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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

作者:嚴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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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他是喬以,是JOY!他要把快樂帶給世人,那麼,當然更有理由照顧年老力衰的安妮父親!畢竟,老人曾是他的岳父!
「我們現在怎麼辦?」蔚文似乎也毫無主張了。
「不多,只要你喜歡就行了!」喬以又插好插頭。
小藍收斂了嘴角微笑,不再言語。
或者——不需要傷心呢?世界上哪兒有絕對的事呢?小藍眼睛能看見時,情況或者會變,他說過,他會介紹許多朋友給小藍的!
「不,給安妮的父親送點錢,送架小電視機去!」喬以隱藏了水樵的事。「他住那兒!」
「怎麼樣?小藍情形怎麼樣?」她抓住喬以。
「小藍——」
喬以再看小藍一眼,白布已罩住了她的臉,只露出了要開刀的眼睛部份。對她來說,這是一生幸福的關鍵,他不能感情用事的留在這兒——醫生說他留下只有影響開刀的情緒,有害無益,何況他留下與否,小藍絕不知情。他在門邊脫了白袍、白帽,然後走了出去。
她看一看他的茶杯。「喝完了茶你可以走了!」她說。
「怎麼還不醒?兩個鐘頭都過了!」蔚文輕聲問。焦急和關心使她完全忘了最普通的醫學常識!
「喬以——」老人又流淚了。
「謝謝妳!小姐!」蔚文問。「請問——她是不是一定可以看得見?」
「伯伯,別令我不安,」喬以抓住他的手。「我沒有父親,讓我替安妮孝敬你!」
喬以深深吸一口氣,放棄了爭辯。水樵似乎每次故意在激怒他似的,他偏不上當!
「我送你出去!」蔚文似乎有話說。
小藍搖頭,逕自摸索著走回房間。
「剛剛麻醉,一切正常。」喬以拍拍她。
喬以搖搖頭,他絕不同意老人的話。再怎麼說,兒女也沒有任何理由不認父母,安妮是乖張、是悖逆,安妮完全不懂得尊長,不懂得孝道,他不說,他只是沉默的聽著,有什麼可辯論的呢?老人的話只是對女兒的一份愛心,一份對以往的悔意。
「為什麼這樣說?」他不懂。
他提起了裝電視機的紙盒,大步奔進古廟,這次不需要主持方丈轉交了,他要自己見老人,他有話要說!
「姐姐,妳不高興?妳擔心?」小藍的聽覺真敏銳。
喬以暗暗歎一口氣,他不知道該怎麼應付小藍,他發覺越來越困難了,他不想傷害,也不想欺騙,但總不能昧著良心說些討好不負責的話啊!
喬以的氣往上衝,冷哼一聲又開始拍門。
話還沒有說完,她已昏迷,緊握著喬以的手也慢慢的鬆開,鬆開……
「昨天,小藍要我轉告妳,她喜歡妳!」他不在意的。
「別死心眼,陪著也沒用,她又不知道!」蔚文說:「喬以,到我家去吃些東西吧!」
「我當然喜歡,喬以,你對我太好了,比兒子、女兒都好!」老人感情脆弱,說著話,又是淚眼模糊了。「想不到我這一輩子——還修到這麼個好女婿!」
小藍臉上有一層柔柔的、令人心痛的傷感。
「你遲了,我等不及。」蔚文和平日的冷靜絕不相同。「小藍還沒出來!」
「喬以,你——在嗎?喬以!」她微弱的叫。
好奇怪,他竟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他心中竟同樣的緊張著,想著那些刀刀鉗鉗將在小藍最嫩柔的眼睛處動手術,他的手心都冒汗了。
蔚文緊張的坐在手術室門口,眼睜睜的望著那盞紅燈,看見滿頭大汗的喬以,好像抓到了救星。
「生命該有火花,該發光,該有價值,妳這樣——坐著等死?」他說。
這一回,他聽見了一連串細碎的腳步聲,好像有人在奔跑著出來。立刻,莊院的大門開了,冷漠而嚴厲的水樵當門而立。
「不會有危險的,是嗎?」蔚文神經質的。
他呆怔一下,她怎麼提起水樵?還沒來得及回答,小藍又愉快的說:
「妳在開玩笑!」他吸一口氣。
喬以心中震驚,他從來不曾見過水樵眼中比這次更強烈的神色了——他以為水樵已斷絕了七情六慾了呢!原來她也會憤怒!
