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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與熱情之間

作者:辻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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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灰色的影子

第五章 灰色的影子

但是這對我來說,只是像變魔術。達文西當時使用的是一種叫做tempera forte的油彩,這在當時是種劃時代的新技法,但是極不適合畫的保存,達文西在世的時候畫面就已經開始剝落了。
一團觀光客從大教堂北側鐵架和玻璃搭起的拱形商店街、維克多艾曼紐爾二世商場走出來。強風吹過。像是美國女人戴的寬邊帽飛舞空中,好幾個人脫隊幫忙去追。廣場上的鴿子一起振翅飛起。報時鐘響,光射入我的記憶中。
芽實說著,面朝向我,眼珠邊緣隱隱晃動。我不在乎旁人的視線,緊抱著她。看起來再幸福的人,生命中總有一兩個暗影。我不由得為那投在平常比別人樂觀幾倍的芽實身上的扭曲暗影感到心疼。那也是和我自身重疊的灰色影子。
佛羅倫斯沒有一棟現代化的建築。但在米蘭,中世紀建築和現代高樓混雜。
佛羅倫斯大教堂?為什麼選那地方?米蘭大教堂不行嗎?
芽實像說給自己聽似的:「為什麼?」我回了句不像答案的:「不為什麼。」沉默暫時包圍兩個人,只有琴聲靜靜飄揚。
我們攔輛計程車,開往市中心下榻的飯店。在火車上還興奮聒噪不停的芽實到了父親所住的米蘭後,話極端地少,望著流過計程車兩旁的街景,嘴巴一直抿成一字型。我呢,心裡還盤踞著幾個星期來在佛羅倫斯如惡夢般的日子,心情像天氣一樣陰沉。
我退到人行道上,看看芽實等候的酒館後,視線又移到公寓上。微細的雨從灰白色的天空落下,黏在臉上。我閉目靜候。雨的冷帶給心靈平靜。雨珠漸漸潤溼了臉表。
「看電視嗎?」我坐在床邊問。
我跟在他後面。雨漸漸變大。我用手掌抹臉,凝視走在前面的芽實父親背影。
我微笑地說「請」。
「……我爸是鞋子設計師。二十多歲時,幫一個很有名的電影導演做服裝設計。我媽說他很有才華。可是除此以外沒再多說……
我們進入酒館,讓espresso溫熱身體,站著交談幾句。我就所知的一切詳細告訴他,芽實現在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佛羅倫斯生活、過去是抱著什麼樣的想法度過人生等經緯。他眼中隱隱含淚。他的太太默默聽著。是個溫柔的女人,話雖不多,但一直握著丈夫的手說明了她的溫柔。
我不知道是該追逐過去還是相信未來。只有我記得的約定。被那詛咒一直束縛的我。明知那是非常無聊的事,但我就是活在深陷過去的現在。未來也還有過去等著我。三十歲的生日,二〇〇〇年的五月二十五日……
不知道。那是未來的事。所以啦,我們若是珍惜今天的話,那就做個約定。我想把今天這個心情長留我們之間而做這個約定。我三十歲生日那天,在大教堂頂上等我。
夜裡熄燈後,芽實在我懷裡說,不想見爸爸了,要直接回佛羅倫斯。我不悅地抗議,「何必呢!既然妳父親那麼想見妳,見一下又何妨!」
不久,換了低沉的男人聲音。我調勻呼吸後說:我是日本來的阿形。對方沉默不語,我又說:「我是你女兒的朋友,她現在正在這裡,方便的話能見一見嗎?」
不是他拋棄芽實不顧。芽實心裡也明白。他低聲說,十幾年來沒有一天不想著芽實。我用力點頭。此時此刻,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隔閡。
我看不需要特別約在上面見面,妳三十歲生日時就一起去爬吧!
