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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蕭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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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2

貞觀這一說,自己亦覺好笑:「九年前,我就知道了!那天亦是七夕,眾人陪你看海回來,大人都睡了,獨獨四妗到灶下煮了一枚雞蛋、一枚鴨蛋給你吃!」
二月立春分,無好狗拖推渡船,船頂食飯船底睏,水鬼拖去無神魂。
說著,替他拿了地上的行李,直領至廳上坐下,又請出阿公、阿嬤等眾人。
「——還要高唱凱歌回來,對不起?」
她母親笑道:「這是怎樣講?」
「在臺北卻是吃豬腳麵線!」
貞觀原和銀蟾姊妹,在後邊搓圓仔,就是那種裝織女眼淚的;搓著、捏著,也不知怎樣,忽的心血來潮,獨自一人往前廳方向走來。
「請問是找誰?」
「……」
這一說,兩人不禁互笑起來:「我們民族性是:無論做的什麼,總覺得他長遠夠你想的……啊!阿仲回來了!」
大信又說:「不知你怎樣想,我卻覺得伊和擺渡的,是真匹配!」
在這鎮上,家家戶戶,大門是難得關上的;貞觀站立天井,兩眼先望見大門口有個人,在那裏欲進不進,待退不退,看來是有些失措,卻又不失他的人本來生有的大模樣。
她二姨一旁笑她母親道:「是啊,你還讓貞觀去?今晚任他是誰,去了反正就別想回來!到時看你那鍋油飯,有誰來幫忙吃?」
「不可!此乃秘密——」
「啊!你……我忍了一個晚上,才沒說出來,你是怎麼知道的?」
銀山有父,得以重見親顏,而母親和二姨,永遠是傷心斷腸人。
兩人相視一笑,又揮了手就聲再見;當大信舉步欲離去時,貞觀站立原地,說了一句:「好走——祝你生日快樂!」
這人說來就來,害她一些準備也沒有……
貞觀笑一笑道:「是啊!你不提起,我差些沒想著!」
然而當她見著他式樣笨拙的皮鞋,卻又忍不住好笑起來;今晚七夕夜,身邊是最透靈的人,和一雙最難看的鞋子——大信終於發話了:「咦!你有無發覺這件事?陽曆和陰曆的七月七日,都跟橋有關!」
「你說呢?」
「桃花啊!」
貞觀應了聲出來,人一徑走在前面領先,怎知沒多久,後面的兩個亦跟上了!
她真www.hetubook.com.com要是生氣,倒也好辦,可以霍然了斷,偏是這心情不止這些,尤其那日聽了她大妗那些言語,明白了人生的無計較,她更是雙腳踏雙船,心頭亂紛紛起來——貞觀換了一件草青色,起黃、白圓點的斜裙洋裝出來,客人坐在她母親的正對面,見了她,站了起來,才又坐下。

九月紅柿紅,桃花生水割著人,割著阿伯無要緊,割著少年先不堪。
貞觀伸手關窗,心反而變得清平、明亮。
「阿姊,是我!大信哥哥來家裏坐,你不出來坐坐嗎?」
折轉回去時,已經九點半過了;她弟弟卻在路上遇個小學同窗,到那人家中去坐;剩的兩個人,愈發的腳步似牛隻——到了家門口,貞觀止住腳,回眸問大信道:「時間不早,就不請你進去了;你認得路回外公那裏嗎?」
四月是春天,無好狗拖守渡邊,一日三頓無米煮,也敢對阮葛葛纏。
想著大舅即將回來,想著大妗的人和她的情意……由大舅又想著自己父親和二姨丈來。
八月是白露,無好狗拖推橫渡,欲食不做叫艱苦,船坯打斷面就烏。
……
貞觀一人無味,只得回轉自己房裏靜坐。
貞觀這下再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一笑,是對桃花稱讚,對身邊的人喝采。
貞觀笑道:「他們男生會吃,我可是比不上,阿仲如果真把人客請來,媽媽才是煩惱;這鍋不知夠不夠人家半飽?」
貞觀再不言語。
剛才忙亂,她連他的面都不敢看清……這樣,兩人就算見面了嗎?
