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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

作者:嚴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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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我佛慈悲為懷!」方丈說。
「妳——早知道?」母親驚駭過度,軟軟的倒在椅子上。「原來妳早就——知道!」
「不!」哀傷、驚惶、痛苦又軟弱的母親一下子振作起來,從哪兒突然來的力量?她又變得冷漠、平靜。「無論是誰告訴妳或是妳的猜想,全是錯誤的!」
大門邊,她停了一下。那是不可能的,這些年來,除了她唸大學時的成績單外,幾時有過信!但——的確是封信,藍色的信封,濕濕的躺在地上,深藍色的字跡有些溶化卻仍清晰。寫著「圓溪,水樵」就這麼簡單四個字,卻真寄到了她的手上。她壓抑著心中莫名其妙的激動,彎著腰拾起了它。
說不出什麼感覺,驚訝、意外又有些失望,沒有隻字片語,沒有地址簽名,只是一片樹葉!
當然,並不只是喬以的流浪氣質打動了她,喬以的才氣、靈氣、傲氣、霸氣和那一抹強烈的愛心都那樣動人,只是——流浪的氣質多特別?她不知道,她說不出,喬以,的確給她強烈的流浪感覺!他曾明顯的表示想在她身邊駐足——這葉片可也是另一種表示?但是——她會留住他嗎?她會嗎?
「他——他——」母親的臉都變白了。
「秦小藍,妳可是找我?」水樵說。
不再去圓溪,不再去淡海,他——
水樵在公路上張望一陣,直到汽車沒有了影兒。她慢慢的走向楊桃林,雖然是一片黑暗,她毫不畏懼,這是她熟悉的地方,泥土中灌溉著的是她的感情、她的思想,她有什麼理由要害怕呢?
樹葉!?水樵的心亂了,亂在那些沒有言語文字中!她想否定的事,她不肯對人、對自己承認的事,卻在這小小的一片樹葉間洩了出來,喬以,她否定不了,她怎能否定那麼一個——流浪得使人心動的男孩?
「我——沒有事需要幫忙!」水樵吸一口氣,抑平了胸中所有的波動。
「妳嗎?」小藍還是問了。
「他就那樣不告而別?」水樵也意外,也關心,也掛念,只是,她不表現出來。
「姐姐說你不舒服,你也沒告訴我要回臺北,」她稚氣的不高興著,她完全不懷疑他說謊。「怎麼說走就走呢?我聽見摩托車聲音,已經來不及追出去了!」
「那麼蒼白,冷漠得似乎透明的——哎!可以用透明形容人嗎?」小藍說得天真。「她的眼睛卻火熱得很,很矛盾似的!」
她在想什麼呢?她那不愛出聲又顯得木然的母親在一邊偷偷思量著。
現在絕不是心軟的時候,他不願再拖下去,以致於不可收拾。
「嗯,等待是件好辛苦的事,妳知道嗎?」小藍沒有直接回答水樵的問題。
「我去了!」水樵飄然而去。
「全是錯誤的!」母親重複強調著。「泰立死於心臟病,王榮祥與我們無關,鎮上的人也與我們無關,妳不許再胡思亂想!」
「喬以,你以為小藍會受得了?」她神色變了。
「男女之間只有愛情,你只是想不負責任!」她說。她的神色越來越難看。
「家呢?」水樵再問。
晚餐後,水樵拿起早已預備在茶几上的信封,這是她從十歲開始,每個月從不曾間斷的工作,送一定數目的錢到廟裏去,似乎,就能帶回母親一個月的平靜和心安。為什麼要送錢去呢?她從來不曾問起。她知道母親一部份故事,卻不願探究母親的全部秘密!
「我——」他臉上一陣熱辣辣,他不敢對蔚文說去了臺北,蔚文不是小藍。
「我找不到他,他什麼都沒有說就走了,只帶走那幅畫——」說到畫,小藍停住了,呆呆的望住水樵好久、好久。「那幅畫——是妳!」
「我會的!」小藍點點頭,車靠站了。「忘了告訴妳,妳像喬以的畫像一樣美!」
「是或不是,我要知道!」水樵聲音硬硬的。不知道為什麼,她對慈祥的方丈總有敵意!
在廟中,水樵為每一個人所熟悉,她就是水家莊院的大小姐,從小她就進出慣了的!她穿過因落雨而顯得冷落的廟堂,直到後院。
愛,對人類真是那麼重要!水樵懷疑著!
「回去吧!秦小藍,」水樵說:「妳還是在家裏等喬以吧!此地交通不方便,公路局的班車也不多,下一班車來了妳就回去,好不好?」
母親再搖搖頭,那種深刻的悽然,不是水樵這二十多歲的人能了解的。
「不——我幻想的!」喬以又隱瞞了。
「蔚文——」喬以簡直不能相信一向溫文明理的蔚文,竟然會變成如此這般。「我讓你來海邊陪我們,你難道真不明白為什麼?」蔚文冷冷的。「既然這麼勉強,當初為什麼答應?你明知小藍對你的感情!」
方丈目送著她苗條、飄逸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長街上,才長歎幾聲,握著那裝錢的信封,走回廟中。他從來沒見過如此特別的女孩子,她心中真沒有感情?她怎麼——完全不像她的母親呢?她的母親——唉!怎樣的一段往事呢?
那似乎——不是個「和尚」的屋子,小客廳中有相當考究的藤沙發,可能因為天氣熱,墊子都拿開了。屋角有電視,半開著的另一扇門裏有冰箱,還有藏書相當豐富的書架,架上多半不是佛經之類的書籍,最奇怪的,是還有許多翻版的英文書。想像中的和尚不該是這樣的,對吧!方丈沒穿袈裟,身上是很特別的白色中國褲褂,好像還是名貴的真絲或紡綢之類的呢!他正坐在沙發上,旁邊有一本攤開的書!
「妳——」母親知道說漏了嘴,搖搖頭,轉身想走。
「無可奉告表示你知情,什麼理由使你不說?難道——真有見不得光的可怕事情,在二十四年前發生?」水樵提高了聲音。
「我沒法幫妳,很抱歉。」水樵搖搖頭。她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反正——再見小藍,和第一次的感覺完全不同了,上一次她喜歡的盲眼可憐女孩,現在——她竟隱有敵意,為——什麼?
