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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與熱情之間

作者:辻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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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人生

第六章 人生

那些詩塞在我的皮夾裡。獨處的時候就拿出來看。
此刻你卻不在這裡
「還沒決定,不過,那也是一條路。或許先回東京整理好心情、再重新出發比較好。人在迷惘的時候,下定決心試著改變一下方向比較好。你現在完全陷入迷惘,我不認為你這樣可以做好工作。你的房間還和當時一樣保留不動,隨時可以回來。」
「囉唆!別在我旁邊打轉!」
我推開安傑洛,轉身奔向夜晚的城市。
安傑洛坐在陰暗店裡最角落的桌子。他有著下定決心的堅決表情。播放義大利流行歌曲的店內滿是年輕情侶。也有客人在小舞池裡跳舞。這個護守傳統的歷史城市裡也有年輕人。活動力強的人多半去米蘭和羅馬,剩下的就聚集在這熱鬧地方,擦撞無法發散的精力。
「有什麼麻煩?不過是去機場接你。」
我扶著爺爺走到修道院一樓的聖安東尼迴廊。三人並坐在寒冷的迴廊裡呼吸新鮮空氣,等候爺爺恢復體力。這樣沉默並坐在聖馬可修道院中,彷彿活在十四世紀。
芽實的嘴角因為太過愕然而鬆弛。爺爺說:「要我就說東京見!」
芽實望著遠方,假裝沒有聽見。我閉上眼睛,感受流過迴廊的冷風。感覺春天還很遙遠。
「……老師嫉妒你。」
我總算理解他的意思。
總是走過頭了
芽實對爺爺的直爽意見始終微笑聆聽。
老師自言自語地說,如果懷疑是工作室裡的人,索性關閉工作室,心情還來得輕鬆些。
從米蘭回來後,芽實認真去上語言學校。父女無法對話的衝擊改變了她。
事件後,老師沒再要求我當模特兒。我知道她沒有作畫的心情。但另一方面,我又擔心她是不是討厭我了?我隱約覺得是因為我的緣故,科沙的畫才被割破。
三月的某一天,爺爺突然來看正在處理關閉工作室事宜的我,讓我打從心底驚訝。他雖然是訪客,但一走進工作室大門,就抱著胳膊觀賞起牆上的蛋彩畫。看到他忽而靠近、忽而後退,興味十足地仔細觀賞壁畫的模樣,我緊抿多日的嘴角恢復了笑容。
迴紋針夾住的詩篇裡混著一張葵的照片。是考駕照時剩下的。她剪短頭髮以前的唯一長髮照片。頭髮直而服貼。在她厭煩那頭髮的一個晚上,自己拿剪刀剪去。眼睛直直地盯著照相機,瞳孔非常不安地晃著。只反射一點點光的眼睛看起來紅紅的有點變形。
我坐在老師的旋轉椅上,在其他人來以前度過如此幸福的一刻。這是到此工作以來我唯一的安逸時刻。
下一瞬間,爺爺又突然捶我的肚子,比上次更準確地打中我的心窩口,我搖搖晃晃地讓芽實撐m.hetubook.com•com著。
「我還有些存款,用完了再找間工作室打工就好。」
「暫時不打算工作,等有精神後去某個美術學校教修復術吧!」
老師知道七十五歲的爺爺獨自從日本來此,難掩驚訝。
我想起被割裂的科沙的畫。如果割畫者是我的同事之一,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基於受託修復人類遺產的修復士尊嚴……
我搖搖頭,把想要說的「我不知道」這句話吞進胃裡。
「休息一下吧?」芽實在我耳邊低語。