「這——」喬以淡淡的。「他們父女不合,她父親住在廟裏,反正——不是很多錢的事!」
「我每天都去看妳!」喬以會意的。
「小藍醒來時傷口會痛,不能多說話,你們要注意,儘量小聲,不要刺|激她的神經,」醫生吩咐。「我會派個護士特別照顧她,給她打止痛針,吃止痛丸!」
「蔚文,水樵和我——根本——沒什麼!」他臉紅了。
他果然又嚐到那香得特別的茶葉了。
「我不離開圓溪!」她說。
「庸俗的小說故事!」她冷笑。
「早晨你滿頭大汗的趕到什麼地方去?」她又問。
「麻醉之後——豈不是和死人一樣?」她猶豫一下,鼓起勇氣說:「我怎能知道你在不在?」
手術室裏,小藍已經接受了麻醉。
「沒什麼,這只是臺北人的婚姻!」她諷刺的。
「有幾本小說反映了真實生活?有幾個作家不是用筆在紙上做白日夢?有幾段小說上的感情是真實而又可能發生的?」她尖銳的問。
「小藍,又孩子氣了,」蔚文推門而出,她總是及時解圍,她是了解一切的,她看得見喬以為難的樣子。「喬以又不是醫生,他不能答應妳呀!」
「接我?你要去哪裏?」蔚文睜大了眼睛。這個時刻他不陪她?
蔚文第一個念頭是想起水樵,但她忍住不問,她不能表現得太小心眼兒!
門前的人們有些吃驚,有些慌亂,顯然沒料到這麼快就有人來應門,而hetubook.com.com且正是水樵,他們似乎不知所措了。
他震動的是水樵竟能看穿他、看透他,一針見血的說出他的心事,他有一種無法不逃的感覺!被人看穿、看透是件相當可怕的事——可怕在於無所遁形了!
「那——那怎麼行?」老人哭得老淚縱橫。「沒有理由再要你來養我!」
「你若想離開這兒,我可以安排你去臺北住——」
「小藍開刀之後,你陪我們一起去海邊別墅,」蔚文凝視著喬以,那眼光除了懇求之外,似乎還有——試探。「暫時離開水樵!」
「伯伯,以後——我還是每個月尾送來,你別為生活的事擔心!」喬以垂下頭,他不敢看老人的臉,他怕那感激的淚,會令他受不了。
「當然,誰能忍受得了不麻醉的痛楚。」他說。立刻就發覺不妥,怎能先說痛苦?豈不嚇壞了小藍?「主要原因——是叫病人絕對安定,好讓醫生仔細的施行手術!」
「我緊張!」蔚文搓搓手。「小藍是我唯一的妹妹!」
「好!好!你去!」老人從牀沿板上站起來,蒲扇還是不住的搖呀搖的。「沒有空就別來了!」
「忘了妳的信心嗎?」喬以忍不住了。
「不!我不想睡。」她那空洞呆滯的眸子向著蔚文,她雖然看不見,蔚文也有些難堪。「姐姐,我聽見了妳的話!」
「我不看!那些永不進步的才子佳人感情感動不了我,那些絕不可能的巧合令我發笑,我不是十七歲的做夢女孩,我有理智和判斷力!」她說。
「不,不,這兒很好。」老人抹一把淚水。「住在廟裏,接近神佛,我可以有個懺悔的機會!孩子!安妮這麼對我——我真的不怪她,這是我應得的報應——」
「四天了!」喬以有點奇怪。「你不問什麼?」
小藍站在長廊上,幾時她離開了鞦韆架?
「別這麼說,小藍,」他咬著唇,皺著眉。「等妳眼睛好了之後,我替妳介紹許多朋友!」
不知為什麼,說起這地方,他竟也會不自在!