從圓溪回到淡海已是深夜。
她第一次懷疑自己的善良!是她不再善良或是——有絲說不出的妒意?妒意——唉!她是騙不了自己的!
「那也不一定!美是有偏見的!」他說。「我不懂!」小藍搖頭。「主觀和感情都能影響審美觀!」他解釋。
「進來吧!」方丈就坐小客廳中。
從來沒有看過女兒這麼不寧過,母親總是母親,她似乎看得見水樵的深心處,什麼事困擾了水樵?那冒失又漂亮還顯得新潮又孤獨的年輕人?他沒有再來,一個半月都不聞那囂張的摩托車聲,莫非,這是女兒不寧的原因?
「反抗!不是嗎?」水樵盯著母親。
喬以對摩托車喧囂的吼聲十分抱歉,這個時候吵醒小藍姐妹不只歉然,還十分尷尬,她們必然會問起他不告而別的去了哪裏!
原先礙於友情而不能直說的事,誰叫蔚文弄巧反拙呢?蔚文對小藍的愛用得絕不恰當!
水樵說過,小藍總要為他傷一次心的。
「或者是她誤會了!這誤會很糟,是吧!」蔚文說:「我也不知道這誤會從何而起!」
母親又開始迅速的做針線,水樵的眉梢下壓,眼波靜止,神色也由欣喜而變成冷漠。是失望嗎?她可是在等待著喬以的來臨?然而,當喬以來臨時,她不是又那樣斷然的拒絕了他嗎?
「沒有地址,也沒有信,」方丈搖搖頭。「我郵戳上看到是枋寮!」
「若是這樣就——最好!」母親注視著她,暗暗歎息。倔強的人只有苦自己。
蔚文的確是好姐姐,小藍也是好妹妹,只是——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複雜,而他又失去對小藍的坦然。
「是——死了!」母親掩著臉大哭起來。「妳別逼我,別問我,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不m.hetubook.com.com能當我是孩子,喬以。」小藍提醒。
「這希望就是唯一支撐著再等下去的力量!」小藍的這句話絕不稚氣了。
她的沉默引起方丈的懷疑,抬頭看她一眼,立刻,他明白了她心中所想,畢竟,他是那樣熟悉水樵的!
「我——」母親一窒,臉上神情變了好幾種。「每一個人都曾幸福過,即使只有一剎那!」
「大小姐,妳該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方丈平和的。
「不認識?」這回輪到她意外了。王榮祥是當事人之一,他怎麼可能不認識她父親?
小藍委委屈屈的點點頭。
「姐姐也不知道!」小藍說。
「妳說一朵雲投影在水中?」小藍眨眨眼。
想到此處,全身輕鬆起來,工作的熱誠,理想的探索,真、善、美的追求,一下子全回到他的心胸。
「妳來只是想告訴我,看過一幅好像是我的畫像?」水樵冷靜的。
「我畫的,好——久了,從畫廊帶來的!」他說。他一直不敢把真實的感情讓小藍知道。
門又響起來,小藍去而復返嗎?
「妳告訴我!」水樵此刻簡直是殘酷了。
雨,沒有停止的意思,靜坐的水樵也絕無妥協之意,似乎她們在比賽是雨下得長?或是她坐得久?單調的雨聲不停的在四周響著,似乎,除了雨聲之外,天地萬物都已靜止了,水樵眨一眨眼,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摩托車聲由遠而近,就像在街口似的。靜坐的水樵眉梢一掀,靜如止水的眼波起了漣漪,她似乎想站起來,終於忍住了,欣喜之情跳躍在臉上。
「誰?什麼意思?」她轉回身,眼中的一絲驚愕尚未斂盡,她絕對想不到方丈會說這種話,會提這件事。
「她不會再愛其他人,我知道,」蔚文搖頭。「她從小就愛你,愛得死心塌地,你竟——一次次的這麼對她,你自問有沒有良心!」
水樵一怔,停下了腳步。
「雖然我不能答覆妳關於我的私人問題,但是——這與妳母親無關,請相信我!」他說得十分誠懇。
「這是事實。」水樵說。
「媽媽,妳可知道我為什麼不離開圓溪?」水樵硬著心腸問。既然開口了,她就要問出個所以然。「我就為追究這件事,同時——爸爸呢?」
「妳去過他的家,他的畫廊嗎?」她問。
「水樵,是妳,是妳,」她稚氣的嚷著,眼圈兒也跟著紅了。「妳看見喬以了嗎?」
「他——他——」母親的臉變得蒼白,眼淚不聽指揮的掉下來。
方丈在窗中看著她撐起油紙傘,眼中彷彿閃過另一個苗條的影子——二十四年前的事囉!
「喬以?為什麼問我?」水樵皺眉。
「媽媽!」水樵叫住了她。「妳別逃避了,這麼多年了,妳該告訴我!」
「大小姐,去臺北吧!」方丈輕輕歎一口氣。「和那騎摩托車的年輕人一起去!」
「不——秦立臨死前說過,無論是男或是女,不要告訴妳一切!」母親振作了一些,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方丈點點頭,不再被追問是件好事,雖然——事情不是他引起的,但是他又怎能擺脫關係?他下意識的皺皺眉,心靈中又是隱隱作痛。圓溪,就是因為那件事而沾上了污點,這污點又豈是他做了和尚能消除的?污點畢竟是污點,即使他唸一輩子佛經,即使他犧牲了一生幸福,又能挽回什麼?他甚至幫不了水樵的忙!
