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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與熱情之間

作者:江國香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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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靜靜的生活2

第四章 靜靜的生活2

夏天平等地君臨所有巷弄。在窗外的大馬路、後巷的垃圾堆置場和野貓身上,也在下班後走出室外瞬間的夜氣甜溼味道和蟲鳴之中。
我望著安琪拉的臉。棕色的頭髮紮在腦後,一樣是鬢毛掉落、脂粉不施。軍服綠的雨衣上佈滿粒粒雨珠。
寶拉說:「我喜歡愉快美麗的事物。」
不敢相信,好懷念的聲音,我無法回應,對講機的聲音有點不安,「Buon giomo?」
「馬梧!」
「花?在哪裡?」
兩人回去後,我坐在浴缸裡讓馬梧按摩時說。
泰山樹的花白色大朵,散發濃郁的甜膩味道,厚厚的葉子非常茂密。因為葉子太茂密,行經樹下的人大多沒有察覺花開。
那雨。吸掉塵埃、吸掉車輛廢氣、潤溼灰色大街的雨。我坐在椅上,一副打算面對復甦記憶的姿態。洗碗機發出嘈雜的聲音動起來。
我一喊,馬梧兩手一攤,乖乖地坐在沙發上。
「不過,那段教育或許是失敗的。」我開玩笑地說。「因為它讓我以為日本是個好國家,是個明亮開闊而悠閒的國家。」
好不容易分開身體後,我問。馬梧先擁抱路卡的肩膀,再親丹妮耶拉的兩頰。
「聖沙提諾。」
門還沒全開,丹妮耶拉就說。聲音、表情都洋溢著幸福,手指頭當然也和路卡的緊緊纏在一起。
「結婚?」
我們三個圍著餐桌,在平和靜穩但又像陌生人不知何故同坐一桌似的奇妙距離感中吃著晚餐。即使近在眼前的姊弟,內心也相當遙遠,彷彿坐落在世界的兩端。
「看哪一個好?」
「Une existence tranquille (靜靜的生活)。」
已經回到臥室的安琪拉也湊過來,那天晚上我們喝乾兩瓶葡萄酒。史特勞斯結束後,改聽丹妮耶拉喜歡的拉芙和喬治亞。
不是很願想起的記憶。停下揉著頸子的手,馬梧親著我的頭頂。
——她從以前就好強,不可能去挽回道格的。
「我和丹妮耶拉是在最早讀的小學認識的,她和現在的樣子一點也沒改變,真的,就是她現在的迷你版。」
看看鐘是十一點。我站起身,從冰箱拿出San bendetto礦泉水,倒入杯中喝了一半,剩下的倒進流理台。
丹妮耶拉的婚約讓我莫m.hetubook•com.com名地歡欣。每天一起吃著糖的上學路途,分享許多小祕密的丹妮耶拉。
「妳應該相信。」
和安琪拉這樣散步已經三天了。不上班的日子,她一定約我散步。
馬梧的表情放鬆。雖然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找誰?」
「太好了!」
我摺起傘,踏上巴士時說。雨天巴士裡的空氣。
已經過去的事。我凝望天花板、凝望書架的玻璃門,接著凝望冰箱、餐桌、椅子、黑白格花紋的地板。這裡是我此刻的現實。
「妳沒有個像樣的工作,雖然有part time的工作,但那是不能成為資歷的。要說玩嘛,也只是和丹妮耶拉見面,雖然英文說得好,也不參加美國人協會,也不和日本人交往,生活就只是看書和泡澡。」
消息是星期五晚上送來。丹妮耶拉和路卡訂婚。
我先擁抱丹妮耶拉整整十秒鐘,然後再擁抱路卡。
「還在弄?」
「真想不到。」
我們互相望望,用眼睛交換微笑。
對所有事物都有興趣的安琪拉用纖細(但有力)的指尖撥開樹葉,另外又發現好幾朵。
圖書室是學校中唯一能夠讓我安心的地方。書蟲讀書家(Topo di biblioteca, Amante della lettura),我真的就是那樣。
啪掐一聲,缸中熱水晃蕩。看見自己的腿和肚子搖搖晃晃。牆上鑲著黑框的Izis照片、厚厚的白浴巾。
丹妮耶拉說出大教堂附近的小教堂名字。據說是十五世紀建造的古老教堂。
我笑了。
我想了一下,回答說:「也說不上是受欺負,很多很多啦!」
她突然問:「不結婚嗎?」
躍出大門,崇站在眼前。
「讀過沒?」
「結果,我一年後就轉到別的學校,新交的朋友感情沒有一個比得上丹妮耶拉。」
馬梧不說別人壞話,因此從來不說和某個人合得來或是喜歡某個人。我突然抱緊馬梧,儘管臂彎和懷裡溫暖,但是我的背部直接吹著冷氣,還是感覺很冷。
「大人臉的小孩,總是非常耀眼的表情。」
丹妮和*圖*書耶拉的緊身衣是黑色的,我的是淺粉紅色。陽光曬足的二樓練舞場、大鏡子、吸掉所有人汗水而變色的柔軟褐色皮槓。
我想起小學時丹妮耶拉鼻子擠著皺紋這麼說。
早飯後,開車送突然想游泳的安琪拉去健身俱樂部,然後上班。距離開店還早,就到工作坊觀察艾柏特工作。艾柏特在雕矽膠。
「老人?」我反問,安琪拉沒有回答。
貼著和紙的大圓檯燈在房間裡投下柔和的燈光。
星期天,傍晚和馬梧到超市買東西。夜裡,看錄影帶電影。安琪拉突然借回來的。錄影帶有三支,一支是香港片,另外兩支是美國片。
「我不是害怕,本來就是這副德行。」我說。
單膝豎在沙發上的安琪拉問。桃色T恤配牛仔褲,手腕上圈著綁頭髮的橡皮圈。
「葵?」
我說,從後面抱住馬梧。把鼻子埋進他柔軟的頭髮裡。厚實的背上有馬梧的味道。
——不算特別合得來。
「這需要別人諒解嗎?」
「即使我很懶,馬梧也會諒解的。」
結束甜美的晚宴、兩人一起來報告時,馬梧和我正在客廳。喝著阿瑪雷特,聽著極低音量的史特勞斯歌劇,馬梧看著紅酒專門雜誌,我讀我的《李頓.史特雷依奇》。
——個性合得來嗎?
