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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與熱情之間

作者:江國香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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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靜靜的生活

第三章 靜靜的生活

——那麼,一起住嗎?
「有事嗎?」
「靜靜的生活。」
馬梧初次坐我開的車時,皺著眉頭。
可是我知道馬梧想著別的事。用叉子叉起小魚,靈巧地送進嘴裡,不時喝口酒,其間還巧妙地開著玩笑,即使如此,他還是和平常不同。
我坐在陰暗的角落看著窗外。
靜靜的生活。平穩、適度而順暢流逝的日子。
——妳完全摧毀了我對東方人的印象。
翌晨,晴朗的好天氣,和馬梧去咖啡館。咖啡館在布雷拉,推出美式的週日早午餐。我們平均一個月來兩次,在這裡度過星期天的早晨。
馬梧說,看著我覆誦一遍飯店的名字和地址。我站起來找記事本。
信用卡的麻煩怎麼樣?安琪拉什麼時候回米蘭?馬梧掛掉電話後,我也沒問。姊弟。我是獨生女,很不瞭解那種感覺。
打烊後正在記帳時,艾柏特從後面出來問我。兩手各拿著一個首飾。兩個都是青金石做的。
一個小時後,雨的甜味搔著鼻尖,細細的雨飄落下來。土壤立刻冒出味道。闔上書本,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雨。讓一片片嫩綠如煙的木蓮葉子顫抖的雨。
「要吃什麼水果?」
Let's rock a boat!
「嗨,安琪拉,好嗎?」
這一年來做的都是聲音的夢。聲音冷酷而古怪、又笑又吼又慘嚎。聲音在我腦中肆意騷擾我的神經、感情。我疲勞不堪。
今早做了個惡夢。被聲音嗤笑的夢。從頭到尾是女人的聲音,地點完全不清楚。大概是東京的某個地方。我無法好好說明為什麼認為是東京,只是感覺是。平板、閉塞、沉重得喘不過氣。夢中,我拿著藍色的托托包。實際上是我平常使用的皮包。我拿著那個皮包走著。因為聲音笑得太大,我忽然想到,皮包裡裝的是什麼東西?是許多戒指,不知怎的全都裝在裡面。媽媽的祖母綠連著血管清晰可見的白手、菲德麗嘉的貓眼石連著骨節嶙峋、長長指頭的手。
馬梧什麼也沒說。
我最滿意圖書館的是連窗邊的位置也曬不到太陽。方方正正的窗戶外陽光耀眼,但是隔著一堵牆的館裡陰暗幽靜,空氣紋風不動。
本來說,一個星期就回來,但快一個月都杳無訊息的安琪拉打國際電話來時,我們正在客廳喝著甜酒。
我們都穿著短褲、戴著太陽眼鏡。穿著馬球衫的馬梧手臂很粗。肌肉線條漂亮的手臂向下延伸,是纖細的手腕。
「妳還在巴黎啊?」
僅僅瞬間的空白。
賣掉珠寶時,心情總是怪怪的。我總先想像買者的房間。想像她收藏珠寶的地方。然後,想像和*圖*書她站在鏡前戴上珠寶的樣子。是特別的時候才戴嗎?還是當作皮膚的一部分隨時帶著?或者也戴著去旅行呢?
「我只是喜歡看,並不想擁有。」
——葵。
例如,逛街時,從巴士車窗看到大教堂,霎時有什麼東西掠過胸口。即使很小,也已很遠很遠。感覺幾乎就是一個小點。儘管只像是一小點,卻在我裡面活著呼吸。
——你錯啦,我是大有心機。
——妳太直了。
喝一口現榨的柳橙汁,我吃著黏呼呼的甜肉桂捲。馬梧點的煎蛋荷葉邊煎得焦焦的,伴著油香味送上桌來。
「幹嘛?」我放下筆,看著艾柏特。「怎麼?」
「Bambina、Bambina。」
「透徹?」
我們到一樓把購物藍裝得滿滿的。這期間,我們一直摟著。坐馬梧的車回家。或許飯前先做|愛,或許先洗澡。
開了店,擦拭櫥窗玻璃,零錢放進收銀機。隔窗望著那些老面孔坐上老巴士,打開收音機聽天氣預報。喝咖啡。老等不到第一個顧客上門。
「我今天有開車。」
「好快!」
「習慣寵妳了。」
我說。馬梧略略聳肩,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地嘀咕一聲「Maybe」。
「啊,那就算了,要去圖書館?」
卡洛里已經超過囉,說著,馬梧做個鬼臉。
「早。」
馬梧常覺得奇怪,「妳那麼喜歡看書,卻不買書。」
「嗨!」馬梧盯著我的臉,「不喝酒嗎?」
「我在想,裝飾也很有意思,妳為什麼排斥呢?」
「我想妳會這麼說。」艾柏特饒富意味地點點頭,笑著說,「因為妳有潔癖。」
——看,這商標!
