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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不能忘記的

作者:張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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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了。似乎我靈性裡的一部分也隨你而去了。
我甚至不能知道你的下落,更談不上最後看你一眼。我也沒有權利去向他們質詢,因為我既不是親眷又不是生前友好……我們便這樣地分離了。我恨不能為你承擔那非人的折磨,而應該讓你活下去!為了等到昭雪的那一天,為了你將重新為這個社會工作,為了愛你的那些個人們,你都應該活著啊!我從不相信你是什麼三反分子,你是被殺害的、最優秀中間的一個。假如不是這樣,我怎麼會愛你呢?我已經不怕說出這三個字。
那些文字並沒有多少是敘述他們的愛情的,而多半記載的都是她生活裡的一些瑣事:她的文章為什麼失敗,她對自己的才能感到了惶惑和猜疑;珊珊(就是我)為什麼淘氣,該不該罰她;因為心神恍惚她看錯了戲票上的時間,錯過了一場多麼好的話劇;她出去散步,忘了帶傘,淋得像個落湯雞……她的精神明明日日夜夜都和他在一起,就像一對恩愛的夫妻。其實,把他們這一輩子接觸過的時間累計起來計算,也不會超過廿四小時,而這廿四小時,大約比有些人一生享受到的東西還深、還多。莎士比亞下的茱麗葉說過:「我不能清算我財富的一半。」大約,她也不能清算她的財富的一半。
「媽媽,這是為了誰?」我驚恐地問她。
她一定死死地掙扎過,因為她寫道:——
「為一個親人!」然後怕我受驚似地解釋著:「一個你不熟悉的親人!」
「我要不要戴呢?」她做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一個許久都沒有對我做過的動作,用手拍了拍我的臉頰,就像我小的時候她常做的那樣。她好久都沒有顯出過這麼溫柔的樣子了。我常覺得,隨著她的年齡和閱歷的增長,特別是那幾年她所受過的折磨,那種溫柔的東西似乎離她越來越遠了,也或許是被她越藏越深了,以致常常讓我感到她像個男人。
我走到了小路的盡頭,又折回去,重新開始,再走一遍。
他呢,為了看見她一眼,天天,從小車的小窗裡,眼巴巴地瞧著自行車道上流水一樣的自行車,鬧得眼花繚亂,擔心著她那輛自行車的閘靈不靈,會不會出車禍;逢到萬一有個不開會的夜晚,他會不乘小車,自己費了許多周折來到我們家的附近,不過是為了從我們家的大院門口走這麼一趟;他在百忙中也不會忘記注意著各種報刊,為的是看一看有沒有我母親發表的作品。
對了,每每母親從外地出差回來,她從不讓我去車站接她,她一定願意自己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上,享受他去接她的那種幻覺。她,頭髮都白了的、可憐的媽媽,簡直就像個癡情的女孩子。
紛紛揚揚的大雪不停地降落著。天吶,連上帝也是這樣地虛偽,他用一片潔白覆蓋了你的鮮血和這謀殺的醜惡。
我彎過那道柵欄,習慣地回頭望去,好像你還在那裡,向我揮手告別。我們曾淡淡地、心不在焉地微笑著,像和-圖-書兩個沒有什麼深交的人,為的是盡力地掩飾我們心裡那刻骨銘心的愛情。那是一個沒有一點詩意的初春的夜晚,依然在刮著冷峭的風。我們默默地走著,彼此離得很遠。你因為長年害著氣管炎,微微地喘息著。我心疼你,想要走得慢一點。可不知為什麼卻不能。我們走得飛快,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在等著我們去做,我們非得趕快走完這段路不可,我們多麼珍惜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散步」,可我們分明害怕,怕我們把持不住自己,會說出那可怕的、折磨了我們許多年的那三個字:「我愛你」。除了我們自己,大概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活著的人會相信我們連手也沒有握過一次!更不要說到其它!
我當時不知為什麼生出了一種恐怖的感覺,我覺得我那親愛的母親似乎有一半已經隨著什麼離我而去了。我不由地叫了一聲:「媽媽!」
我獨自一人,走在我們唯一一次曾經一同走過的那條柏油小路上。聽著我一個人的腳步聲在沉寂的夜色裡響著、響著……我每每在這小路上徘徊、流連,那一次也沒有像現在這樣使我肝腸寸斷。那時,你雖然也不在我身邊,但我知道,你還在這個世界上,我便覺得你在伴隨著我,而今,你的的確確不在了,我真不能相信!
