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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

作者:嚴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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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我幾乎嫉妒了他呢!」喬以稚氣的笑了。
「於是就吊死林泰立?」他說。
「逃避中,我找到自己!」他認真的。「我騎著摩托車一站站,一鄉鄉,一鎮鎮走下去,我看見雲;天空有,山巔有,窗外有,屋頂也有,但是那雲彩卻是黯淡的,陰森的,死板的!直到有一夜我露宿溪邊,我想起翡翠鐲,我想起小草,我依然看見水中浮雲倒影,第一次,我發覺水雲才是生活、活躍、光亮、有生命的,唯有水中的雲彩才如此,妳——明白嗎?」
「妳若認為喬以還是妳丈夫,妳就回去吧!」水樵依然心平氣和,她把難堪放在心底。「妳若愛他,就別傷他心,也的抓住他,沒有人要搶他!」
「水樵,不許說這樣的話!」他把她拉進懷裏,她柔順的依著他、靠著他,迎著他堅定而深情的視線。「我不會放妳從我身邊走開!」
「喬以!」她吸吸鼻子,這是她從未表現過的內心激|情。「你知道——我是害怕!」
「不是!」她露出了被掩藏了二十四年的軟弱。「不是怕你——從不相信——幸福是永恆的!」
為什麼一定要溪水倒流?
「裸奔的人——我以為是對抗傳統,你看那些大學生不都大大方方、坦坦然然的跑嗎?他們不以為人人相同的身體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只是旁觀者心懷不正,眼光淫邪而已!我覺得裸奔的年輕人很可愛,很有破舊立新的勇氣!」
她再點頭,伴著他直到大門外。
喬以聽著,他不想發表意見,畢竟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了,說也無益。
「蔚文本不是這樣的人,大概她太愛小藍——」喬以脹紅了臉。「我了解她的處境!」
「他們的眼光似乎如此!」他說。
「我知道你不怕,我也知道——他們敢!」方丈搖頭。「困在圓溪的人,幾乎和外面的世界脫了節!」
「不是怕,只是不必要!」他擁著她走進莊院。「那是一群沒有人性的野蠻人,狂人!」
「我今生第一次感覺到真正的共鳴,感情上的!」他說。
「但是什麼?」喬以著急了。
「我從不盲目跟從新潮,我主觀很強,我只接受我認為正確的道理!」他搖頭。
「我上當了,我怎麼知道有這賤貨?」安妮叉著腰。
「他是我以前的助教!」水樵漠然說。
「當然不是隨便殺,他們——並沒有對付水樵的媽媽!」方丈神色又有些古怪。
「他們——包括你,都心虛!」水樵冷笑。「即使我只有十歲,我仍然看得出你們心虛!」
「反對?或是贊成?」她追問。
「說過回去才許看的——」水樵脹紅了臉,心中的秘密竟被當面掀開了。但是,她沒有說下去,喬以——那樣望住她,那眼光,那神色,那愛,那情,那凝肅,那真誠,那複雜得只有她才懂得的神色,那深奧得只有她才了解的凝視,那美得只有她才體會的沉默,她心中的波濤——不再是漣漪了。一個接一個的湧上來。
「若你再問這個問題,請你立刻離開!」她不講情理的。「我討厭這樣的問題!」
「妳不想知道經過情形?」他忍不住了。
「別的地方不知道,圓溪就是!」她似乎轉開了話題。
「妳真這樣想?」他感興趣的。
「她不在屋子裏,妳知道她可能去什麼地方?」他問。
「妳別得意,賤貨,」安妮色厲內荏的。「妳等著瞧!」
「慢著,王榮祥,」水樵直呼他俗家姓名。「是誰去通知你來解圍的?」
「狡辯!」她笑了。好淡,卻——淡得真實。
「告訴她什麼?」水樵反問。
喬以皺眉。是古老的長工戀上大小姐,又不得人諒解的戀愛故事嗎?「水家只有一個女兒,早已許配給鎮長的兒子,」方丈臉上又閃過一抹怪異之色。「兩家人門當戶對,已訂了婚一年多,就等鎮長的兒子大學畢業就可完婚了!」
「喬以,帶她走!」方丈打斷他。「我知道你們的感情,我也清楚你們的純潔、清白,只是——他們不懂!」
「不必,喬以,」水樵說話了,那聲音根本令人無法抗拒。「我們走過去,看誰敢阻擋我!來!」她向喬以伸出右手,勇敢而堅定的。喬以也沾染上她那絲奇異的興奮,他們終於真正聯手了,他們聯手對抗著一些東西,一時之間,卻也無法確切的說出來在對抗什麼。
後悔!?喬以呆了,怎麼用這兩個字?
