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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

作者:嚴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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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即使感覺,也可以打破!」他說。
「我在感覺自由!」她說。
「水樵?不,不是為她,」喬以呆一下,立刻否認。「妳怎麼會說起她?剛才——」
「出國?」她問。「去讀書?」
蔚文進來,她滿臉都是笑容。
「是不該有人來!」她說。
「小藍,喬以——不舒服嗎?」蔚文婉轉的問。
「家和圓溪束縛了妳?」他說。
轉頭看水樵,那真是使人驚異的,她似乎是陽光的絕緣體,沒有汗,沒有熱氣,太陽也照不紅她的皮膚,或者——她真是水造成的?
「好!我跟妳去!」他漠然的說。心中雖氣憤,卻也不願再說任何傷感情的話了,安妮不能做得更大方些嗎?
「小藍!」他走前兩步,握住了她的手。
「你這麼好奇,我建議你去問公路局的人!」她說,第一次有幽默的開玩笑味道。
「妳若沒有一個故事,怎能使妳如此——」
「畫畫也要靈感?」她笑。她實在只像一個妹妹。
「或者——能補償她一些?」她說。聲音比剛才低微,比剛才軟弱。
「若畫中人的眼睛真是如此博愛,『它』不是水樵。」她淡然的說:「你就叫它『愛』吧!」
良久,良久,喬以扔開了畫筆,滿足的倒在牀上。他終於畫下了水樵的那剎那神情,他知道自己做得到,他知道自己一定畫得好,因為——因為——他的畫筆已揉和了他的全部感情——
「我不能自己知道嗎?那麼,你的觀念是誰告訴你的?多荒謬的事!」她的聲音在冷笑,臉色卻漠然不動。
「我們可不可以認真點兒?」他要求著。
他終究是去了,那是他一直嚮往卻又拚命壓抑的念頭,若不是安妮,他還掙扎不出矛盾去看水樵。他覺得心中一下子安詳、恬適了!
她怎能這樣說?她怎能在還不曾看見其他人之前就這樣說?她怎能完全不理會對方的感情如何決定就這麼說?她簡直在為難喬以啊!
「上帝安排的事,醫學也改變不了,」她說:「上帝不曾允許天色常藍,草木常青,快樂、幸福永駐!」
「但它消失了!終究不是永恆!」她是在歎息嗎?
「是人或是精靈?」微微的笑意在嘴角一閃。
騎上摩托車,發動了,一隻手扶龍頭,一隻手捧畫,就這樣直衝出海灘,直衝上公路。
「很不好聽,製造快樂!」他搖頭。「把畫畫、寫作的意義、精神全低貶了!」
「我不習慣大呼小叫,扯直了喉嚨嚷!」她說:「我母親——也是這樣的!」
「什麼意思?內心有愧?」他忍不住問。
「我不怕好久,我能等!」她點點頭。「喬以,從現在開始,你要告訴我各種東西的名稱,我不想新認識我的人知道我曾經是瞎子!」
「誰規定我不能?」她冷硬的。剛才流轉在他們之間的柔情和諧一下子消失了。
「妳回來了,水樵?」喬以高興的站起來。
「不,那是永恆,」他肯定的說:「我已捕捉到了妳那份特別的神韻,我畫得出,它不會消失!」
「你要我讚你畫得好?」她問。
她說這句話,不等於在稱讚他嗎?
「既然連主人都不收留它,讓它隨溪水去吧!」他揚起畫來就要扔。
一秒鐘畢竟短如電光石火,猶豫未了,他已衝進了圓溪的長街,水家古老莊院就在前面了!
蔚文立刻遞過一面鏡子,小藍接過來,對著鏡子凝視自己好久,好久。
「我送你出去!」她領先往外走。
「只要你陪,我就滿足了!」她微笑。
「他只說沒靈感,」小藍坐下來。「姐姐,妳在懷疑什麼?妳好像很緊張!」
「別對我吆喝,我沒有要求你來!」她說。
「妳怎麼了?小藍!」他一把抓住她。
「我知道,可是——她剛才的確昏眩過!」喬以說。他想強迫自己擺脫那可怕的念頭,卻是辦不到。
「我早就會了,」她笑著。「其實,我有許多事你都不知道,對嗎?」
「剛才發生了什麼?告訴我!」蔚文緊張。
「叫它『愛』,同意了?」他乖巧的再提出。
「完成了一幅『天意』!」小藍無邪的笑。「整幅深藍色,姐姐,妳看它像不像我?」
房中只剩下他們倆,喬以忽然覺得一種無所遁形的尷尬。他和看不見的小藍是好朋友,是好兄妹,他們是熟悉的,但現在的小藍——
「不吃晚餐怎麼行?」蔚文關心的。
難道她已知道他今夜的來意?
他歎一口氣,怕永遠畫不好這幅畫了吧?
蔚文再看喬以,他實在無法再控制自己,莫名的恐懼和說不出的煩躁緊緊的抓著他,他只能躲避了。
「我送你回去!」安妮追出來。
「水樵,和妳在一起是很好,很愉快的一件事!」他說,很真誠的。
水樵的話,水樵說那句話——那句「秦小藍不會好!」那時候的神情,緊緊的壓在他心頭!
他怔怔的望著她,竟想不出該怎麼反駁她。
「姐姐,」小藍轉臉向蔚文,兩姐妹一下子就擁抱在一起。「姐姐,我也看見妳了!」她的眼淚也從閃著光彩的眸子中流出,從黑暗到光明,經過了多少痛苦、等待和忍耐?她有理由流淚——喜悅的眼淚。
「慢著,水——伯母,」喬以衝過去。「水樵在嗎?」
「喬以!」小藍臉上綻開了笑容。「醫生說我就可以拆紗布,就可以看見你了!」
「我睡了,不必叫我吃晚餐!」
「不是嗎?」她仍看著只有路燈倒影的溪水。「好像你和安妮,不是了解之後才有悲劇的?」
「是,雖然有姐姐,有你在我旁邊,我看不見,我眼前一片黑暗,我只感覺到孤獨!」她說。「以後就好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心中酸楚得使他聲音都改變了。「妳能看見一切,妳會有很多朋友,妳可以不必害怕的自己走在街上!」
「高興一點,輕鬆一點!」蔚文說:「上帝會祝福小藍的,你說過信心的,忘了嗎?」
喬以不聲不響的轉身就走。他不喜歡這個律師,辦離婚手續竟然微笑,連一句勸阻的話也沒有,他不喜歡這樣的人,甚至有反感。或許律師只是忠於自己的工作,然而,做人豈能沒有人情味?
「也許吧!」她竟不否認,具有高度的幽默感。
一轉身,輕盈的飄向古老莊院,月色、星輝照不亮已黑得深濃的大地,她已融入了夜——
「圓溪!」
最後一層紗布解開,醫生說:
「也好!」蔚文也不勉強。「可是妳總要走出去的!醫生叫妳看遠一點,妳忘了嗎?」
他該怎麼做?
