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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蕭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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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2

十五

「為什麼?」
貞觀迭的收了手,貶目笑道:「吞七個丸子也不稀奇!有人能塞一隻雞呢!」
「哈——」
偌大的辦公室,自一樓至三樓,全部停電,貞觀自底層找到最上,只看不到她大舅,問了總機才知是去業務部門巡看災情和損失。
「你……不大一樣呢!怎麼回事?」
大信咄聲道:「彼時,雞還未啼呢;臺北的雞也跟人一樣晏睡晏起的——」
「啊——啊——啊——」
吃過早點,貞觀又換了衣服,出來見銀蟾還不動,說她道:「你還坐啊?都要遲到了!」
「再看,就不想還你了!」
什麼時候,大信變得這般愛說話了?貞觀一直到跟他坐上冰果室二樓的椅子,心下才想明白:是親近一個人時,人就會變得這番模樣——剛才進來時,她是跟著他身後,貞觀見著他英挺的背影和肩膀,只覺世事的一切,都足以相託付;他穿一件深藍長褲,青色布衫……這樣刺辣辣的配色,也說不出它好看、難看。
琉璃子阿妗拉她道:「阿姆那裏也有浴室,還怕你洗啊?」
「你——」
戶外的天井,離的浴室,約有十來尺,貞觀收了衣物,躲入浴間,一面說:「對不起,罰你站;銀蟾在睡覺,我很快就好了。」
「還不失是個磊落的人,其它的就與我們不相干了。」
貞觀手上正拿的一串鎖匙,有大門的,房間的,辦公桌的,鐵櫃的;她哦的一下,將鎖匙鏈子整個蕩過去,輕打了大信的手背;大信縮著手,裝做被打痛,等望一眼貞觀的表情,馬上又好笑起來。
十分鐘過,貞觀推開浴室的門,看到大信還站在那裏;她換了一身紫底起小白點的斜裙紗洋裝,盈盈走向大信https://m•hetubook.com.com,笑道:「有無久等?」
「——」
二人才出門,大信開始管她吃飯要定時,而且只能多吃不能少吃:「一餐吃,一餐不吃的,胃還能好啊?巷口這麼多飯館,你可以包飯啊!」
他這樣說著,當然知道貞觀說的自己,倒也「呵呵」不住的:「你去過故宮嗎?」
略停,貞觀笑道:「怎麼你不按門鈴?」
「小的那本是班上的畢業紀念;我刻了稼軒詞,戳蓋於上,化學系的同學,一人一冊……」
你就是不去看看,坐在這裏反正不放心;辦公室那邊的檔案,資料也不知浸水沒有——二人從出門到到達,一路真的是辛苦、患難;出租車開進水窪裏,還差些被半空掉下的一塊招牌擊中。連那車都還是站在風雨中,招了半個小時的手才攔到的。公共汽車幾乎都停駛不開;下車後,銀蟾還被急駛而過的一輛機車濺得滿裙泥濘。
貞觀的頭低下去又抬起來:「它這麼好……怎麼謝你?」
貞觀動手去翻,原來是他手刻的印譜:「從高中開始,刻的圖章、印鑒,全收在這本大的上面——」
貞觀昨晚十點回家,一進門,她已經睡了,這下逮著自然要問:「昨晚你去那裡了?颳風下雨的還亂跑!」
她的話尚未說完,人已走向話機,然而當二人的眼神一相會,銀蟾忽作悟狀道:「好,好,我去換衫,三分鐘而已!」
「——」
「——」
大信稱奇道:「真有這樣大嘴巴的人嗎?」
「不與你說!」
「有!」
貞觀點著頭,一頁掀過一頁,掀到後來,忽地掩冊不語了;大信忙問:「你——,怎麼了?」
是短短的一瞬和-圖-書間裏,貞觀懂得了前人何以有——地不老,情難絕——的慨歎;她移了視線,心中想的還是大信的形象。
她是從貞觀的眼裏知會意思:別人或者放假也罷!我們可是自己,是自己還能作旁觀啊?