「打賭?」他的好勝心被挑起。
喬以拍拍她瘦削的手背。「每天都去!」
「吆喝什麼?」她皺皺眉,打斷他的話,「你以為聲音大我就會去了嗎?幼稚!」
「哦!喬以!」老人的眼光從喬以的臉上移到紙盒上,他當然認得出是電視機,他有一剎那間的驚喜,立刻,又變得漠然。「電視——說過別拿來的,安妮會不高興!」
「你做得對!否則——將來的痛苦可能毀了你!」老人又是歎息,又是搖頭。「唉!安妮真是個沒有福份的女孩!」
「那——好!」蔚文看著喬以。「我們回去吧!」
「我只是要減少她的痛苦!」護士解釋著。「這種眼部手術過後是很痛的,明天之後,痛苦就會慢慢減輕了!」
喬以咬著唇,半晌,才繼續往外走,他甚至忘了回答小藍的話。
「不——討論這問題。」他看看錶。「肯跟我去臺北看小藍嗎?她醒過來知道妳在會高興!」
水樵收敛了眼中怒意——她又靜如止水了。她凝視著喬以半晌。「你來做什麼?」她問話的口氣似乎想拒人於千里之外。
「蔚文,我和小藍是兄妹!」他窘迫了。
跳下車,他用力按下了門鈴。
「你不需要知道那麼多!」她不回答。
「那些人!」水樵不屑的冷哼著,令人摸不透她的話中是恨或是厭惡。
蔚文等在門外,一臉焦急的詢問神色,似乎喬以已經知道了開刀的結果似的。
「水家大小姐不要你拜訪。」另一個婦人在助陣。「你快走,否則一就會後悔了!」
「那就太好了,那就太好了!」蔚文下意識的握緊了雙手,不停的搖晃。
「我也有錯,伯伯!」喬以心中過意不去。
「妳要午睡了嗎?」蔚文柔聲問。
「我何必問?我還能不明白嗎?我太清楚安妮,必然是她的錯!」老人肯定的說。
「蔚文,妳說吧!」他皺眉。心中隱隱知道與小藍有關,但是——再為難也得接受的,是吧!
「這是止痛藥,妳放心,就會不痛的。」護士在小藍臂上用棉花擦一擦。
「我來送錢,經過這兒,能不能探訪一個朋友?」喬以反問。
很順利的,他到了圓溪。他衝過了鎮頭的橋,衝破了鎮中的冷寂,直逼鎮尾的古廟。
他又想起水樵的話,水樵說小藍沒希望——一下子,他的心中又煩又亂起來,他無法再平靜的站在小藍姐妹面前!
「妳這麼做是什麼意思呢?毫無意義可言,平白的犧牲而已!」他說。
「醫學雖進步,仍然有許多別人依然看不見,我相信是幸運!」她堅持說。
「若我是你,我不趕回去!」她說。
蔚文在門口沉思半晌,才慢慢走回去。
她感覺到針刺入脊髓骨裏,她聽見醫生在數「一,二,三,四——」她的意識一陣模糊,她知道自己就要昏迷了,她拚著最後一絲知覺,抓緊了在一邊,也穿著白袍、戴著白帽的喬以,她含混不清的說:
雖然那廟中老人和他再無關係,雖然他若不理,也沒有任何人能指責他:但,他始終認為,這是他的責任——替安妮負的責任!
「請別這麼說,這件事——我們雙方都要負責,夫婦之間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喬以理智的說:「我只是來告訴你這件事,我無意責怪安妮!」
「什麼時候?」他黯然問。
「什麼話,小藍!」喬以https://m•hetubook.com•com叫起來。「妳看得見是因為醫學的進步,怎麼是幸運呢?」
喬以再拍拍小藍的手,轉身離去,蔚文緩緩的跟在他身後。
她放下了揚得老高的眉毛,又靜如止水。
「是!就算是小說上的字眼,妳不知道小說是反映生活的嗎?」他也咄咄逼人。
「但是——」蔚文明知他的話有理,卻又放心不下。
「祈禱會比緊張有效,走吧!」他擁著她走出醫院。「三小時後我再來接妳回醫院!」
喬以一怔,老人是指安妮?那個始終不寬恕父親的女兒?他沉默了!
「是!一輩子困在這個小地方!」她淡然說。
「別害人害己了!」她冷冷一笑,砰然一聲關上大門。
「是——嗎?」小藍的聲音在顫抖。
「我寧願回家,姐姐!」小藍似有怯意。
「你們想做什麼?」水樵的聲音又冷又嚴,彷彿一堆冰塊擲在心頭。「還不走?」
如果和水樵談十分鐘話,該不會耽誤時間吧!和蔚文分手還不到兩小時呢!
「去辦一件非辦不可的事!」他不置可否。
喬以吸一口氣,遲早總是要說的,乾脆些吧!
「謝謝你,謝謝你,醫生!」蔚文一連串的說,她激動得眼圈兒都紅了。
「水樵那兒?」她笑得有點神秘。
這女孩!喬以能陪她一時,卻不能陪她一輩子啊!
