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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蕭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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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3

十一

他——貞觀忽然撲身向下,將臉埋於枕頭之中,她此時了悟:人世的折磨,原來是——易捨處捨,難捨處,亦得捨!
不論旁人怎樣想,貞觀自信瞭解她大妗,前日大舅和琉璃子阿妗要走時,伊還親自與他二人煮米粉湯——銀山嫂一走,貞觀猶等了片刻,才與她外婆言是:「阿嬤,你叫大妗來,問伊事情!」
貞觀看她的右手擠著奶房,暈頭處即噴灑出小小的乳色水柱……
「這是為什麼?」
貞觀傍著她坐下,親熱說道:「阿嫂,阿展尚未離手腳,你有時走不開,可以先擠好,叫人端來呀!」
奶白的汁液,一瀉如注;貞觀不禁要想起自己做嬰兒的樣子——她當然想不起那般遙遠的年月,於是她對自己的母親,更添加一股無可言說的愛來。
貞觀接過碗來,看了一眼,說道:「很濁呢!阿嬤——」
人的魂魄,有時是會比心智、毅力,更知得捨身的意願!
「為什麼?」
銀山妻子聽見,回頭與她笑道:「玉蘭過高,等你返身拿梯子去給阿嬤摘!」
銀山、銀川的妻子,正執巾、捧盆,立著伺候老人洗面。事畢,兩妯娌端著盆水,前後出去,卻見銀城妻子緊跟著入來;貞觀看她手中拿的小瓷碗,心下知道:是來擠奶與阿嬤吃!
「我不會說,我先去洗碗——」
貞觀撫和*圖*書撫心口,只覺胸中有一股暖流。
她在極度的淒惋裏,小睡過去,等睜眼再起時,四周已是紛遝遝。
她外婆笑道:「所以阿展身體好啊!你還不知是寶——」
她大妗拭淚道:「光復後,同去的人或者回來了、或者有消息,只有國豐他一直無下落;這麼些年來,我日日焚香,立願祈求天地、神明庇佑,國豐若也無事返來……媳婦願上淨地,長齋禮佛,了此一身——」
大信即使真不要自己姑母送他,貞觀亦不可能在大清早,四、五點時候,送一個男客去坐車!在鎮上的人看來,她和他,根本是無有大關係的兩個人——那麼,她的違反常例,起了個特早,就只為了靜觀他走離這個家嗎?
貞觀看她手上,除了玉簪、珠釵,還有兩蕊新摘的紫紅圓仔花:「阿嫂,怎麼不摘玉蘭?」
她阿嬤這一聽說,更是哭了起來,她拍著伊的手,嘴裏一直說:「啊!你這樣戇!你這樣戇!」
她外婆早在鏡裏見著她,於是轉頭笑道:「你在想什麼,這樣沒神魂?」
當她再回轉房內,看見老人家又坐到小鏡臺前,這次是在抹粉,伊拿著一種新竹出產的香粉,將它整塊在臉上輕輕緣過,再以手心撲拭得極其均勻;貞觀靜立身後,看著,看著,就想起大信的一句話來:「從和*圖*書前我對女孩子化妝,不以為然;然而,我在看了祖母的人後,才明白:女子妝飾,原來是她對人世有禮——」
「阿姑,我只與你一人講,別人還不知呢!你偷偷與阿嬤說了,叫伊來問,阿嬤一加阻止,伊也就不敢去!」
眼前的婆媳兩個,各自在激動流淚。貞觀心想:阿嬤其實最疼這個大媳婦,然而,上年紀的人有時反而變成了赤子,就像現在:她外婆竟然是在跟她大妗撒嬌——
所有不能相送的緣由,貞觀一項項全都老早想到了,她甚至打算:不如——狠狠睡到六、七點,只要不見著,也就算了!
「怎樣的事情?」
貞觀聽說,仰頭將奶悉數喝下;她外婆問道:「你感覺怎樣?」
貞觀當然訝異,問道:「什麼事了?」
貞觀早走出房門來,她一直到廚前外院,才扭開水龍頭,讓大把的水沖去眼淚;人世浮蕩,唯見眼前的人情多——貞觀撲身水池上,才轉念想著大妗,那眼淚竟又是潸潸來下——
擠過奶,兩個表嫂先後告退,貞觀則靜坐在旁,看著老人喝奶;她外婆喝了大半,留著一些遞與貞觀道:「這些給你!」
她大妗幾乎是隨聲而到;貞觀聽她外婆出口問道:「你有什麼事情,不與我說了!我知道你也是嫌我老!」
連貞觀都已經在流淚,她阿m•hetubook•com.com嬤更是淚下涔涔;她大妗一面給老人拭淚,一面說道:
「有什麼苦情,你不能說的?」
貞觀這一聲問得又急又促,以致她表嫂哽著咽喉,更有些說不出聲:「伊只說要上碧雲寺還願——叫我們對老人盡孝,要聽二伯,眾人的話——」
等她阿嬤梳好頭,洗過手,貞觀即近前去攙伊來床沿坐,這一來,正見著銀城妻子掏奶擠乳,她手中的奶汁只有小半碗,因此不得不換過另半邊的來擠。
那樣,眾人會是如何想像他們?