前面的人又往前移動,水樵和喬以卻堅持不退後,鎮人心中可能還有所顧忌,逼近得很慢。對峙著的人互不相讓,氣氛緊張得一觸即發——
「知道嗎?」他忽然說:「小藍叫我把楊斯的蘭花轉送給妳,我說妳所要的只是一株草時,我清楚的看見楊斯眼中的震動!」
方丈的臉色一下子改變了。
「讓開!」喬以沉著聲音。「你們讓開!」
「我來看看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安妮更罵開了,這個時候她也不講究什麼風度了。「誰說我不該來?你別囉囌,我不跟你說話!」
暮色漸漸在窗外聚攏,沉默的水樵亮起了燈。燈光下,她更是蒼白得近乎透明,那是奇異得幾乎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美。
她滿意的看他一眼,她滿意於他能了解她,更滿意他說「我們」!這雖是兩個簡單的字,卻包含那許多甜蜜、關懷和更深遠的意義。
「那——怎麼死的?」
「圓溪不能容許淫|婦,不能容許野漢子,」一個乾巴巴的老婦說:「燒死他們」
「今夜要夢見我!」他用手握一握她的手。「別再出去,直到明天我來!」
「只怕你沒機會!」她的眼睛又笑了。
「是一群食古不化,死抱傳統、教條,自以為是正人君子,背地裏男盜女娼的小人!」水樵恨恨的說:「我戰鬥的對象卻不是他們!」
「又是新潮?」她嘲諷的。
「我絕不容許缺陷存在妳我之間!」他肯定的。「我一定要得到妳,使我們的生命完美!」
「誰知道呢?」水樵有心為難嗎?「廟裏的老人似乎很寂寞呢!」
「我心中只有水,只有雲!」他深沉的。
「妳看了我的日記簿?」他問。
「我不知道為什麼,總之——感覺到的!」她搖頭。
「我們進去,水樵!」他說:「別讓那些野蠻人傷了你!」
「妳!」安妮指著水樵。「妳為什麼不說話?怕了嗎?」
「遲早總要說,早些總比遲些好!」喬以說:「這件事我已拖延太久,我不想到最後無可補救時再設法!」
「帶她去臺北吧!喬以。」他說。
「援手卻不是自我犧牲!」他說。
石橋上站著一個人,暮色中,那一身月白色的僧袍卻是清晰的。是方丈?那個叫王榮祥,似乎和水家母女有關https://m•hetubook.com•com的方丈?
水樵霍然止步,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眼中的光芒冷得連安妮都下意識的倒退兩步。
「我——」她心中一顫,再也硬不起心腸。既然相愛,還提什麼自尊?愛該是坦誠,該是真摯,該是赤|裸相對的。「為什麼一定要知道?」
「我不知道,講完我就走了!」他搖頭。「也許我做得太絕情,可是——我沒有更好的辦法,她姐姐——」
她難堪了。
「你——等著瞧!」安妮咬咬牙,發動汽車絕塵而去,左邊臉頰上的手指印好清晰,這一次,她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但——她自取其辱不是嗎?
人群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人開始散了,有些人還固執的不肯離開。
她送他出去,在門邊卻止步。
水樵點點頭,又搖搖頭。她是確知當年有事,卻不知道是什麼事——不,或者她知道一些,她不願說,她眉宇間不是有一抹猶豫嗎?
「野男人,吊死他,吊死——」更多的人叫起來,聲音驚人的洪亮。
「方丈!你又為什麼做和尚的?」他突然問。
她看他一眼,不再追問。
「這是——私事,與水家無關!」方丈垂下眼簾。
「不知道!」水樵搖頭。「或者去廟裏上一炷香!」
「喬以——」
他看看天色,又看看她。
「但是——你為逃避而走!」她說。
他低下頭,慎重、莊嚴、小心的、愛惜的吻住她,就在剛過的危難後,就在水家古老的莊院門前,就在圓滿的長街上,就在許多憤怒的視線下。他吻她,她迎著他,長長久久——
衝過圓溪石橋的時候,喬以看見離公路遠遠的溪邊坐著一個女孩子,那飄逸,那長髮,那神韻,那白衣,不是水樵還有誰?
「我是水,不是雲,明白嗎?」她說。
「別以為是開玩笑,他們真會燒死你們!」方丈正色的說。
長長久久,有一世紀那麼長久的時間,他放開了她。
「愛心呢?理想呢?前途呢?」她問。「你為逃避感情而出走而流浪,看來,你扔不開感情!」
方丈歎一口氣,轉身欲回去。
「是——誰?」水樵輕輕問。
「看了!」她點點頭。「我看到清晨四點半!」
「喬以,回去時——再去看看秦小藍!」她說。
「為什麼不等我?」他問。
「水樵——」他想要她避開。
水樵雙眉一展,正想開口,喬以出其不意的打開了手中紙卷,一幅畫!?他呆住了!一幅鉛筆素描,一幅生動,出色的畫像,竟是他?