「妳能,一定能的!」他說。心中激動又慚愧,他真不知道還該說些什麼話!
「喬以,你——很難得!」她終於說。
「別誇我了,」他的眼光看著地面。「人是有感情的,我總不能眼看他挨餓!」
「我不能替她回答妳,小藍!」他說,他想笑一笑,他想說得輕鬆一點,卻是做不到!
「我不要打安眠針,不要——」小藍叫起來。「喬以,你要一直陪我——」
她想一想,眼中煥發出一種奇異光彩。
「不!我痛苦過,仇恨過,那是四天前的事,現在已經過去了,」喬以說:「我絕不比普通人寬大!」
她又誤會了什麼?是嗎?是嗎?莫名的恐懼直往上冒,喬以想起水樵的警告!不能讓她再誤會下去了,他不能讓她受到傷害。
「不,不要!」小藍並不因為蔚文的提議而興奮。「我不要貪心,我不要看那麼多,我只要能分辨藍的天、白的雲,我只要看見喬以和姐姐,我只要看見這小小的花園就滿足了。看得太多——我怕幸運會消失!」
「不要自責,孩子!」老人搖搖頭。「我只可惜安妮失去最好的丈夫!」
「你怎能知道她的感覺?」她搖搖頭。「任有天大的理由,我不會再去臺北!」
他發動了摩托車,他必須在二十五分鐘內趕到蔚文那兒,他必須在小藍離開手術室之前趕到,他必須——
「小藍,妳痛得厲害嗎?」蔚文發覺了。「妳受不了就叫,他們會給妳止痛,給妳打安眠針!」
將有怎樣的後果呢?誰能預料?
「小藍——」蔚文的眼睛紅了。
眼睛,雖不能算大手術,卻是最細微、最精密的地方,醫生仍然替她全身麻醉。
「那是不可能的!」他說:「妳在為難自己!」
她的手也在顫抖,是痛得太厲害吧!護士也發覺了,她拿了一粒藥丸塞進小藍的口裏,又餵小藍水,一邊又在預備打針了。
「明天幾點鐘來呢?我希望在她醒來之前到!」喬以說。
他再看看錶,哦!只剩半小時了,他該趕去接蔚文的,怎麼和水樵爭論起來竟忘了時間?他一口氣喝完杯中的茶,拿起了眼鏡。
「你如果真是太為難,可以不答應我,」蔚文說得很有分寸。「也許——這請求是過份些的!」
「麻煩妳了,小姐!」蔚文再去牀頭看小藍一陣,終於和喬以相偕離去。
「妳總要走出這個家的,是不是?」蔚文撫摸著她的頭髮。「妳就能看得見世界了,妳要學習面對許多人!」
喬以呆了半晌,二十七年來,從沒有人稱呼他為「太保」,那婦人一開口就傷人,什麼意思呢?
「也有人可以推翻!」她肯定的。
難怪他吻她,她毫無反應,難怪——不!她的嘴唇是溫暖的,不是嗎?
他已把車速提高到十成,若碰上交通警察,他這次一定逃不了,但是,趕到蔚文家中已遲了十五分鐘,蔚文已離開。
「我來告訴妳,小藍現在正在開刀!」他說。
「不問為什麼?」他看著她——真是奇怪,在她面前,他簡直不關心時間的飛逝。
護士微微一笑,很小心的說:
「絕不可能!」護士搖頭。「而且我會一直陪著她!」
「喬以,開刀時一定要麻醉嗎?」她忽然問。
到了醫院外面,喬以才發現了饑餓,他今天一早出門,現在都快四點了,他連早餐都沒吃呢!緊張的時候,的確能令人忘掉一切的。
「遲些醒反而好,」護士輕聲說:「她可以少受些痛苦,就算醒過來,她若痛得厲害,還是要再打安眠針的!」
「我不是醫生,不敢亂說,不過剛才聽主持開刀的醫師說,成功的希望非常高!」
他一震,怎麼蔚文也把水樵和他扯在一起?他和水樵之間到底怎麼了?似乎天下人都認為他該和她是一對!