「是實話!」蔚文神色一整,不再似笑非笑。「這樣的女孩的確該配你這樣的男孩,只是——」
「大小姐,我——不明白妳的意思!」方丈垂下頭,立刻又抬起來。
「我不知道他的事!」她說得好勉強,心中有絲不是味道。
「好在戰前他父母寄出一大筆錢來,要不然——喬以就更可憐了!」小藍稚氣的。
「想到令我懷疑的事時,我會再來!」水樵留下冷冷的一句話,轉身而去。
好一陣子,方丈平抑了情緒的波動,他搖搖頭,重新坐下來。
「妳的眼睛——全好了嗎?」水樵突然問。
「這只是兩個字而已!」母親站起來,慢慢走出去。
「她是誰?你的朋友?」小藍好奇的問。
這半個月她變了,外表也許看不出,深心裏,她卻十分明白,她無心看書,無心揀茶葉心,無心散步,大部份的時間,她在沉思。
「妳不可能不知道,那是妳的往事!」水樵緩慢的說:「屬於妳,爸爸,也許還有王榮祥的往事!」
「吃晚飯了!」母親看女兒一眼。
「別推搪,別說謊,我知道你完全熟知二十四年前的往事,甚至——你也是當事人之一!」水樵說。
「你沒回來,小藍在等,我怎麼睡得著?」她似笑非笑的走到桌則,她看見了那幅畫。
「是屏東的一個小鎮吧!」方丈又恢復了平靜。
沉默相對的母女吃著沉默的晚餐,水家莊院中冷寂如常,連蟲鳴鳥叫都顯得遙遠。九月底,天氣仍然那麼燠熱,水家母女卻是滴汗不生,是心靜自然涼?
「妳就向我要人?」水樵話中有著揶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如此對待小藍。
小藍一怔,停步轉身,一下子抓住水樵的手。
「媽媽讓我送錢來!」水樵遞過信封。
「他怎樣了?死了,是不是?」水樵說。
又是雨天。
「妳該相信妳姐姐的話!」水樵說。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黯淡的路燈,使她們看不清彼此的面貌。「這麼晚了,妳不怕?」
「我不知道什麼是恨,我根本否定世界上任何感情,」她冷冷的說:「圓溪的人只有私心,只有貪念,沒有一絲善良!」
「他的父母在越南,他才十二歲就來臺灣唸中學,一個人來,那個時候還沒有打仗,」小藍逕自說了。她是毫無心機的,她完全沒有懷疑水樵。「他家境很好,是戰爭害了他,他父母出不來,他也回不去!」
「蔚文,請別這麼說!」他很難堪。
「圓溪不曾發生過什麼事!」水樵再一次尖銳的打斷方丈的話。「那麼——另一個問題,你完全不像和尚,為什麼做了方丈?」
喬以只得把水樵的畫像放在桌上。
方丈默然不語的接過信封,他完全不在意水樵的神情,甚至她那一絲隱藏著的敵意。
遠遠的,公路局車來了,借著車頭燈光,水樵再一次看清小藍,那是一張美好、純情又善良的臉,她警告自己:水樵,水樵,收拾起妳荒謬的妒意吧!
「大小姐!」他稱呼水樵,像所有鎮上的人稱呼她一樣。
水樵漠然不動——心中卻是波動得厲害。她只是習慣了這種靜如止水的態度!
「不——不,他不會說什麼的,他不會!」母親好像嚇壞了,不停的搖頭。「他——王榮祥絕對不會說什麼——」
小藍帶著一臉尋覓的神色前行,經過水樵面前,她只看水樵一眼,並沒有認出水樵來。然而,她來圓溪不為水樵為誰呢?看她一臉焦急、惶惑,冷如水樵也忍不住了。
無可奈何於那次可怕事件?
鎮尾的古廟也因入夜而清靜,沒有川流不息的香客,只有方丈領著幾個和尚在唸經。寄住在廟裏的老人們,也疏落的坐在樹下或留在小屋看電視。水樵等了一陣,她已熟悉廟中的情形,十幾年了,她早已知道方丈會在什麼時候唸完經,會在什麼地方接待她。昏暗的廟堂,在夜晚,有一種遲暮的感覺,就像那些小屋中的老人,已過完了人生中最燦爛的一段時光。她不信廟中的神靈,她只是在想,廟中神靈也會老去嗎?
「我怕以後有更大的傷害!」他正色說。
「孩子,人嘴兩片皮,話可以分兩頭說,是非黑白卻是絕對的,」母親的神色有些黯然。「妳不該再找不必要的麻煩,女孩子——幸福最重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
「妳——沒睡?」他訕訕的。
握著葉片沉思半晌,她終於把葉片小心的放回信封,推開大門走了出去。
「我從來沒想過要趕他岳父走,」方丈說:「即使喬以不再送錢或寄錢,我也不會趕老人走!」
「妳說願以全部的一切換取光明?」水樵突然記起。「也包括——喬以?」
「王榮祥?」水樵皺著眉問。這個陌生的名字是誰?
「喬以的錢——哪兒寄來?」水樵突如其來的問。她只是——不想使自己太難為情,也不想太著痕跡。
「很聰明的孩子!」喬以說。
「蔚文,怎麼這樣說?」他驚叫起來。「妳知道我和小藍一直像兄妹,我從來沒有說過——」
「報復能令妳快樂嗎?」方丈目光烱烱的。
他被新的氣息、新的狂熱充滿了。
「他不是陪妳在海邊休養嗎?」水樵說。她努力使自己成為置身事外的第三者。
忽然間,他想起水樵說的話,她說他像雲,雲是流動的,是流浪的,是永不停止的往前飄浮著,帶給人們遐思,帶給人們幻想——
薄薄的,卻因雨水而變得沉重的信封,字跡潦草而流浪——字跡怎麼可能流浪?這只是一種感覺吧!因為寫字的主人?水樵迅速的撕開它——
「在我出生那一年?」水樵問。她也開始懷疑,事情真和這個不像和尚的方丈有關?
「大小姐——」方丈臉色更難看了。
「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對嗎?」此刻,她覺得自己真是殘忍,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問?
「小藍,妳怎麼——在這兒?」他勉強的擠出一句話。「這麼晚了,妳不睡?」
他跳上摩托車,呼嘯而去!