「好像有點,他剛才臉色不好!」小藍說。她一心一意在欣賞那幅「天意」。
「我像爸,妳像媽媽,當然不同!」蔚文笑了。
「不,不,」小藍立刻搖頭。「我不想去吃飯,我還是——在家中休息比較好!」
「我不是你研究的對象,你走吧!」她說。
「餓的時候我自己去弄三明治!」喬以還是搖頭。
「也是那一剎那的友誼?」她諷刺的。「到底——誰告訴妳這些的?」他皺起眉頭。
「誰否認了你的優點?我只是想否定感情!」她說。
「妳怎麼這樣說?蔚文!」喬以睜大了眼睛。
沒有回音。
「世界上好看的人太多、太多,和他們比起來,我差得太遠,妳慢慢會發現!」他說。
「為什麼要告訴我?」她問。「因為我覺得妳能了解!」他很坦白。
「慢著!」水樵竟然喝止了他。她難道是在矯揉作態?她豈是如此之人?「你還不曾替它取個名字!」
「只是——我是那樣蒼白得近乎透明?」她微微歪著頭,那思索的神情十分引人。
「她以前只是陰暗角落的一朵花而已!」他說。
「看見你,我就更喜歡你。」她稚氣的說:「我不管安妮和水樵,你對我一直比對她們好些,對嗎?」
「醫生被進步的醫學欺騙了,」她說:「秦小藍必定不會好!」
喬以對著鏡子想著水樵,是不是他提起水樵時的神情就特別些呢?是嗎?是嗎?一張永遠帶著困惑的冷漠臉龐,不算最漂亮,卻特殊而性格,特殊在那二十幾歲的臉上盡是風霜,滿含在那堅毅的不妥協。
「明白!」小藍說:「我一定——看得見!」
「怎麼?不要?」他問。
「好!妳乖乖的坐著,」醫生慈祥的。「妳閉著眼睛,我說好了才睜開,慢慢睜開,明白嗎?」
「緊張?不,怎麼會呢?」蔚文強迫自己笑。「妳吃點心,我去看看他!」
心神恍惚的扶住畫架,或者——是天意吧!一直穩穩妥妥的畫架竟然倒了,畫筆、水彩唏哩嘩啦的散了一地,調好的藍色水彩漏滿了畫布,那一抹藍變了一整幅——
「有什麼不妥?或發生了什麼事,對不對?」蔚文開門見山的。「別瞞我,我看得出!」
「上當?誰騙了妳?」喬以不明白。「妳不是為了自己前途的嗎?妳不是可以更紅,m•hetubook•com•com賺更多錢嗎?」
「安妮是歌星,是電視明星,」他照實說:「我不懂明星的意義是什麼!」
「對自己總比對別人有把握些!」他一語雙關的。「我現在就畫——不,我立刻回畫廊去畫!」
「誰能否定愛?那是上帝賦予每一個女人的!」他嚴肅起來。「妳也能否定上帝?」
「對!」他點點頭,不再說話。
喬以的心幾乎跳出口腔,緊張中,他根本也沒注意醫生稱他是小藍的男朋友,他盯著小藍的眼睛——
第一次,他不曾騎摩托車來,第一次,他看見水家古老莊院的門虛掩,他考慮半晌,走了進去。他不需要敲門敲得所有鎮民都來注視他啊!
「昨天我看見了你的岳父,他出來散步!」她說。「以前的岳父!」
「這樣有把握!」她歪一歪頭,長髮瀑布般滑下來。
「我相信有很多好看的人,你絕不比他們差!」小藍好固執。「在我眼裏,他們比不上你!」
水樵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好淡,淡得幾乎看不見的輕笑。
小藍終於跳起來,她實在忍不住了。她拍拍身上的細沙,走到畫架前。
「我——」喬以覺得心胸中一片混亂,叫他怎麼講。
「我不想費力!」她看著樹上的楊桃。「沉默、忍耐會是更厲害的武器!」
他真是不明白,當初他怎麼愛上安妮的?他一直注重心靈,注重精神,安妮卻是世俗的、物質的,或者,愛得迷糊吧!
岩石下是柔柔的灰色沙灘,細細的沙,淡淡的風,靜靜的四周,只有沙灘上的兩個年輕人。小藍雙手抱著膝,靜靜的坐在沙灘上凝望海水,她穿著淺藍色牛仔褲,淺藍色襯衫,長頭髮用一條淺藍色絲帶綰住,露出豐|滿的額頭。她這麼坐著已經很久、很久了,她是讓喬以替她畫像的!
他走過那荒蕪的園子,走進那簡陋的大廳,靜得沒有一絲人聲,水樵不在家嗎?
夜色裏迎著他的,竟是水樵!
他望著地上大堆碎玻璃不禁懷疑,這個婦人怎麼回事?不正常?有毛病?搖搖頭,彎下腰開始拾起碎玻璃片。
「為什麼要了解?那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她說。
「我說——你們流行朝秦暮楚,流行愛一剎那!」她解釋。「流行無所謂,流行無恥!」
「吃完點心再休息——」蔚文叫。
「醫生,現在拆,請你立刻替我拆!」小藍聲音顫抖著,是興奮?是緊張?或是真相未明前的恐懼?
「哦。」小藍突然記起。「等我們從海灘回去後,你帶我去看水樵,好不好?還有安妮!」
他癡癡的凝視畫面——或者說,他癡癡的凝視著水樵,那簡直就是活生生的水樵啊!整幅畫面全是冷色調,淺淺的綠色背景、蒼白的人、蒼白的神情、蒼白的微笑,就連那葉縫中漏下的片片陽光也蒼白起來,唯一的一點光和熱凝聚在眼眸中,就是這一點光和熱,使整幅畫生動起來、活起來,生命和感情都躍然紙上,即使不懂畫的人也能被感染,被感動——
「水樵,若是可能,妳——」
喬以皺皺眉,一定看得見?那水樵說的——不容他多想,醫生已一層層的解開小藍的紗布,結果就要揭曉了,他的心中也莫名妙的緊張起來。
水樵輕輕盈盈的一側身,逕自朝鎮口走去,沒有招呼,也沒有暗示,她總是這樣的!
「你怎麼了?也不舒服?喬以!」小藍問。她滿是關切焦急的神情令喬以又是慚愧,又是心痛。
「沒有,我不和任何人作戰!」她仍然望定一個楊桃。「我在等待!」
「水樵,為什麼不當我是朋友?」他問。
「或者圓溪根本不是地球上的一個地方,而是外太空人的一個太空站!」他笑了。
「只為了說這句話?」她掠一掠長髮。真是奇怪,這麼熱的夏天,她竟一絲絲汗都不流。
他完全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不在乎。昏暗的別墅窗門裏,蔚文和小藍都屹立注視著!只是天色的確已更暗了,誰看得清昏暗中的神色?
有些事是容不得你猶豫的,像愛!