「沒問題,我馬上匯過去。」
我們走到河畔老店——多半是畫廊、其中夾雜著舊衣店和玩具店——相連的道路盡頭,過小橋,又從另一側往回走。
「不用,已經飽了。」
夏天的空氣日益濃厚。櫥窗外的街道也添上明亮熱鬧的顏色。廣場上有賣冰淇淋的攤販,直筒線衫配短褲的人們享受短夏似的在大教堂廣場上曬著身體。
——真意外!
「這個。」我毫不遲疑地指著簡單的那個。
「難怪!」馬梧露出微笑,溫柔而深思地。
馬梧大概是天亮時醒的。我的一舉手一投足、壓抑的嘆息以及之前長長的發抖、不安的嘆息,他大概都用背部聽到了。
夏天,我們在梅丘的順正公寓裡。
馬梧買的那瓶酒是一九七〇年、我出生那年的白葡萄酒。
和馬梧約會沒多久,他就對我說:「妳的眼睛很透徹。」
店員送上一小杯白葡萄酒。嚐酒用。
「Si.和*圖*書」我回答。
「安琪拉,怎麼啦?」
了不起!
我或許不是喜歡珠寶,而是喜歡穿戴珠寶的女人的生活,還有買珠寶的女人的生活、有人送珠寶的女人的生活。
「正在喝啊!」說著,我碰觸著酒杯。感覺到桌子斜對面丹妮耶拉的強烈視線。
這是有歷史的。基督教文化氣息遙遠的歷史。
馬梧像是不曾發生前一陣子的爭吵般充滿親情。我用舌尖舔著阿瑪蕾特。
「為什麼?」
「早,好棒的早晨!」
我們沉默地走了一陣,最後馬梧乾脆地說「OK」。
「在啊,妳等一下。」
鬆軟的白皮膚、純真的棕色眸子。
——擁有是最壞的束縛。
「下班時來接妳?」馬梧盡量假裝沒什麼。
我說,馬梧沉默片刻,然後聲音像受到傷害似的問:
他有著透明的白皮膚,深棕色的瞳孔仰望天空。
馬梧沒有說謊的氣息。
——你不是想問我的感覺嗎?
傍晚,和馬梧約在「裴克」碰面。「裴克」是個附設酒吧的大型家常菜店,地下室賣酒。
「是啊,在巴黎。」
我揚揚眉毛向馬梧示意。「你的,安琪拉呦。」
「電石色的早晨。」艾柏特像唱歌似的說。
我說「嗯」,在旁邊的摘要簿上塗鴉。三顆櫻桃。全都有兩撮莖,其中一個根部加上葉子。
「你會早點回家嗎?」我盡可能裝出爽朗的聲音。
在珠寶店後面下車時,遇到艾柏特。
馬梧總是這麼溫柔。
「很有趣吧?」老面孔的管理員隔著櫃檯問我。
——你暗示我想掩飾什麼嗎?
「對裝飾有排斥反應。」
丹妮耶拉當然不知道。我愛馬梧,不能因為沒有每隔五分鐘接吻,就說我對他冷淡。
馬梧什麼也不知道。包括這個城市和我。
「嗨,honey,是我,知道嗎?」
艾柏特一點也不像義大利人,他勤勉、一絲不苟,每天一大早就在工作坊做事。而且,就像專心工作的小孩般單純而默默地工作。一整天坐在工作檯前聽著破爛收音機的歌曲。
星期五,醒來時,馬梧已經出門了。淋過澡,到青蛙中庭。低垂的天空。彷彿就要下雨了。木蓮的新綠水嫩嫩的。灰色的天空。四棵小綠樹。我坐在石欄杆上看書。輕柔的風拂過額頭。
安琪拉的問題是錢。好像信用卡出了點問題。
我也喜歡在書架上排些喜歡的書。克普雷洛街公寓的兒童房小書架上,排著法鍾、林德葛倫、日本的傳說、格林童話和卡爾維諾,後來又加入莫拉維亞、塔普奇、森茉莉和《源氏物語》。成城的公寓書架上則滿是《山家集》《新古今和歌集》《雨和圖書月物語》《宇治拾遺物語》、谷崎潤一郎和夏目漱石。
「沒什麼。」
——妳開車這麼快!
