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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蕭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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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尾聲

二十 尾聲

貞觀一下閉了嘴,不知說怎樣好;尼姑乃道:「來了難得,施主且山中住幾日再走,我帶施主先找個禪房住下再說——」
貞觀這次受的銀山嫂之託,替她送的幾件夏日衣物,本來銀山妻子是準備做好後,親自與婆婆送來,誰知三個孩子纏身,一家主婦,也不是說出門即可出得的。
「好,那我回去了——」
「都快八點了,山路不好走;你不棄嫌,這兒隨便住一晚,明早再走——」
「阿婆——」
有路不驚無人行;
「什麼事啊!」
貞觀終於掩了房門出來,她要再去教字的地方聽經文,她真的必須好起來才行!
到達山門,正看見日頭偏西;貞觀踏入寺內,直找到大妗的房間走來;她踏上平臺了,才想著要來之前,也無一書一信通知,大妗該不會不在吧!
「女孩官,你是——」
真不在房內,橫豎也在這個山中啊,她和銀蟾前番來時,常聽得擴音器響,後山工作的尼姑聽著叫自己名字,法號,即會急趨趨奔下來……
「阿婆,你們只有祖、孫兩個?」
其實是她多慮!大妗是性靜之人,在家中也都難得出門,更何況清修淨地!
貞觀近到他身旁,見匣內一隻只撲著軟翅的蛾兒……她覺得自己的眼眶逐漸濕起;那蛾就是她!她曾經是自縛的蛹,是眼前這十歲孩童的說話與他所飼的蠶只,教得她徹悟——老婦想著什麼,故意考她孫兒道:「阿通,你讀到四年級了,你知曉蠶為什麼要吐絲、做繭?」
「可是,阿嬤叫我送你坐上車!」
孩子揮著手臂,拭一下汗,說是:「放著家裏聽啊,蟬的聲音極好聽——還有,他吵著要我抓啊!」
孩子將茶捧到她面前,他的眼神和腳步,一下牽疼了貞觀的心;長這麼大以來,她不曾喝過這樣叫她感動的茶水;不止是老婦的好意,是還有這孩子做此事時的莊重、正經——她喝完最後一滴水,又遞還茶杯,孩子這下一溜煙的跑掉;他那背影,極像的銀禧。
「我——我也不知道!」
走著,走著,她忽地明白剛才的心為何焦躁,原來今天是銀丹表妹欲回家鄉的日子;伊十天前才從日本飛臺北,今天將跟著大舅夫婦https://www•hetubook.com.com回鄉裏;而她二姨亦將於明日動身前往美國,她惠安表哥已娶妻、生子,他實踐前言,接了寡母去住——眾人都有了著落,獨是大信……她為什麼還要念著他呢?
孩子像兔子一樣竄開,一下就不見了身影;貞觀抬頭又見著月亮:
「阿婆,你聲嗓極好,再唱一遍那歌曲——」
「阿嬤,它們沒死,它們還活著!」
「如此情事,貧尼也就不留施主;這衣衫自會交予素雲姑,施主釋念。」
老婦說著,站身起來,貞觀亦跟著站起;此時忽聽屋內的孩子叫道:「阿嬤,趕緊,趕緊來看!」
「都不知有幾年了;我做小女兒時,就聽人哼了……你莫笑啊——坐一下,坐啊!」

她到時,才知課已經開始,原來連時間都有變動;貞觀夾腳進去,待她定心下來;耳內聽到的第一句是:「貪苦,嗔苦,癡更苦!」
大信從前與她說過:十歲以前的人,才是真人——她團轉了多久的身心,是在這孩童的兩句話裏安寧下來;怎樣的痛苦,怎樣的吐絲,怎樣的自縛,而終究也只是生命蛻變的過程,它是藉此羽化為蛾,再去續傳生命——貞觀於此,敬首告別道:
「不好啊,他還小——」
「阿婆,你再唱一遍,好麼?」
等到春天還會生。
孩子靜跟著她出門,一路下山,他都抱著那匣子;貞觀望著他,想起自己——貪癡未已,愛嗔太過,以致今日受此倒懸之苦;若不是這十歲童男和他的蠶……
千江有水千江月,
「你不知,他這山路,一天跑個十幾趟,而且他帶你走近路,走到仙草埔等車,只要十分鐘——」
怎麼會是這樣呢?!她變得只是想離開這裏;貞觀走回禪房,登時收了衣物,且將表嫂託付的包袱寄了尼姑;那尼姑問道:「如何就要走了呢?」
楓樹落葉不是死,
她大妗來此年餘,只回去那麼一次,是她外公病重時候,此外再無下過山。連銀安、銀定娶妻,她都不曾回轉家門。
「我今天哄了他一早上,以為囝仔hetubook.com.com人,一下就好,誰知這下又躲著房內了,我去探探!」
「結果呢?有無撿回來!」
大信走了二年了;二年之中,貞觀曾經奢想過他會與自己連絡。冬天輪著夏天,秋天換過春天,貞觀一日等過一日,她終究沒再接到大信的一字、一紙——
「公的!公的!」
孩子喜著接下說道:「它們變做蠶蛾了,它們咬破繭泡飛出來!」