那天,我們原本在談葵小時候住的米蘭,話題轉來轉去,她難得那樣熱情地說話。是她提出那個約定的,半開玩笑地,也可能是興之所至。
欸,可不可以答應我?
hetubook.com.com芽實直勾勾地看著我的瞳孔。
「可以問你一個基本的問題嗎?」
我排在隊伍最後面等待入場。等了三十多分鐘,總算獲准進去。走進像細菌研究所還是核能電廠般重重的嚴密隔離門後,進入一個小巧整潔如縱長形體育館的房間。那幅畫就堂堂掛在這曾經是大餐廳的建築物牆上。我急忙靠過去。
的確,外行人看了是有這種印象。因為畫的顏色褪得就像快要消失的水彩畫。
「我想上去哩。」芽實突然說。
空氣意外的冷,因為穿著單薄,芽實一出車站就緊挨著我。風從地面吹起,翻動她的頭髮。芽實像讓風洗臉般左右晃著頭,甩開亂髮。怎麼這麼暗!臉頰按著我的肩膀嘀咕。
她的呼吸聲奏動著米蘭的夜。我不知該怎麼辦。母親早逝的我無法理解她的心情。
「對,是猶大。」
不,如果你一直想著我,你會先上去等我的。
芽實的父親顯然受到衝擊,但沒有拒絕。見到面再談,應該有些希望。
什麼?
我在心中喊著。像是葵的東方女人被吸入拱形商場裡。我推開團體觀光客,全速奔跑。聲音在我耳中膨脹,猛然回到現實。在哪裡?她在哪裡?葵的背影在數十公尺前的人群中。像是葵的女人走到商場的十字路口。我朝著她再向前跑。撞到人,怒罵聲追著我來。在商場中心部、也是十字路口的地方,我看丟了像是葵的女人。觀光客經過我的前後左右。我環顧四方。好幾次好幾次回頭張望。
因為氣候的關係,這一帶予人濃厚的歐洲陰鬱印象。潮溼的空氣滲入歷史建築的硬質表面,輪廓顯得更加厚重。行人也都是手插口袋快步逃進建築物裡面。總覺得米蘭人的表情像東京人般陰鬱。
我三十歲生日那天,我們在佛羅偷斯大教堂頂見面,怎麼樣?
遠處有人叫我的名字。順正。聲音牽引我轉過頭去,不是葵,是芽實。
芽實肯定地點頭,「不要緊,我有順正。」
浴室的水龍頭鬆了,在規律滴落的水聲追逐中,我也不知不覺地沉入夢鄉。
我反問:「妳在學校學到的是什麼?」芽實嘟著嘴,「噯、我哪能一一記得啊!反正,就是描繪耶穌說『你們之中有人出賣我』後,門徒僵硬的反應嘛!」
芽實有些迷惘,輕輕點頭。這是件沉重的工作,可是現在的芽實連摁門鈴的勇氣都沒有。我目送她走向小酒館的背影,再面對公寓門牌。
芽實輕聲嘆息。然後用臉頰磨蹭我的膝蓋,我摟著她的腰,像石塊般不動。
當時我完全不覺在午夜時作為她的依賴是身為男人的幸福。
我們下榻的飯店就是最顯著的例子,味道潮溼的床鋪,牆上裝飾著和藝術之國義大利極不相襯的粗糙石版畫,地毯反而是簇新的,最糟的是房間只有儲藏室那麼大,和我在佛羅倫斯的房間比起來,這裡無機質得簡直像是監獄的個人房。
我們凝望「最後的晚餐」約一個小時後離開。跟著我來的芽實十分無聊,一出來就打個大哈欠。
我猛然想起被割裂的科沙的畫。老師的學生裡面也混著猶大。我回到佛羅倫斯後首先就要找出那個出賣者。我想起高梨和安傑洛。也可能是我不知道的人在牽動這陰謀的繫繩。
那棟正好位在幾條路交叉口的建築像是我們要找的公寓。絕對說不上豪華,但建築正面有中世紀風格的雕刻,蠻雅致的。廣場中央聳立著紅葉凋落的大樹,枝枒還殘留幾片褪色的葉子,風一吹過,就一片片飄離枝頭,漫無目標地飄在空中。
「不過,這樣朦朧的最後晚餐也不壞。」
我打開衣箱,拿和*圖*書出裡面的東西。衣服掛進衣櫥,她的化妝包和我正在看的書放在桌上。帶來的小型收錄音機裝上巴哈的鋼琴曲卡帶,摁下按鈕。鋼琴師纖細的指尖,像詩人凝思編織言語般優雅地錯落在鍵盤上,旋律為房間帶進一股幽香的氣氛。芽實嘆口氣。