「說清楚點,喬以!」蔚文簡直是緊張了。「這不是開玩笑的事!」
「我一直很認真,你不知道嗎?」她說。不帶一絲感情,至少他聽不出。
「阿偉就派車子來接我們回去,」蔚文又說:「明天一早就去海邊!」
「總有一天我會抓住妳狡猾的狐狸尾巴!」他說。
她滿意的一笑,領先走出去。
「出了圓溪,你能在公路上等到公路局車!」她說。
「現在發現我的優點,是不是太遲了些!」她笑。
水樵的媽媽不理會的往另一房間疾走,也許太過匆忙,她碰到了一個花瓶,乒乒乓乓,唏哩嘩啦的碎了一地。喬以一震,待要追趕,她已消失在緊閉的門後。
「這不是拒絕的最好理由!」他有些變色。他絕沒想到她會這麼拒絕一幅畫的!
「不,不是她——哎!她是復明了,在海邊休養,但我來不為她!」喬以有些尷尬。
「我答應畫妳那一剎那,我畫了!」他熱烈的。這是他到目前為止唯一最滿意的作品。
「不知道妳還會開車?」他淡淡的。
顧不得研究小藍和蔚文,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一個希望,他要立刻趕到水樵那兒,他要見她,他要告訴她一切——包括愛!他要把這幅畫捧到她面前!
「我已辦妥了手續,醫生說就可以出院。」她說:「他只吩咐不許看書,不許在光線太強的地方,要多休息,直到完全康復!」
「我數一二三,妳就慢慢睜開眼睛,」醫生用手勢令護士熄了日光燈,房裏沒有那刺眼的光亮。「往前看,妳的漂亮男朋友就在妳前面,一,二,三——」
「不需要飄飄然,」她搖搖頭。「受不了陽光時你可以先走!」
「不,」喬以不知道為什麼要瞞著。「安妮找我一起去律師那兒簽字!」
「蔚文,我——」喬以摸摸頭髮,神色好古怪。「我擔心小藍的眼睛——」
他呆一下,那朵微笑使他莫名其妙的又激動起來,他極快的俯下頭,在她唇上留下一吻。甚至來下及等她的反應,他以奔馳的速度走上公路。
蔚文在屋子裏預備下午的點心,自從來到海邊,她一直顯得快樂與滿足,小藍的眼睛復明,使她覺得再無遺憾。雖然別墅中有傭人,她也堅持親自下廚房,她近乎稚氣的認為這樣做更能令小藍開心。她是個好姐姐,然而,好姐姐也有許多無法替妹妹安排的事!
「對不起,我想休息一陣!」低下頭,他匆忙向屬於他的臥室疾走。
「誇讚我嗎?」他笑了。
他從來不願以人比較,但是,把水樵和小藍放在一起,他才發現,水樵在他心中的確佔著不同的位置!
「好好的看看展示在妳面前的世界吧!」醫生微笑著說:「看遠一點,不要只看眼前!」他出去了。他說看遠一點,不要只看眼前,是巧合吧?
有鎮民經過,卻是不敢正眼望他們,多古怪的事?喬以想起上次他敲門時那些人的敵意,好奇心更高!
「喬以!」蔚文低喝一聲,打斷了他的話。「你怎麼可能有這種念頭?小藍的眼睛痊癒了,小藍的手術百分之百的成功,醫生也這麼說,你難道懷疑醫學?你若這樣,不怕影響小藍的情緒和信心?」
別的女孩不可能說這種話,只有單純、潔白的小藍。那麼,他能說什麼呢?他怕傷小藍的心!但是,沉默絕不是默認!
「那根本是該否定的一個字!」她突然間冷得像冰。
喬以心中亂得無法形容,怎麼今天一錯再錯至此?先畫了一抹藍,又讓藍色水彩染滿了整幅畫布,還說了個「天意」的名字,這——他懊惱得真想大叫幾聲,真想打自己幾拳才能發洩。
「我?」小藍指指自己。「我漂亮?」
「屬於妳母親的!」他十分敏感。他立刻想到那古怪的、面帶驚惶的婦人。
「什麼事呢?蔚文!」他問。
「安妮和我不能代表所有人,多數的了解是快樂和幸福的開始!」他說。
「哎——你們談談,我去辦理出院的事,」蔚文說著走出去。「還要問醫生一些問題!」
深深的一抹藍,藍得憂鬱!
他一震,抬頭看她,只是一眼,不禁癡了。
大家都退讓一步,該是好現象,是嗎?
「你——等著瞧!」安妮臉上是忿忿不平的神色,她真認為上當?怎麼說呢?
他該怎麼做呢?該怎麼做?
「出去一起吃點心——至少一起吃晚餐!」她說。
靈感如泉湧而來,小藍和小藍的一切被拋得好遠、好遠,遠得再也擾亂不了他。他自牀頭一躍而起,迅速的支好畫架,釘好畫布,拿出畫筆、油彩,幾乎毫不考慮、毫不思索的就落筆——這幅畫早已成就在他心中、他腦海,何需思索、考慮?
「我不像媽媽,你該看得出來!」她說。和圖書
是一幅有生命的畫,無論從那個角度,無論遠近,無論高低,畫中人眼中的神采始終逼視著你。使你覺得面前的不是一幅畫,而是一個人!
「我是這樣的?」她自問。「我怎麼不像姐姐?」
「去看那個鄉下姑娘?」她嬌笑著。
「什麼時候我們才能不抬槓?水樵!」他歎一口氣。「我很希望把我的事告訴妳!」
「只是拆紗布,據說縫線是羊腸線,會自動溶的!」他說:「醫生說小藍一定會好的!」
「沒有!」小藍搖頭,任由喬以推著她的輪椅出去。
「看得見世界是多麼美好的事,」她感歎的,「至少,我看得見親愛的人,看得見顏色,也不再有黑暗中所感覺到的孤獨!」
她抽出右手輕輕在他臉上摸索一陣。
他心中浮起一抹涼意,水樵的話又兜上心頭。她說小藍不會好,她說天不能常藍,草木不能常青,人沒有永駐的歡樂與幸福。一剎那間,他呆住了——
走出水家莊院,她並沒有停步,很自然的往鎮口的橋頭走去。他加快兩步,趕上了她,和她並肩而行。
喬以再皺眉,糾纏不清?安妮到現在還不明白他是怎樣的人?即使一千條理由,也拉不轉他再回頭。糾纏不清?再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事了!
「好!」他不敢再皺眉,現在小藍看得見了。「我帶妳去看水樵,但安妮出國了!」
「水樵,妳在嗎?」他再叫。
他想著她玄之又玄的話,久久出不了聲。
喬以想一想,一個奇怪的意念使他走過去反鎖上門,他和小藍姐妹一直像自己家人般的相處,為什麼此時此地突然使他有了下意識的戒心?是戒心,對不對?似乎,當小藍看得見世界,看得見他時,他們之間的一切就變了,是微妙得難解釋、難覺察的改變!
或者入夜的圓溪太安靜,或者是第六感,也或者是巧合,是心靈感應,甚至是摩托車車聲太囂張,當喬以停在水家莊門前時,大門及時開了!