「你還認得我嗎?」


要是從前念著這樣的句子,貞觀真的只會是流淚;然而她今生所可能有的折轉與委屈,在這場情劫裏,早已消耗殆盡;她知道大信在澄清他自己,不止是他,他們都是心水混濁時,就不再跨出一步的,然而,這中間的過程,會是多少呢?
「你說的也對;就叫阿通送你到山下!」
「聲喉還行,目睛就差了;昨天掃房間,差一點把阿通的蠶匣子一起丟掉,他都急哭了。」
貞觀坐了下來,那心依舊激盪不止。
戊午年 臺北
「這——」
怎樣都形容不盡貞觀此時的感覺,因為她心中的那塊痂皮,是在此時脫落下來——孩子原先站的亮處,此時才看到她,忽又有些不自在起來。
「世間無有委屈事,人縱不知天心知。」

「你要走好;阿通,謝謝——」
「我來之前,沒說要多住,這樣家中要掛念的!」
千山同一月,

「路我認得,多謝好意——」
「沒關係,我趕一趕,可以坐到八點半發的尾班車,晚回去,家裏不放心!」
「不好,不好,有人我唱不出來——」
貞觀只得相隨往,她因認得從前住的那間,就與尼姑講了;二人來到那房,推門進入,尼姑又去找了蚊香來點,這才離去:「有怎樣事情,且隨時來說!」
萬戶盡皆春;
「哥哥,它是公的嗎?還是母的!」
她終於跑到一處農舍才停;歌是自此穿出,庭前有一老婦坐著乘涼:
「性乃是命地,命不好是性不好。」
貞觀這一近前,才看清楚伊的臉:正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三日前分她茶水的老婦:「阿婆……剛才那歌,是你唱的嗎?」
「你怎麼知曉——」
「阿婆,我是——;方才的歌,是你的唱?」
算前言,總輕負。
貞觀道謝再三,趁著日落風涼,一人走出寺中;這裏到山下,還得四、五十分的腳程,她想:就這樣走下去吧,反正山風甚涼!她可以坐那六點半的客運車子。
老婦不知與男童說了什麼,那孩子丟了竹籮,跑進屋內,一下又捧出一杯白涼水。
「我會來!」
「七日!」
「他啊!他在屋內;把我的針線匣拿去做盒子,養了一大堆蠶!前一陣子,天天都去摘桑葉餵它們,書也不怎麼讀,唉!這個囝仔!」
連著二個日夜,貞觀將所讀逐一思想,然而她的心印還是浮沉!
「走好啊,下山再來坐啊!」
哥愛斷情妹不驚,
「不會,阿婆,這歌極好聽——」
「只知有今生,不知有來生,叫做斷見。」
……
「蠶此時都結繭了啊;他從它們是小蠶開始養起,看著它蛻皮,看著它吐絲……唉,我的兩眼就是不好,年輕時哭他阿公過頭——」
「阿通,我……真的很感激你——」
「這樣就哭?」
候車處的燈光隱隱,貞觀又將回到人世間,她在距離山下百餘公尺處,停步下來:「阿通,車站到了,我自己下去,你也快些回家!」
那做弟弟的才六歲左右,不很識人,看看貞觀,又看自己兄長,正是沒主意。
路上有男童在捕蟬仔,有爬上樹的,有在下頭拿著小網撲的;她一好奇,走近前來佇立觀看。
老婦才走二步,孩子已經從屋內衝出來;他手上握緊匣盒,眼神極亮。
她小站了一下,見有尼姑經過,立即上前相問:「師傅,這——」
……
「那好啊,去拜佛祖、菩薩,保庇你嫁著好人——路你有熟嗎?要叫我孫子帶你一程麼?」
「要啊要!」
才說完,因又發現目標物,哥哥乃抓了弟弟,向前猛跑——貞觀只得繼續前走,來到一戶人家,見個六十歲老婦,正在收曬著的菜葉,伊身邊一個十歲男童,抱著竹籮立著。hetubook•com•com
貞觀謝過那尼姑,這才撿出換洗衣物,又來到小石室洗身,隨後滌衣,用齋,到身閑下來,已是七點鐘!
他才說完,一下又向前跑兩步,手中舉的長竹竿,竹竿尾綁著細網:「哇,又一隻了!嘻——」
孩子笑道:「知曉啊——蠶做繭,又不是想永遠住在裏面;它得先包在繭裏,化做蛹,然後才是蛾兒,它是為了要化做蛾,飛出來——」
「抱屈心生蟲,做人不抱屈。」