「這——」
貞觀心裏想:會唱也不唱給你聽——然而嘴上不好說,只有笑笑過去。
到現在,她的心還亂著呢!本來今晚要跟銀蟾做洋裁,誰知來了個不速之客,他這一撞來,她是連心連肺,整個找不著原先的位子放了。
貞觀自己看看,只見新搓出來的圓仔,個個含水帶淚的,也只有笑道:「快些搓好了,我要回家叫阿仲!」
說著,說著,又到了「范蠡與西施」的和*圖*書歌仔戲時間;她母親和二姨,雙雙回她們房裏去,小弟亦關了房門,自去做他的功課。
兩人走過夜晚的街,街燈一盞盞,遠望過去,極像天衣上別了排珠釵。
他這一銜接,真個毫無隙縫;世上真有這樣相似的心思嗎?貞觀則是愈來愈迷惘。
大信啊哈笑道:「一隻雞,一隻鴨;中國文化,真是深邃不盡,美國人大概永遠都不能瞭解,也無法瞭解,何以一枚雞蛋,就要算一隻雞了!」
這日七月初七,七夕日。
她的腳只顧走動,雙手猶是搓不停,待要以手指按小凹,人忽地止住不動。
從她母親又想回到弟弟身上:阿仲即將北上註冊,……由臺北這個城邑,不免要連想:它竟栽長、撫育出似大信這般奇特、豪情的男子……。
貞觀果然面有難色:「——真不認得,只好等阿仲回來——」
「——甚至渾沌開天地,從有了天地開始,她就在那裏唱歌罵人了!」
貞觀沒說話;大信卻笑道:「吃冰的肚子跟吃飯的肚子,不一樣的!我家裏那些妹妹都這樣說——」
她是還有些惱他,但是奇怪啊!兩人的氣息仍舊相通感應,不然,怎麼會好好的這裏不坐,突然間跑到前頭去給他開門?
貞觀亦笑:「我就知道你裝假!」
正月人迎尪,單身娘子守空房,嘴吃檳榔面抹粉,手提珊瑚等待君。
貞觀是回到家來,才知弟弟早她一步,已經給銀禧叫去了,原來自己走小路回家——她母親正準備祭拜的事,一面與她說:「阿仲臨時走得快,也未與他說詳細,這孩子不知會不會請人家來吃晚飯?……還是你再去一趟?」
「……」
可以想像得知的,當大信聽了後面一句話,他整個人變得又驚又喜,一下就衝到貞觀的面前來。
十月十月惜,阿伯戇想阮不著,日時懶怠無人叫,暝時無某睏破蓆。
三月是清明,風流女子假正經,阿伯宛然楊宗保,桃花可比穆桂英。
大信吐了一口氣:「就為了它,你就知道我過生日?」
大信笑起來:「豈有不知的?佛書不是說拈花微笑嗎hetubook.com.com?是笑一笑即可的,連話都不必一句、半句!」
大信笑道:「說不認得,你會送我嗎?」
「是啊!南部這邊是這樣風俗!」
「我——」
貞觀一步踏一步向前,心想:這兩日,大舅欲回來,家中一些壯丁,三分去了二分,赴臺北接飛機了,這人如果要找銀川、銀安,可就要撲空了……。且問他一問。

五月龍船須,桃花生水愛風流,手舉雨傘追人走,愛著緣投戇大呆。
三人來到碼頭,看了漁船和燈火,又尋著海岸線,直走過後港灣。
未幾,大信說要去海邊看海,她母親和二姨異口同聲叫貞觀姊弟做陪。
「有這樣大的牽連?!……那,好吧——」
「喔!」
揀個這樣的大日子來相見,他是有意呢?還是無心撞著?……
貞觀解說道:「那是廿歲以後,開始算大人了,才吃的,之前,小孩只吃那二項;雞蛋代表雞,鴨蛋代表鴨,等於吃了一隻雞、一隻鴨!」
貞觀料知會有此問,不禁笑道:「誰不知你和漢武帝同月同日生?」
大信只好笑起來:「你不說……我心臟都快停了!」
大信後來還是她弟弟送走的,二人一走,貞觀回屋內淋浴、更衣,直到躺身在床,仍無睡意;她心中放有多少事啊!
「——我喜歡她那種絕處逢生;比較起來,他們才是真正的生活者,好像世事怎樣,都不能奈何她,……甚至被丟到萬丈懸崖了,他們不僅會堅韌的活下去,還要——」
「哦!」
搓圓仔雖可以無意識,可是搓著、搓著,銀蟾就叫了:「原來你手心出汗,我還以為粿團濕,阿嫂沒把水瀝乾!」
她將腳步放慢,眼睛只看著自己的鞋尖,誰知大信亦跟著慢了;不知為什麼她的心情這樣複雜,心中卻還有信賴與寬慰。
貞觀惶惶害怕的,就是這樣直見性命的時刻。
大信又說:「剛才我也聽見『桃花過渡』,實在很好!!奇怪!以前怎麼就忽略呢?小學時,收音機天天唱的!歌曲和唱詞都好……你會唱嗎?」
「我怎麼會知道?畢竟我是女子,女子如何得知男子的心?」
十一月是冬至,大腳查某假小蹄,八寸鞋面九寸底,大過阿伯的船坯。和圖書
「還有,還有!你尚未說完!」
死生原來有這樣的大別;死即是這一世為人,再不得相見了——而生是只要活著,只要一息尚存,則不論艱難、容易,無論怎樣的長夜漫漫路迢迢,總會再找著回來。
十二月是年冬,精糍做粿敬祖公,有尪有婿人輕鬆,阿伯你就扇冬風。
七月樹落葉,娶著桃花滿身搖,厝邊頭尾人愛笑,可比鋤頭掘著石。
如果沒寫那些信,那麼他只是家中一個客人,她可以待他禮貌而客氣,如今心下那樣熟知了,偏偏多出那個枝節來,這樣不生不熟的場面,到底叫人怎樣好?