「離婚,你忘了?」她囂張的。「去律師那兒簽一張字據,免得將來——糾纏不清!」
「今天不畫了,」他勉強擠出微笑。「沒有靈感!」
「你來做什麼?」她問。
卻是那樣陌生,陌生得令他手足無措起來。「小藍——」喬以不知道該說什麼。對著小藍和對著水樵的恬適、安詳不同,水樵——
沒有人能看見她這模樣,除了她自己!
「不!我不餓!」他關上房門。
「等待什麼?」他忍不住追問。
「太好了,太好了,」蔚文不停的說:「真是太好了!」
「他——沒說什麼嗎?」蔚文再問。
「是我嗎?」她問得可惡,她難道看不出?那神韻,那氣質,那冷漠,那蒼白——「是有些像,只是——」
「好!我喜歡去!」她欣然同意。「看!我一看得見就貪心了!」
「能嗎?」她自語著。「就像溪水倒流!」
「這算什麼貪心呢?看得見是上帝給每個人的權利!」他說:「應該看得見的!」
「我隔開了你和水樵,不是嗎?」蔚文苦笑。
「故事?」這一回她明顯的笑了。「為什麼你把每一個生命都想得這麼俗氣?」
「畫完了嗎?」她很快的控制了情緒。
「他們似乎很怕妳!」他說。
小藍果然聽話的慢慢張開眼睛。她先看見灰濛濛的一片——是灰濛濛,不是黑暗,多好!多好的事,她真的將可以看見了!
他瞪著她,直到肯定她的確是認真的。
「我有什麼好看的!」
喬以一直望著她,好久,好久——
屋裏沉默了一陣,房門開了。蔚文立刻閃身入內,並反手掩上了門。
她雙眉一掀,好半天才放下來,以絕不動容的聲音說:
「不——」喬以咬著唇搖頭。「你知道我不善於做戲,我的神情會不自然,給我一點時間!」
他一直是這樣的,不是嗎?為什麼蔚文要說他提起水樵就不同?水樵並沒有在他心中激起波浪,感情的事不是這麼簡單,他只是——好奇吧!
「是嗎?我會等著看自己逃避不了時的情形!」她站在石橋的燈柱下。
「沒有騙妳的理由!」他只好再說。
「叫『水樵』?」她望著他,黑眸映著月光,映著星輝,攪動了夜的波浪,掀起了他心中漣漪。
喬以看看橋下溪水,年輕人的自尊心與怒氣全湧了上來,水樵真若流水般無情?
來到他的摩托車處,他才發現天已昏黑了,他就這麼走出來,沒碰見小藍,也沒碰見蔚文。她們呢?或是——沒有看見就在一邊的她們?
「古怪,對嗎?」她幫他說下去。「不需要故事也能得到教訓,你明白嗎?」
他再搖搖頭,壓抑了去見她的念頭。他不願太放任自己的意念,甚至感情,安妮的事剛結束,他不想再傷得頭破血流——水樵那樣的女孩子,他有什麼希望?未動感情之前勒馬,該是上策!他決定在畫廊裏,整理一下久疏的業務,想到這裏,他推開小辦公室的門出去,立刻開始工作起來!
「小藍,不是這樣的——」他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絕對沒想到她會在今天說這樣的話。
「我們回到屋子裏去,然後,你替這幅畫取個名字,或者——就叫小藍?」她完全看不出他的恍惚和恐懼。
「好!我們替它取個名字!」他終於說。一日之中兩次說這句同樣的話,心情、氣氛竟是截然不同!
他拾起了所有的碎玻璃,放在一張報紙上。
「陽光下——」他一怔,再也說不下去。
他搖搖頭,從來沒見過更古怪、更硬繃繃的人了,他和內心爭戰了許久、許久才來這兒,竟受到這樣的對待,他是既失望又不甘心。
小藍也為那一陣唏哩嘩啦而吃驚,只是一下子,她若無其事的蹲下去收拾了畫筆、水彩,又凝視那已藍得再也容納不下其他顏色的畫布。
「我買的!」她傲然自滿的。
「如果妳不把我想得那麼俗氣,妳會發現我不是妳講的那樣!我有優點的!」他說。
「那麼,你先試著撈起水中的雲吧!」她說。
「我不明白!」他低聲說。事實上,他已被她的話所懾,他幾乎相信她所說的每一個字。
在走廊上,喬以忽然想起來。
喬以當然沒有睡意,他從來很少用額外的睡眠來浪費時間,他是一個用腦的人,他喜歡思想,可是此刻腦海裏卻是一片紊亂,他甚至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啊!我幾乎忘了!」小藍站起來,輕巧的走下輪椅。「我是正常人了,對不對?」
「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模一樣,稍微有一個不同,就被說成怪得離譜,公平嗎?」她不同意。
「她是誰?很美?」她忍不住了。怎麼?他們已離婚,她還嫉妒?
「可笑!」她低頭看溪水,黑沉沉的,只有路燈的倒影。「標新立異的人在公路的那一端,在臺北,在各式各樣發光的臺上,怎麼會躲到圓溪這小地方?」
「妳原來是在標新立異?」他恍然。
「好——吧!」他自動停止這題目。「在我離開之前告訴我,這兒的人為什麼對我這麼特別?」
「或者——太自私了,」她搖搖頭。「你得原諒一個做姐姐的,我——我希望你明白!」
「妳拒絕友誼?」他很意外。
「水中沒有雲,你看見嗎?」她忽然說。原來她的思想跑得好遠、好遠了。
「你怎麼會娶一個明星太太?」她很感興趣。
他歎一口氣,她為什麼總要說溪水倒流?
「是!我希望如此,我希望如此!」喬以點點頭。
「你有事?」蔚文問。
「妳得到過教訓?」他追問。
「我在考驗自己!」她說。
喬以看著手中的畫,狠狠的咬著唇,所有的人都知道水中的雲片是捉不到、撈不起的,可有人真試過?
那個教訓,那個——像魔鬼詛咒般的教訓!
「我會盡力!」喬以笑一笑,笑得一點也不正常,既不輕鬆也不自然!
「好得很!我們走吧!」蔚文說:「阿偉的車立刻就到,他還說今天晚上請小藍吃飯!」
「我知道要你來這兒是委屈了你,」蔚文說:「我絕不想勉強你的感情,我只是希望在小藍剛復明的這段日子,令她快樂些!」
「不需要!」他笑了。「水樵,說實話,我畫出了妳那一剎那的神采,畫得很有生命,我有驕傲感!」
「自信心強的人怎能輕言打賭?」她聲音裏又有了笑意。
水樵望著他高大強壯的背影,望著那被汗水濕透的襯衫,嘴角仍留著他的餘溫,她臉上的冷漠漸漸溶解,漸漸消失,她靜如止水的眸子又漾起波浪,她的唇角竟閃動著好柔,好柔的微笑——
「灰濛濛的,有幾個影子,」小藍的眼睛睜得好大,她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去看,去觀察。「我看見一些顏色,我面前的是喬以?你身上的襯衫是什麼顏色?」
「秦小藍和*圖*書看見了世界,是不是?」她淡淡的。
他深深吸一口氣,他不氣餒,他是一個固執的人,感情也固執!他做了,絕不放棄!
