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愛,是不能忘記的

作者:張潔
愛,是不能忘記的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她停了停,準是想找出更準確的字眼來說明這令人費解和反常的現象。然後顯出無限悔恨的樣子對我說:「人在年青的時候,並不一定瞭解自己追求的、需要的是什麼,甚至別人的起哄也會促成一樁婚姻。等到你再長大一些、更成熟一些的時候,你才會明白你真正需要的是什麼。可那時,你已經幹了許多悔恨得讓您感到錐心的蠢事。你巴不得付出任何代價,只求重新生活一遍才好,那你就會變得比較聰明了。人說『知足者常樂』,我卻享受不到這樣的快樂。」說著,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只能是一個痛苦的理想主義者。」
莫非我那「賊風入耳」的毛病是從她那裡來的?大約我們的細胞中主管「賊風入耳」這種遺傳性狀的是一個特別盡職盡責的基因。
當我問起「喬林,你為什麼愛我?」的時候,他認真地思索了好一陣子。對他來說,那段時間實在夠長了。憑著他那寬闊的額頭上難得出現的皺紋,我知道,他那美麗的腦殼裡面的組織細胞,一定在進行著緊張的思維活動。我不由地對他生出一種憐憫和一種歉意,好像我用這個問題刁難了他。
「誰說我過得挺好?」
「恐怕沒有什麼合適的!」
「你的為什麼太多了。」她在迴避我。她心裡一定藏著什麼不願意讓我知道的心事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知道,她不告訴我,並不是因為她恥於向我披露,而多半是怕我不能準確地估量那事情的深淺而曲扭了它,也多半是因為人人都有一點珍藏起來的、留給自己的東西。想到這裡,我有點不自在。這不自在的感覺迫使我沒有禮貌、沒有教養地追問下去:「是不是您還愛著爸爸?」
我和我們這個共和國同年。卅歲,對於一個共和國來說,那是太年青了。而對一個姑娘來說,卻有嫁不出去的危險。
「他愛您嗎?」
「我是不得不如此……」她停住了說話,沉思起來。一種淡淡的、憂鬱的神情來到了她的臉上。她那憂鬱的、滿是皺紋的臉,讓我想起我早年夾在書頁裡的那些已經枯萎了的花。
「有還是有,不過難一點——因為世界是這麼大,我擔心的是你會不會遇上就是了!」她並不關心我嫁得出去還是嫁不出去,她關心的倒是婚姻的實質。
「其實,您一個人過得不是挺好嗎?」
「我這麼覺得。」
我之所以習慣地想到她,絕不因為她是一個嚴酷的母親,即使已經不在人世也依然用她的陰魂主宰著我的命運。不,她甚至不是一個母親,而是推心置腹的朋友。我想,這多半就是我那麼愛她,一想到她已經離我遠去便悲和*圖*書從中來的原因吧!
「不,他也不愛我!」
「為什麼不得不如此呢?」
照別人看來,做為一個母親對女兒講這樣的話,似乎不近情理。而在我看來,那句話裡包含著以往生活裡的痛苦經驗,真是一句至理名言。我倒不覺得她這樣叮嚀我是看輕我或是低估了我對生活的認識。她愛我,希望我生活得沒有煩惱,是不是?
「您為什麼不再結婚呢?」
我的心被一種深刻的寂寞填滿了。「謝謝你,喬林!」
我不記得我的父親。他和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便分手了。我只記得母親曾經很害羞地對我說過他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公子哥兒似的人物。我明白她準是因為自己也曾追求過那種淺薄而無聊的東西感到害臊。她對我說過:「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我常常迫使自己硬著頭皮去回憶年青時代所做過的那些蠢事、錯事!為的是使自己清醒。固然,這是很不愉快的,我常會羞愧地用被單蒙上自己的臉,好像黑暗裡也有許多人在盯著我瞧似的。不過這種不愉快的感覺裡倒也有一種贖罪似的快樂。」
也許我不必想這麼許多,我們可以照大多數的家庭那樣生活下去:生兒育女,廝守在一起,絕對地保持著法律所規定的忠誠……雖說人類社會已經進入了廿世紀七十年代,可在這點上,倒也m.hetubook•com.com不妨像幾千年來人們所做過的那樣,把婚姻當成一種傳宗接代的工具,一種交換、買賣,而婚姻和愛情也可以是分離著的。既然許多人都是這麼過來的,為什麼我就偏偏不可以照這樣過下去呢?
