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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甫開，大信的人立於燈火處；明亮的燈光下，是一張親切、想念的臉——

「昨天傍晚到家的，你有空嗎？」

停了好久，似乎再無人說話；一路上不斷有練跑的人擦身而過，貞觀靜走一程，才感覺雨又下起，颱風天的雨，是時有時無的。

她說著，笑了起來，大信見此，也只有笑道：「對啊，我還想：怎麼你不及早住到臺北來，要是從前你也住這裏——」

「就可以天天給你請客了！」

大信原先的計畫，是放在深造一途，怎知半路會殺出個貞觀來；所有人生的大選擇，他都在這個時候一起碰上。

二人在電話裏笑起；大信又說：「我七點半準時到，除非風雨太大！」

「不管它，我母親說我一回來就帶個颱風回來。」

「好哇，我那邊只有一張唱片，我只帶那麼一張去！」

「啊，是你——」

「請進來。」

大門口，進出的人不斷；大信則是一跨入即有話要說：「雖說畢業了，奇怪，感覺上卻沒有離開這裏，不時做夢會回來，你說呢！」

門鈴響時，貞觀的心跟著彈跳了一下，多久未見著他了，過年到現在，整整六個月；她理一理裙裾，也來不及去照鏡子，就去開門了ｈｔtｐs://m.hｅtuｂooｋ.cｏｍ.cｏm。

「你帶去的是什麼樣的？」

二人又是笑，經過校鐘下，大信又說：「剛進學校時，我們都希望有天能敲這鐘一下，四年下來，也沒如願。」

六十一年七夕，剛好是陽曆八月十五日；上午十點，貞觀還在忙呢，辦公室的電話忽地響起來；銀蟾在對桌那邊先接了分機，她只說兩聲，就指著話筒要貞觀聽；貞觀一拿起，說是：「喂，我是——」

貞觀端來一杯茶，先放在他面前，這才笑道：「你真要感慨，也還不止這些！」

貞觀佯作認真道：「銀蟾出去了；不過我可以先搬椅子給你這兒坐著，等她回家你再入來。」

想來想去，貞觀還是舊結論：如果她是好的，則不論過去多少時間，相隔多少路程，他都會像那本俄國小說說的——即使用兩膝爬著，也要爬回來。

掛下電話，一直到下班，貞觀只不住看著窗口，怕的風太大，雨太粗；回家後，兩人還一起吃了飯，等貞觀洗身出來時，已不見銀蟾；這樣的颱風天，不知她要去那裡？

「好像……有些野蠻！」

貞觀忽說：「我正想送你一張唱片呢，怕你那邊地老天ｈttps://ｗww.hｅｔｕｂook.com•ｃｏｍ荒的。」

所有大信的這些想法，貞觀都理會在心的，更有一項是她還瞭解：感情不論以何種方式解釋，都不能有拖累和牽絆。

貞觀笑道：「是啊，年輕一些；也不知你有多老了？」

兩人同時意會出某一樁事來：「你要送怎樣的唱片？」

貞觀是現在才開始後悔：自己當初沒有繼續進學校，她要是也能出去，一切也就簡單，好辦；大信是驕傲男子，他是要自己有了場面了，再來成家——如今給她承諾嗎，這一去四年，往後還不知怎樣；不給她承諾，別人會以為他的誠意不夠；貞觀再瞭解他，整件事情，還是違了他的原則本性。

「——」

貞觀無言相從，隨即進房去換件紅、白細格洋裝，心裏歡喜他這種坦蕩與光明；臨出門時，她才想起有雨，遂又拿了雨傘。

「晚上去看你好嗎？」

學校就在巷口正對面，貞觀為了找弟弟，曾經幾次和銀蟾來過；然而那種感覺都不似今晚有大信在身邊！

「貞觀，我是大信。」

貞觀相信：今晚之後，人生對他們是再也不一樣了！

颱風天的天氣，像一把極小的刀，劃過肌膚，皮下同時灌入大量的水質；人浸m•ｈｅtｕｂｏoｋ•ｃom.coｍ在涼意裏，也就變得通體透澈。二人走過操場，因看見前頭有集訓班的隊員小步跑來，大信乃道：「你聽見他們哼歌嗎？要是再年輕一些，我也跟他們唱了！」