「你們不如回去吧!」護士冷靜分析。「這位小姐起碼要到明天才會醒轉,你們留著也沒用!」
「理智一點,」喬以正色說:「小藍醒過來之後,最需要的是信心,妳絕不能軟弱!」
喬以再看她一陣,他本想問她也能保護小藍的感情?忍了一下,!沒出聲,www.hetubook•com•com他不想再給自己添麻煩。
「謝謝!謝謝!」蔚文似乎只會說這兩個字!
為了趕時間,他把摩托車駛得飛快,若他不能在小藍甦醒之前趕回,他將不能原諒自己!
「我看得出,即使小藍復明,你——不能陪她一輩子!」她似乎洞悉一切的說。
雖然她說能保護小藍的一切,但是,她一直覺得生命對小藍太不公平。小藍所得到的不及正常人擁有的一半,包括最重要的感情和光明!她要怎樣幫助小藍呢?喬以說得好清楚,是兄妹,但小藍對喬以——唉!世界上原本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小藍的缺憾更多一些吧!
「沒有人在寫小說,水樵,去或不去——」
「沒必要告訴我!」她冷淡的。
他提起水樵——真有些特別神情嗎?跳上摩托車,他告訴自己,現在急需要一面能看見自己神情的鏡子!水樵,特別?
醫生不讓他留在裏面是絕對正確的,一些平日剛強的人往往會因見了大量流血而失去自制力,喬以不知自己會怎麼樣,但——他的確特別關心小藍,自然也會特別緊張了!
「我等著看!」他說。
「以前是我對她不好,我——根本沒把她當女兒,我——我——」老人似乎講不出口。「她有理由不當我是父親,她有理由!」
她嘴角的冷笑消失,很滿意他能立刻冷靜似的。「圓溪的水倒流時!」她說。
「姐姐——」
「這麼熱的天氣,妳不讓我進去坐一坐,喝一杯妳種的茶?」他問。
他在中山北路的畫廊裏拿了一個很大的紙盒,一看就知道是裝電視機的,他要趁月底去送錢時,把這架電視機送給安妮的父親!
喬以的固執脾氣發了,他們不歡迎,他卻偏不走,轉回莊院門前又拍起門來。
蔚文和喬以陪著小藍一起回到病房,又幫忙著把小藍放回病牀,退到一邊的長椅上,沉默的坐著。牀邊有個年輕的護士在照顧著。
「我在,我在妳的身邊!」他輕聲說:「小藍,醫生說一切順利,妳很快就會好!」
「我很高興聽見你——這麼說!」她滿足的。
「我對小藍好抱歉,沒有一直陪她!」他說。
「有缺點的人才真實可愛,哪一個人能十全十美?又不是神!」她笑了。
「那表示妳去過臺北?」他問。
「哦!這是我答應過的事,我一定要做到。」喬以想一想,從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這是下個月的生活費!」
「感覺的事並不一定正確,你替我轉告她!」她說。
「我和安妮——離婚了!」他神色凝肅。
「別這麼說,」喬以考慮一下,「事實上——我對不起你!」
「你很寬大,喬以!」老人再搖頭。
「我會來。」喬以再看老人一眼。「這次離婚,希望你能諒解!」
水樵看喬以一眼,依然是那副靜如止水的模樣。只是一眼,她的視線移向那些人!
「傻小藍,為什麼呢?」他耐著性子。
「什麼——意思?」她不明白。
「不需要!」她不以為意的。「我會以事實證明!」
「妳在臺北——有一段不願再提起的回憶?」
幾次見面,他已知道她的脾氣。
小藍不再堅持,而且看來似乎快樂一些——她的快樂,是因為喬以的話,她已全心全意在喬以身上了,這——
「妳看了多少小說?」他笑了。
「不——我沒事!」蔚文正一正神,揚聲笑起來。「我在想,等妳完全好了之後,我帶妳環島旅行,或者——妳願意出國走走?」
「至少四小時!」喬以笑了。「可能五小時,六小時。蔚文,妳怎麼了?」
在摩托車馬達怒吼聲中,她的話仍那樣清晰的傳到他耳裏,他疑惑的望住她,半晌,終於停了馬達。
「請問,水樵在家嗎?」他問一個老婦人。
喬以是去圓溪,卻不是為水樵。這個女孩子雖引起他最大的好奇心,近日卻沒有心情和時間去找她。他會再去找她的,卻不是今天!
「你懂什麼?怎敢如此大言不慚?」她對著他。
「唉!什麼時候才醒呢?」蔚文歎息了。
「圓溪!」他垂下眼簾。
他揮揮手,摩托車轉一個大彎,怒吼而去。
「啊——妳說什麼?水樵?」喬以有些心不在焉。
水樵——是具行屍?