不,我還是下不了決心。我想起小的時候,我總是沒緣沒故地整夜啼哭,不僅鬧得自己睡不安生,也鬧得全家睡不安生。我那沒有什麼文化卻相當有見地的老保姆說我「賊風入耳」了。我想這帶有預言性的結論,大概很有一點科學性,因為直到如今我還依然如故,總好拿些不成問題的問題不但攪擾得自己不得安寧,也攪擾得別人不得安寧。所謂「稟性難移」吧!
可是,倒是我自己拿不準主意要不要嫁給他。因為我鬧不清楚我究竟愛他的什麼,而他又愛我的什麼?
在他們的想像中,我不過是一頭劣種的牲畜,卻變著法兒想要混個肯出大價錢的冤大頭。這引起他們的氣惱,好像我真的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冒犯了眾人的事情。
我和喬林相處將近兩年了,可直到現在我還摸不透他那緘默的習慣到底是因為不愛講話,還是因為講不出來什麼?逢到我起意要對他來點智力測驗,一定逼著他說出對某事或某物的看法時,他也只能說出托兒所裡常用的那種詞彙:「好!」或「不好!」就這麼兩和*圖*書擋,再也不能換換別的花樣兒了。
不過,眼下我倒有一個正兒八經的求婚者。看見過希臘偉大的雕塑家米倫所創造的「擲鐵餅者」那座雕塑麼?喬林的身軀幾乎就是那尊雕塑的翻版。即使在冬天,臃腫的棉衣也不能掩蓋住他身上那些線條的優美的輪廓。他的面孔黝黑,鼻子、嘴巴的線條都很粗獷。寬闊的前額下,是一雙長長的眼睛。光看這張臉和這個身軀,大多數的姑娘都會喜歡他。
逢到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總是有一種古怪的感覺,好像我不是一個準備出嫁的姑娘,而是一個研究社會學的老學究。
然後,他抬起那雙兒童般的、清澈的眸子對我說:「因為你好!」
「那你們當初為什麼結婚呢?」
我不由地想:當他成為我的丈夫,我也成為他的妻子的時候,我們能不能把妻子和丈夫的責任和義務承擔到底呢?也許能夠。因為法律和道義已經緊緊地把我們拴在一起。而如果我們僅僅是遵從著法律和道義來承擔彼此的責任和義務,那又是多麼悲哀啊!那麼,有沒有比法律和道義更牢固、更堅實的東西把我們聯繫在一起呢?
她從不教訓我,她只是用她那沒有什麼女性溫柔的低沉的嗓音,柔和地對我談她一生中的過失或成功,讓我從這過失或成功裡找到我自己需要的東西。不過,她成功的時候似乎很少m•hetubook•com•com,一生裡總是伴著許許多多的失敗。
「媽媽,我不想嫁人!」我這麼說,絕不是因為害臊或是忸怩作態。說真的,我真不知道一個姑娘什麼時候需要做出害臊或忸怩的姿態,一切在一般人看來應該對孩子隱諱的事情,母親早已從正面讓我認識了它。
我知道,已經有人在背地裡說長道短:「憑她那些條件,還想找個什麼樣的?」
「不,我從沒有愛過他。」
在她最後的那些日子裡,她總是用那雙細細的、靈秀的眼睛長久地跟隨著我,彷彿在估量著我有沒有獨立生活下去的能力,又好像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叮囑我,可又拿不準主意該不該對我說。準是我那沒心沒肺、凡事都不大有所謂的派頭讓她感到了懸心。她忽然冒出了一句:「珊珊,要是你吃不準自己究竟要的是什麼,我看你就是獨身生活下去,也比糊裡糊塗地嫁出去要好得多!」
我呢,還會想到我的母親,如果她還活著,她會對我的這些想法,對喬林,對我要不要答應他的求婚說些什麼?!
她不大情願地說:「我怕自己還是吃不準自己到底要什麼。」她明明還是不肯對我說真話。
自然,我不能對他們過於苛求。在商品生產還存在的社會裡,婚姻,也像許多問題一樣,難免不帶著商品交換的烙印。
「要是遇見合適的,還是應該結婚。我說的是合適的!」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