銀蟾原先也說好要她來,誰知兩天前在浴室跌一跤,到現在還拽了筋,走路都不便利;貞觀心想:反正去去就回,頂多過它一夜——也就自己來了。
她要快些回去,故鄉的海水,故鄉的夜色;她還是那個大家族裏,見之人喜的阿貞觀——所有大信給過她的痛苦,貞觀都在這離寺下山的月夜路上,將它還天,還地,還諸神佛。
「沒有啊!以後你還會來山裏玩嗎?」
一場寂寞憑誰訴;
那做哥哥的,約是十一、二歲,穿的國小運動衫。他一面說,一面拿過塑膠袋來,做了示範動作,再教他的弟弟照著方式拿;貞觀看他一臉紅潤,問他道:「你捉這個,要怎樣呢?」
眼前的兩個,一大一小,像是兄弟;做哥哥的正捕著一隻,將它放進塑膠袋貯著,由那做弟弟的抓在手裏。小弟弟大概怕蟬飛走,只將那袋子捏著死牢牢;貞觀於是與他說道:「小弟,你不行把袋子捏太緊,不然沒空氣,蟬只會悶死!」
「那袋子的這只就有伴了,哥哥,它們會生小只的蟬嗎?」
……
日落西山看不見,

孩子笑了起來,卻又極認真回道:「它會鳴叫啊,公的才會,母的不會叫!」
燕子飛去,蟬聲隨起,又是暑熱逼人的天氣——貞觀這是三上碧雲寺;前兩回都有伴,走的亦是前山大路,如今單人獨行,樂得在三岔路時,找了小路上來,也算是別有滋味。
「心是子孫田,子孫不好是心不好。」
孩子的眼睛先看到她;隨即說與老婦知道;老婦停了工作招呼她道:「女孩官,外面熱死人;你先入來歇一下,喝一杯茶,再走未慢!https://m.hetubook.com.com
「多謝阿婆,我趕著上廟寺——」
貞觀近前來看新抓的蟬,問那大的說:「你怎麼知道它是公的?」
「聞至道而不悟,至昧至愚。」
讀課的所在,如今改在西牆大院;大抵去的人日多,舊有的位置不夠!貞觀尋著燈火找來;入夜的山中,有一種說她不出的悄靜,更顯得寺內的更漏沉沉。
「原來你是,你拜好佛祖了?」
那尼姑有些認得她,說是:「要找素雲姑啊,伊這兩日在淨修房,不出關的!」
如果大妗也在後山,貞觀才不要去叫廣播;她只要問清楚了,就去後山找伊——門板上卻又落了鎖;貞觀這一看,真有些沒著落起來。
「你還是喝杯水;這個天氣,連在家都會中痧!那外頭就免講了——」
貞觀覺得她整個人都抖顫起來,她小跑著步子,幾乎是追趕著那聲音:
「有啊,也不缺,也不少,可是繭泡包著,也不知摔死沒有;他昨晚一晚沒吃飯呢!我也是心疼!」
「對啊,你怎麼這樣拿!這樣它就不活了,我們不是白抓嗎?」
「是——啊,你莫笑!」
老婦就身去看,說是:「果然在動,唔,怎麼變不同了?它們——」
「阿婆,三天前我上山去廟寺,阿婆你分我一杯茶水——」
到第三日黃昏,她坐身在從前與銀蟾一起的石上,看著殿後的偈語,心中更是窄迫起來。
水流東海無回頭。
「還有廿分鐘車才來,我慢慢下去正好;你早些到家,阿嬤也才放心——」
那羞赧有若伊初做新娘……
「認得——你是三天前那個阿姨……你要看我的蛾兒嗎?」
「……」
在這樣的清淨所在,她所害怕的,也就是眼前面對自己的時刻。
她說到最後,葵扇遮一下嘴,笑了起來:貞觀想著又問:「阿婆,那個小男孩呢?就是你孫子——」
像是網兒撈著魚隻,貞觀內心一下子的實在起來:
天逐漸黑了;貞觀走經山路,眺著一處處的火燭,耳內忽捲入一首歌謠曲調:
「那,還得等多久——」
「不止哦,他父母去他外公家;明日就回來;阿通還有個小妹——」
「阿婆,我上山了——」
萬里無雲萬里天。
「阿婆,我得走了,我還得去坐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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