「慢著,住手,你們想做什麼?」有人從鎮裏狂奔而來,聽那聲音,大家都知道是廟裏受人尊敬的方丈,鎮人果然不敢再前進。「你們想做什麼?」
他把摩托車放置在草地上,大步奔著過去。
「賤丫頭,和她媽媽一樣賤!」人群中忽然爆出驚人的話來。「搶人家丈夫,不知廉恥!」
人群這才真正散光,當然許多人是不情不願的。對著喬以和水樵,方丈溫和多了。
「我可以不理會妳的幼稚淺薄,卻不能接受妳的侮辱,」水樵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收回妳骯髒的字眼,否則——」
喬以皺起眉頭,他知道是誰來了,準不是好事,但——她怎麼知道這兒?她為什麼來?一個服飾鮮艷、時髦而誇張的女孩子提著寬寬的褲腳,踩著高蹺般的拖鞋,舉步維艱的走過來,喬以看看她,又看看水樵,突然間,他緊張起來。
「怎麼?」喬以不明白。
「有情的生命該是聯結的!」他暗示著。
「我知道他們不是開玩笑,這正是我的目的!」水樵說。
「妳來做什麼?安妮?」喬以心存厚道,他怕沒有人理她使她下不了臺。
「不明白!我並不是很文藝,很羅曼蒂克的人!」她說。
「想羞辱我,不是嗎?」她說。沉靜、絕不在乎的仍然坐著,並不怎麼把安妮放在心上。
「當然,我是指坦坦蕩蕩為裸奔而裸奔的人,而不是懷著某種目的,藏頭縮尾的裸奔者!」她說。
「水樵,妳敢裸奔嗎?」他問得好唐突。
「走!我們一起走過去!」他說。
「全體長輩在祠堂——是現在的廟裏開會時,水家大小姐哭訴著,她是——是被林泰立強|奸成孕的!」
「林泰立——水樵的父親是個外來人,是個很漂亮,很硬,很強悍,也很叛逆的人,」方丈回憶著。「我並不認識他,他來了之後,就在水家做長工!」
「誰敢?」她的嘴角一哂,對她自己的同鎮、鄰居,她似乎絕無好感。「我做錯了什麼嗎?」
似乎有人躍躍欲試了。喬以一隻手緊緊的握住水樵的,另一隻手已做了戰鬥的準備,他全身的肌肉都緊張起來,他滿心全是保護水樵的念頭,他甚至忘了自己的處境是同樣的危險——
「誰敢?」喬以大喝一聲。若非他親眼看到,他絕不相信,這是什麼時代了?燒死淫|婦?「你們不知道有法律嗎?你們不知道動私刑犯法?」
喬以又想——還是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哎——是水樵母親的臉上全無恨意嗎?她被侮辱,理當懷恨——
「你不是挺新潮的嗎?怎麼這次怕了?」她諷刺的。
「只怕——你也幫不了我!」她似乎在歎息。
「到底他們——水樵的父母犯了什麼罪?」喬以忍不住了。「是死罪?」
「誰是鎮長?誰是年高德劭的人?」喬以笑了。「那些躲著扔石頭,縮在人群中間罵人的老頭子、老太婆?」
「你很有寬恕自己的理由!」她有嘲諷的味道。
喬以轉臉看她,她臉上一片說不出的——光輝,似聖潔又似滿足。他不再理會那些橫飛的石塊,他轉身用身體保護著她,這一刻,他幾乎感覺不到身體的痛楚,是因為她的神色。
「我接受任何光明正大的挑戰,誰敢站出來?」喬以大聲喊,他的臉因憤怒而發紅。「躲在暗處的是小人,是自知理虧的小人!」
他們邁一步,聚集的人群退一步,他們再邁一步,人群再退一步,然而卻也沒有人讓出路來!
「我——」伶牙利齒的安妮也說不出話。
門在響,後面屋子裏有一絲輕微的聲音。
「妳怎麼破壞我家庭,我也同樣破壞妳的!」安妮咬牙切齒的說。
鎮人越聚越多,卻是沒有一個人肯讓路的。
喬以心念電轉,不是害怕,而是——方丈或能說些二十四年前的往事?
在每一間屋子裏走了一遍,不見她母親的踪跡。
「水樵!」他嚴厲的。
喬以正想講話,突然看見屋角轉彎處站著一個人,是水樵的母親。她似乎站了很久了,她的眼光特別,神色特別,行動也特別,她可以和圖書大大方方出來的,她卻鬼祟,看見喬以注意她了,立刻吃驚的躲開,一轉眼就不見踪影。
喬以心中一寒,他們真是吊死了水樵的父親!?吊死?怎樣的一種酷刑?在這個平靜、古老的圓溪!那麼,二十四年前的此地,必是發生了一場驚天動地,比今日嚴重千百倍的事件了?
她又點頭,退回莊院並關大門。
「明天我告訴水樵,但我不會勉強她!」他說。
「這是我生存的目的!」她肯定的。
「我走了,方丈!」喬以微笑。「明天會再來!」
水樵一直平靜,淡然,似乎是個看人演戲的旁觀者。她一點不在意安妮的潑辣謾罵,她的嘴角甚至有淺淺的微笑,她鎮定的神情是令人驚異的。
「我告訴你經過情形,若你認為還算有理,你帶水樵走,好不好?」方丈要求。
「與我何關?」她說。
「妳想怎樣?」她冷硬的說。
「但是——水家突然發生了一件事,使全鎮的人都大為憤怒,心情激動。」方丈的聲音也激動了。「水家大小姐被發覺有了身孕,而——竟是長工林泰立的!」
「方丈,你一點誠意都沒有,你勸人的話不會生效,明白嗎?」
在他懷裏,她有真正得到釋放的感覺——得到自己的釋放。她深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這若是愛情,她以前否認得多愚蠢?人生若無愛情,生命變得多枯燥、空洞?此刻她得到了,她要珍惜,她要緊緊把握,直到永遠!