我想到自殺的母親。小時候曾經恨過拋下我而死的母親。稍微長大後,卻覺得她很可憐。我好遺憾,如果她不急著死,等我長大,我應該可以療治她碎裂的心。
「好啊!」芽實冷淡回答後閉上眼睛。
葵……。那是葵嗎?還是看錯人了?或許是從前記憶的惡作劇。我無力地抱住芽實。這不是幻覺,是一個女人實在的肉體。
我們叫客房服務吃了晚餐,然後沖過澡,早早上床。芽實一直睡不著,冰涼的腳尖纏住我的腿,在我懷裡蠕動許久,總算安靜下來。
「幹嘛現在還這樣說!還是見見面比較好吧。」
我們來至曼佐尼街,攔了車按地址尋去。我本想用美術館的公共電話查出這個地址的電話號碼,可是沒有登記。車子停在米蘭市內波塔.加麗巴迪車站西側的紀念墓地的後面。司機指著科里歐拉諾廣場周圍說就是這一帶。我們下車,邊走邊找。天空下著小雨,沒傘的我們像要擺脫糾纏不放的雨似的走得很急。芽實的腳程慢,連走帶跑地跟著我,還會不時猶豫地落後速度,不催她就不走。到達目的地時,兩人已渾身溼透。
芽實和父親雖有血緣,卻無法對話。他們只能簡單寒暄,想要訴說各自的思念,對方卻不能理解。芽實的義大利話還不充分,她父親也完全忘記日本話。他僅待在日本幾年,沒辦法。十多年的歲月流逝。芽實在那一瞬間似乎後悔沒有認真學好義大利話。
「奇怪,和教科書上看到的很不同哩!」緊跟在身旁的芽實嘀咕說。
我「啊」了一聲。突然想起和葵的約定。像是偶爾會想起的兒時丟臉經驗般,塞在記憶裡的古老約定。
我望著芽實,不覺冒出這句。芽實也看著我微笑。
中世紀的景色藉著巧妙的透視畫法呈現眼前。我逕自確信這種文藝復興時期發明的畫法就是為這幅畫而成的,不由得更加欽佩達文西的才華。
我頭伸出窗外,仰望被高樓大廈包圍的米蘭的小小夜空。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到。雲垂得更低更厚。在對面那棟大廈樓頂閃爍的霓虹燈映照下,雲的顏色每隔數秒就變一次。
好啊,只要我們沒分手。
我和芽實各抱著複雜思緒離開米蘭。我心裡有葵,芽實想她父親。
「你打算幹嘛?」
葵。
我撫摸芽實波浪般的黑髮。我了解她的心情。想像自己不被需要時的衝擊而恐懼。
「不管,我要直接回去。」她頑固地堅持。
我深深嘆氣。想要揮去疑惑。告訴自己,那不是葵,只是記憶的惡作劇。
雖然擁有許多古蹟和歷史遺產,又是世界最新流行服飾的發訊地,但這個城市沒有佛羅倫斯那種統一感,也感受不到受最尖端文化薰陶的印象。
「見了面,說什麼好呢?他也有了新家庭,而且我也不是被拋棄的。如果勉強要見他,如果他說不希望我來,那不是更悲慘嗎?」
或許妳會先到。
「怎麼啦?欸,幹麼這副表情?」芽實的聲音低而有力地叫住我。
說著,我用力拉著芽實,像撥開微暗大教堂內如沼澤地的空氣般朝外走。
從那以後,到我回去前的每一天,我都到大教堂廣場去。芽實雖然不耐煩,還是每天跟著我。隨著時間經過,我開始覺得那女人不是葵。葵應該還在東京。她父母現在在東京。她應該在東京就業,在東京和和圖書某個人結婚。
我感覺一陣風掃過耳朵深處。「要上去嗎?」
芽實終究鼓不起勇氣。她害怕見到未曾謀面的父親自是當然。反正還有時間,我們在這裡的時間,父女兩人再見面就行。他背後不知何時靠著像是他太太的女人,伸手輕輕扶住有些站不穩的丈夫。