「誰是太保?」他冷冷的凝視婦人。「我來拜訪水樵,不行嗎?犯了你們的法?」
「像嗎?開玩笑?」她冷冷淡淡的。
喬以自顧自的笑一笑,逕自跟著進去。水樵總是這樣的,表面冷漠,內心卻是柔軟的!
「不,我知道你會在,可是——我感覺不到!」她有著十分固執的一面。
「還有一件事告訴妳,我——離婚了!」他說。
「最好——妳回去,反正開刀至少要四小時,」喬以力持冷靜。「妳留在這兒也沒用!」
難道她雖看不見,卻也能敏感的覺察到什麼?她為什麼沉默?她今天看來和平日有好大的不同——開刀前的患得患失?
「誰是你的朋友?」水樵紋風不動的。
「即使妳不承認,那些人也認為我們是朋友了!」喬以不以為意的。
「孩子,我只能貴備自己當年沒盡做父親的責任,以致安妮——」老人搖著頭不說下去。
「挑戰?你怎有把握一定勝?」她揚起了眉頭。
剛剛說完,牆上的紅燈熄了,過了一會兒,主持開刀手術的醫生走出來,從他帶笑的臉上可以看得出,一切順利!
「她見過幾個人?」她很快接口。
「我向妳挑戰!」他很有信心。
「小說上的字眼!」她嗤之hetubook•com.com以鼻。
她揚一揚眉毛,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請問,那屋子裏有人嗎?」喬以指指莊院。
幾個鎮民對望一眼,他們雖不出聲,卻像說「正是這個意思」的模樣。
「伯伯,我要走了,」他說。事實上,他和老人之間是陌生的,唯一的聯繫是已離婚的安妮。他們之間根本沒什麼可談的,他只是關懷,只是同情。「我還有——一個朋友在開刀,我得趕回去!」
跳上摩托車,鎮民又在偷偷注視他,他忽然想起,既然來到這兒,至少應該看看水樵,自上次吻她之後——吻,他莫名其妙的一陣心跳,發動馬達,疾馳而去!
「你——陪我——」
「兩個鐘頭是醫生預測,不是絕對準確的!」喬以說。
「十點吧!」護士計算一下,「我預計她十二點才醒!」
「就要醒了!」護士站起來。
「妳不必在他面前替我做什麼,」小藍輕輕的說:「那樣我會受不了!」
「真理是人說出來的!」她說。
「她不曾隨便喜歡人!」他說。
「別提了!」他強自振作了一下。「我有太多妳沒發現的缺點!」
她仍然昏睡在手術牀上,眼睛包著厚厚的紗布。就是那些原本可怕的紗布,帶來一大串希望,光明的希望,小藍將可以看得見世界了。是嗎?是嗎?
蔚文沉默一下,頗為感動。
「小藍,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訴妳。」他考慮著措詞,說得好困難。「我——我——」
「後悔什麼?你們想用武力趕我走?」喬以冷笑,他覺得彷彿置身於幾十年前那種未開化的地方。
再趕去醫院,還好,小藍仍未出來!
又惹來大群鎮民的注視,那是不了解卻又有著敵意的眼光。他不明白,為什麼要有敵意?他傷害了誰?他破壞了什麼?有些事真是無可理喻的,像這些冷漠的人!
「那——我有一天發覺自己否定不了感情時!」她說。
「若見到她,告訴她我喜歡她!」
時間慢慢的一分一秒的過去,兩個鐘頭有兩個月、兩年那麼長,蔚文覺得頭髮都等白了,仍不見小藍醒轉。
「醫生說要四小時?」蔚文還是不放心。
「別說請求,妳有事就說吧!」他振作一下,這一刻是怎麼回事呢?
醫生走開,小藍也被推著出來。
「何必轉告?我們一起去看她好嗎?」他問。
立刻,他發覺了失言,他怎能對水樵提起這件事?他——可不是有意的!
他笑了,笑得好開朗,也好——漂亮。
冷冷的汗水黏住襯衫,他渾身不自在,看來,他連解釋的機會都不會有!