「此地不屬於我的家,不屬於圓溪。」她淡淡的說:「心理上,我沒有束縛!」
「看見什麼嗎?」蔚文忍不住顫聲問。
「我明白了,妳在對抗傳——統?」他說。
「聽著,水樵,」他鄭重的盯著她。「總有一天我要證明,妳就是畫中人,妳有所有的一切愛!」
「執迷不悟對你沒有好處!」她說。
他呆了一下,稚氣的自尊心和賭氣感覺消失了,他在怕什麼?他豈是為扔這幅畫而來?
她不生氣,也沒有表情,只是那樣定定的望住他。說真話,在她的眼光下,他真能心靈平靜、安適,這正是他所嚮往的,不是嗎?偏偏水樵——「講妳的故事給我聽吧!」他終於說。
「若是這樣,妳可願得到我的助力?」他真誠的。
她迎著他的視線,是勇敢?是倔強?或是感染了他那份癡,她臉上的神色有一剎那的改變,然後,蕩漾的眼神收斂了,收斂了,終於消失。
喬以也不再追問,他知道追問也是沒有用的,除非她自願,沒人能在她口中得知任何事。
「哼!」安妮氣憤起來。「果然有一個鄉下姑兒,離婚——是我上當了!」
他聚精會神的畫著,起筆、落筆揮灑自如。有了輪廓,有了光暗,有了表情,有了神韻,有了感情,最後,有了生命,「它」被完成了!
太急促了,他恐怕沒有時間去通知水樵了——有必要通知她嗎?他不知道,他只是很自然的這麼想著。
蔚文把詢問的視線投向喬以,他沉默著。
她把頭抬高一些,眸中不再空洞,眸子不再呆滯,一抹前所未見的光彩在流動。「我看見喬以——不清楚。」她急切的眨一眨眼。「喬以——是你嗎?」
「喬以,」蔚文的疑心大起,喬以從來不是這樣的。「我有話跟你談,五分鐘,好嗎?」
喬以吩咐了女職員,跟著出門。
以前是冰冷,是靜如止水,那麼,似笑非笑該是進步?
「水樵,妳真是在浪費生命!」他歎息了。
喬以望著她,她說得直接了當,她不可能和他發生感情上的事,但是——他可是這樣希望的?他不知道,或許是當局者迷,他真的不知道!
「我扶妳!」喬以用手圍著她的肩,扶得完全不落痕跡。在這方面,他真是體貼!
這一回,他向自己承認,在女孩子方面,他了解太少,他失敗太多,像安妮,像小藍,像水樵!他總把事情弄得一塌糊塗。
「有的時候,浪費生命也是值得的!」她收回視線。
「我——」她皺皺眉。「有一點眼花,可能曬太久的太陽,現在已經好了!」
「小藍——」喬以窘迫了。
「怕?錯了,」她搖搖頭。正午的烈陽下,她竟沒有一滴汗,是心靜自然涼嗎?或是冰肌玉骨?「他們內心有愧!」
「如果明天也沒有靈感呢?」她望住他。「如果後天,大後天,甚至永遠沒靈感呢?我不是看不成這幅畫了?」
「就算邀請吧!」她說。
雖然水樵靜如止水,但是,他從來看不出她的拒絕,她的冷言冷語並不影響他對她的好感,他似乎感覺得到她內在潸藏的溫暖!
「她有理由這樣的——」說到這裏,她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你走吧!」
「夜色很好,是不是?」他不直接回答。
喬以追著她走了幾步,和她並排而行。「我散步,你有興趣?」她不看他。
「小藍——昏了一剎那?」蔚文似乎聽不明白。
他的恐懼再也控制不住的浮現眼中,他呆呆的望著小藍,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行了,這樣就行了!」
她是另一個全然不同的水樵,然而——
愛!沒有條件,沒有理由,沒有預定時間,不必尋找,它要來就來了,擋不住,推不掉,沒有埋怨,也沒有後悔!當你愛了,你只有一條路——那是伸張開你的雙手去迎接著直往前走!那真是奇妙的一件事,喬以全身都被振奮了,他不顧油畫還不曾乾透,連畫板一起捧著走出大門。
「喬以,」小藍又轉向喬以。「原來你是這樣的,這就是漂亮嗎?」
「我——不能肯定什麼,可能只是我心理作用,」喬以困難的解釋:「妳知道,我一直有這種恐懼,我剛才看見小藍昏了一下,只是一剎那!」
一回到臺北,喬以立刻想起小藍,這個時候,她的檢查怕已結束了,該去陪她的,是不?水樵的那幅畫——心中流過一抹控制不住的溫暖激流。他能畫,任何時候,即使再過一百年他也能畫得出!他肯定的知道,那一剎那的形象已在他心中刻上了永恆的記憶!
「水樵,水樵!」他提高了聲音叫。
「是嗎?」她眼中竟有了笑意,這是第一次。「陽光下,水中也只不過是一些雲的影子而已,影子啊!」
「不必!我不回去!」他沒有表情。
「打賭?」他說。
「有令人信服的理由嗎?」她也不堅持的反問。
「譬如——先死呢?」她笑得無邪。
「我卻看不見了二十二年,我不敢太貪心,我怕幸運會消失!」她搖頭。
先去陪小藍,等她拆了紗布,等她復明了——反正要陪小藍姐妹去海邊的,他可以去海邊畫!哦!想起去海邊,他呆了一下,他忘了告訴水樵,他不知道自己會離開多久——
「看畫中的眼睛,」他熱烈起來,為畫,也為水樵好轉的態度。「妳看不見愛嗎?我說的愛是指包括愛心、友愛和所有一切的愛,妳不以為嗎?」
「自由?」他完全不明白。
「我就站在妳的面前,拆開紗布妳一定會看見我!」喬以說。
又一次失敗,又一次失望,是嗎?
喬以雙手插在褲袋裏,在路邊站了一會兒。去醫院也看不見小藍,回畫廊沒心情,那麼——他攔了一部計程車,說:
傭人請他們到書房,律師已把離婚證書放在桌上等著了。喬以毫不猶豫的簽了字,安妮也簽了,律師抬起頭,微笑著說:
「小藍——」他叫。
「媽媽受不得驚嚇,見不得陌生人,甚至——不能承受一點感情或關懷!」她說。
「那麼——你認為怎樣?」蔚文的神色嚴肅多了。「你不只是要告訴我她昏眩了一下,對不對?」
她眼光閃了閃,有嘉許之意,卻不回答他的話。
「不必夜色,石橋上有路燈,我可以看見你的畫!」她送來似笑非笑的一眼。
「但是,陽光下如何?」她眼中有狡黠。
「不,是去巡迴演唱,要好久、好久才回來!」他說。
「什麼手續?」喬以皺起眉頭。他和安妮的關係已經結束了,不是嗎?