「全好了。」小藍滿足的笑了。「看得見是多好的一件事啊!我想破了腦袋也想像不出世界的美麗,喬以的漂亮和藍色的引人,現在我全能看見了,真是太奇妙的事!水樵,妳知道嗎?我若仍是瞎眼,我願以全部的一切換來光明的一剎那!」
「我不給任何人機會,因為我不曾得到過任何人給我的機會!」她說。
「大小姐——」他的臉色有點變了。畢竟,這兒是廟堂,他是方丈。
「我願意知道的事只有一件,」水樵變得尖銳而不友善。「那也是我一直在等待著的,我要看見圓溪的水倒流!」
「美的定義很難判定,這只能說是我眼中的美!」喬以說。
「妳該知道他說了什麼!」水樵說。
「那個騎摩托車的年輕人!」方丈似乎洞悉一切的。「他今天該送錢給一位老人,他沒來!」
有一小段沉默,她們似乎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才是真正的喬以,那個為每人的快樂而播種的喬以!
「你原來沒有說話啊!難怪她誤會了,」蔚文說。本來是個好姐姐,突然間變得像隻狡詐的狼了,愛,也能使人變得可怕呢!「我不知道該怎麼點醒她才行!」
水樵皺眉,喬以一個人在臺灣?一剎那間,她發覺自己對喬以竟全然陌生,她為什麼一直拒絕喬以的剖白呢?喬以一直想要告訴她一些事的!
是她矛盾?是她根本否定不了感情?還是圓溪的水根本不可能倒流?
喬以也有信給她啊!她只是不說。
「我——」水樵回答不出。她要怎麼樣?報復?那是不可能的,她似乎——什麼都不能做呢!
「別再自己溜到臺北啊!喬以!」她微笑著出去。
「沒什麼!」水樵振作一下,她怎麼這樣說?「我什麼都沒說!」
「妳——」水樵呆住了,母親的轉變何其大?若全是錯誤的,剛才的眼淚,剛才的激動是為什麼?
「屏東?」水樵搖搖頭。「他該去到天邊!屏東太近了!」
雨絲中,圓溪的長街竟是一片空寂,半個人影也不見!水樵向前走著、走著,她忽然有個奇怪的想法,她像美國西部那些決鬥的英雄,在走向生死存亡的一剎那,前面有個握槍的敵人等著她,是敵人嗎?
水家母女有相似的外貌,氣質、個性、神態卻完全不同,母親柔順、怯弱,女兒反叛而堅強——她的反叛性雖不表面化,眉宇之間卻明顯得很。這可能與父親的血統有關,也可能與時代有關,這原已是個處處充滿反叛傳統的時代了。
「是,他本來在海邊,他還替我畫一幅叫『天意』的畫,就是那天下午,他獨自回臺北,拿了妳的畫像回來,然後——就不見了。」小藍說得眼圈兒都紅了。
「唉——心臟病,他心臟不好!」母親更窘迫了。她不再流淚,卻好驚惶。
摩托車由遠而近,由近而遠,終於又消失在鎮口。不是那年輕人,不是喬以!
「找不到他,我該怎麼辦?」小藍天真又楚楚可憐的。
「什麼病?」水樵一點也不放鬆。
「為什麼要告訴我?」水樵眉梢一揚,她想表露一些不滿,卻做得不好,或者——她是不善於表情。
或者,他該開始那早已嚮往的旅途,把愛和快樂的種子一站站的、一處處的傳播下去?時代的巨輪在推動著,前進著,他怎能永遠靜止在女孩子群中?他該做些事,他該在巨輪上刻劃上一些痕跡,那怕只是淺淺的一點一滴!
「她告訴我你是王榮祥!」水樵不置可否。
「我七月出生?」水樵打斷他的話。「很巧合,是不?」
「水樵,妳若見到喬以,告訴他我在等他,一定啊!」她純情的說。
「妳已經等了他好多年,對嗎?」水樵伴著她往車站走。
水樵心中一片冰涼,若真如此,她——還該再追究下去?母親的無奈,母親的恐懼,母親的似乎有愧於心——會和這看來眉目清秀的方丈有關?方丈的無奈——可和母親相同?
水樵搖搖頭,明明有事,為什麼要瞞著她,若非兒時隱約聽人提起一點,她恐怕永遠也無法了解母親,更無法知道從未謀面的父親的消息了。
「水樵——」母親嚇傻了。「不許妳說這樣的話!」
「妳——」方丈一震,也許她的話太突然,他的震驚好明顯。
「妳忘了要我來海邊時是怎麼說的嗎?」他忍不住了,想不到蔚文是個顛倒是非黑白的人!「妳要我勉為其難,妳說——」
「妳不必為難,我——可以自己告訴她!」喬以硬著頭皮說。
屋外空氣清新,微腥的海風夾著一股解脫,一股自由的氣息,剛才還頹喪的喬以一下子快樂、振作起來,這個時候,才是絕無牽掛的海闊天空任他飛啊!安妮、小藍都已成過去,水樵可望而不可及——
「不必講我,我追究的是——爸爸林泰立的死因!」
母親不會開口問,水樵也絕不會說,水家莊院裏的氣氛更加寂寞沉凝,似乎,也更顯得荒蕪了。
「不——」
「不知道!」小藍搖頭。「姐姐說,喬以會自己回來,但是——我等不及!」
水家莊院荒蕪而冷寂,陽光被那過份茂密的樹葉阻擋在空中,園裏園外似乎是兩個世界。水樵坐在窗前,幾縷葉縫中擠過來的陽光,映不紅她蒼白的面頰,映不動她的眼波,卻清晰的照亮了她眉宇間的那一抹少為人見的固執和倔強,她正聚精會神的在一個扁扁的竹簍中挑選茶葉心。
「他被吊死的,是那些人吊死他的!」水樵寒著臉,眼中掠過一抹可怕的光芒。「對嗎?」
「大小姐,有事嗎?」方丈的神色平靜。
「是鎮裏的人逼妳,是嗎?他們不肯接受爸爸,因為爸爸是外來的人?」水樵說。
「不!」水樵斷然否認。「不是我!」
「無論如何——我不相信!」她透一口氣。「二十多年前的圓溪的確發生過一次可怕的事,那件事與妳、和爸爸,或者還有王榮祥和所有鎮上的人有關,妳雖不說,不肯承認,總有一天——我會弄得清清楚楚!」https://m.hetubook.com.com
「她是誰?怎麼——這樣特別?」小藍盯著畫像。
她經過了家門,經過了鎮上石橋,她一直往前走去,她要擺脫那個陰影,那個束縛,她需要在楊桃林中清靜一刻——公路上有一輛停下來的公路局車,她有絲驚異,誰會來圓溪?是哪個學成歸來的學子?或是和她一樣等著溪水倒流的傻子?