「我們不需要人懂!」喬以固執的。「我要幫水樵和那班野蠻人作戰!」
「妳確知當年有事?什麼事呢?」喬以問。
「我回去了,明天再來!」他說。眼中有依依,卻——怎能不走?他知道自己不方便留下的。
「在這兒!」他指指心。
他望住她,好半天。
「誰知道,陽光總感染不到我!」她說。她已變得隨和而平易近人多了。
「喬以——」她的淚水湧了出來。
「是!」水樵點點頭。「爸爸和媽媽當年沒做的,現在——我們做!」
「你等一下,我給你一樣東西!」她說。剛才的猶豫——剛才的若有所思,剛才的特別神色是為這句話嗎?
喬以想一想。
「水中不是雲,是雲影,是抽象的,」他振振有詞的,「我的網不是魚網,是心網,也是抽象的,有什麼不能?」
「嚇不倒我!」喬以冷笑。「他們真敢殺死人?」
圓溪的石橋上停著一部乳白色的汽車,白得耀眼,白得熟悉,是——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經過情形我已告訴了你,你是否可以帶水樵走?」方丈說。
水樵沒有立刻出聲,本來浮在眼中的笑意消失了。好半天,她才困難的說:「喬以——我不知道對不對,我有個感覺,你不該在這個時候說!」
「妳生存只為圓溪這小地方?妳不認為太不合算?」他提醒她。「外面的世界好大,知道嗎?」
「你是指什麼?」喬以問。
「妳能駁倒嗎?」他笑一笑,突然說:「我剛從小藍那兒來!」
「他們自己的『法律』?」喬以不放鬆。
「她——怎樣?」她問。
「柏拉圖式的?」他皺眉。「那是過時的,妳不以為正常的生命該是靈慾合一?」
「誰說的,敢站出來嗎?」她咬著唇,每一個字都像一個冰塊,擊得人心發痛!「躲在人背後罵人是什麼好漢?小人都不如!」
「不會是——病態吧?」他問。
「問倒我了,」她拾起一片樹葉輕拂草地。「撤下情種的人是誰呢?」
「吊死他們——」越來越多的人叫。
「我能有多大的力量?」方丈臉上有痛苦和黯然。他果真不曾斷絕七情六慾呢!「我已經把自己的一生都獻出來了,我——只能做到目前這樣!」
她明白他所指的是什麼——若是他撈起水中雲片,她是否會隨他而去?但是,她不回答。
「她是林泰立的骨肉,她和鎮人之間互相敵視。」方丈說:「我們這個小地方——禁不起第二次變故!」
「那只是表面,只是形式。」她說得很玄,她似乎能預知生命:「真正的聯結,該是精神上的!」
「好!」喬以爽快的答應。「水樵心中若再無疑惑,相信她也不會留在圓溪!」
喬以心中亂亂的,有著說不出的感覺,強|奸,報仇——這麼說,鎮人很有理由了?只是——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嗎?是有些什麼地方不對——
「慢著,妳走得那麼容易?」安妮追上去。「不弄清楚我不放過妳!」
她本來並不是想來撒潑的,她只想看看水樵,她——心中還不曾真正忘情喬以,只是虛榮,只是名利的引誘太大——但是,喬以當著水樵的面不給她面子,使她下不了臺,當初離婚時也是心平氣和,也是和顏悅色,誰知竟在水樵面前兇她?她怎能嚥得下這口氣?
「你只能看表面,不是嗎?」她說。
方丈深深吸一口氣,轉問喬以。
「困在圓溪又有什麼好?」他也反問。
水樵望著屋角的日曆出神,也不知道她聽見喬以的話沒有,她的神色十分特別。
「為什麼說這樣的話?」他不解的。
她咬著唇,終於——柔柔的點了頭。
方丈猶豫片刻,他知道,若是不說清楚,他永遠勸不服喬以。
「捉住他們,他們逃不了的——」竟然有人向前移動了。
「他們和妳之間到底有什麼事?」他好奇又關心的。「你們之間的情形——很特別!」
「走也可以,你告訴我們二十四年前發生的事!」他說。
「我不清楚是什麼事,可能是仇,可能是怨,也可能是恩,」水樵望著溪水。「這正是我要弄清楚的!」
「我不知道!」她眼光朦朧!天!不再靜如止水了?她也是普通、平凡的女孩子啊!她為自己造了怎樣的殼?「也許——媽媽的遭遇,我——不能忍受一剎那的幸福,若那樣——我情願不要!」
這是喬以想像中的,他毫不意外。
「你——拿著那幅畫離開,再也不出現的時候!」她終於說。說出來之後,她真輕鬆得想飛,放棄自我掙扎是一件好快樂的事!
「他們傷不了我,因為我已經——有了你!」她望著他,絕無遺憾的。「喬以,我不怕他們,真的!」
「喬以——」她鼻子發酸。融入生命的愛啊!