「工作時可以忘記自己。」
「順正,抱歉啊!考慮你的未來,我是想維持這個工作室的,可是我的心就像科沙的畫一樣,留下一輩子彌平不了的裂痕。」
「為什麼?」
「一個人嗎?」
「你是要我做個蛋彩畫家?」
我清楚地說完,爺爺點頭。
「順正!我是為你著想……」
「嘗試蛋彩畫怎麼樣?」
「順正!」
越是明白安傑洛的眼睛不是說謊者的眼睛,我就越混亂。那幅畫是老師割破的……
第二天起,我和芽實帶著爺爺巡訪各美術館。芽實和爺爺雖是初次見面,卻非常投緣,芽實很快就挽著爺爺的手臂東走西走。
冬天的米蘭後巷裡
可是,我無法判斷他說出來的話。他囁嚅的可怕話語一直在我腦中旋轉,讓我渾身發抖。
「順正,你告訴老師,說我最喜歡十四世紀西恩那派的蛋彩畫,十四世紀的哦!別翻錯了!」
在工作室關閉的前幾天,安傑洛找我出去。我們約在市中心的酒館見面。他說有件事一定要告訴我。我雖然對跳槽的安傑洛越來越敬而遠之,但他說是有關割畫犯人的消息,所以不得不去見他。
我告別安傑洛,獨自徬徨在深夜的佛羅倫斯。我不知道該去哪裡。我沿著阿魯諾河往前走,猛然發現來到芽實公寓下,可是我沒按門鈴。我看著她亮燈的房間一陣子後,靜靜轉身離開。
我無法回答。我沒有想過適不適合,只是感覺到有股使命感。想到這個能把過去傳承到未來的工作,就不知從哪裡湧出精力。想到自己修復的畫一千年後又有別人來修復時,就覺得能夠超越人的限界。但那實在是非常需要耐心的作業,也是在活著時無法確認結果的工作。自己的工作對人類的未來有多少貢獻,根本無從計算。
爺爺回頭就問:「這是模仿的嗎?」
爺爺耳朵湊過來說:「什麼?完全聽不清楚。」
說是哪裡也不去
順正!不要走!安傑洛的聲音在背後響著。所有聲音都在我腦中萎縮消失,只有割破科沙的畫的喬凡娜陰暗憂鬱的臉浮現黑暗中悲哀地閃滅。
和圖書你很茫然哩!」爺爺說。
我一時沒弄懂他在說什麼。我根本想像不到,他還來不及和孫子敘舊就問掛在牆上的畫。
因為爺爺突然來訪,我得到休假。老師勸我休假,別在意工作、多陪陪爺爺盡孝道,可是工作室就要關閉了,我的心根本離不開工作室。
「東京嗎……」
只有那首流行歌曲的歌詞一直迴蕩耳邊不去。
「不想給你添麻煩。」
「我大概自我意識很強吧!以前並不是這樣自我的。對不能自殺的人來說,修復工作也有痛苦的時候。」


他突然大聲說,我一時無法反駁或抗議,只能睜大眼睛愣住。爺爺笑了。說你的腹肌練出來了!伸出右手和我握手。我用盡全力回握。
從米蘭回來後,我再度認識這老習慣的好,可是隔年的一九九八年一月的某一天,老師突然說要關閉工作室。
我回想從前,來到佛羅倫斯的日子、拜訪老師工作室那天、在工作室學會修復的日子、後來的割畫事件。進而想到未來、以後的事、工作室關閉的事、失業以後的事、明年的事、西元二〇〇〇年五月的事……
我把爺爺介紹給老師,爺爺用日語接二連三問了許多蛋彩畫的問題,讓老師困擾不已。
安傑洛的聲音漂浮在噪音中。
「什麼!你別耍我!你別隨便唬弄我。」
那幅畫是老師割破的……
安傑洛的眸子閃爍著,眼珠微微含淚,瞳孔邊緣因為店裡的燈光而晶瑩閃爍。
尤其喜歡在空蕩蕩的作業場裡,用卡布奇諾配附近小店買來的三明治。卡布奇諾的香味夾雜著修復時使用的乙醇、稀釋阿摩尼亞水、強化蠟和清漆的味道,刺|激著鼻子。
被安慰說
「你再說一遍!大聲點!」
再一次也好,我想見葵。

「看!這幅是安基利訶的代表作『聖告圖』。無懈可擊的構圖。那楚楚動人的神韻。接觸這種作品時,真的有心靈獲得洗滌的感覺。光是看著就覺得和祥寧靜,有滌除俗世繁雜瑣事的力量。」