「方丈他——他說了什麼?」母親吃驚的站起來。
「我——回去臺北一趟!」他說了謊,心中十分不安,但——又怎能對小藍說實話?
看不見他的神色,突然間,水樵心胸之間靈光一閃,或者——真是感情的事?是他和——母親?可能嗎?會嗎?那父親——
「大師父!」水樵在門外放妥了油紙傘,揚聲叫。
他現在需要的,只是勇氣,快刀斬亂麻的勇氣!
往日,半個月的時間對水樵來說絕不算長,更不難捱,她看些書,揀揀茶葉心,散一會步,沉思一陣,一天的日子就打發了。無止境的等待雖在前面,她從不急躁,從不心焦,沒有任何事能打破她的恬淡和平靜。
母親坐在一角做針線,不時偷偷張望一下,女兒的神色一向是她所熟知,今天是有些特別。她不響,手中的針線卻益發迅速——她也在打算什麼?
那麼,就現在吧!
母親的無奈神情加強了水樵的信心,一個突來的意念,一股突來的勇氣,她抓起了屋角的一把油紙——好一件落伍又時髦的玩意兒!當我們漸漸遺忘這古老的東西時,歐美的新潮青年卻迷得發狂呢。她大步的衝進雨絲裏,她該在這個時候見一見或者是主角的另一人!
「我可以告訴妳,」喬以的聲音嚴肅又認真。是蔚文逼著他硬起心腸來的。「小藍在出院時對我說,要我陪她一輩子,我不想傷害她,才沒有說話的!」
現在開始,還我本來面目!
「我——沒有事要告訴妳!」母親不敢直視女兒。
水樵離開了古廟,她很快的朝鎮口走去,她不想回家,也不願見人,方丈的話沒有影響她冰冷的外表,卻觸及了她仍然柔軟溫暖的內心,方丈竟也知道了喬以,那麼——會不會再一次歷史重演?她不像母親,她說過,她不給任何人機會,她一定不給,機會——該是握在自己手上的,是嗎?
「妳要我怎麼負責?我做了什麼錯事?」喬以的臉也脹紅了,蔚文簡直是無理取鬧得離了譜。「妳沒想過感情的事不能勉強?妳沒想到可能是悲劇?」
「她——這麼說!」方丈突然站了起來,顯然是意外得使他承受不了。「她——真這麼說?」
「我以為——妳願意知道!」方丈說。
她發覺,她的本性中竟隱藏著殘酷的因子,像她的父親!
「做和尚的不能說謊,我只是——無可奉告!」方丈的神色已經又平靜下來。
「是!」水樵硬邦邦的點頭。
「是她!」他只有點頭的份。
「我不理我以前是怎麼說的,」蔚文脹紅了臉,連眼圈兒也紅了。「事至如今,喬以,你要負責!」
「下次一定先告訴妳!」他勉強的笑。
「認識?」水樵聲音裏有輕輕的笑意。「怎麼說得上認識?一朵雲,投影在水中,如此而已!」
「如果你是王榮祥,請你說出二十四年前的往事!」水樵絕不客氣的。
「我走了!」水樵看方丈一眼,轉身欲行。
「我不能答覆妳!」方丈沉聲說。
「一定哦!」小藍高興了。「你拿回來一幅畫,誰?是你畫的嗚?」
「不——啊!水樵,妳知道喬以去了哪裏嗎?」小藍焦急的說著。她的模樣似乎是失落了最名貴的珍寶般。
「水樵——」母親大喝一聲,似乎要昏倒。
「爸爸呢?」水樵逼視著母親。
「她——也提起我的名字?」方丈的臉上有一抹奇異的激動——的確不曾六根清淨呢!
「我什麼都不信。」水樵不在乎的又說:「我甚至不信人分善惡,每人都有邪惡的一刻,就說鎮上那些人,他們天天求神拜佛,就能擔保他們是善人?若真如此——圓溪的水該倒流!」
「我怎麼知道他去了哪裏?」水樵淡漠的。「誰告訴妳我該知道?」
啊!這都不是問題,不是嗎?
「好好保護妳的眼睛,秦小藍!」她真誠的說。
這一切都看在母親眼裏,她停止了針線,不敢正視只用眼角偷看著,用全身的神經去感覺著,水樵是因為那陣摩托車聲而激動,女兒是因為那年輕人而興奮——
「我想請問一件事,」水樵冷峻的。「你俗家的名字可是叫王榮祥?」
「他——他——」
水樵坐在窗前看雨,她姿勢不變,神態不變,眼波不變的坐了許久、許久了,她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她靜坐時多半在運用思想,她眼珠會顯得靈活而生動。今天她雖靜坐,眼睛卻呆滯而疑惑,她——真為那男孩?
進來的卻是蔚文,哦!兩姐妹都沒睡?
她看他一眼——懷疑起來,不是這麼容易就能抹去了,何況,水樵心中有太多的懷疑,而且,懷疑了二十年!
「特別?」喬以很意外。
「妳不肯告訴我,是嗎?」水樵站了起來。「我去問王榮祥!」
「對了!是矛盾,她本是個矛盾的人!」他忍不住說。
「別跟我說這些大道理,我不信你的佛!」她故意。
「妳恨這個地方?」方丈注視著她。
「好吧!妳是大人,可以回去睡覺了嗎?」他說。
小藍獨自坐在黑暗的房間裏,那表情——委屈得令人心都痛起來。
「不——」方丈突然勇敢起來,不,不是勇敢,是堅定並冷靜下來,他的改變和水樵母親同樣突然。「我不知道妳父親死因,我甚至——不認識他!」
日子,在古老的水家莊院中是沒有意義的,它的來臨、消逝都引不起任何人的重視,唯一的日曆,毫不起眼的掛在屋角,連裝飾品、點綴品也稱不上,它一頁頁的撕去,只不過像風吹散了一把木屑,日子,仍然無窮的悄然過去,有什麼值得驚異的?
