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冷靜與熱情之間

作者:辻仁成
冷靜與熱情之間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七章 過去的聲音,未來的聲音

第七章 過去的聲音,未來的聲音

「你又有什麼打算?也不找工作,就巴著你爺爺生活嗎?」
「妳有什麼打算?」我邊吃早餐邊問芽實。她回問一句:「什麼?」
「那,妳怎麼打算?」
一想到喬凡娜,就不覺閉上眼睛。
空酒杯裡再斟入葡萄酒時,門鈴響起。秋冷的夜氣從敞開的窗戶灌進室內。我關上窗戶,湊近門上的窺窗,不覺驚愕失聲。芽實站在那裡。我縮回臉,精神恍惚地凝視大門,門鈴再度響起。
「我沒有描繪那種壯大主題的能力。」
「不是誰,是想像的人物,我正開始學畫。」
我們沒有特定目的地,在羽根木公園散著步。我曾經和葵並肩走過的這個公園,如今和芽實並肩而行。只有我覺得東京的空氣比佛羅倫斯更凝重嗎?我猶豫著要不要問芽實。
十月的某一天,我回母校成城大學。搭乘小田急線火車,在成城學園站下車。車站一如舊時。走出收票口瞬間,記憶隨即復甦。是因為畢業後不曾再來過的緣故嗎?感覺特別懷念。我不時回頭地走下階梯。學生的表情似曾相識。儘管一個也不認識,就是覺得每一張臉都很懷念。
走進校門,記憶更加激烈地搖撼我的感情。一切都和六年前不變。我直直走向學生廳。下課後我們常約在學生廳前的一號館大廳見面。葵總是坐在靠窗的位子。光從她背後照過來,她的輪廓黑黑地浮顯出來,像中世紀的宗教畫。
夜晚,我在寫生簿上畫葵的臉。敞開的窗戶對面,羽根木公園的樹木黑暗輪廓在街燈照射下看起來蒼鬱膨脹。我吃著乳酪,喝著廉價葡萄酒,憑著醉意連續畫了好幾張她的臉。每一張都不像。我一邊畫、一邊嘆息,她應該有更溫柔的表情!
爺爺指著一幅木板畫,廣大無垠的沙漠中央,孤伶伶立著一間類似中南美房舍的平房建築。
芽實當著我的面撕掉那張畫。我不能搶救正被撕毀的葵的畫像,只能呆呆地看著。芽實窺探我的反應。我望著碎落地板上的畫紙殘骸,心想或許必須擺脫過去了。芽實又抓起另一張,更用力、更狠地撕裂。
「不是一樣嗎?說出來不都一樣?連封信也不給我。」
「我一定是想成為日常風景的觀察者吧!我年輕時能這樣精確割取主題使之再生,在某一意義上可以說擁有照相機般的眼睛。可惜現在已經失去這機械之眼了。帶著照相機眼睛漫遊世界各地,把有所感覺的東西複製到畫布上——雖然就只是那樣,卻表現了我當時行動的原點。我就這樣,把我和圖書切割下來的世界透過我的眼化成一幅作品,繼續旅行到未來。或許,地球上已經沒有和這完全相同的房子、牆壁和木樁了。但是建造它們的人的精神就這樣留存下來。這就是畫家的任務,可以說是銜接未來的橋樑吧!」
「為什麼?」
「是啊,為了我們的未來努力工作吧!」
「銜接未來的橋樑?相當耀眼的名詞哩!」
走下車站的樓梯,狹小的圓環人車擁擠熱鬧。有些店已改裝,有些店則老樣子不變。
「本來就是嘛!」
「你離開那個國家,連愛情也跟著一起消失了是吧!」
我凝視飄過世田谷上空的雲。想起那些日子清晰如昨。或許我回到這個城市,也是為了追尋和葵的記憶以逃離痛苦的現實。為了暫時忘卻消耗在佛羅倫斯的時間,我在這個城市獨自過活。
「注意這單純而無作為的空間構成,老交情的批評家把這群作品定名為『家的肖像畫系列』。」
「為什麼?因為妳大老遠地從義大利來啊!」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芽實躺在身邊。她的手緊緊纏著我的胳膊,像鎖鏈一樣。我抽不開手臂,只能等她醒來。清晨安靜的時間裡,我乖乖地躺在芽實身邊,認真地思索將來。我必須先搞清楚自己究竟想做什麼?在日本尋找修復繪畫的工作嗎?還是如同爺爺所說,暫時不必勉強找工作,以畫家為目標,或者乾脆找一份和繪畫完全無關的工作?似乎沒有結論。我也必須思索和芽實的關係、這樣下去好嗎?這些都不是能擱置不管的問題。
「我是想畫,可是我不認為在日本畫蛋彩畫可以生存。實際問題和眼前的生活不能不考慮。總不能一直靠爺爺你呀!」
「畫畫好了,試試看蛋彩畫。」
「如果一定要繼續修復的工作,我也可以幫你介紹幾個修復所。」
下午,無所事事地到公園散步。像獲准外出的病人虛弱無力地走著,和牽著小孩的母親擦身而過。
和芽實在梅丘的生活,比在佛羅倫斯時更干擾彼此的心,精神上感到喘不過氣。原因之一,是她在東京除了我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她母親住在仙台,她討厭看到繼父,好多年來只靠供應她生活費維持彼此的關係。
「不是嗎?」
被我視如母親的人背叛,我需要時間重新振作。
「不是吧!我清楚得很,這是頭一次看到你這麼充滿愛情的畫。」
「你去工作,為了我。」
爺爺輕輕點頭說:就照你的意思吧!
