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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不能忘記的

作者:張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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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寫東西寫得疲倦了的時候,她還會沿著我們窗後的那條柏油小路慢慢地踱來踱去。有時是徹夜不眠後的清晨,有時甚至是月黑風高的夜晚,那怕是在冬天,那怕峭厲的風像發狂的野獸似地吼叫,捲著沙石噼哩叭啦地敲打著窗櫺……那時,我只以為那不過是她的一種怪僻,卻不知她是去和他的靈魂相會。
每每我看著那些題著「愛,是不能忘記的」筆記本,我就不能抑制住自己的眼淚。我哭,我不止一次地痛哭,彷彿遭了這淒涼而悲慘的愛情的是我自己。這要不是大悲劇就是大笑話。別管它多麼美,多麼動人,我可不願意重複它!
如果我們都能夠互相等待,而不糊裡糊塗地結婚,我們會免去多少這樣的悲劇喲!
一九七九年五月hetubook.com•com
我真不知道,媽媽,在她行將就木的這一天,還會愛得那麼沉重。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是鏤骨銘心的。我覺得那簡直不是愛,而是一種疾痛,或是比死亡更強大的一種力量。假如世界上真有所謂不朽的愛,這也就是極限了。她分明至死都感到幸福:她真正地愛過。她沒有半點遺憾。
我為什麼要鑽牛角尖呢?
說到底,這悲哀也許該由我們自己負責。誰知道呢?也說不定還得由過去的生活所遺留下來的那種舊意識負責。因為一個人要是老不結婚,就會變成對這種意識的一種挑戰。有人就會說你的神經出了毛病,或是你有什和_圖_書麼見不得人的隱私,或是你政治上出了什麼問題,或是你刁鑽古怪,看不起凡人,不尊重千百年來的社會習慣,你準是個離經叛道的邪人……總之,他們會想出種種庸俗無聊的玩意兒來糟蹋你。於是,你只好屈從這種意識的壓力,草草地結婚了事。把那不堪忍受的婚姻和愛情分離著的鐐銬套到自己的脖子上去,來日又會為這不能擺脫的鐐銬而受苦終身。
如今,他們的皺紋和白髮早已從碳水化合物變成了其他的什麼元素。可我知道,不管他們變成什麼,他們仍然在相愛著。儘管沒有什麼人間的法律和道義把他們拴在一起,儘管他們連一次手也沒有握過,他門卻完完全全地佔有著對方。那是任什麼都不能分離的。那怕千和圖書百年過去,只要有一朵白雲追逐著另一朵白雲;一棵青草情依著另一棵青草;一層浪花拍著另一層浪花;一陣輕風緊跟著另一陣輕風,相信我,那一定就是他們。
英國大作家哈代說過:「呼喚人的和被呼喚的很少能互相答應。」我已經不能從普通意義上的道德觀念去譴責他們應該或是不應該相愛。我要譴責的卻是:為什麼他們不互相等待著那個呼喚著自己的靈魂?
啊,那條柏油小路,我真不知道它是那樣充滿了辛酸的回憶的一條小路。我想,我們切不可忽略世界上任何一個最不起眼的小角落,誰知道呢?那些意想不到的小角落會沉默地緘藏著多少隱秘的痛苦和歡樂呢?
我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個信仰唯物主義的人。現在我卻希冀著天國,倘若真有所謂天國,我知道,你一定在那裡等待著我。我就要到那裡去和你相會,我們將永遠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離。再也不必怕影響另一個人的生活而割捨我們自己。親愛的,等著我,我就要來了——
不,媽媽,我相信,再沒有人能像我那樣眼見過你敞開的靈魂。
她還喜歡站在窗前,瞅著窗外的那條柏油小路出神。有一次,她顯出那樣奇特的神情,以致我以為柏油小路上走來了我們最熟悉的、最次迎的客人。我連忙湊到窗前,在深秋的傍晚,只有冷風捲著枯黃的落葉,飄過那空蕩蕩的小路的路面。
我真想大聲疾呼地說:「別管人家的閒事吧,讓我們耐心地等待著,等著那呼喚我們和*圖*書的人,即使等不到也不要糊裡糊塗地結婚!不要擔心這麼一來獨身生活會成為一種可怕的災難。要知道,這興許正是社會生活在文化、教養、趣味……等等方面進化的一種表現!」
到了共產主義,還會不會發生這種婚姻和愛情分離著的事情呢?既然世界這麼大,互相呼喚的人也就可能有互相不能答應的時候,那麼說,這樣的事情還會發生?可是,那是多麼悲哀啊!可也許到了那時,便有了解脫這悲哀的辦法!
(原載《北京文藝》一九七九年十一期)
好像他還活著一樣,用文字和他傾心交談的習慣並沒有因為他的去世而中斷。直到她自己拿不起來筆的那一天。在最後一頁上,她對他說了最後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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