貞觀幫著母親安置一碗碗的油飯,一面說:「還操這個心做什麼?今晚那裡輪得到我們?人家親姑母和侄兒,四妗那裏會放?四妗不說,還有阿嬤呢!怎麼去跟伊搶人客?」
大信笑道:「咦!你笑什麼!」
這雨是年年此時,都要下的,人們曆久有了經驗,心中都有數的,不下反而才要奇怪它呢!
她二姨笑道:「那邊來了上等人客,正熱呢!反正開了桌,請一人是請,請十人也是請,乾脆來一個留一個,來兩人留雙份,你自己阿仲都別想會回來吃,你還想拉伊的?」
大信又道:「聽了這歌,如同見她的人;桃花這個女子,原來沒有古今、新舊的,她一徑活在千年來的中國,像是祖母,又像妹妹——」
貞觀給他倒來一杯冰水,才看到他手中早有一杯;看看在座人人都有,便自己喝了起來。眾人說話,貞觀只是喝水,到她換來第三杯冷飲時,她母親忍不住說她:「剛才叫你多吃一碗,你又說吃飽了,如今還喝那麼多冰水?」
六月火燒埔,無好狗拖推渡人,衫褲穿破無人補,穿到出汗就生蟲。
「我怎麼不知道?」
就有這樣的人,找上門來叫你個措手不及——可是,來者是客,尤其現在這人更加了不得!弟弟考上,他是功勞簿上記一大筆的,她母親和眾人一直感念他,正不知要怎樣呢;再說,人家是四妗娘家的侄兒,不看四和圖書妗也看四舅……如此便說:「啊——是你!請入內坐,我去與四妗說——」
「伊是誰?」
三人齊齊走了一段,忽又變得弟弟在前,她和大信兩人落後。
貞觀回說:「桃花有知音如你,桃花才真是千年人身;可以不墮輪迴,不入劫數!」
「欲做什麼?」
他竟是定定先看了貞觀兩眼,一見她不喜,且有意後退不理睬,這才笑道:「貞觀,吾乃大信也!」
桃花道是:嫁你不難,咱們先來唱歌相褒,你若贏了隨你,你若是輸,叫我一聲娘,乖乖渡我過去——貞觀聽得這一男一女唱道:
沿途,大信都有話說,貞觀心想:這人來說話的吧!他那裡要看海?
……這個人,他到底要她怎樣?探親、遊玩,他多的是理由住下,她不是不歡迎,她是無辭以對啊!
這一見面,有得他們說的;她自己則趁亂溜回後邊繼續搓圓仔。
「幾何算不出,代數也算不出。」
大信更是意外:「愈說愈緊張了,你快點明吧!」
聽著,聽著,貞觀不禁好笑起來:這女的這樣潑辣、愛嬌,這男的這樣沾沾自喜,可是,也只能覺得二人可愛,他們又不做壞事,只是看重自己——還未想完,先聽到房門「咚咚」兩聲響,貞觀隨著問道:「誰人?」
貞觀覺得:這人像條弄錯方向,以致彈跳回來的橡皮圈。
「臺北人客來了,是四妗的侄仔,當然阿仲要來見老師!」
大信笑道:「你放心!我連路上有幾根電線杆都數了,賽過你們這裏的台電工人!」
果然七點過後,她大弟還不回來;這邊眾人只得吃了晚飯,因看到鍋裏剩的,不免說是:「你看!只差阿仲一人,就剩這許多,要是貞觀再去,連明天都不必煮了!」
日頭才偏西未久,忽的一陣風,一捲雲,馬上天空下起細毛雨來。
她母親、弟弟和二姨全都笑起來;貞觀自己亦在心裏偷笑著。
這樣大熱天,那人兩隻白長袖還是放下無捲起,一派通體適意的安然自在。
桌上的小收音機,是阿仲自己做的實驗,她才隨手一轉,《桃花過渡》的歌一下溜溜滑出:原來,桃花待要過江;擺渡的老人招她道:渡你也行,先得嫁我!
「像桃花這樣的女子,是舉凡男子,都會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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