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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不能忘記的

作者:張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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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母親牽著我的那隻手突然變得冰涼,而且輕輕地顫抖著。
他沒有和母親握手,卻和我握了握手。而那手也和母親的手一樣,也是冰冷的,也是輕輕地顫抖著的。我好像變成了一路電流的導體,立刻感到了震動和壓抑。我很快地從他的手裡抽出我的手,說道:「不好,一點也不好!」
我看著這上了年紀的人,也俯首帖耳地聽著民警的訓斥,覺得很是有趣。當我把頑皮的笑臉轉向母親的時候,我看見她是怎樣地窘迫呀!就像小學校裡一個一年級的小女孩,悽悽惶惶地站在那嚴厲的校長面前一樣,好像那民警訓訴的是她。
我看了看媽媽的面孔。是,我真像她。這讓我有些失望:「因為她不漂亮!」
難怪她從沒有對任何一個夠意思的求婚者動過心,難怪她對那些說不出來是善意的願望或是惡意的閒話總是淡然地一笑付之。原來她的心已經填得那麼滿,任什麼別的東西都裝不進去了。我想起「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詩句,想到我們當中有人多半不會這樣去愛,而且也沒有人會照這個樣子愛我的時候,我便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悵惘。
到了這種年齡,她絕不會是還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這分明是一句遁詞。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她有些引起我生出許多疑問的怪毛病。
至於他愛不愛我的母親,我就猜不透了。要是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愛她,為什麼筆記本裡會有這樣一段記載呢?
起先,我以為那不過是她為了寫東西而積累的一些素材。因為它既不像小說,也不像札記;既不像書信,也不像日記。只是當我從頭到尾把它們讀了一遍的時候,漸漸地,那些隻言片語與我那支離破碎的回憶交織成了一個形狀模糊的東西。經過久久的思索,我終於明白,我手裡捧著的,並不是沒有生命、沒有血肉的文字,而是一顆灼人的、充滿了愛情和痛苦的心,我還看見那顆心怎樣在這愛情和痛苦裡掙扎、熬煎。廿多年啦,那個人佔有著她全部的情感,可是她卻得不到他。她只有把這些筆記本當做是他的替身,在這上面和他傾心交談。每時,每天,每月,每年。
一輛黑色的小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人行道旁邊。從車上走下來一個滿頭白髮、穿著一套黑色毛呢中山裝的、上了年紀的男人。那頭白髮生得堂皇而又氣派!他給人一種嚴謹的、一絲不苟的、脫俗的、明澄得像水晶一樣的印象。特別是他的眼睛,十分冷峻地閃著寒光,當他急速地瞥向什麼東西的時候,會讓人聯想起閃電或是舞動著的劍影。要使這樣一對冰冷的眼睛充滿柔情,那必定得是特別強大的愛情,而且得為了一個確實值得愛的女人才行。
「你說過的!」
當她神志不清,www.hetubook.com.com就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那套書——」她已經沒有力氣說出「那套契訶夫小說選集」這樣一個長句子。不過我明白她指的就是那一套。「……還有,寫著,『愛,是不能忘記的』……筆記本,和我、一同火葬。」
現在回想起來,他準是以他那強大的精神力量引動了母親的心。那強大的精神力量來自他那成熟而堅定的政治頭腦,他在動盪的革命時代的出生入死的經歷,他活躍的思維、工作的魄力,文學藝術上的素養……而且——說起來奇怪,他和母親一樣喜歡雙簧管。對了,她準是崇拜他。她說過,要是她不崇拜那個人,那愛情準連一天也維持不了。
她最後叮嚀我的這句話,有些,我為她做了。比如那套書。有些,我沒有為她做。比如那些題著「愛,是不能忘記的」筆記本子。我捨不得。我常想,要是能夠出版,那一定是她寫過的那些作品裡最動人的一篇。不過它當然是不能出版的。
我知道了卅年代末,他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的時候,一位老工人為了掩護他而被捕犧牲,撇下了無依無靠的妻子和女兒。他,出於道義、責任、階級情誼和對死者的感念,毫不猶豫地娶了那位姑娘。逢到他看見那些由於「愛情」而結合的夫婦又因為「愛情」而生出無限的煩惱,他便會想:「謝天謝地,我雖然不是和*圖*書因為愛情而結婚,可是我們生活得和睦、融洽,就像一個人的左膀右臂。」幾十年風裡來、雨裡去,他們可以說是患難夫妻。
比如,不論她上哪兒出差,她必得帶上那廿七本一套的,一九五〇年到一九五五年出版的契訶夫小說選集中的一本。並且叮嚀著我:「千萬別動我這套書。你要看,就看我給你買的那一套。」這話明明是多餘的,我有自己的一套,幹嘛要去動她的那套呢?況且這話早已三令五申地不知說過多少遍了。可她還是怕有個萬一的時候。她愛那套書愛得簡直像得了魔症一般。
他驚訝地問我:「為什麼不好?」或許我以為他故作驚訝。因為凡是孩子們說了什麼直率得可愛的話的時候,大人們都會顯出這副神態的。
「這禮物太厚重了。不過您怎麼知道我喜好契訶夫呢?」
從我記事的那天起,那套書便放在她的書櫥裡了。別管我多麼欽佩偉大的契訶夫,我也不能明白,那套書就那麼百看不厭。廿多年來有什麼必要天天非得讀它一讀?