「……」
早餐自然有銀城嫂煮了招呼他吃……不然也有她四妗!伊甚至會陪他到車站。
銀城的妻子聽說,即靠過身來,在貞觀耳旁小聲說是:「阿姑,你不知!擠出來未喝,一下就冷了,老人胃腸弱,吃了壞肚腹啊!」
漢詩有「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的句子;貞觀可以想見:此時——天際的繁星盡失,屋外的世界,已是黎明景象;街道上,有趕著來去的通車學生,有抓魚回來的魚販仔,有吹著長簫的閹豬人,和看好夜更,急欲回家的巡守者……
「阿娘——」
祖、孫兩個正笑著,因看見銀山的妻子又進來!她手中拿的香花,近前來給老人簪上;貞觀於是笑道:「哇!心肝大小瓣,怎麼我沒有?」
她一面說,一面微側著身去解衣服hetubook•com•com,貞觀看到這裏,不好再看,只得移了視線,來看梳粧檯前的外婆;老人正對鏡而坐,伊那髮分三綹,舊式的梳頭方法,已經鮮有傳人,少有人會;以致轉身再來的銀山嫂,只能站立一旁聽吩咐而已。
「——如今他的人回來了,我當然要去,我自己立的願,如何欺的天地、神佛——只是,老人面前,不得盡孝了,阿娘要原諒啊!」
而大信;該已提起行李,背包,走出前廳,走經天井,走向大門外。
她本想閉眼再睡的,怎知雙目就是瞌不起,整個晚上,她一點醒,二點醒的,根本也無睡好!
——都已經五點十五了!大信也許正在吃早餐,也許跟她四妗說話!也許……也罷!也罷!
房內早擁進來一堆人,她二妗、三妗、四妗、五妗……眾人苦苦相勸一會,她阿嬤才好了一些,卻又想起說道:「不管怎樣,你反正不能去;你若要去,除非我老的伸了腿去了;如今,我是寧可不要他這個兒子,不能沒有媳婦,你是和我艱苦有份的——」
「阿娘,媳婦怎會有那樣的心呢?」
「若不是——」
「我也不知曉!昨晚就苦不得早與你說呢,你一直沒出房門;這邊又有人客。」
「阿嫂說:大妗要去廟寺住——詳細我亦不知!」
她大妗跪得這樣沉,貞觀拉她不動,只得搬請救兵:「阿www.hetubook.com.com嬤,你叫大妗起來——」
「你先說啊,你先說!」
銀山嫂雙目略略紅起,說道:「小蠻伊阿嬤這兩日一直收拾衣物,我們只覺得奇怪,也不敢很問,到昨晚給我遇著,才叫住我,說是伊要上山頂廟寺長住——」
事情卻又不盡如此,也不知怎樣的力量,驅使她這下三頭兩頭醒……
四點正,貞觀即醒了過來。
「我若說了,阿娘要成全我!」
貞觀一心虛,手自背後攀著她外婆,身卻歪到面前去糾纏。她皺著鼻子,調皮說道:「我在想——要去叫阿公來看啊!呵呵呵!」
到得此時,還不如悄作別離;是再見倒反突兀,難堪!
話未說完,她大妗早咚的一聲,跪了下去;貞觀坐在一旁,渾身不是處,只有站起來拉她。
她一面說,一面拉了貞觀至一旁的床沿來坐;貞觀頭先被牽著手時,還有些奇怪,等坐身下來,才知她表嫂是有話與她說;伊湊著頭,趁著給貞觀衣襟上別花時,才低聲說道:「以為你會去摘玉蘭呢!一直等你不來——」
「……」
她外婆停停,又說:「你怎麼欲丟我不顧了!」
早班車是六點準時開;大信也許五點半就得出發,這裏到車站,要走十來分。
銀山嫂笑道:「心肝本來就大小瓣啊——還說呢;這不是要給你的?」
她阿嬤聽說,一迭連聲叫喚道:「素雲啊!素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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