為了轉換心情,我帶她去大教堂。任何人往大教堂前的廣場一站,都被那壯麗的外觀懾倒。從正面看那外觀如巨大的皇冠形狀。數不盡的小尖塔伸向天空,比佛羅倫斯大教堂華麗耀眼好幾倍。許多觀光客一大早就趕到這裡架好攝影機。
「雖然來了這裡,可是不想見爸爸呢!」
二〇〇〇年的五月二十五日。佛羅倫斯大教堂……
芽實的皮膚白|嫩透明。有對讓我不敢逼視的豐挺乳|房。纖細的腰到豐潤的臀是義大利產的果實。柔滑的女性曲線如同維納斯。歡愛時水嫩嫩的肉體柔軟彎曲。修長的腿柔軟彎曲到讓我容易進入得難以相信。那是和葵的纖瘦成對比的肉體。葵的骨骼纖細,手腕和腳踝細弱欲斷。身體也乾瘦如柴,感覺胸部和臀部的肉好不容易才黏在骨架上面。
「順正!」
下一瞬間,一個女人突然閃過視野前方。如果我不是正在溯尋過去的記憶,就很可能看漏的懷念身影。清亮的眼睛、微鼓的雙頰、柔軟的頭髮、意志堅定的嘴唇、纖細的身體。正是我刻在心上的美的記憶。
「他們在京都相遇、相戀,交往沒多久,我媽就懷了我,可是兩人的愛並不長久。他們交談都是靠英文單字,大概不能好好傳達彼此的心意吧!京都也有點像佛羅倫斯,是個排斥外人的城市,對不太會說日語的爸爸來說,日子感覺很孤獨吧!我媽說他的思鄉病很嚴重。結果,兩人連戶口也沒登記就分手了。」
芽實的臉放在我膝蓋上。尖挺的鼻子,大大的眼珠,右眼是雙眼皮、左眼是單眼皮,以及薄薄的唇。這樣重新打量,心想她真是個美女。有點像烏菲茲美術館裡柏蒂切利畫的維納斯。她平常總是像孩子般喳呼笑鬧,我難得看到她這樣的表情。她好像對自己的美毫無自覺。我覺得這樣很好。
從史卡拉廣場到曼佐尼街,右邊是小巧整齊的建築。這一帶是舊住宅區,美術館本身是私人宅邸改建。走進米蘭住宅那獨特的縱長形大門就是寧靜的中庭。空氣沉澱似的平靜,心緒悠閒得感覺米蘭市區的喧囂幽如虛幻。
「沒有啊,別上去了。」
我們不像日本觀光客那樣有錢買名牌,第二天還是逛美術館。在飯店旁邊的餐廳解決午餐後,我們先去波爾帝裴卓立美術館。
「這個城市讓人無法喜歡。」芽實嘀咕著。
她靠近我幾步。
僅僅一個星期的滯留,這件意想不到的事讓我大受衝擊。不論是真是幻,我內心產生了可能和葵重逢的期待。只要相信能我們會見面,我就感覺我們真的會重逢。過去的約定突然變成現實的期待,浮上我心。
誰?小孩的吵鬧聲。我趕忙提高嗓子問:你爸爸在嗎?好像是我自己尋親一樣。猛然想起小時候僅存的些微母親感觸,感覺血液逆衝腦門。
「應該上去啊!怎能連佛羅倫斯大教堂都沒上去過?」
我們搭乘的歐洲之星(國際特快車)在下午四點準時抵達米蘭中央車站。深秋的北義大利都市,因厚厚覆蓋天空的低矮雲層顯得陰暗。
展示品件件都是讓人看了興奮莫名的佳作,文藝復興初期在佛羅倫斯活躍的波拉約洛的「女性肖像」、柏蒂切利的「聖母像」、貝里尼的「垂死的基督」等。
我們預定在米蘭停留一個星期,但芽實一直無意去見她父親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是逛服飾街的櫥窗,就是在附近散步消磨時間。沒辦法,在她有那個意願以前,我也不便催她。
她想起夢境就哭,一副和白天時表情堅定貫徹決心的她完全不同的纖弱女孩模樣。她現在再做惡夢時身旁有誰讓她抱呢?我羨慕那個被抱的人。
第二天,是我們來到米蘭後的第一個晴天。雖然天晴,因為空氣污染的關係,天空不像佛羅倫斯那樣穿透似的亮晴。即使如此,藍天還是讓兩個人的心開朗起來。
「已經好幾年了,不知道還在不在那裡?」
又是菲德麗嘉!