在岩石上的一幢小巧別墅,在淡海。
「你——不陪我?」她問。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妳為什麼說這些!」他說。
「是她不忠?或是你不忠?」她問得好怪。
「不——」他掙扎半晌。「我想看看妳!」
「夜使陽光下的一切都隱藏起來,看不見雲,而水也變得不透明了!」他解釋得很好。
「天意?」小藍想一想,笑了。「好別緻也好貼切,我們就叫它『天意』!」
「我根本沒出去!」她看他一眼。她的眼中沒有表情,根本沒有人能知道她心中思想。
「剛才只是一剎那,消失了!」她淡淡的。
「那——妳為什麼又肯接待我?」他問。
「水樵,妳已經第二次這麼說了!」他正色。「妳不是在開玩笑吧?」
「為什麼不呢?」他收拾了畫架。「明天再畫!」
呆怯變成一種說不出的恐懼。天!水樵的話絕不能應驗,可憐的小藍——
門外有一部漂亮的奶白色汽車,很輕巧,很新,雖是日本車,卻也價值不菲。安妮打開車門坐進去。
「委屈?我像嗎?」她搖頭。
「說下去,只是什麼?」他追問。他急切的想知道批評,尤其是她說的。
「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他肯定的說:「只是有一層似精靈的外表!」
「喬以,你一定要告訴我!」蔚文凝定了視線。
「又是一個故事?」他問。
「太陽曬得太多、太久也會這樣,是嗎?」蔚文簡直像在和喬以辯論了。
小藍轉臉看他一眼,眼中閃動著好複雜的光芒。她小聲的,用只有兩個人可以聽見的聲音在他耳邊說:
醫生微笑著,示意護士一起出去。
「我不希望傷心,喬以!」她可憐兮兮的仰望他。
「小藍,妳該自己走,」他停下來。「妳的腿又沒毛病,為什麼坐輪椅?」
「在我有生之日,看看圓溪的水可會倒流?」她的聲音中流露出一絲特別的感情,可惜他捉摸不透。
「咦!怎麼只是一抹藍色?」她不解的問。
「嗯。」喬以低著頭,匆匆往小藍的病房走。
「喬以,你會一直這麼扶著我嗎?」停一停立刻又說:「你不可和*圖*書以不答應我,我會傷心的!」
「沒興趣!」她把臉轉開一邊。
互不退讓的凝視半晌,他們開始明白一件事,他們都有著同樣的倔強和固執。
「不許胡說,哪有這樣的事?」他阻止她。「上帝祝福善良的人!」
小藍再把視線轉向喬以。
「不討論這個,」他轉開話題,怎麼說到上帝了?那不是今夜他巴巴趕來的目的。「為什麼我不能叫它!?」
「妳終有一天逃避不了的!」他對著她。
陽光透過楊桃樹梢的葉片,在她純白的衣裙上灑下大片葉影,映在她靜如止水的眸子中,漾著一抹奇異光彩,配上她蒼白的臉、蒼白的唇、蒼白的——神色,不是幻覺,她的神色確也蒼白了!構成一幅似真似幻的圖畫,那似乎不是人間,那似乎——
門口的女職員微笑的招呼著,那人卻昂然直入,彷彿她比別人高一等似的。那誇張的鮮艷色彩,那大得離譜的褲腳管,還有臉上那掩盡一切真實的脂粉,她竟是安妮!
她為什麼來?
「所以生了妳這樣靜如止水的女兒?」他說。
他怕見蔚文的眼光,真的!他有犯罪的感覺——突然記起,剛才水樵說給小藍多一些補償,什麼意思?
直接去到小藍的醫院,在詢問處,他看見神色焦急、正在打電話的蔚文。
她淡漠的搖搖頭,不肯再說。
「別太高估自己了,」她說:「你還是——去給世人製造快樂吧!」
「哎——還沒有。」他匆忙的抓起畫筆,沾上水彩,胡亂在畫布上塗了一筆。「還沒有!」那胡亂的、無意識的一筆,卻是抹藍——
「我怎能幫得上忙?我只是人,平凡的人!」她說。
「是——」安妮變了臉,她最怕別人提起唸大學,因為她只高中畢業。
「但是妳古怪得離譜!」他說。
「喬以,」安妮直走到他面前。「明天我去香港及東南亞巡迴演唱,我要辦清手續!」
「考驗定力?妳像尼姑嘛!」他也冷笑了。
「好!妳放心!」他點頭。
她一怔,想不到喬以竟會這樣單刀直入的,他不該是這麼俗的人,她看錯了他?愛豈是掛在嘴上的字?
「我陪,當然陪,」他說,立刻發覺不妥。「還有蔚文,還有妳姐夫!」
他一向很信任手下的職員,他們也的確幫著他把畫廊打理得井井有條。像他最近一個月,簡直沒理過這兒的事,不是仍然一絲不苟嗎?他滿意的閤上簿子,抬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推門而入。
「要求一個陌生人的了解是件傻事,」她肅穆的。「我們見過幾次?我們是朋友?天下沒有一廂情願的友誼!」
「多大了?說這麼稚氣的話!」她搖頭。
她走了出去,並關了門。
病房裏,小藍正坐在一張輪椅上,一臉孔的堅決,把醫生的勸解扔在一邊。
「水中怎麼可能會有雲呢?」他說。立刻,他發覺自己說錯了,他怎能這麼說?她剛在說他是流雲,而她是水樵,她可是暗示他和她?他的頭腦十分靈活,想到不對就立刻改口。「因為現在是夜晚!」
「小藍,喬以來了!」蔚文說。
「那只是妳想否定的事,但是,妳怎知妳沒有?而且怎能肯定妳否定得了?」他說。「我對自己有把握!」她說。「我對自己也有把握!」他盯著她。
他深深吸一口氣,無法壓抑心中的哀愁。小藍真是那樣不幸?
蔚文長長的透一口氣,奇怪的是再也揮不去心頭的陰影,有那可能性嗎?小藍的成功手術會起變化?
「不論妳知不知道,妳總是出來了!」剛燃起的火苗似乎完全不在乎冷水。「我要告訴妳一些事,我要給妳看這幅畫!」
「有人說他女兒是明星!」她再說:「明星是什麼?是站在舞臺上發光,使人眼花撩亂的?」
「我保證妳一定看得見!」醫生開始拆紗布。
「蔚文,什麼事?」他心中一緊,奔著過去。「出了什麼事嗎?」
「不知道,」他似乎也在困惑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來看妳,這卻是真話!」
「你可有意在烈陽下看楊桃?」她忽然問。
「感覺上的!」她不置可否。
安置了小藍,蔚文走到喬以臥室外,她輕輕的敲門,立刻傳來喬以的聲音:
「我們家什麼時候請了傭人?」淡漠、冰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哎——小藍,」他尷尬的。「明天我們就可以去海邊休養了,我給妳畫幅畫,好不好?等妳完全康復之後,我帶妳去動物園,兒童樂園,陽明山,碧潭,仙公廟,還有故宮博物院去玩!」
他走向水家莊院門外的摩托車,對著那緊閉的門扉,他告訴自己,即使是傻子,也讓他試一次吧!