「她父親林泰立的死,」方丈說:「不是她說的那樣!」
「那麼,請告訴我,與誰有關?」他又問。
她還在掙扎,第一次剝去自尊的外衣是困難的。
穿過石橋,走進圓溪,踏上長街,一步又一步邁向古老的水家莊院,喬以緊握著水樵的手,牢不可破的聯繫已建立在剛才的危難中,他們每一步都踩在對方生命的絃上,自然而和諧的——https://m.hetubook.com.com不再需要言語了。他們默默的譜著共同的永恆之曲。那一片流浪的雲似乎已駐足在那一潭漣漪在深處的水中。
「你能為你的理想、你的愛心、你的畫、你的書而騎摩托車走遍臺灣,我為什麼不能為我的理想、我的目的而停留此處?我不是你,你該明白!」她說得很硬。
「我想讓二十四年前的歷史重演一次。」她說。
「沒有人嚇妳,只是——妳不該來!」喬以說。
「你嚇不倒我!」安妮挺一挺胸。
「我離開她家時,楊斯也在!」喬以打斷她的話。「昨天晚上在妳家門前的楊斯!」
「吊死——就像當年你們吊死我爸爸一樣?」水樵的眼珠都紅了。
「為什麼?」喬以一怔。
「知道我是誰嗎?」安妮氣焰高張的。她那一身舶來品的衣飾在圓溪的小溪邊,引不起他人的驚羨。
「風化,傳統道德!」她冷哼一聲,十分不以為然的。「我認為裸奔本身是很乾淨、純潔、高尚的,只是旁觀第三者的眼光問題!」
「你看見報上說的裸奔嗎?」她問得離題好遠。
「很有你的氣質,也很有——新意!」她沉思著說:「裏面只寫水,只寫雲!」
「在這個時候,她一定不想見我們的!」水樵輕輕歎息。
「裸奔?那是美國大學生的新玩意兒!」他說。
「眼光?他們看得見嗎?他們的眼睛早被傳統的教條、規矩、習慣蒙蔽了,他們連自己都看不見!」她不屑的。
「昨天!」她還是這麼說。
安妮已走到他們面前。她高高的站著,寒著臉盯著水樵,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喬以不出聲,水樵也不出聲,倒是安妮沉不住氣。
「她去過溪邊!?」水樵好意外。「她把日記和樹葉拿回來了?」
他輕輕的笑了起來,絕無遺憾的。
「我給妳一輩子的幸福,我保證!」他擁緊她一些,憐愛更濃。「我愛妳——至永遠!」
「妳回去,否則自討沒趣!」水樵的惱怒已到了頂點,她努力忍耐著。她的神色,她的眼睛,她的唇,她的臉一片凜然,令人不能逼視。「我不是妳撒潑的對象,妳找錯了人,明白嗎?」
水樵臉上登時添上了一抹凌厲的血紅,她站住了。
「不!我從不送人禮物!」她轉身走進臥室。
她迅速走回屋子,當她走得快時,她真是像在飄。喬以跟在她後面,心中充滿了幸福感,他從來沒想到,在安妮之後,他還能得到一份愛情,而且這麼快!水樵,他真是絕沒想到她會接受他——她一直是靜如止水,高不可攀,可望而不可及的!
「我否認不了感情,喬以,」她認真的承認。「世界上是有愛的!我讓你走進我的生命,無論以後發生什麼事,我不後悔!」
「你不工作?」她露出了關心。
「喬以,」方丈慈祥卻擔憂的。「帶水樵走吧!」
「等了很久?」他凝注著她。
「相信我,水樵,」他輕輕抬起她的下巴,他的神色嚴肅莊重,他的眸子又黑又亮——哦!幾時他除下了眼鏡?他看來——不再那樣風塵僕僕了。「我所給妳的是我生命中的全部,是永恆!」
「別拿自己生命開玩笑,妳真相信——二十四年前有什麼事?」方丈皺眉。
「一片休息的雲,像你嗎?」她說。是悄皮話嗎?
方丈皺著眉——他實在沒辦法了解這一代的年輕人!
「因為——我們聯手!」水樵仍然平靜,平靜中帶著一抹堅毅,一抹深思之色。
她怎能說真話?那豈不——洩露了早已存在的感情?
「大小姐——」
「是又怎樣?可以隨便殺人?」喬以冷笑。
只因為她承認了感情?
「我——」安妮摔一摔頭,她怎麼會被一個鄉下丫頭鎮住的,真是沒道理。「妳別得意,告訴妳,雖然我現在奈何不得妳,以後——等著瞧!」
「賤人還嘴硬!」又有人喊,始終躲在人群不敢露面。「當她淫|婦燒死!」
「不曾撒過,」喬以認真的說:「撒種前總該考慮園中的土壤,是吧?」
「慢著,」方丈叫住喬以。「就算——他們真正——吊死林泰立,也是他咎由自取!」
「妳母親剛才在那兒!」喬以說。
「怎麼說?」他驚奇了。她的怪思想?
「喬以——」她雙頰微暈,深冬中的一抹暖陽似的。「愛原是很美的一件事,有些缺陷——未必不是美!」
母親?她為什麼要方丈來?她真擔心水樵?或是怕歷史重演?