是開店的時間了,我悄悄退出。
「都好。」我說。
「勇敢的小孩?」
我們說了一輪電影的壞話,安琪拉說暫時不提鄉愁,各喝了一杯甜酒後回臥室。手槍掃射和斑斑血跡引起我輕微的頭痛。
她說到泡澡時略微笑笑。
結果是部美國新片,非常暴力。
「對啊。你們不是相愛嗎?」
「太好了!」
順著我手指的方向在茂密葉間認出那樸素的花朵,安琪拉表情驚喜。
我回答說是懶嘛!安琪拉好像不以為然。
「請吧!」
我在門口打聲招呼,艾柏特沒有抬頭,但還是愉快地回一聲「早」。收音機流出男DJ的聲音。
「全班只有丹妮耶拉主動和我這個東方小孩說話。芭蕾舞也是她約我一起學的。」
馬梧已經去辦公室。我收拾餐具,打開書來看。
馬梧本來就喜歡吃日本菜,只知道壽司和壽喜燒的安琪拉也對我煮的菜讚不絕口。
安琪拉聳聳肩,「Maybe.」
「是在哪裡求婚的?」
「根和*圖*書本沒注意到哩!」
以前媽媽說過,這花一開就是夏天來了。在這裡生活了十五年,義大利話卻一句也沒學會的媽媽有個小小的瓜子臉和丹鳳眼。每天早上牽著我的手送我上學時,在她眼中,這個城市是什麼樣的景致呢?
下午,寶拉來店裡,送我手工製的水果蛋糕。看到我穿的襯衫,說:「白色不適合,要穿有顏色的才好,米色、黑色、咖啡色、藍色都好。」
寶拉說我穿白色的衣服顯得「寂寞」。
反問時,馬梧微笑著。啪鏘一聲打開手提箱,拿出一本書。
——妳會當老師嗎?
是啊!我說,扭過身體,單腳踩進裝了半缸水的浴缸裡。
「早。」
昨晚做|愛後,馬梧說。
「妳在原來的小學受欺負嗎?」馬梧問。
在床上,我們談著度假計畫。不去瑞士的話,西西里也很好。馬梧說想去佛羅倫斯,也想去北歐。南方的小島也不錯。
脫掉衣服、身上只剩一條白內褲的馬梧輕輕抱著拿書的我,又說了一次「Une existence tranquille」,吻我的額頭。
馬梧出去後,我的心情不知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寂寞。
雨還繼續下著。
「哪裡都好。」我說:「只要你想去,到哪裡都好。」
客人比平常都少的一天,看書有相當進展。前天開始看《李頓.史特雷依奇》,書厚得驚人。
剛聽著雨聲泡完澡,安琪拉就約我去散步。安琪拉總是活動力十足。
「天氣真好!」我看著窗外燦爛的陽光說。
之後,就只剩下工作中的艾柏特弄出的小小聲響和清晨收音機極低的音量流洩房間裡。工作坊的牆壁太白,我靠在入口的牆邊,望著小小的工作檯、艾柏特、無數工具和窗外照進的陽光組成的完美調和風景。
馬梧吃吃地笑著。
馬梧看著片名皺眉說:「哪一個非看不可?」
對講機傳來我不敢相信的聲音。
我說,脫掉衣服。滴入精油的熱水味道衝鼻。
晚餐是久不曾吃的日本料理。煮南瓜、烤魚、涼拌菠菜、蛤蜊湯。對我來說,那都不是和日本黏在一起的味道,而是米蘭的童年時光的味道。超級市場中好幾種的米中,羅馬米最接近日本米,蘿蔔只有中國店鋪才買得到,菠菜水煮後切成小段放在冰箱冷藏,https://m.hetubook•com•com隨時方便食用,這都是媽媽教我的,在反覆不停的嘮叨中。
馬梧穿著T恤,披著毛衣,在冷氣開到最強的臥室裡面對電腦。卡掐、卡掐,敲打鍵盤的清脆聲音。
「小說呦,諾貝爾獎作家的,法文版的。」
「真是不敢相信。」我嘀咕著,對講機那頭發出笑聲,放心的愉快笑聲。
「在禮拜堂中。」
「謝了。」安琪拉看著我說。
我在他臂彎裡問。馬梧的體溫很高,臂彎裡非常溫暖。
只有我身邊的時間凝結了。
道格是安琪拉的前夫。
克普雷洛街的泰山樹開花了。
——道格絕對不是壞男人。喜歡熱鬧,很有野心。
雨若有似無地抖動樹葉、振動空氣、繼續溼潤著七月的克普雷洛街。沙沙的水聲毫無間斷,消弭了時間和空間的形跡。