我便想:她是不是愛上契訶夫?要是契訶夫還活著,沒準真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不記得了。」
他走過來,對母親說:「您好!鍾雨同志,好久不見了。」
他笑了起來,幽默地說:「真可惜,竟然有個孩子嫌自己的媽媽不漂亮。記得嗎?五三年你媽媽剛調到北京,帶你來機關報到的那一天?她把你這個小淘m.hetubook.com.com氣留在了走廊外面,你到處串樓梯,扒門縫,在我房間的門上夾疼了手指頭。你哇啦哇啦地哭著,我抱著你去找媽媽?」
我真對她不再結婚感到遺憾。她是一個很有趣味的人,如果她和一個她愛著的人結婚,一定會組織起一個十分有趣味的家庭。雖然她生得並不漂亮,可是優雅、淡泊,像一幅淡墨的山水畫。文章寫得也比較美,和她很熟悉的一位作家喜歡開這樣的玩笑:「光看你的作品,人家就會愛上你的!」
汽車開走了,留下了一道輕煙。很快地,就連這道輕煙也隨風消散了,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而我,不知道為什麼卻沒有很快地忘記。
「不,我不記得了。」我不大高興,他竟然提起我穿開襠褲時代的事情。
這時,有一個交通民警走到停放小汽車的地方,大聲地訓斥著司機車停的不是地方。司機為難地解釋著。他停住了說話,回頭朝那邊望了望,匆匆地說了聲:「再見」!便大步走到汽車旁邊,向那民警說:「對不起,這不怪司機,是我……」
母親便會接著說:「要是他知道他愛的竟是一個滿臉皺紋、滿頭白髮的老太婆,他準會嚇跑了。」
他一定是她那機關裡的一位同志。我會不會見過他呢?從到過我家的客人裡,我看不出任何跡象,他究竟是誰呢?
「我記得。我聽到你有一次在和別人閒聊的時候說起過。」
大約六二年的春天,我和母和_圖_書親去音樂會。劇場離我們家太遠。我們沒有乘車。
「啊,還是上了年紀的人不容易忘記。」他突然轉身向我的母親說,「您最近寫的那部小說我讀過了。我要坦率地說,有一點您寫得不準確。您不該在作品裡非難那位女主人公……要知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產生感情原沒有什麼可以非議的地方,她並沒有傷害另一個人的生活……其實,那男主人公對她也會有感情的。不過為了另一個人的快樂,他們不得不割捨自己的愛情……」
他們面對面地站著,臉上帶著淒厲的、甚至是嚴峻的神情,誰也不看著誰。母親瞧著路旁那些還沒有抽出嫩芽的灌木叢。他呢,卻看著我:「已經長成大姑娘了。真好,太好了,和媽媽長得一樣。」
有時,她寫東西寫累了,便會端著一杯濃茶,坐在書櫥對面,瞧著那套契訶夫小說選集出神。要是這個時候我突然走進了她的房間,她便會顯得慌亂不安,不是把茶水潑了自己一身,便是像初戀的女孩子、頭一次和情人約會便讓人撞見似地羞紅了臉。
我們家有兩套契訶夫小說選集。這也許說明對契訶夫的愛好是我們家的家風,但也許更多的是為了招架我和別的喜歡契訶夫的人。逢到有人想要借閱的時候,她便拿了我房間裡的那套給人。有一次,她不在家的時候,一位很熟的朋友拿了她那套裡的一本。她知道了之後,急得如同火燒了眉毛,立刻拿了我的一本去換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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