夢從蟲子、鬼怪漸漸變得有點抽象。即使漸漸抽象,但鮮明的恐怖依然無解。
最後,我簽上Aoi ,摺好那張藍色信箋。
丹妮耶拉和路卡是迷人的一對。外表毫無相似之處的兩個人,她初次為我介紹時,我很驚訝。嬌生慣養的丹妮耶拉和不良知識份子路卡。喝著飯後酒,他們每隔五分鐘就接吻一次。
丹妮耶拉鼓著腮幫子。
收音機傳出湯妮.達拉拉的甜美歌聲。野玫瑰盛開的院子、金雀花的黃色。隔著太陽眼鏡望著睽違許久的晴朗早晨的馬路,我輕踩油門。初夏的風從窗外流進。
「潔癖?」
「欸?什麼?」
「別太寵我!」我望著窗外的雨說。
從小就會做惡夢。夢境裡充滿死亡、蟲子、鬼怪和暴力。在夢中,我是那麼無力。我是不會哭的小孩,但是一做惡夢就哭個不停。不論媽媽怎麼安慰、爸爸怎麼責罵都止不住。
所有的瓶子都是橫放,看得見包覆軟木塞上的薄金屬蓋。瓶蓋的明亮濃青極似夜空的藍。
艾柏特直勾勾地看著我。
屋外下著雨。謝謝妳前些天招待的美味午餐。妳的菜讓我想起小學時的心情。
馬梧擁著我的背說,我最喜歡妳這像美國女孩的作風。
冷靜、沉穩且有正確判斷力的馬梧心緒不安,這一點讓我胸口一緊。但是,我知道馬梧什麼也不會說。
黃昏時,我們奔馳在高速公路上。在米蘭的高速公路上,若遵守時速限制,立刻造成交通妨礙。
做|愛之後到廚房洗好餐具,就一個人喝著咖啡。時間已晚,顯然音量過大地聽著舒伯特。皮里斯彈的鋼琴。D940號是我從小就著迷的曲子。清澈冷冽觸動心靈的幻想曲。深藏在內的瘋狂旋律籠罩著夜裡的廚房和我。黑與白的棋盤圖樣磁磚、地板的大理石花紋、黑鋼管椅子。在性|愛之後,四肢慵懶和奇妙的身體輕盈中,我久久不動。落地窗的小陽台外,暈黃色的月亮出來了。
「你若這麼希望的話。」馬梧笑著答應。
「再煮些通心麵吧?」明知答案,還是問了。
可是,怎麼說呢,米蘭的大教堂好冷,感覺難以親近,或許這才像米蘭。
黃昏了。緩緩降下的夜裹住著一輛輛停放路邊的汽車。
——我這是第一次想和別人同住。
夢中醒來,我凝望天花板好一陣子。望著天花板,靜待https://www.hetubook•com.com體內的恐怖慢慢褪消。我屏息靜聲。全身僵硬。雖已清醒,夢的感觸還殘存著。那聲音藏在黑暗的隙縫裡。因為眼睛看不到,反而覺得更濃。
「靜靜的生活。」我又說一次,「是小說,諾貝爾獎作家的。」
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告訴馬梧關於我的夢。
不久,我雙手蒙住臉。一、二、三秒。輕輕吐出長長的一口氣。不要緊。因為只是夢。我這麼騙自己。平靜下來吧!看!不是什麼都沒發生嗎?假裝沒注意到想哭和發抖不停的實際感受。
車停在圖書館的停車場,還了五本書。這棟石造建築的清冷和天花板的高。牙醫、芭蕾教室,還有圖書館,是這個城市我最早熟悉的地方。
用冰過的葡萄酒配魚,不著邊際地聊著一天發生的事。艾柏特、帶狗來的客人、美國人協會——是一群因為先生工作而旅居米蘭的美國太太團體。
是窗外陽光滿溢的緣故嗎?今天看書毫無進展。
「喜歡哪一個?」
馬梧還沒來。我照例在店中閒逛。無數酒瓶整齊排列的樣子很像圖書館。淺綠的瓶子、黑色瓶子、透明瓶子、藍色瓶子。
上個星期,丹妮耶拉這麼跟我說。我和她在霍斯特各自幫她爸爸和馬梧選禮物的時候。
——妳認為我想這樣做才這麼說嗎?