「很別緻的邀請!」他笑。
「不全是為畫,水樵,我有話告訴妳!」他直說。
他全身的神經都被震動了,他癡癡的看著,看著,甚至忘懷了自我。
喬以望住她同樣長久,畫布上仍是一片空白,不知道為什麼,他無法落筆。他心中、眼前都是水樵那一剎那的神情,他怎能再替小藍作畫?
「醫生,」小藍警覺了,她真的已能完全清楚看見一切。「謝謝你,醫生!」
「妳每天來這兒練功夫?」站在楊桃林中,他開玩笑。
「醫生說小藍立刻可以拆紗布,我們當然希望立刻知道開刀的結果,但是小藍堅持要你在,」蔚文歎息。「你不來,她說什麼也不肯拆!」
他把畫捧到她面前,他的模樣像獻上了稀世珍寶,她卻輕描淡寫的接過來。
喬以走在一邊,汗水已濕透了襯衫,陽光更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拿出那副淺茶色太陽眼鏡戴上,感覺上好多了,也涼快一些。
他暗暗歎一口氣,不再言語。
「水樵!」他熱烈的奔過去。澎湃的感情使他根本忘了水樵是靜如死水,是冰山。「怎麼知道我來?」
「男孩子不說漂亮,說英俊瀟灑,」蔚文全心全意都在小藍身上。「妳才是漂亮!」
激奮加上渴望,喬以只用了平日三分之二的時間就衝到了圓溪,當他經過鎮口石橋時,他有一秒鐘的猶豫,他可又在破壞古老民風?
「是你!」她滿足的感歎。「我終於看見你了!」
「也不!我為妳來!」他直說了。
「哦!我差點忘了你是新潮人物!」她嘲弄的。
「誰告訴妳的?妳得到的是很錯誤,很可怕的觀念!」他正色說:「正確的情形不是這樣!」
她用笑容迎著進來的兩人,在外型上,小藍和喬以是相配的,若是他們——蔚文皺皺眉,她看見喬以臉上的奇異神色和小藍手中那幅藍得怪異的畫。
「或許——是吧!」她臉上掠過一抹好特別的神情,那是從未出現過的。「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小藍抬起頭來問。「我的脖子都望得發酸了!」
「我想像了幾千、幾萬種你的樣子。」小藍說:「我以為想像得很完美了,但是,沒有一個比真實的你好看!」
小藍今天要接受一項拆紗布前的例行檢查,他有半天的時間空閒。一想到空閒,幾乎立刻想起水樵——他搖搖頭,莫非他對水樵真有些什麼特別?
不是憑靈感,靈感只能使他畫一幅好畫,而不是有生命、有感情的畫,那——該是什麼?
「世界上荒謬的事太多,加多一件又何足掛齒?」她不在意的說。
「沒有失望頹喪,哪有希望的快樂?」他說。
「水樵,妳不覺得妳我相遇——是緣份?」
「是真話,稚氣些又何妨?」他說。
「妳的車開得很好!」
「喬以,畫好了嗎?」
「因為畫中人是沒有感情的!」她說。
「妳在和誰作戰?」他驚異的。
「廟裏的老人?」她又看他一眼。
「不,叫——」喬以幾乎是衝口而出的。「叫『天意』!」
「在我眼光下,她美。」他吸一口氣,硬著頭皮拿水樵來做武器——打敗安妮傲氣的武器。「在妳化粧品第一的眼光下,她土!」
「水樵——」他忍不住了。
「妳該知道沒什麼事,蔚文,」喬以說得困難。「我只是有些不舒服!」
畫廊很安靜,一對老年外國遊客夫婦正在仔細的選畫,女職員在招呼著。喬以向另一個女職員拿了營業收支簿,就在一邊靜靜的看著。
「傻話,有什麼理由看不見?」他說。
喬以從來不是第一流的畫家,他自己也這麼想,因為他從來都感覺不到畫中的生命,只有這一次——
表面上,他看來一無異樣,心中卻是矛盾、痛苦,他要怎樣才能解開小藍那個死結?
「夜晚?有什麼關係?」她抬起頭。
「不忠?我不認為有人該冠上這兩個字!」他說。
她跳上汽車,絕塵而去。
她把他帶到一個很出名的律師家中,看來是已經約好了的。坐在會客室等待時,他對她說:
「秦小藍——明天拆線?」她突然轉開話題。
「水樵,別再說溪水倒流的事,那怎麼能和感情相提並論?妳不覺得荒謬?」他說www•hetubook•com.com
「蔚文,我——哎,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喬以無意識的揮著手。他從來沒有這樣六神無主過。「我只希望擔心和疑慮是多餘的,我——或者太敏感了!」
「那——不是很可怕的後果?」他說。
「我不曾這樣要求,」他說:「難道,不可能有另外一種友誼?感情?」
「我只看見她臉上的驚惶!」他坦然說。
「名字有什麼重要?它終將隨水而逝!」他賭氣的。
告訴水樵?為什麼要告訴她?他呆呆的想,她會在意他的去留?
「妳——可是受了些委屈?那些鎮裏的人?」他問。
「很可笑的話!為我!?」她搖搖頭。「喬以,我不會感動的,你知道嗎?」
他深深吸一口氣,平抑了胸中激盪。「水樵,我要畫下剛才的妳。」他說。
她似乎不想他朝這方面談。
「哪能這麼俗?」他的聲音也柔和起來。「該叫『愛』!」
那不是水樵,絕不是喬以甚至任何人眼中的水樵,她簡直像極一條被春風拂動的柔柳,她簡直像極浮在水面的一朵白蓮,她——
她慢慢、小心的走著,她在黑暗中摸索慣了,一旦看得見,反而走得不自然。
「兇巴巴沒有用,這是事實。」她昂昂頭,很倔強的模樣。
「你將會明白!」她說。
她揚一揚眉梢,終於什麼都不說。
只要能和水樵在一起,他覺得做什麼都無關緊要。怎麼?他竟——渴望和她在一起了?什麼時候開始的?
「誰說我知道你來?」她皺著眉,冷得一成不變。
「不是鄉下姑娘,她在臺北唸了大學的!」他說。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樣說。
他不必急於一時的,是吧?
倒在牀上的身體突然間彈起來,興奮的淚流在身體裏每一處流竄。他又愛了?在剛經過安妮事件的打擊之後?在完全沒有預備的心理下?在幾乎絕對不可能的情形中?是愛!對不對?若不是愛,他怎能畫出那樣生動,那樣光芒四射的畫?
「水家門前不能有人來?」他不懂。
「喜歡?外表?古怪?或是安妮之後想立刻找另一個港灣休憩?」她搖頭。「但那不是我,絕不是我!」
「喬以畫了一下午都沒有靈感,」小藍一直在笑,沒有一絲異樣。「要回來時不小心打翻了水彩,就成了這幅畫,不是天意是什麼?」
她不響,難道她同意他的話?