「我——告訴她一切了!」喬以說得突然。
「那不正常,也令人痛苦!」他立刻說。
「妳的母親!」他故作平靜的走開了。
「別低估我,水樵!」他充滿自信的。「即使再困難的礦,我自信能開採得很好!」
喬以四下張望一下,沒有人,連一個人都沒有。他搖搖頭,這個古老、頑固又可怕的地方,是否真有什麼方法使圓溪的水倒流?他慢慢的朝他放摩托車的草地走去,那是在鎮外,是在石橋的那一端——
「你說什麼?」她眨眨眼,很有女人味。
「很難說的!」她推開莊院大門。「我為你開了門,進不進來有時——由不得你我!」
「不信!告訴我真話!」他放開她,直視她眼睛。「我要聽真話!告訴我!」
他看見草地上平放著他的日記本,他看見十片不同形狀,不同顏色——卻都是綠,深淺不同的綠色葉片散在日記四周,他看見水樵收斂眼底最後一絲等待,他的心就像頭頂上的雲,軟綿綿,輕飄飄——
「秦小藍的病嚇壞了你嗎?哪能人人有病?」她說。
「喬以——」她眼中湧上水霧,她的感情,那埋在深心裏的感情也像水霧洶湧了,她回抱著喬以的腰,整張臉都藏進他的胸前。「你說真話?一輩子?」
「圓溪是不需要法院和警察局的,今天如此,二十四年前更如此,他們有自己的法律!」方丈黯然說。
「雲!」他指一指天空。「它流浪得真快!」
「天下只有一朵水中的雲,」喬以說:「妳明白的!」
「什麼時候?」他抓緊她雙肩。
「不!」水樵收拾了日記和樹葉。「她幫自己!」
「只怕是——水中雲影!」她搖頭。
「他送小藍蘭花,我相信他能對小藍好!」他說。
「無所謂反對,贊成,」他搖搖頭。「既然有人願意把父母賜的清白之軀公開展覽,那是他個人的事,為什麼反對?但是我也不贊成,因為我絕不會去跑!」
紛飛的石塊停了一陣,又有幾塊飛來,打中喬以也打中水樵,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現身。
「進去,關好門!」喬以鄭重的說:「別拿自己開玩笑,要防備那些狂人,野蠻人!記住,戰鬥是我們共同的!」
「下和*圖*書一次對付不了自己的時候,告訴我,讓我幫妳!」他迅速的吻她一下。「記住了!」
方丈有半分鐘的猶豫,他的背影似乎都僵住了。
「我的愛心、理想、前途全包括在水雲之間!」他肯定的說:「有水沒有雲,有雲沒有水都是缺憾,唯有兩者相映,世界才完美!」
「為什麼一定要水樵走?」喬以不明白的。
「禮物?」他說。
「我來看看那個神通廣大、三頭六臂的鄉下姑娘。」安妮的箭頭指著水樵了。「我要問她用什麼方法勾引了我丈夫,破壞了我的家庭!」
「水也該是流動的,不是止水!」他說。
喬以看著那個水樵母親總是拿著的針線盒,若有所思的沉默了好一陣。「她看來很膽怯,很畏縮,是否——當年她做錯了什麼事?」他突然問。
他扔一塊石頭,擊破了平靜溪水中的雲影。
「你不來我也在這兒,」她不置可否的。「我等了二十四年的溪水倒流!」
「但是——他不是你!」她說得好惋惜。
「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他知道她不是開玩笑,神色也嚴肅了。
「誰不是呢?」她淡淡的笑了。她的淺笑真美,美在那虛無縹緲的淡然。「我承認人有慾念,我更認為——慾念是可以克制的!」
他握住了她的手,冰冷而微顫——是激動?興奮?或是內心也在恐懼?也沒把握?當他的手接觸到她的時,一種奇妙的連結在他們之間滋生了——也許是患難中比較容易激出真情和火花吧!
「是——嗎?」水樵皺皺眉,放開喬以大步過去。
水樵用眼光,視線,用神情,用那——在唇邊越擴越大的漣漪迎著他,他一口氣奔到她面前,汗水,喘氣,歡笑,滿足,凝成了溪邊樂章的序曲。
「妳,我!」他簡單又含蓄的。「我相信——她明白!」
「水樵,妳的皮膚怎麼近乎透明的?」他忍不住問。
「我不懂尊重,我只要她還我公道,」安妮大聲說:「她搶了我丈夫!」
「媽媽——從來不到溪邊,也不肯走過石橋,」水樵若有所思。「她今天很特別!」
安妮說完就想走,水樵卻攔住了她。
「妳總有一天要面對它的!」他說。
「這又怎樣?」水樵皺眉。
她點點頭,望著他微微一笑,開始邁出第一步——
「我有個感覺,」水樵受著石塊的擊打,卻那樣平靜。「當年爸爸和媽媽——也受這樣的對待。」
還是沒有回答,沒有人影,石頭卻飛得更多、更急。
「人不可能沒有錯誤,只是——相同的錯誤別犯第二次就行了!」他含有深意。
「你們不要自討苦吃!」喬以咬咬唇,轉身扶起了草地上的摩托車。「上來,水樵,」喬以吩咐。「他們不讓路,我就從他們中間衝過去!」
「你為什麼不說?不告訴他們?」喬以問。
「我相信在臺北裸奔是傷風化的,有違傳統道德,」他說:「那與新潮無關!」
「媽媽回來了!」她說。
水樵冷哼一聲,出其不意的一巴掌摔過去,安妮昏了一昏,等意識到挨了打的時候,喬以已經捉住了她,連抱帶拖的把她塞進汽車。
「或者不該說法律,說他們的規條吧!」方丈慢慢的。「是由鎮長和幾位年高德劭的人主持!」
「但是我怕——」
「我不以為有什麼可瞧的!」水樵說。
「流浪使我疲乏,我現在只想休息!」他一語雙關。
「回去吧!安妮,」喬以沉住氣。「這兒不是妳表演的舞臺!」
「想說什麼?為什麼不說出來?」他問。
她吸一口氣,把那絲酸意吸盡,從今之後,她只容得下甜的,愛情如此美妙,她再不容它溜走了!她拋開小藍,拋開了古老圓溪古老的故事,拋開了戰鬥,這一刻,她只要喬以,只要喬以!