「大小姐——」
雨,不停的下著,下著,水樵似乎越來越煩躁了,她從來都是靜如止水,她從來都不曾煩躁過,她——母親忍耐不住了,放下針線,抬起了頭。
「我不曾見過他面!」方丈語氣中隱藏了好多無奈和遺憾似的。「我回來時——他已去世!」
「你可以不必趕他岳父走了!」她說得絕無感情。下意識,她看一眼衣袋中的信封。
哦!不,喬以咬咬牙,大步離開。
小藍上了車,連揮手都來不及,就絕塵而去。在這少有人上車的圓溪站,公路局車停得也特別短暫。
「不,不,不,妳別亂講,」母親真是嚇傻了。「方丈和我沒有關係,我——我——」
輕輕的穿過客廳,熄了燈,又輕輕的走過長廊,回到他的臥室。一直沒遇到人,他長長的透一口氣,隨手開了燈。氣還沒透光,整個人都呆了。
「水樵——」方丈驚叫。他是吃驚過度了,他從來都是稱呼她大小姐的!
「蔚文——」喬以的心一下子開始發冷。
誰能肯定一片流動的雲不會回轉?
「不滿足又能怎樣?」母親搖搖頭。
「我不明白妳說什麼!」水樵心中早已明白,喬以帶著那幅叫「愛」的畫走了,但她不想承認。
「媽媽,我是妳的女兒,不是逼迫妳的敵人,」水樵放柔了聲音,她從來不曾這樣說過話,這是第一次。「妳講給我聽,我好幫助妳!」
她是單純的,無邪的,喬以隨便胡扯幾句,她竟深信不疑,欺騙這樣的女孩簡直是罪過了,可是——
大小姐是三個好普通的字眼,但加在水樵身上,似乎就有著特別意義似的。
竹籬笆圍著一幢相當精緻卻小巧的房舍,這是方丈的家,裏面沒有木魚和-圖-書聲,沒有誦唱聲,只是一片沉寂。水樵推開籬笆門,逕自走進去,房門也虛掩著,並不是武俠小說中常描寫的「閉門坐關」或是「面壁」中——她怎麼會突然想起武俠小說呢!下意識真是件奇妙的事!
在蔚文注視下,喬以就有無所遁形的感覺,剛才胡扯的話都被蔚文聽見了嗎?他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幫我——什麼?」水樵掩飾著。
「泰立?是爸爸?」水樵問。「他知道——有我?」
「追究——什麼?」母親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妳不能這麼做的,妳不能,沒有人該負責任,沒有人——」
水樵咬著唇,她當然無法接受母親前後截然不同的態度和言語,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雖只得知於傳言,然而已根深柢固的植於腦中。母親分明在說謊,即使三歲的孩子也看得出她在說謊!
「我沒有騙妳的理由!」母親的視線移向窗外。「如果真像妳所說——可看出我有恨意?」
水樵聽著。小藍的話很稚氣,喬以身上全無「受害」的氣息,什麼叫戰爭害了他?回不了家嗎?喬以那樣的人,那樣流雲般的人物,豈能困在家中的?他本該流浪四方,漂泊天涯!
「二十四年前是——妳出生的那一年,是嗎?」方丈突然說。
走進鎮尾的古廟,迎面碰著那個老人——他就是喬以的岳父,以前的岳父吧!老人不認識她,漠然的看她一眼,漠然的慢慢離去,那種經歷過生命的漠然和水樵的漠視一切截然不同,水樵只是漠視,但他——卻是令人歎息的無奈和失望!
「終有一天,我會知道是否有關!」她說。
「不是說妳,不是說喬以,」水樵搖搖頭。「也不是指任何人!」
「妳說——什麼?」小藍一點也聽不懂。
「我——不曾這麼說!」喬以被激得跳起來。「妳知道我不會這麼騙她的,是不是?蔚文!」
「枋寮!?什麼地方?」水樵皺眉。感覺上,那是好遠、好遠的天邊了。她忍不住摸摸口袋裏的信封,心裏充實多了。
「是!」他說。
「我看——在替自己贖罪吧!」她忍不住。
「我——不知道!」小藍立刻無所適從了。
水樵深深吸一口氣,憐惜的望著母親,母親為什麼不能堅強一點呢?她知道母親有一段不平凡、難忘懷的往事,然而——眼淚有什麼用?能解決什麼?當年母親若能堅強些,會發生那些——可怕的事嗎?
他是傻!這些日子來只在女孩子堆中打轉,他的理想,他的抱負,他的希望呢?
「母女之間一定要有秘密嗎?我們不能更坦誠的了解一些嗎?難道我們不能——互相幫忙?」水樵說。
她感覺到母親的視線在背後注視著,她卻不願回頭,不知是否母親的故事,使母女之間有種說不出的隔膜,二十幾年來,除了她們是母女,有天生的聯繫之外,她們的感情只是一片空白,好遺憾的空白!
「爸爸怎麼死的?」水樵急切追問。
「若是找不到呢?」水樵忍不住問。並非想打擊小藍,只是!怎麼說呢?這樣單純的女孩,怎能不擔心她吃虧?
「那只是開玩笑,」水樵聲音中的輕笑消失了。「妳的姐姐知道妳來我這兒嗎?」
「當然若能長久更好,否則一剎那也夠了,畢竟,世界也有醜惡!」小藍說得很好。
他發現一件事,無論什麼人,一遇到切身的利益時,就變得自私,變得可怕,變得——可鄙了!蔚文想用圈套來套住他,不是嗎?
「是——水樵?」蔚文根本不問他去了哪裏。
「我找喬以,找到他就什麼都不怕了!」小藍對喬以真是信心十足。
「他死的時候才多少歲?心臟怎會不好?」水樵逼視著母親說。
這一次,水樵不再阻止了,因為在那特別的神色裏,她突然看見了一件事,母親——是無可奈何的!