她也有感情,有愛,有善惡,只是——她永不在人前流露,永不!因為——
「是——喬以替妳畫的嗎?」她只好應著。「為什麼整幅深藍?又為什麼叫『天意』?」
她抿嘴,送來一朵飄忽的微笑。
「我不明白妳在說什麼!」他搖頭。
她再看一陣畫,交回他手上。
「妳等著看!」他全身被突來的靈感充滿,消沉了的工作熱忱被激起來。
她本是個漂亮的女孩子,現在更增光彩,但——美,並不能改變她在喬以心中的地位,妹妹永遠是妹妹!
「那——我不打擾你了,」她對他笑。「培養你的靈感,明天給小藍好好畫一幅畫,那幅『天意』糟透了!」
「哎——小藍——」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淺藍!」喬以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小藍可以看見了!「我看見了淺藍,」小藍歡呼歎息。「多美的淺藍,我喜歡,我好喜歡——」
她的話是那麼真摯,那麼動人,令喬以的呼吸都急促起來,小藍——對他好得他承受不起。
他皺皺眉,說錯了嗎?怎麼她又像初見面時的冷如冰山了?
「明天一早?」喬以問。
「小藍——」蔚文在一邊流淚。
「若是拒絕,何需理由?」她眉梢一揚,一語雙關。
醫生無可奈何的笑著搖頭,想不到這麼柔柔弱弱的女孩,竟是那麼倔強。
「沒有摩托車,妳該告訴我怎麼回臺北!」他跟在後面,看著她輕輕盈盈的「飄」出來。他一直覺得她走路有飄的感覺!
喬以的疑惑沒說出來,既然不再是夫婦,他沒有資格再管她的事,只是,他知道安妮從來不曾有這麼多錢!
「我從來不開玩笑!」她說。
他在牀頭靠了一陣,紊亂的思緒中又浮現了水樵的名字,隨著名字而來的是她在楊桃林中映著陽光渾身片片光影的一剎那,是他捕捉到唯美世界中精華的一剎那!
「哦!」蔚文釋然,「辦妥了?」
「妳是在為難自己!」他終於說。
感情!?愛!?
「隨妳!」喬以也不爭論,由得她去滿足那淺薄的虛榮心吧!
「那是指手術不成功,那是指還沒拆線之前!」蔚文斷然的。但是,她眼中也有了恐懼。喬以的話是影響了她,只是,她愛小藍心切,她拒絕了那可怕的可能性!
「真好笑,你以為全世界的女孩子都會愛上你?秦小藍只是看不見而已!」她說。
「水樵,我能有機會了解妳嗎?」他問。
「小藍——」他心神巨震,扶著她的手也僵硬了。
「蔚文,妳忘了醫生說過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喬以提醒著。他從不是悲觀的人,但這件事,他無論如何也樂觀不起來。
他放下鏡子,看一看桌上的稿紙,無奈的苦笑一下。人一忙亂就不能寫文章,那是需要絕對寧靜的心情才行,這些日子來他廢了許多事,連像樣的畫也沒畫出一幅來,或者,在海邊居住是一個振作工作精神的好機會?他在旅行箱中放下了一疊稿紙和畫布。
「天下那有這麼多緣份?」她又冷笑了。「我不想參加安妮、秦小藍的行列!」
「為什麼公路局車不來圓溪?」他覺得奇怪。公路局的交通網伸展至臺灣的每一個角落,怎會獨獨漏掉圓溪?
「哎!也不是昏,小藍說有些頭昏,有些眼花,我看見她搖搖欲墜的,幾秒鐘就過去了!」他說。唯恐說不清楚,一方面用手加強語氣。
半個月了,他不曾再見水樵,是沒有時間,他每天都在醫院陪伴小藍,對他來說,陪小藍是責任和義務,他真是從小就把小藍當成妹妹的。眼看著小藍一天天的復元,更接近拆紗布的時間,他怎能不忘記一切的又緊張又高興呢?他和蔚文已經在籌備去海邊休養的事了!
「我全做得到!」小藍乖乖的答應。
「那為什麼我叫喚妳不回答?害得我幾乎嚇著了伯母!」他說。
「你覺得嗎?喬以,」她微笑的抬起頭,曾是蒼白的臉上已染上陽光。「上帝已替你為我畫好了這幅畫,我是小藍,就該是整幅深藍!」
他凝視她許久、許久,終於歎口氣。
「你這副眼鏡使你看來神秘而憂鬱,很好的一種氣質!」她說。
「我喜歡這幅!」小藍固執的拾起尚未乾透的畫。「我覺得『它』像我!」
「對了!妳就是蒼白得近乎透明!」他叫起來。
「律師錢我會出!」安妮提起錢就氣燄高漲,她是明星、歌星,她的確賺得多,但是——錢就是一切了嗎?
對一個已失望透頂的人,他不想再浪費心神。
水中的確只是雲彩影子,當然是不真實的東西,她是在暗示——不可能?
「因為你竟來到水家門前,因為你破壞了他們古老的民風!」她說。
「酸溜溜的哪像那個灑脫如流雲的喬以?」她似乎在笑了,笑意只在聲音裏,她臉上永遠冷漠。
一陣匆促又輕微的腳步聲傳來,門邊人影一閃,喬以眼快,已看見是水樵那神色有些驚惶的媽媽。她只在門內看一眼,立刻退走。
「哦!謝謝天,你終於來了。」蔚文放下電話,長長的透一口氣。「你去了哪裏,到處都找不到!」
「不,沒事!」他搖頭。到了海邊他仍有機會到圓溪的,他只要騎摩托車去就行了。「我已經預備好了,我要到海邊畫畫!」
「這是妳想像中的事實。」他說。聲音平和多了。「願意聽我告訴妳真相?」
「了解是可怕?」他幾乎要叫了。
「去——水樵那兒?」畢竟是女孩子,蔚文也太小心眼。
「妳等我!」他拋來一句話。
突然間,他看見小藍變了臉色,她閉上眼,似乎要昏倒似的站不直,只是一剎那,她又復元了。
「你——收著吧!」她不置可否的。「水家莊院太古老,不適合收留它!」
「我認為你得不到什麼,」她的回答很奇怪。「我不想看你失望的臉!」
「我記得妳每次問相同的話!」他搖頭。「小藍就要拆紗布了,兩天之內!」
「這孩子!」喬以搖頭,心中隱憂又被勾起。
「孤獨?」他問。
「不是研究,我喜歡妳!」他直率的。
「男女之間只有一種感情!」她肯定的。「而那是我所要否定的事!」
蔚文心中浮起了問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看小藍,她笑得那麼開心,那麼甜,那麼無邪,絕對不像發生過什麼事,為什麼喬以會那樣?
「不,小藍,是我疏忽,」他努力振作起來。「一幅深藍怎算是畫?明天我再替妳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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