她若知道,為什麼不告訴喬以?
「安妮!」喬以為難的。「我不明白她來做什麼!」
「圓溪的老人、中年人根本不去臺北,不去任何大城市,圓溪——可看見有年輕人?誰離開這故步自封的地方還會回來?」方丈歎息。「我絕不敢縱容,只是——圓溪的人只有自己的規條,他們不知道法律!」
「等你回來?」喬以腦中靈光一現。「那——你是誰?和水家大小姐訂婚的鎮長兒子?」
「妳早已在喜歡我,為什麼不承認?」他問。「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還要那麼冷若冰霜的對我?」
「對不起,我來遲了,使你們受驚!」方丈說。
「是嗎?」喬以懷疑。「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無論如何——令我對圓溪的人印象沒那麼壞!」
水樵沉默了一陣,站定在莊院門邊。
「難道犯了錯的人全是死罪?」他問。
人群有幾分鐘靜寂。
「表面上不是!」他笑。
「她想幫我!」喬以說。
「不可能!他們不去臺北?他們的子女不去臺北讀書?」喬以冷笑。「你在縱容他們藐視法律!」
水樵皺起眉頭,不因為安妮的潑辣,而是安妮的聲音引來一些探頭探腦的鄉人。安妮的話全無根據,全不正確,但她那樣的叫著、罵著,鄉人會怎麼想?會真以為水樵搶了安妮丈夫!
「安妮,妳太過份了!」喬以變了臉。「妳在胡說些什麼?妳快離開!」
「妳還想做什麼?妳已經太過份了,妳不怕那些人認出妳安妮的真面目嗎?」喬以關上車門,他臉上是少有的氣憤和嚴肅。
「妳要我說什麼?妳想聽什麼?」水樵的聲音平靜的波紋不生。「我不習慣跟陌生人說話!」
「害怕!?怕什麼?」他好意外,水樵豈是害怕的人?「我絕非說謊之輩,而且——我絕不會對不起妳!」
「回家才許看!」她放在他掌心。
「不——」方丈皺眉。「若兩情相願——也就罷了,水家大小姐嫁長工頂多難聽一點,但——」
一塊石子飛過來,打在喬以的背上,接著又是一塊,又是一塊,似乎,四面八方都有人向他們攻擊了。喬以放開水樵,轉過身來。卻——看不見什麼人!
說完,水樵站起來慢慢往鎮裏走,但——安妮並不放過她,是她若無其事,是她奇異、震懾人的美激怒了安妮——安妮原以為是個土頭土腦的鄉下姑娘呢!
「這是不可饒恕、罪大惡極的事,於是,在會議之後,他們不動聲色的就抓住林泰立,當晚——吊死了他!這——只是為水家大小姐報仇!」方丈說。
「你的網呢?」她問。
「不,我不能再錯下去!」喬以肯定的。「我再去,只有使事情更複雜!」
「也許是——」她眉梢一掀。「你不相信命運的,對嗎?但是,即使不信的人,也得屈服於命運!」
他呆了一下,怎麼——講成這樣子呢?他們該是快樂的和圖書、融洽的,為什麼爭執?為什麼歎息?
「我不知道,我也矛盾,」她紅著臉。她是水樵嗎?或是另一個像水樵的人?「我想——是我對付不了自己!」
「你們敢!」她的聲音冷如冰,利如刀。「你們以為還是二十四年前?沒有人追究?沒有人管?你們可以隨便殺人?你們不怕抵命?告訴你們,你們勝不了!」
「水樵!」他擁住了她,緊緊的。
「我不會帶她去臺北,我會留在此地幫水樵弄清楚這件事。」他堅定的說:「你否認不了,這裏的確發生過意外!」
「你們——一次教訓還不夠?還不知錯?你們的良心平安嗎?」方丈痛心的說:「你們真是——禽獸不如!」
怎樣的歷史啊!
他抓在手上,薄薄的紙卷竟有使他承受不了的重量,是她!只有她在他心中有這份置!
鎮人中有些害怕的騷動,顯然是沒想到喬以有這一招,但是,很快的又安定下——簡直像一堆又硬又臭的頑石!
「為這個而不去臺北?」他問。
「誰在偷偷摸摸?誰——」
「深更半夜偷偷摸摸會做什麼好事?」有人冷笑。「老婆找上門來吵還不是證據?」
「否則怎樣?」安妮心虛的強作姿態。她也看見了鄉人圍觀,她以為那些人一定會幫水樵,她討不了好。「妳難道——敢打人?」
「我們正式離過婚,妳別忘了!」喬以提醒。「是妳要求的,律師也是妳找的!」
喬以臉色一整,正色說:
方丈又沉默一陣,似在考慮該怎麼說。
方丈氣急敗壞的排開眾人,看看水樵,看看喬以,又轉身面對著鎮人。
「水樵,在戰鬥中,我覺得力量比平日倍增!」喬以興奮而充實的。
「再不抓牢它又要流走了!」他衝口而說。
「出來!扔石頭的人出來!」他憤怒的叫。「圓溪的傳統就是這麼偷偷摸摸、見不得人的背後打人?」
在方丈面前,眾人都啞了,眉宇之間卻仍是頑固的不服。
他的微笑不再疲乏,不再疑惑,他看來滿有信心和勇氣,和第一次遇見她時,有好大的不同,是嗎?是他看清了自己?或是找到自己?