安琪拉說,我沒有回答。
她咧嘴一笑,美國人的笑臉很誇張,但總讓人覺得有點可憐。
我對看不見臉的安琪拉說時,門鈴響了。低沉而噪耳的聲音。
窗外太過明亮,站在窗邊的安琪拉臉暗得完全看不見。
「我相信。」
七月。
我又說一次,再度擁抱丹妮耶拉。
我回答說:「當然。」當然。打開滾在書桌角落的Golia盒子,拿出一顆黑黑小小的苦糖放進他嘴裡。
我接過來翻了兩三頁。
第二天早上,天氣大晴。躺在床上就已經知道會是非常熱的一天。
我煮了兩人份的咖啡。柔柔的香氣瀰漫早晨的工作坊裡。
穿著雨衣、沒有撐傘的安琪拉皺著眉頭問。上個星期才從巴黎回來的她說:「懷念米蘭這種沉鬱溼冷的空氣。」不停地做深呼吸。毫不在乎霧般的細雨飄落臉上。
「不會無聊嗎?」離開泰山樹、指尖摸著右手邊庭院黑欄杆走著的安琪拉小聲地問:「馬梧像個老人吧?」
「我們訂婚了。」
梅丘的公寓雖小,住得很舒服。顏料和油彩的味道,雨天時更濃烈。窗外公園的長長階梯和溼透的枯樹。讓人真的想死的雨。那個冬天的那陣雨。我關在那個房間裡。在之前的幸福記憶中難以置信源源不斷湧出的愛情、信賴和熱情裡,一步也離不開。過來!順正說。過來!以像剛開採出來的天然石般的純粹和強勢、溫柔和粗暴。
「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來打攪,可是就是想第一和圖書個通知妳。」
丹妮耶拉說,她像想起似的凝視路卡,連吻了兩次。
第二天的早餐是安琪拉做的。明黃色的蛋包飯。當然。她自己說早上沒食慾而沒吃。憔悴地喝著咖啡。
「那裡,看!那邊也有。」
——妳很喜歡看書哩。
「順便再相信一點,她是天使般的小孩。是全班最乖的小孩,也是勇敢的小孩。」
「慢慢洗吧!」
我們繼續默默走了一段路。
第三次的擁抱。
「算了,抱歉,妳不回答也沒關係。」她兩手一攤,「我只是想問問而已,別這麼一副可怕的表情。」
餐後收拾是我喜歡的工作。嘩啦沖著盤子、酒杯,放進旁邊的洗碗機裡。安琪拉在洗澡,馬梧和電腦鎖在臥室裡,廚房裡只有我一個人。不是冷氣太強,而是感覺廚房的溫度比其他房間低。東西都歸置原處,水槽擦拭乾淨的夜間廚房。
「真是受不了。」馬梧關上門說。
「像妳這麼聰明的人,一定不會認同相愛就要結婚這種蠢事的。」
棕髮、棕色眸子、有點雀斑的白皮膚。
「好漂亮,雖然不引人注意。」安琪拉說,「真是不可思議的幽靜。」
「好可憐。我在的話,絕不讓人這樣對妳。」
安靜的遇末。馬梧去健身房,我和安琪拉散步以外,一直在看書。
這種徹底的手工作業似乎不耐旁人細看。總之,連矽膠都是艾柏特自己製造。一切都自己來,地下室安裝了好幾台大機器。將金屬切割成一定粗細的機器、電鋸、熔解器。都是粗重龐大而油臭熏人的機器。
艾柏特一邊把紅蠟倒進剛雕好的矽膠模型裡,一邊用像唱歌似的語調附和說:「的確。」
「唔?」
當然,這和那雨完全沒有關係。夏天的雨、米蘭的雨。我把綠色洗碗劑倒進洗碗機裡,關上蓋子,摁下按鍵。馬達的聲音。隔著小窗看到幾柱水的拋物線。
那雨、那個城鎮。那個國家的四年間。
——她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今天好像也熱。」
「是嗎?」
「不弄的話有什麼好事嗎?」馬梧右手撫摸我的左手說。
體溫很高的馬梧、香皂味道的魁梧身驅。
「可是你那時候不是在自由大國吃著漢堡嗎?」我站起來,親著馬梧的頭頂,關掉熱水。「第二個學校非常快樂,是剛成立的日本人學校,感覺很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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