我們躲開人群,在網球場邊的和圖書雜樹林裡手牽手。那裡有棵大栗樹,我們在樹下初吻。或許知道那裡是校園,反而讓我們大膽。那是在意四周而匆促的一吻,葵那時嘴唇的柔軟仍清楚留在我的記憶裡。雙唇一度離開後,興奮迷糊的我想再吻一次,她推開我的胸,轉身走向七十週年紀念講堂。
我默默地跟著他,聽他自傲地花費長時間介紹一幅幅他的作品。
怎麼可能!我含糊其詞,但也無法反駁。
整個東京正傾向未來。陸續翻新修建的高樓大廈像未來的象徵般蓬勃叢生,君臨在屋宅之上。我思索:過去是什麼?對人們來說,過去是不再需要的東西嗎?一路修復過去而來的我,在這城市找不到另一個容身之處。我能在這個城市的速度中保持自己而生存嗎?
「我不是有打電話?」
「是畫啊!」
「那是一種訓練,為了將一個影像具現化。」
「要找啊。」
「等等,妳休學不是我的關係,是妳自己想休學吧!」
芽實緊緊抓住一張畫,回頭望著我,口氣強硬地問:這是什麼?
我嘆口氣,「是啊,有的。」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溫柔地抱著她,難過地凝視著大門。彷彿看到門外浮現的佛羅倫斯街景、阿魯諾河、喬凡娜的工作室、舊橋、執政團廣場、烏菲茲美術館,還有大教堂。過去再度在我心中打著漩渦。
每一幅作品都充滿了爺爺的生命力。暗幕低垂的大房間裡,堆著六〇年代爺爺旅行中南美時畫的線條有力的抽象木板畫。不知為什麼,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是建築物比人多。畫中雖沒有描繪人物,卻洋溢著濃郁的生活和歷史的氣息。
記憶就留在這裡。隨著步履移動,心口越發燙熱。二號館和三號館之間的下坡路右邊有個池塘,坡路盡頭是文連館。
「有,你的眼睛是畫家的眼睛。」
自然地驅動著身體。時常和葵約會的二樓咖啡廳已經不在了,換了一家新開的餐廳。窗邊坐著一對情侶,像當時的我和葵那樣生嫩的兩個人。我瞬間止步,搜尋當時的記憶輪廓,輕聲嘆息。
其實那段時間很短。可是,我最先想起的總是美麗的日子甚於後來的落寞分手。此刻,我尤其想追尋美麗的回憶。兩人輪流看的書、兩人共聽的音樂、兩人去的咖啡廳、兩人走過的路、兩人看的天空……
校慶前,這條坡路擠滿學生奔走準備的昂揚身影。我們和那些快步急走的學生正好相反,緩緩走下坡去。
「不是特定的人。」
「我勸你作畫,是希望你能凝視未來。」
然而,只擁有修復繪畫特定技術的我,在和圖書這匆匆奔向未來的城市裡究竟能找到什麼樣的工作?我總覺得在這裡,過去是被摒棄的。
「這些木樁和門,是我試著抽離生活的部分所畫出世界盡頭感覺的東西。看,這個牆壁是墨西哥的牆壁。」
接著,爺爺給我看只畫了木樁或牆壁的畫。這些也和「家」系列一樣,表面上是只畫了木樁和牆壁的平凡無奇作品,實際上卻是透露出旅行中的爺爺視線、以及當地人生活感的頗堪玩味的力作。
「好吧!你還年輕,足夠重新再起的年輕。」
「是啊。」
「想像的人物怎麼都是同一張臉?」
爺爺下巴指著保管他作品的房間說,有些作品想給你看。
在孩子氣的對話中,她確實說出這說不上是約定的約定。雖然是她說的,但我不認為她還記得。因為從那以後到分手之前,我們不曾再提過這個問題。
「是啊。」
我避開芽實晶亮的眼神。為了未來?我在心中自問。我沒有為了未來而活的生活經驗。我有點害怕一起窺看芽實凝視的未來。但是我必須有所行動,設法打破這膠著的狀況不可。
是的,我走這條路通學。
「為妳?」
我三十歲生日時,在佛羅倫斯大教堂頂見面吧!怎麼樣?