「你放心!她不會知道!」喬以不理會,逕自拆了紙盒,把十二吋的小電視機放在小桌子上。
「好!我等會兒去午睡!」小藍很聽話。
「那水樵——你很特別?」站在門口,蔚文問。
「不,我不要打安眠針,我要清醒!」小藍強忍著。「喬以,你要——一直陪我!」
「好!我等你,」蔚文說:「過了三小時我就自己來醫院,免得等得心焦!」
失措的人們四散而去,一剎那的工夫,只剩下對立的兩個年輕人。
「每天都去?」小藍追問。「是的!」
他一震,轉身就走,一口氣走出了大門。
老婦露出一副厭惡的模樣,冷冷的看他一眼,轉身就走了。他皺皺眉,再問第二個人,是個中年男人。
水樵竟跟著出來,若有所思的倚在門邊。
「不,想休息一下!」他搖搖頭。
「安妮的父親?你——養?」蔚文大為意外。
「我——感覺不到!」他挺一挺背脊,他聽見自己聲音有點可恥的冷酷。
護士的針已刺下去,安眠藥水已輸進小藍的身體裏,不到一分鐘,小藍又沉沉睡去。她的聲音變得更低微、更弱,終於模糊地聽不清了。
「誰相信呢?看看你提起水樵的神情吧!」她笑得有些遺憾的快步走開。
「我不懂妳的事,可是我懂生命!」他說。迎著她的視線毫不退縮。「你心中的生命是什麼?你口中的意義又是什麼?」她絕不客氣的問,有強烈的嘲諷意味。
「當然!那是我讀書時!」她不否認。
「伯伯!」喬以打斷他。
「她看不見,但她可以感覺到!」他說。
老人一震,隨即一陣茫然,一陣傷感,還有一陣失望。
「有事?」她笑。
莫名其妙的心跳,變成莫名其妙的渴望,他停車在古老的莊院門外。多奇怪的事,他曾是莊院中的客人,對莊院中的一切都不復記憶,除了荒蕪和簡陋!
他再想一下,毅然疾馳而去。
「喂!城裏的太保,你想做什麼?想惹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惡聲惡氣的。
莊院太大,他自然聽不見鈴聲,卻也聽不見任何反應。怎麼?難道門鈴壞了?他不死心的用力拍起門來,拍得又急又響,好像發生了什麼大事一般!
「安妮——怎麼肯放棄你的?」蔚文問。
「很好!手術很成功!」醫生拍拍蔚文。「相信兩個鐘頭之後她才會醒,你們還得等一陣!」
「能告訴我,妳的生命意義是什麼?」他問。
「秦小藍終究要為你傷心一次,只是遲早問題!」她說。她是想提醒什麼。
蔚文點點頭。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傳來幾聲低弱的呻|吟,是小藍醒了嗎?
「在什麼樣的情形下,妳才會離開圓溪?」他冷靜下來。
「那——花了你好多錢吧?」老人不再堅持,事實上,這是他最嚮往、最渴望的。
「說得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他不以為意。「那麼,其他的書妳看嗎?」
m.hetubook.com.com既然如此,你何必——再拿電視機來?」老人說。
「可是——我答應過蔚文!」他說。
沒聽錯嗎?多冷酷的四個字,否定感情!人能否定感情?人能沒有愛而生存。——包括所有的親情,手足之情,朋友之情。沒有感情的人豈不等於沒有血液的軀殼?那是乾涸的生——不!或者枯死的生命,甚至根本就沒有生命,是一具行屍。
「小藍——妳不相信我會一直陪妳?我答應過妳的,忘了嗎?」他輕拍她的肩。
小藍的想法總和一般人不同,她是奇特的!
他呆了。
「聽不懂!」中年男人也離開了,沒有一絲人情味!喬以搖搖頭,他不明白自己是做錯了什麼,怎麼如此不受歡迎呢?他用國語問,中年男人用國語答,偏偏還說聽不懂,這不是存心為難他嗎?
「我不怕痛苦,我願意忍受!」她說:「我只是不想麻醉!」
門裏仍然沒有聲息,背後卻有了駐足而觀的人。三三兩兩的竊竊私議又指指點點,真是令人費解!這個地方不許有客人到訪嗎?