「爺爺。」
「有機可乘!」
「要是能抓到犯人,多少發洩一下……」
我焦躁地說,老師用力搖頭否定。
我當胸|推開追過來的安傑洛,向前奔去,全速跑在夜晚的佛羅倫斯……
「又怎麼樣?不是很好嗎?這樣閒散。」芽實調侃悶居家中的我。
擴音器流出來的音量,讓我們必須臉靠得很近才聽得見彼此說話。我拚命追索安傑洛的話。
「那也是個主意。」
「暫時閒晃一下也好,可以回憶從前,畫幾幅畫。」
但是我現在毫無到其他工作室的意願。我無法像安和-圖-書傑洛一樣輕易地跳槽到曾經敵對的工作室裡。我愛喬凡娜的工作室。心想即使埋骨在此也無妨……
人生、人生、clie vita é,che vitan é……
安傑洛的聲音在我腦中迴蕩。腦袋反覆急遽膨脹收縮得快要炸裂。
老師整個人萎縮得讓我心疼。僅僅幾個月,她美麗的黑髮中已出現醒目的白髮。
「不知道,我無法決定自己想做什麼。」
「什麼事?」
讓老師傷心的犯人一直沒找到。高梨和安傑洛照樣工作。
「覺得修復工作適合自己嗎?」
「東京嗎?」我嘀咕著。
「沒有道理!」
什麼時候?我溯尋不到
我用盡所有力氣揮開安傑洛的手。
我在這裡終究是
爺爺留下這些話而去。七十五歲的老人獨自走過出境室大門的身影實在單薄。我這麼想時,不可思議地從內心深處浮起笑意。他想說的一定是「最後能靠的只有自己」。
芽實驚愕地向爺爺抗議:「你在幹什麼?」
「你知道什麼!你不是在異國生活嗎?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你爺爺真好!」喬凡娜說。
「練習生親眼看到的,但是他不敢說,因為事實太可怕了,他也是煩惱得不得了才偷偷告訴我。」
活過頭了
「算了,這樣不知道犯人倒好,不知道比較好。」
回到東京,或許會偶然再見到葵。
「我也不清楚。……老師嫉妒你的技術比她還完美。是吧?這是事實。」
「請別擔心我,要擔心的是您自己,以後有什麼打算?」
老師決定春天正式關閉工作室後,安傑洛立刻跳槽到敵對的工作室,高梨也比預定計劃提早一個月回日本。在嚴寒季節中,其他員工和練習生也各自決定了新出路,只有我打不起找工作的意願,每天茫茫然的。
「這麼突然!」
「我雖然不知道,但我覺得或許不適合你。」
失去老師和這間工作室,比失去工作更讓我難過。我雖然努力不顯露沮喪的表情,但就像不再有值得攀登的山脈的登山家般,完全失去了生命價值,我絲毫打不起勁來。
這唐突的勸告讓我笑開了臉。蛋彩畫?但是爺爺非常認真。
「不,我還不清楚。太多事情一起落到頭上,我總覺得雖然是我的人生,自己卻無法決定般……」
「我可能會回東京吧!」
「你一個人來嗎?」
爺爺笑了。芽實也笑。我也只能跟著笑。三人嘴裡呼出的白氣,隨著迴廊裡的空氣飄動。我不會成為蛋彩畫家吧!但是爺爺的建議裡含著真實。我確實太過限定自己的未來了。我需要稍微柔軟地面對這個世界。
芽實很感興趣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窺看我的表情。
「你說什麼?」
活著也好
回過頭去、再度
che vitan é,che vitan é……
「不論多麼信賴的人,都不能讓他發現你有機可乘。記著!男人一旦出外,就有七個敵人。」
喝光已冷的卡布奇諾。也一起喝乾回憶。
修復工作需要更多的精神餘裕讓你全心沁入。我雖然沒說出來,但那時抱著芽實的我確實這麼激勵自己。視線飄往窗外,要是春天永遠不來就好了……
「啊?回東京?」芽實湊近我的臉問。
我笑出聲來。爺爺再把視線放回畫上,連聲讚嘆畫得真好!