貞觀本來卻不過琉璃子阿妗,要跟伊回臨沂街吃晚飯,怎知銀蟾說是:「你去好了,我這身上下,不先回去洗浴,也是難過,就別說吃飯了。」
卻聽大信笑她:「你還是沒藏好!哇,看到鼻子了,也看到嘴巴,你的嘴巴這麼小,怎麼吞七個丸子?」
「和那個鄭開元出去呀!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出現的時間不對!」
貞觀說她道:「那有你說的這麼複雜?他是大舅、阿妗的朋友,自然是我們一家的人客,有時間來坐坐、說話,也是常情;你不可亂說!」
「學校活動中心,常常有音樂會,你們沒事可以常去——」
一回來,貞觀還去洗了臉,銀蟾卻連脫下的涼鞋都不及放好,就栽到床上睡了;二人衫未換,飯未吃,蒙頭睡了它一場,也不知過去多久——貞觀忽地自睡夢中醒來,像借屍還魂的肉身,像夢遊症狀的患者,腦中空無一物的被某種力量牽引著,她一直睡眼朦朧的走到大門前才住。
「好啊!君子如玉,當然要去!」
貞觀一路走在他身邊,心內只是滿著;大信從來不是囉嗦,瑣碎的人,他的一句話是一句話……吃過飯,二人又往白玉光走;白玉光隔著校園團契一條街,只要出巷口幾步,即可走到;貞觀腳履輕快,卻聽這人又說:「你那邊沒唱機,怎麼不叫阿仲動手做一個,電機系的做起來,得心應手——」
「我先摸了把手,才要按門鈴,你已https://m•hetubook•com•com經開了呀!」
第二天,果然是個飛沙走石的日子;銀蟾一早起,看看窗外,說是:「這樣天氣,怕不是要放假吧?」
「才起來;三分鐘以前,還天地不知的!莫名其妙就起來開門——」
大信撫掌大笑道:「你別傻了,本來拿來就是要送給你的!」
沒電沒水,一切都頹廢待舉的,電話卻仍然不斷;五個接線生才來一個,貞觀二人只得進總機房幫忙。中午,琉璃子阿妗給眾人送來伊自做的壽司,又及時打出一通時效性的國際電話,到午後三點,一切的狂亂回復了平靜,眾人又清洗淤泥,待百項完妥,才分道回家。
「該怎麼辦?」
「洗是洗,衣服不換等於沒洗;阿姆的內衣外衣,也無一件我能穿!」
「他那時來的?怎麼我不知!」
「五點!」
銀蟾將青紙包的藥劑在她面前晃了一下,然後對準字紙簍丟進去,又說是:「這人其實也是不能嫌的——你很難說是他那裡不好;可是世間事又常常這樣沒道理可說!唉,一百句作一句講,就是沒緣。」
大信說得笑出來:「我就知道!」
「你人在浴室,我騙他說你和朋友出去,他本來還要坐一下,我只好說我頭疼,這一來,他只得帶我回去拿藥;嘻嘻,藥包全在這裏!」
貞觀這才相信她外家阿嬤的話無錯!靈魂真的會飛;身心內有大事情時,三魂七魄會分出一魂二魄趕赴在前,先去與己身相親的另一具神魂知會,先去敲她性靈、身心的窗——剛才她睡得那樣沉,天地兩茫的,卻是大信身心內支出來的魂魄,先奔飛在前,來叫醒她;他的魂自然識得她的。靈魂其實是任性的孩子,每每不聽令於捨身,它https://www.hetubook.com.com都揀自己愛去的地方去——他於她真有這樣的親嗎?在這之前,她夢過大信在外的樣子和他在臺北的老家,這兩處她都未曾去過,靈魂因此不認得路,極盡迂迴的,才找著他。
「——」
啊,他的鼻子這樣端正、厚實,他的兩眼這樣清亮;天不可無日月,看相的說:眼為日月,是日月不可不明;眼神黯者,不好,眼露光者更不好,因為兩者皆敗事;心術不正的人,是不可能有好眼神的,好眼神是:清澈而不迷濛,極光而不外露。……另外還有他的嘴,哈,這麼大的嘴,吃一口抵三口;貞觀不禁笑了起來:回家後,就畫一張闊嘴男孩的漫畫,等他回澎湖再寄給他——「你笑什麼?」
「既然這樣,下次他來,你再不必拿我作擋箭牌!」
貞觀抬起眼來,又快樂又惆悵的望了大信一下,說是:「我不要再看下去了……」
「罰你吃三碗飯!」
「我還有一本——」
二人面對面喝完果汁,大信始將他手上的大牛皮袋弄開,自內取出一小一大的裝訂冊子來,且四四正正,將之放於她面前:「這是什麼?」
二人一下都說不出話來。
「我跟他沒說話啊;每次他講什麼,我都只是笑一笑,我是怕他難堪。」
「這個月排的是古玉展,我想去看,你要不要也去?」
貞觀的腳步一停,人就站住了門扇前看,其實她整個心魂還是蕩蕩悠悠的,她根本還在睡的狀態未醒;大門是木板的原色,房東未曾將它上漆;門扉正中有個圓把手,貞觀看了半下,仿佛醉漢認物,極盡目力之能;奇怪呀,那鍍銅的圓圈如何自己會轉,真的在轉嗄——她「啪」的一聲,開啟了門。
「你說好不好呢?」
「無!」
「哦—www•hetubook•com.com—」
她日本妗仔在過年前後,看到她和大信一起的情形,大概明白了什麼,自此,貞觀不會常有遇著鄭開元的巧合了;倒是那人偶爾會來閒聊,還告訴貞觀這麼一句話:我今年卅了,走過一些地方,也見過一些人,可是我所認識的女孩中,沒有一個你這樣的類型——銀蟾又問道:「你心當然是光明,可是他怎麼想法,你知麼?」
大信說這話時,眼睛是望著她的;在這幾秒鐘內,二人的眼神會了個正著。……
說半天,二人最後答應明日下班去一趟,日本妗仔才放她們回住處。
貞觀舉手摀眼,然後笑道:「不給你看了。」
貞觀的心一時都停跳了,血潮一下湧至其上;她停了半晌,才又問:「那你自己……不是沒有了?」
「五點?——」
「君子無不可說之事;其實你已說,你的眼睛這樣好,天清地明的,什麼都在上面!」
「不可哪!得等我洗了身……」
大信笑道:「那——星期天我來接你;你幾點起?」
「呵呵——」
是連自己都不很相信的——而這眼前景況所給予人的驚異與震撼,大到足以令醉漢醒酒;因為她看到大信站在面前:「啊,是你——」
大信看一下腕上手錶,叫道:「我到門口時已經七點半了;哇,老天,你還未吃飯?走吧!順便請你喝檸檬水。」
這人反正只將時間花在思考與研究,他那有時間逛街,好好買它一件衣服?
「你看啊!」
「謝反正是謝不完,那就不要謝了——」
銀蟾本來是縮著一隻腳在看報紙,給她一催,只得站起說是:「跟你說放假你不信,我打電話問大伯——」
「好啊,我就在這裏看月色!」
貞觀原意是開他頑笑,這下坦承道:「沒有啦,跟你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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