似乎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死於非命。也許因為當時那種特定的歷史條件,這一段的文字記載相當含糊和隱晦。我奇怪我那因為寫文章而受著那麼厲害的衝擊的母親,是用什麼辦法把這習慣堅持https://m.hetubook.com.com下來的?從這隱晦的文字裡,我還是可以猜得出,他大約是對那位紅極一世,權極一時的「理論權威」的理論提出了疑問,並且不知對誰說過:「這簡直就是右派言論。」從母親那沾滿淚痕的紙頁上可以看出,他被整得相當慘,不過那老頭子似乎十分堅強,從沒有對這位有大來頭的人物低過頭,直到死的時候,留下來的最後一句話還是:「就是到了馬克思那裡,這個官司也非得打下去不可!」
在他一生之中,一切都是那麼清楚、明確,哪怕是在最困難的時刻。但在這愛情面前卻變得這樣輭弱,這樣無能為力。這在他的年齡來說,實在是滑稽可笑的。他不能明白,為什麼生活偏偏是這樣安排著的?
原來那套契訶夫小說選集是他送給母親的。對於她,那幾乎就是愛情的信物。
每當一天過去,我總是覺得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或是夜裡突然從夢中驚醒:發生了什麼事情?!不,什麼也沒有發生,我清清楚楚地意識到:沒有你!於是什麼都顯得是有缺陷的,不完滿的,而且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彌補的。我們已經到了這一生快要完結的時候了,為什麼還要像小孩子一樣地忘情?為什麼生活總是讓人經過艱辛的跋涉之後才把你追求了一生的夢想展現在你的眼前?而這夢想因為當初閉著眼睛走路,不但在叉道上錯過了,而且這中間還隔著許多不可逾越的溝壑。
我的心情一定被我那敏感的媽媽一覽無餘地看透了。她溫和地對我說:「別怕,去和_圖_書吧!讓我自己待一會兒。」
她那麼迷戀他,卻又得不到他的心情有多麼苦呀!為了看一眼他乘的那輛小車、以及從汽車的後窗裡看一眼他的後腦勺,她怎樣煞費苦心地計算過他上下班可能經過那條馬路的時間;每當他在台上做報告,她坐在台下,隔著距離、煙霧、昏暗的燈光,竄動的人頭,看著他那模糊不清的面孔,她便覺得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凝固了,淚水會不由地充滿她的眼眶。為了把自己的淚水瞞住別人,她使勁地嚥下它們。逢到他咳嗽得講不下去,她就會揪心地想到為什麼沒人阻止他吸煙?擔心他又會犯了氣管炎。她不明白為什麼他離她那麼近而又那麼遙遠?
關於他,能夠回到我的記憶裡來的就是這麼一小點。
她恍惚而悲涼地笑了笑,說:「不,你不用戴。」
可是,臨到他們難得在機關大院裡碰了面,他們又在竭力地躲避著對方,匆匆地點個頭便趕緊地走開去。即使這樣,也足以使我母親失魂落魄,失去聽覺、視覺和思維的能力,世界立刻會變成一片空白……如果那時她遇見一個叫老王的同志,她一定會叫人家老郭,對人家說些連她自己也聽不懂的話。
我沒有錯,因為她的確這樣地寫著:——
她那雙又乾又澀的眼睛顯得沒有一點水份,好像已經把眼淚哭乾了。我很想安慰她,或做點什麼使她高興的事。她卻說:「去吧!」
這件事一定發生在六九年的冬天。因為在那個冬天裡,還剛近五十歲的母親一下子頭髮全白了。而且,她的手臂上還纏上了一www•hetubook.com.com道黑紗。那時,她的處境也很難。為了這條黑紗,她挨了好一頓批鬥,說她堅持四舊,並且讓她交代這是為了誰?
沒準兒,他這個不相信愛情的人,到了頭髮都白了的時候才意識到他心裡也有那種可以稱為愛情的東西存在,到了他已經沒有權力去愛的時候,卻發生了這足以使他獻出全部生命的愛情。這可真夠淒慘的。也許不只是悽慘,也許還要深刻得多。
我從沒有拿我自己的存在當成一回事。可現在,我無時不在想,我的一言一行會不會惹得你嚴厲地皺起你那雙濃密的眉毛?我想到我要好好的活著,好好地生活,像你那樣,為我們這個社會——它不會總像現在這樣,懲罰的利劍已經懸在那幫狗男女的頭上——真正做一點工作。
我們曾經相約:讓我們互相忘記。可是我欺騙了你,我沒有忘記。我想,你也同樣沒有忘記。我們不過是在互相欺騙著,把我們的苦楚深深地隱藏著。不過我並不是有意要欺騙你,我曾經多麼努力地去實行它。有多少次我有意地滯留在遠離北京的地方,把希望寄託在時間和空間上,我甚至覺得我似乎忘記了。可是等到我出差回來,火車離北京越來越近的時候,我簡直承受不了衝擊得使我頭暈眼花的心跳。我是怎樣急切地站在月台上張望,好像有什麼人在等著我似地。不,當然不會有。我明白了,什麼也沒有忘記,一切都還留在原來的地方。年復一年,就跟一棵大樹一樣,它的根卻越來越深地紮下去,想要拔掉這生了根的東西實在太困難了,我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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