到達米蘭的第三天,我就趕去聖瑪麗亞感恩修道院旁邊的建築物。很久以前,這裡是多米尼克會修士的用膳廳。這座教堂知名於世,就是因為隔壁這棟小建築裡存放著達文西的「最後的晚餐」。
這話好奇怪!好像預知我們要分手似的。妳是預言者嗎?
煞風景的房間。現代化人工建築的洞穴。我們所住的房間實在沒有足以窩居幾週的寬闊。來米蘭後一直感受到的閉塞感,就是這種現代建築的粗糙混入歷史的狀態而產生的。
「我先去見他。」
緊纏著我的芽實把我帶回現實。她甜膩的體味輕輕翕動我的鼻子。我想起此刻身在米蘭。我撫摸芽實的背。輕輕地抱著她。順正!芽實囈語我的名字。我輕吻她的額頭。
「啊,是猶大嗎?」
這種感覺源於我從事的是面對過去的修復士職業。這些話對城裡放眼未來、朝氣蓬勃的人們來說,或許是多管閒事,但我認為排斥修復的逞強和充滿求新企圖的都會氣氛讓人感覺冰冷。
搭電梯下到大廳,門緩緩打開,芽實的父親站在櫃檯前。我們一出電梯就發現了,腳不由自主地停下。
芽實仰望公寓說:「我還是……」
兩人仍抱著各自的思念而告別。因為言語不通,芽實更加沮喪。我居間傳譯仍有限界。不能溝通的震撼擊垮了芽實,她像得了失語症般沉默。她父親只會叫她的名字,在早晨匆忙的飯店大廳裡,空洞地不斷纏繞我的耳朵。
酒館裡沒有芽實的身影。芽實的父親看著我,一副「怎麼回事?」的表情,我擠開吧檯前喝酒的人,問酒保和侍者。每個人都搖頭。我奔出店外,尋找廣場四周,都沒看見芽實的蹤影。
推開巨大的門來到外面,陽光淹沒了廣場,刺眼得我們必須瞇著眼睛。人的殘影像幽靈似的緩緩流過視野前方。
「這幅畫在表現什麼?」
加上十七世紀時,畫的中央部分開成一扇通往廚房的門;被法國佔領的一八〇〇年代,這餐廳又充當法軍的糧草堆置場;而且在第二次大戰中,建築本身又遭到轟炸。經過這麼多時間和人為的破壞侵蝕,這幅畫現在還能恢復原貌呈現在世人眼前,全賴持續數十年之久的修復作業功力。我不由得驕傲地認為,修復士純樸踏實的工作就是在守護世界的遺產。
我趁機參觀好幾處想看的地方。
她父親直直走過來。凝視芽實。那一瞬間,誰也想像不到割離兩人的時間隔閡如此嚴厲地跨在他們身上。
我先走到人行道上四下打量,前面拐角處有個小酒館,我指著那裡,推推她浮躁的背說:「妳到那裡面等吧!」
踏進大教堂內部,和外觀的華麗正好相反,是個微暗、巨大的彩色玻璃醞釀出的冷嚴空間。芽實被那氣氛懾住,脫口而出:「好莊嚴啊!」內部與外觀印象的落差正突顯中世紀人想像力的偉大。來訪的人最初都被那華麗外觀所吸引,進到裡面後又被信仰的崇高莊嚴所懾服。
我凝視彩色玻璃上方的天花板。芽實的聲音重疊在葵的聲音上,把我拉回現實和_圖_書
繪畫兩邊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迄今仍繼續中的修復作業用支架。
他好像有點迷惘,沉默一會兒後說:「你等一下,我馬上下來。」隨即關閉對講機。
「哪位?」
我拿著提箱,芽實關門。芽實的視線落在門把上,遲遲不動。我在走廊等著芽實關門。芽實想要拚命忘記父親的模樣令我心疼。
回到飯店,芽實蜷曲在床上。我用毛巾擦乾溼髮後坐在她旁邊,述說見到她父親的情形以及他現在的心情。芽實起身抱著我,堵住我的唇。溫熱的唇。我抱著她,兩人就在床上做|愛。