我苦笑,「說得太誇張了,我只是喜歡簡單的東西。」
是有點奇怪,我反而有點喜歡馬梧隨時會回美國這件事。
短褲換成休閒寬褲的馬梧散發香皂的味道。
我駐足不動。想趕快扔掉皮包,但又不能丟掉,只得繼續拿著。手和指頭都要凍僵了,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下午,寫信給菲德麗嘉。
安琪拉笑著。
「請!」
艾柏特唱歌似的笑著小聲說。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因為店裡折扣促銷而忙碌。賣掉躺在盒子裡一年多不動的瑪瑙耳環。一位有著漂亮白金色短髮的四十多歲女人買的。
星期四,照例是四個人一起去看電影。看許久沒看的美國電影。哈維.凱特主演的片子。路卡喜歡哈維.凱特。丹妮耶拉說這個人變了。看完電影去吃飯,飯後喝酒。
好漂亮!莊嚴、宏偉。建築本身就是雕刻。
我八成是因此著迷了。抱著近似動物的親近感。
艾柏特的認真常常讓我感覺要窒息。
大教堂。
「馬梧在嗎?」
——就是看穿事物本質的眼睛吧?毫不掩飾也不迷惑的眼睛。
我左手拿著話筒,右手晃著杯裡的冰塊。圓圓的大冰塊四周,阿瑪蕾特水涔涔地閃閃發光。知道電話是安琪拉打來的,馬梧沒有特別改變表情。
我緩慢而慎重地說:
hetubook•com•com——或許妳不相信,
因為馬梧進口葡萄酒,我們和店裡很熟。除了美國男人和日本女人的情侶搭檔特別顯眼外,也因為經常在這裡碰面之故。如同馬梧說的,這裡好像「平價食物應有盡有」,但我中意的是寬敞清潔的店內和開放的氣氛,還有價格平易的香醇葡萄酒。
——我確實很喜歡你。
有時候我真為馬梧難過。
——同不同居都無所謂。
不是,馬梧笑著。
到臥室吃吧!馬梧大概會這麼說。這種日子的馬梧一定會和我做|愛。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確定擁有我似的。我想告訴他,我哪裡也不去,所以你放心,可是我說不出來。
「Buon giomo.」
「葵!」
馬梧停下腳步,表情真誠地看著我。
我們沿著河邊散步。冬天枝葉乾枯的樹木立在兩旁。霧和街旁林立小店的櫥窗和古時洗衣場遺址的水場。馬梧穿著深藍色的小羊毛外套。兩人呼出的氣都是白色的。
「謝謝。」我說,坐在白木椅上。
馬梧買了「瑪凱吉」的巧克力送我。繫著白色緞帶。「瑪凱吉」是我喜歡的咖啡廳。
那時我學到了「書蟲」(Topo di biblioteca)這個詞。
上午時,馬梧打電話來。
「I know you love Paris.」
傍晚時,馬梧從辦公室打電話回來,笑著說:「下雨了,心情怎麼樣?」
下午是在圖書館度過。
他在我的臉頰上親一下。
「下午過得怎麼樣?」
「我的寶貝還好嗎?」
回到家裡,洗個熱水澡。輕搖的空氣纏繞身體,聆聽打在排水管上的雨聲。
回家時順路去魚店。因為有馬梧喜歡的小魚,買了一些。一公斤三萬兩千里拉。放進滾水裡整整煮三分鐘,魚肉變白後撈起,澆上橄欖油和檸檬汁吃。另外也買了用葡萄酒蒸起來很好吃的紅色小魚。這個要兩萬四千里拉。
記不得什麼時候,馬梧在這裡送酒給我。懸架上都是酒齡夠老的葡萄酒。
還記得妳曾經罵過我嗎?把書放下!嚴厲的聲音。就是像這樣一個下著霧雨的安靜下午、放學後在妳家中、請我吃點心時。實在是那天從學校借回來的書太有趣了,讓我專心地耽溺其中。
在東京最常做的是溺水的夢——我想游開,不知是誰按著我的頭,我難過得驚慌失措——和怪鳥的夢。鳥很大、灰色的,有張非常邪惡的臉。
——OK,就這麼辦。
——我覺得妳對馬梧很冷淡。
「看書啊!」我淡淡地回答,摟著馬梧的腰。「健身房那邊呢?」
並不是和「美國男人」交往後受到影響,我現在正在看亨利.詹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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