「果然。可是仿的真好。十五年前我在聖馬可教堂看過真蹟。這畫仿得很好,是誰畫的?」
可是,我又不能把爺爺一個人丟在佛羅倫斯街頭不管。像父母般撫養我的,不是父親也不是後母,而是爺爺。我也想趁他精神還好時好好盡孝道。
我們繼「聖告圖」後,又看了「基度顯現聖容」「耶穌戴茨冠」「聖母加冕」「觸摸我」等,在爺爺的解說下,也熟悉了安基利訶。走到掛在工作室入口仿畫的原畫「利奈奧尼的聖母像」前時,爺爺呼吸加快,話少了。
「大概是老師吧!我來時就已經在這裡了,我也不清楚。」
「那是模仿的。」
「這樣妥當嗎?你不是在修復工作中感受到絕大的意義嗎?」
我打算將來仍一直從事繪畫修復的工作嗎?我有意把這工作當作投入一生的天職嗎?我不知道。或許現在正是好好思索的機會。
是什麼信號讓我被發現
那時,我會猛然想起和葵共度的透明時間。有一段時期,葵在寫詩。分手時她雖已不寫了,但記事本和教科書的角落裡還記著字跡已褪的幾行詩。雖然都是信筆塗鴉,但很多都讓我印象深刻,悄悄地抄在我的記事本裡保存下來。
「幹嘛不事先聯絡?」
「這不像你呀。」芽實抱住我。
少年的聲音迸開
望著排在桌上修復一半的作品更是愉快。
「當然。」
有一天,我提起勇氣問她,已經不再作畫了嗎?喬凡娜微笑著說,過幾天再拜託你當模特兒。但是,我感覺那個「過幾天」似乎永遠不會來臨。
爺爺在佛羅倫斯停留約一個星期,這段期間,他實在不像一個七十五歲的老人,精力十足地到處走訪美術館,之後再轉往巴黎,和留學時的老情人重逢。這是我第一次聽說爺爺曾經留學,更想不到他的情人還健在,彼此有聯絡。但我不想www.hetubook.com.com追問。爺爺最討厭人家擔心他。他是那種說要去巴黎就拚死也會去,否則不肯罷休的人。我和芽實去機場送行時,爺爺笑著說:「下次在東京見面囉!」
我握住芽實的手,她立刻回握我的手。
爺爺從以前就是有理也說不通的人。那也是他最具個人風格的地方。他雖然七十五歲高齡,還是有獨自來義大利的可能性。他的臉色紅潤,眉尾上揚,依舊是一副頑固老頭的模樣。
音響播出的流行歌曲歌詞和那句話烙進耳朵不去。
「暫時先臨摹一陣,從修復過去的作業移轉到模仿過去畫家偉業的作業,或許會看到過去沒有看到的東西。」
我抱著芽實。她的背比去米蘭以前瘦了。
「別當我是小孩子!」
「你要回去嗎?我會寂寞哦!」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一直跟隨老師從事修復工作。是有幾個工作室找我去,其中也有安傑洛正在做的那家,待遇也相當好。因為喬凡娜工作室的重要畫作幾乎都是我在處理。有的是直接找上我而未經過老師。法蘭切斯卡.科沙的畫是其中之一。
石英形成的、硬郴梆的
我翻譯後,老師握住爺爺的手。心情為之大好的爺爺自傲地說,為了親炙安基利訶的作品,年輕時數度走訪佛羅倫斯。
「這雖然是蛋彩畫,但卻是安基利訶的畫。應該不可能這樣畫在牆上。不過這裡是佛羅倫斯的修復工作室,也可能是真品,我從剛才就一直在推敲。」
玩味著畫製作當時的時代味道……
「我沒有唬弄你,這種事能開玩笑嗎?」
「真傻!」
我喜歡冬天早上工作室裡緊繃冰凍到皮膚會痛程度的空氣。
老師無力地搖搖頭。
「可以這樣嗎?」
「別忘了那痛!多知道一點人生的殘酷比較好!」
爺爺走到我旁邊,冷不防捶了我肚子一拳。拳頭正中心窩,我不覺向後踉蹌兩步。
「啊?」
當然,動機明顯是前年發生的割畫事件。
爺爺笑說:「有機可乘!」
我起身背對安傑洛,想離開酒吧。我受不了那沒有意義的噪音。我想走,但腳步僵凝不動。我的身體無法隨意轉動。安傑洛跑過來扶住失去平衡而雙手扶牆的我的腋下。我呼吸到佛羅倫斯還很溼冷的晚冬空氣時,忍不住嘔吐。
「工作很愉快吧!」爺爺像是看透我那迷惘的心思低聲說。
這是我凝視往後人生時剛好需要的休假。或許我真的稍微衝過頭了。
我們首先去聖馬可修道院。這修道院稱得上是安基利訶美術館,收藏大量的安基利訶作品。爺爺興奮不已,拉著芽實的手,分不清誰才是觀光客地帶著我們四處繞。
爺爺站起來,「只是說說,但這不過是我的想法罷了,做不做還是要你自己好好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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