我的身體逕自產生反應,自然放開芽實的手。芽實的聲音響在後面,我已向前奔出。
開門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穿著深藍色開襟毛衣的中年男人走出來。「午安。」男人左右望望,用日語問:「芽實呢?」我回頭望著酒館,他小跑步奔過去。他的表情雖然僵硬,但顯露出對女兒的愛情並不淡。
「怎麼啦?幹嘛丟下我就跑?」芽實說著緊緊抱住我。
關上窗戶,回到房間中央。芽實仰臥在床上,四肢攤成大字型。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天花板。
她父親站在吧檯前。我喘著氣回到他面前,搖頭小聲說沒找到。他頹喪地搖搖頭。很像芽實。眼鼻的輪廓一模一樣。
因為米蘭大教堂是全世界最華麗的大教堂,佛羅倫斯大教堂是全世界最美的大教堂,菲德麗嘉說的。
住進靠近大教堂的飯店,一切安頓好後,天色已經完全暗下。芽實茫然望著小窗外面。現代建築群擁擠得像塞住窗戶似的,完全看不到街景。
我輕輕抱著她。雖然已經熟睡,她仍有反應地在睡夢中緊抱著我。
「好嗎?我先判斷是什麼感覺,總之我先確定一下他的為人,好吧!」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段故事。聒噪的芽實不曾說過自己的境遇。說完,緊緊抿著嘴角,像下定決心似的呼氣。她從口袋拿出一張紙片給我。褪色的鉛筆字跡不好辨識,但看得出是隨手寫上的地址和她父親的名字。
「這樣對嗎?好不容易有心見他而來這裡,卻沒見到就走。」我問。
「順正,你怎麼啦?」
和芽實的結合有如隨時運動似的健康。高潮來得猛。即使在痛苦中,她也像太陽般耀眼美麗。直到最後,我發現臂彎裡的芽實臉上留有淚痕。肉體和精神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有些微的剝離。
在你汗流浹背、拚命爬上數百階樓梯後,等著你的佛羅倫斯美麗的中世紀街景,無疑是將戀人心緊緊拴在一起的美德。
三十歲?十年以後哩……
我在夢中相擁而睡的是葵。她在白天是很能自持的人,但一到晚上就常做惡夢,好幾次在夜裡驚醒,像孩子似的抱著我。問她怎麼了?她發抖著說做了惡夢。說是人漸漸變少了,又說不知怎地大家都死掉了,還說熟人都變了樣,不認識我了。順正死了。聽人家說的。
波爾帝裴卓立美術館北方約二百五十公尺處,是壯麗的布雷拉宮美術館。這裡收藏有十五世紀到十八世紀的倫巴第派和威尼斯派的繪畫,簡直可以說是文藝復興美術的寶庫。我完全忘了芽實,自顧自地走在前面。就在我觀賞拉斐爾二十一歲時畫的「聖母的婚禮」時,芽實突然說要去看父親,把我嚇了一跳。
我伸手去摁門牌旁邊的小門鈴。盡量保持事務性的心態。這個時候不需要多餘的情緒和迷惘。我摁下門鈴。沒有反應,我再摁一次。這次摁得較久。機械的雜聲響過,對講機傳出小孩的聲音,嚇我一跳。
「順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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