「喬以,你們——討不了好!」方丈著急的。
「愛心的傳播使者,你能眼見朋友在痛苦無助的深淵中而不加援手?」她反問。
「別和他們囉囌,捉住他們!」一個老頭叫。
「是什麼?」喬以問,立刻,他明白了。「我們戰鬥的對象是古老、不正常、不合理的傳統,是嗎?」
喬以的神色也是奇特的,是一種年輕人特有的叛逆、好奇和勇敢。
「捉住他們,」人群裏又有人喊。「捉住他們,不能讓他們的醜事破壞了圓溪的美好的傳統,燒死他們——」
很快的,她又出來,手上多了一捲紙。
「昨天!」她輕輕的,不說真話。
「敢!」她絕不猶豫。「為著圓溪的溪水倒流,我敢從鎮頭跑到鎮尾!」
「安妮——」
「你們有汁麼證據說我們是淫|婦,是野男人?你們要殺人也該有證據!」喬以叫。不知道為什麼,他心中全無懼怕,或者是水樵在身邊吧!
「心臟病吧!」
喬以回頭再看水樵,卻是——更是吃驚。那是他想像不到的場面,那些圍觀的鎮人攔住了路口,和水樵對峙著,他們想做什麼?不許水樵回家?
當然,她媽媽不會再在那兒,窗沿上卻放著一些東西,那是喬以和水樵遺留在溪邊草地上的日記本和那十片不同的樹葉。
「臺北?為什麼要去臺北?」她反問。「那個新不新,舊不舊,毫無準則,雜亂無章的地方有什麼好?」
「還不走?要我趕你們!」方丈大喝一聲。
水樵看喬以一眼,互相傳遞一個鼓勵的眼波。
「你勸勸她吧!我相信——她只聽你的!」方丈說。
「秦蔚文來過,好霸道!」水樵了解的。
她嘴唇動一下,想說什麼,卻忍住了。
「為什麼你們偏要說二十四年前的事?」方丈搖頭。「也許有,但——不曾親眼看到,我不敢說——不過,水樵聽來的可能言過其實!」
「我們不會感激你,」水樵冷冷的。「你若不來,我們就知道他們會怎麼做了!」
「真話!別折磨我!」他的聲音低沉動人。
「當然,以你的眼光看,他們是落伍,是不對,但——這兒是圓溪,是一個與外界比較隔膜的地方!」
「你該明白我可不怕那些人,」喬以不以為然。「我不相信他們在法律之前還敢殺人!」
「若我能知真話,死也無憾——」他認真的。
「啊!」喬以吃了一驚,是——這樣?
「只是很美?」他有些失望。
「孩子,相信我,這是真實的情形!」方丈又說:「等我回來——一切事情都已成過去了!」
「目前怎樣?壓制一次狂人想吊死人、燒死人的行動?」喬以冷笑。「你不覺慚愧?一個方丈,一個讀書人!」
「燒死,燒死淫|婦——」立刻有人附和著叫。
她是恨極了,她今天來的目的完全沒有達到,水樵絕非她想像中的鄉下姑娘,更不是好欺負的,她似乎還站了下風,這口氣——她終有一天要出的。
「圓溪!?」他呆了一下。淺茶色鏡片下的眼睛一片深沉的疑惑。「他們——為難妳?」
「你的心能撈起水中的雲?」她又問。
「水樵!」他再次擁緊她。「水樵!」
「做錯事的該是那些人!」水樵指著窗外。
「但是,你能幫忙使溪水倒流嗎?」喬以笑著走開。
「什麼意思?」他問。他擁著她,心中湧著強烈要保護,要照顧,要愛得更完美的意念。
「你們瘋了?你們——個個都瘋了,誰讓你們這麼做的?誰給你們的權利?你們要抵命的,知道嗎?」方丈說。
「不需要等,」她淺笑。「你寫得——很美!」
「我不明白你的話,林泰立——犯了什麼罪?為什麼不送他去法院或警察局?」喬以追問。
「告訴我,什麼時候畫的?」他問。她看不見他的神色,卻聽見他聲音中的滿足。
「走吧!何必惹事?」方丈說。
方丈說。
「你管不著!」安妮嘴唇一癟。分手才多久?她看來憔悴了不少。
「我和妳爭什麼呢?我說過幫妳的!」他說。
「像與不像有什麼關係?他在水中看清了自己呢!」他微笑。
「陌生人?我是安妮,是喬以的太太,是——」
「帶水樵走吧!我是為你們好!」方丈又說。
「請放尊重點,好嗎?」喬以忍無可忍了,他怎能任安妮侮辱水樵?
喬以大步走到水樵身邊,他幾乎抱著不惜一切犧牲拚了的決心。水樵神色凝肅而古怪——她顯得興奮。她目不轉睛的瞪著那些冷漠的人。這個時候,這一觸即發的場面,她還興奮?他沒看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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