「美得超凡脫俗,小藍沒法比的!」她搖著頭。
「什麼事?」他忍不住問。
方丈考慮了一下,點點頭。
「是!林泰立是妳父親,他知道——有妳!」母親說。
水樵亮起了莊院中最具現代文明色彩的電燈,這才發覺母親默然不語的靜坐一隅,她的冷漠和母親的木然是那樣的相像,整個世界都不在她們眼下,她們是絕對遺世獨立的。
水樵心念一轉,她和姐姐同住?難道——別有枝節?
「人誰能無罪?精神上的,肉體上的,明知故犯的,下意識的,誰能無罪?」他說。
蔚文說完轉身就衝出去,砰的一聲用力關上房門,不再給喬以任何解說的機會。
「妳——為什麼——問起這個?」方丈皺眉。
「喬以不送錢來,你就趕他的岳父走吧!」水樵打斷了他的話,轉身就走。
「就是——真弄清楚後妳又怎樣?」母親問。
「不——別逼我,沒有秘密,沒有事——」
她從來不提往事,從來不多說話,今天如此反常,是因為雨?或是因為那由近而遠的摩托車聲?
「家?哪一個家?」小藍莫名其妙的。「喬以一個人在臺灣,他還有一個家嗎?」
「負——責!?」他意外極了。「我做了什麼?我該負什麼責?蔚文,清醒一點吧!」
「他怎麼死的?」水樵不放鬆。「我又為什麼姓水?」
母女兩人的眼光一起掠過那從不引人注目的日曆,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心中卻有了默契,又是月底了。
「任何事!」母親說。木然的臉上雖沒有表情,卻也比平日柔和了不少。
水樵端詳著他。除了那個光頭,他實在不像個和尚,面目不像,神情不像,氣質也不像,他像——唉!她覺得他像一個悼念亡妻,閉門清修的富有隱士。
「只是一剎那?」水樵呆怔一下。
輕輕走過小藍臥室,沉寂又安靜,她已入睡了。他搖搖頭,小藍,怨不得他啊,再走過蔚文臥室,他停下腳步,聽見門縫中傳出來的細微哭泣聲,蔚文不壞,她只是太愛小藍,太幫小藍,可能衝動起來有些過份——
水樵吃驚的抬起眼睛,幫她?二十幾年來,母親幾時說過這樣的話?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水樵指著窗外,指著圓溪鎮的長街,指著那整個被溪水環繞的地方。「那些人,就是那些人吊死了爸爸——」
「那幅畫裏的人是妳,妳就是那幅畫裏的人!」小藍傻傻的望住她。「就是妳!就是妳!」
「那——喬以去了什麼地方呢?」小藍焦急的。
「我也猜是幻想的,哪有這樣的人?」小藍笑了。「這種形象就稱為美,是不是?」
他不想事情變得這麼糟的,只是蔚文太咄咄逼人,似乎硬要他娶小藍的,這是他絕不能忍受的事,安妮的教訓還不夠?何況,他的確完全不愛小藍!
方丈一震,頭垂得更低了,而且,一直不肯抬起來。
水樵注視小藍一陣,勉強壓住了那股直往上冒的敵意,無論如何,對方只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女孩,而且絕無惡意,她該公平些。
「沒有人能幫我,沒有人能幫我,」母親解脫似的放聲大哭起來。「大家都逼我,沒有人幫我!」
除了無法愛上小藍,他對她們姐妹倆是真切關心。
「我比誰都清醒!」蔚文冷笑。「安妮,水樵,難道她們真比小藍好?以前可以推諉小藍是瞎子,但現在小藍完全正常了,喬以,你要負責!」
「不——」母親尖叫起來。
「不,我不能說,那件事——那麼可怕,妳不能知道!」母親似乎平靜了一些。
「我明白了!」小藍又笑。「如果你愛她,她就是全世界最美的人,是吧?」
他發覺越來越怕和小藍相對了,說謊話是好難受、好難受的一件事!
「吃過晚飯後,我去廟裏送錢!」水樵點點頭。
「你該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水樵的話從堅定中透出令人心冷的不www•hetubook•com•com屑。「我不會隨任何人走,我要等著溪水倒流!」
「這麼晚了,你去哪裏?」小藍緊緊的凝視他。
「大小姐——」方丈想說什麼。
她坐在一棵樹下,過了好一陣,她覺得心胸舒暢多了,沒有任何事再煩惱她、打擾她,她可以坦然的面對著自己,她開始想——「喬以,你去了哪裏?」
細細密密的雨絲像一個透明的大網,把整個圓溪包圍起來,使人覺得透不過氣來,已是秋天,細雨中第一次感到淡淡的涼意,許是一雨成秋了吧!
「若我看得見卻沒有喬以,這又有什麼意義?」小藍喃喃說:「但是,若我看不見,就算喬以在身邊,不也是痛苦?」
「私人感情的事?」她說出令自己也感到吃驚的話,她是那樣衝口而出的。
「我不管是不是悲劇!」蔚文斬釘截鐵的說:「只要小藍愛你,你就要負責,否則——我不放過你!」
「我知道妳是喬以的朋友,還有安妮,」小藍說:「安妮去了香港,我——」
對著方丈,她仍然靜如止水,神色漠然,好像她天生就是那麼沒有喜怒哀樂,沒有愛與恨,沒有感情的!
「我——能幫妳嗎?」母親說。
「是的!一直都是姐姐、姐夫照顧他的,直到現在——」小藍停下來,她突然想起了另外一個問題。「水樵,喬以很少朋友,他怎麼認識妳的?」
「什麼規矩?誰定的?」水樵的臉色不好看。「媽媽,妳的一輩子就害在那些規矩裏,妳不知道嗎?還有爸爸,他就死在那些鎮裏人所謂的傳統上!」
「圓溪的人到底為什麼要如此對待妳?媽媽!」水樵突然問。那聲「媽媽」也喊得突然。
「不,不,不是這樣的——」
從淡海回臺北,他用了五十分鐘的時間,在這五十分鐘裏,他每一秒都在想,明天的喬以該走哪一條路?