「妳等著這一天吧!相信不會太久!」他說。
「嗯——」他考慮一下。「我還是回畫廊好了!」
「別扯得太遠,快回去吧!我餓了!」他推她走。
「什麼意思?一輩子困在這個小地方?」他大為意外。
小藍輕輕用腳點地,使鞦韆在微風中緩緩搖晃起來。很小的時候她就愛坐在鞦韆架上,她的鞦韆不同於普通的,兩條鐵鍊下吊著一張十分舒服的白色鏤花藤椅,她可以在上面玩耍甚至休息。
在那麼熱的溫度下,老人仍困在他的小屋子裏,小木窗裏透過來的空氣,彷彿不夠他獨自呼吸,他手上仍是不停的搖著蒲扇,搖著,搖著——
「這是她最大的弱點,」水樵望住窗外。「女孩子不應該那麼容易去喜歡一個人!」
「喬以,你可是去——水樵那兒?」小藍的聲音追過來。
「孩子——」老人簡直出不了聲。
「行了,你出去吧!」醫生吩咐。
「喬以,你陪我——」她一直這麼叫著。
「行,只是水樵——」他想解釋。
「是我請你來的嗎?」她說完轉身就進去,好像是不再理會喬以似的。
「是人『發現』的!」他糾正她。
「絕不是為了秦小藍!」她說。
「妳了解就行了,我一直怕傷害了小藍!」他由衷的。
喬以心口一熱,衝到牀邊握住她的手。
再拍一陣子門,他終於放棄了,這麼拍下去,到天黑怕也沒有人來應門吧!他轉身朝駐足的人們走去。
「別說,我了解,」小藍制止了他。「我什麼都了解,從小你就對我好,喬以,我一輩子記住!」
「不許胡思亂想,要祈禱!」他對她說完話,轉身而去。
喬以猶豫幾秒鐘,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句「保重」的話。他還留下來做什麼呢?他不是來聽老人訴說安妮的不是,訴說自己的錯處,他無意責怪誰,他只是來送錢,送電視機,他已辦完了事,再留著做什麼?何況小藍還在醫院動手術!
「不會半夜醒?」蔚文不放心。
「離婚是我提出的,因為我覺得唯有這樣,才能使我們雙方更快樂和幸福!」喬以說。
「沒問題的,妳放心!」喬以安慰著。
小藍淡淡的笑了。笑容,彷彿在她蒼白的唇邊綻成一朵淡青色的小花,美得凄迷。
想著小藍,他腳步加快,答應了三個鐘頭之內去接蔚文的,他不想讓蔚文等得焦急。
「你該可以感覺到的,」小藍輕輕的說:「愛——是一種感覺,對不對?」
「你放心,有我在,沒有人能傷害到小藍!」蔚文堅強又肯定的說。
「真理焉有不勝之理?」他說。
「現在不同,她開刀!」他掙扎著。他比誰都明白其中情況,他卻有苦衷。
「我會陪妳去!」蔚文說。她的眸子移向喬以。
「我有點事,明天一早我來!」他說:「小藍,休息一下,別胡思亂想,妳的手術一定成功!」
「別說了,」蔚文展顏一笑。「只要你肯陪我們去海邊就行了!」
「阿偉昨天有信,說他就要回來了,」蔚文開朗的說。她是故作開朗吧?明天有一次決定小藍一輩子的手術,她怎能真正開朗?「阿偉並且說他向朋友借了一間別墅,在海邊,等小藍出院時去那兒休養。」
「不要許多朋友,」她肯定的。「我只希望一睜開眼睛就能看見你!」
「喬以——」蔚文還不肯走。「若沒有水樵,小藍會有希望嗎?」
「我一直陪妳——心!」他握緊她的手。
「你——對不起我?什麼事?」老人聽不懂。「我對不起你、拖累你才是真的!」
「喬以,我不想為難你,但是——我有個請求!」蔚文的話很難出口似的。
「妳知道不會有危險的,上帝會祝福小藍,妳的信心呢?」喬以表面上似乎絕對的理智。「來,我送妳回去!」
「是否定感情!」她說。
「我明白,」她溫和的說:「若非兄妹,能有安妮的這段教訓嗎?」
「伯伯——我來了!」喬以勉強振作。每見老人,他總忍不住深心處的顫抖與悲哀!
「錯了!有些人會仇恨一輩子,你不知道嗎?」老人說。
呻|吟聲又繼續了幾聲,小藍終於醒過來。當她清醒時,呻|吟聲就停止了。
她坐上了他的摩托車,十五分鐘就回到家裏。
他跨上摩托車,並不立刻離開。
「我不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他叫起來。這個女孩子有毛病嗎?「對你也許不可能,對我——絕對可能!」她肯定得令人忍不住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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