貞觀笑道：「是這裏的記憶太多，所以靈魂捨不得走；我祖母說的，靈魂會認得路，人入睡以後，它會選個自己愛的地方，溜溜飛去，不到要醒時，它也是不回來。」

貞觀坐在他對面，兩手的食指不住繞圓圈，想想說是：「你自己才知呀，我怎麼知道呢！」

走過椰林，大信忽地停下來：「你看這些樹！白天我來過一趟，看到工友爬樓梯上去給它們剃頭，做工友有時還比做學生好，因為四年一到，不必馬上離開。」

不是嗎？在這樣一個大風雨夜裏，他仍然趕了回來；不僅是鵲橋會，牛郎見織女；不僅大信是七巧夕夜生的，更重要的是：他們就相逢在這個美麗的日子裏。

大信其實已經輕輕哼起：「思啊想啊起，落雨洗衫無地披；舉出舉入看天時——」

他現在身無所有，雖說家有產業，然而好男不吃分家飯，他有自己做人的志氣。

水銀燈下，貞觀望著他專注修傘的臉，忽想起幾日前，他寄給她的那本「長生殿」；書的後兩頁，ｈｅｔｕbｏok.ｃoｍ•ｃom有他所寫「禮記」婚義篇的幾個字——敬慎重正而後親之——好笑的是他還在旁邊加了批註：經過敬謹、隆重而又光明正大的婚禮之後，才去親愛她，是禮的真義。有的人是習慣作眉批，有的則只是信手寫下，更有的是喜歡某一句話時，身邊因只有那本書，就拿它記著了；然而大信都不是。

二人說不到廿分鐘的話，大信已經提議出去：「我們到學校走走好嗎？」

「怎樣的事？」

她撐開傘，才看到身旁的大信正手忙腳亂；這人拿一把黑色自動傘，本來一按就可撐起，卻不知為了什麼的，忽然作怪起來；雨愈下愈大，大信的人在雨中，傘還是密合著。

然而，以他的個性，也絕沒有在讀書求進，不事生產的時刻，置下妻小，丟與家中養的……剩的一條路就是：再下去的五年感情長跑！

「不是有颱風要來！」

「可以拿小石子丟它一下呀！」

也是在同時，答案像雨點敲窗，像風打著身子的拍擊有聲：「懷念的臺灣民謠。」

貞觀無聲將傘移過他的頭上方，女傘太小，她的右肩和他的左肩，都露出傘的範圍，然而相識這麼久以來，二人還不曾有過這樣挨近的時刻。

她說完，回身要搬，大信已經跳過門檻來和-圖-書了，二人回客廳坐好，大信又探頭出窗，說是：「從前，我們都在對面吃飯的，真是——重來已非舊衣履。」

「你說呢？還有那些？」

「欲怎樣？」

男子卅而立不晚，可是到時貞觀已是廿八、九的老姑娘，生此亂世，他真要她不時戰兢，等到彼時？這畢竟是個動盪的時代啊！

大信不動，笑道：「銀蟾不來列隊歡迎嗎？」

其實，又何必呢，她與大信，至今亦無背人的話可說；貞觀喜歡目前的狀況，在肅然中，有另一種深意——大信從前與廖青兒好過，促使他們那樣熱烈愛起的，除了日日相見的因素外，還有少年初啟的情懷——那種對異性身心的好奇與相吸。

大信因為有過前事，以致貞觀不願她二人太快進入情愛的某一種窠臼；她心裏希望他能夠分出：他待她與廖之間的不同，她是要他把這種相異分清楚了，再親近她——大信不僅知道她的意思，他更要貞觀明瞭：我今番與你，較之從前與那個人的好，是不一樣的……精神是天地間一種永恆的追求！

大信笑道：「你這一說，我倒是恍然大悟了，我是人畢業，靈魂未畢業。」

「很失禮——」

二人因為都持的這類想法，遂是心照不宣起來。除了這些，大信其實還有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