「說謊!」水樵激動的。「妳在說謊!」
「妳幸福過嗎?媽媽!」水樵看母親。她叫「媽媽」兩個字似乎特別費力,她總難得叫。
「喬以!?」小藍好意外,這是她絕對沒有想到的問題,她的全部也包括喬以?一時之間,她無從取捨!
「在圓溪以外的世界上是不可能,但圓溪——卻可以發生任何不可能的事!」她說。
「喬以寄來了兩個月的錢!」方丈突然說。
她做得又細心,又專心,又耐心,此刻,怕沒有任何事能分她的神,似乎,她整個人已投入了工作、葉縫中的陽光減少了、消失了,屋中變得陰暗,她再也無法分辨是否茶葉心時,她才停手,抬起頭,望望窗外湧進來的暮色,又是一天了。
他們還能像以往般的相處愉快嗎?
「為什麼?」她問。她並不想問這問題,使她感興趣的,是喬以的消息。
蔚文不說下去,似有難言之隱。
母親驚駭的靠在牆上,若沒有那道牆的支持,怕她早已倒了下來。
小藍無可選擇的點著頭,喬以不在這兒,她不回去做什麼?何況蔚文不知道她來這兒,準會擔心的!
母親呆怔了半晌,竟然說不出話來,臉上又現出了驚惶和痛苦的神色。「他們——沒有對我怎麼樣,沒有怎麼樣——」母親喃喃的說:「誰說他們對我怎樣了?」
「你眼中的美當然就是美了,你是藝術家啊!」小藍對喬以可以稱做崇拜了!
人生,全是無奈和失望?不,不,喬以不是全然不同的閃耀著生命力嗎?同樣是人,為什麼差異這樣大?喬以——是了,喬以心中有愛,就是這個字,愛人類,愛世界愛生命,所以他看來全然不同——
「是!妳父親三月去世,我四月回來——」
「大小姐,妳該給大家一個機會!」方丈臉上掠過一抹古怪又沉痛的神色。這個年紀不到五十歲的方丈,似乎還不曾真正斬斷七情六慾呢!
「他——病,病死的!」母親顯然沒有說真話。
「妳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要知道!」水樵好肯定。
「去過!」小藍柔順的點著頭。「去過畫廊,他住在那兒,但是,他沒有回去過!」
「妳使我只能選擇這條路!」他說:「蔚文,妳不能心平氣和的也替我想想嗎?何況——小藍以後會遇到很多男孩子,說不定她會——」
水樵努力想看清她的神色,卻辦不到。
「沒有希望的等待?」小藍又不明白了。
「你明白,媽媽也明白,做和尚的也能說謊?」水樵咄咄逼人。
「有希望總是好事!」水樵看著已黑暗的天際。「沒有希望的等待卻是痛苦!」
「大小姐,」方丈慢慢的說:「或者有一天妳能相信我的話,事實上——」
「那是怎樣的?妳一定要告訴我!」水樵冷靜的。「我已經等了二十幾年了!」
水樵心中一凜,不敢再問下去。她正在傷害小藍的邊緣上了,是嗎?她怎麼不知不覺總在傷害小藍呢?她心中懷著什麼心?
「一剎那的幸福就能滿足人一輩子?」水樵反問。
「等待卻是懷著希望的!」水樵說。
公路局車上下來一個女孩子,纖細而嬌柔的女孩子,一頭長髮,一身淺藍,那不是據說已復明的秦小藍麼!她獨自一人來做什麼?喬以呢?
長街上一片寧靜,鎮民有早睡早起的好習慣,偶爾有乘涼聊天的,看見水樵經過,也都變得沉默。他們對水樵的態度很特別,除了敬畏之外,還有一些說不出的情緒。
「無可奉告打發不了我,」水樵銳利的眸子停在他臉上。「我既然開口問到你,就必然確知你清楚一切,何況媽說你知道!」
「和你們同住海邊的其他人呢?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水樵開始奇怪,開始懷疑。
「那個年輕人今天沒有來!」方丈突然說。
「我不報復,我也不需要快樂!」水樵的話很特別。
「難道現在不害她?」她反問。
喬以皺皺眉,蔚文——怎麼完全變了,這些年來的好印象,一下子就破壞無遺。
方丈終於唸完經,走了出來。他熟悉水樵就像水樵熟知廟中的事物一般,他帶著慈祥而關懷的微笑迎上來。
水樵沉默了。的確,她不曾看見母親對任何人懷有恨意,母親只是畏懼,母親只是——似乎有愧於心?
「可憐!?」水樵好意外,可憐兩個字怎能和喬以那樣的男孩連在一起?這是否太可笑?太荒謬?可憐,那該是個柔柔弱弱的人,像——小藍!
「王榮祥是方丈?妳和他之間有什麼關係?」水樵不容她講完,逼著問。
水樵看母親一眼,再把視線移向窗外,只是一下子,又移轉回來。
「你說,是誰——吊死我爸爸?」水樵逼視著他。
「妳跟我姓!」母親說:「這是——規矩!」
「小藍告訴我,你答應陪她一輩子!」蔚文說。她銳利的眼光直視著他。
兩百碼處他就停止了馬達,靜靜的推車回去。別墅的門燈亮著,垂著窗簾的客廳也有柔柔的燈光,他心虛的停好車,在窗外張望一陣,沒有人在,必定是蔚文怕他回來太暗,留給他的燈光。
「妳回去吧!大小姐,」他竟仍是這樣說:「我的確是無可奉告!」
「若是沒有人對妳怎樣,妳為什麼要害怕?鎮裏的人為什麼又都犯了罪似的?方丈——又說那樣的話!」水樵一連串的說。
喬以呆立半晌,咬咬牙,再不猶豫的收拾了一切畫具和簡單衣服,再拿起了水樵的畫像,大步走了出去。
「大小姐——這是我私人的事!」方丈垂下頭。他在逃避什麼?她銳利的眼光?他怕她看出內心的秘密?
水樵會是他所懸念的,小藍會是他所記憶的,甚至安妮,還有那廟中的老人——
他怕傷害了她,但——永遠瞞著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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