我回到這個城市,就像退休後時間多得打發不完的人過著悠閒迷糊的每一天。我也不找工作,就住在爺爺作品堆積如山的公寓裡,每天開著收音機,躺在行軍床上聽音樂和似懂非懂的連串日語。我把心留在那個城市了。
我輕輕搖頭。
「情人嗎?」
「那也很好!只是,我知道你已經走到盡頭,我不知道義大利還有什麼。我看到你喪失幹勁的眸子,就想設法為你出點力。」
芽實的臉離開我的懷裡,表情猙獰地瞪著我。
「我自己都不知道該做什麼。」
人都必須面對未來而活嗎?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從義大利到日本要多少時間,你知道嗎?我為了確定你的心意,什麼都拋下不管了。」
回到日本已經半年。要忘卻厭惡記憶的唯一解決方法,就是在心裡告訴自己:「忘了吧!」
爺爺雖然續任畫會理事,但幾乎處在讓路給後進的退休狀態,又沒有別的事做,因此特別照顧我。他不把夢想寄託在富裕的兒子身上,卻想寄託在我這個孫子身上。但是爺爺那種腳踏實地、一步步累積起來的創作世界,不是隨便努力一下就能輕易模仿成功的。凡事都需要時間和毅力。
她在一大票湧出的學生中尋找我,我卻不立刻奔向她,反而躲在稍遠的柱子後凝視她。葵偏著頭定睛凝視。平常那樣冷靜的和*圖*書人如此引頸企盼,讓我好高興。果然,我「呀」的一探出頭,她就擺出「我也剛到」的表情火速站起來往外走。她就是那樣的人,把熱情壓抑在冷靜中……
有個不很大的窗戶。室內微暗,外面的光線引起暈光作用,使得窗框看起來像隧道出口。窗外的遼闊風景和工作室作業場小小石窗看到的景色,以及我那阿魯諾河畔公寓房間眺望的景致都不一樣,是個印象更平坦、沒有箱框庭園式距離感的世界。
「但是,總該有個模特兒吧!」
「抱歉,我雖然很高興你這麼想,但我終究還是適合當修復士的。我以把過去傳承給未來的任務為傲。像我這樣的人也很重要的。」
爺爺癟著嘴唇不說話。我自省說得過分了。
「順正!你不是在嗎?你別躲,開門!你才剛關上窗戶的。」
「連信都不給我一封的人會來接我?」
「你不找事嗎?」
「妳要來,我可以去接你嘛!」我說。
「是誰?」
版畫裡的牆像照片般精密寫實。鮮豔綠色的牆中央部分,有個被磚掩沒的、像是門的東西。
梅丘.羽根木公園的小高丘就在眼前。雖是重疊學生時代記憶的懷念景色,但可能是看慣了佛羅倫斯鋪石路的關係,總覺得眼中的日本景致有著不協調感。
芽實的瞳孔再度積滿淚水,眼眶紅紅的。
「你這樣說真是侮辱人。你為什麼不說,是因為喜歡我才來接我?就像我因為喜歡你,學校也休學了。」
有時,爺爺看到我那樣子,忍不住為我打氣。這半年間,爺爺是我和外在世界的唯一接點。
「讓我再考慮一下。我還剩點存款,這房子不要房租,對我很有幫助,再讓我閒混一段時間吧!」
我們在佛羅倫斯時,感覺對了才會一起過夜,在這裡卻必須日夜不離。從早到晚,芽實都在身邊。即使吵架,彼此都無處可逃。
這幅畫裡完全沒有生物,但是那被掩沒的門和鮮豔的綠漆卻巧妙幽默地表達出墨西哥人的心理模樣,衝擊觀者的心靈。
我被那聲音催促,轉開鑰匙把門打開。她把大提包往門裡一丟,氣勢洶洶地走進屋裡,直接抱住我放聲大哭。
說到這裡,她大大吸口氣,接著說:「雖然我看起來不像這樣。」然後像是要一口氣填滿這沒見面的半年似的大哭。
我反芻那些記憶,在天黑以前繞著校園四周。
「那一定是技巧進步了。」
葵在我內部開始淡化。我喝乾杯中剩下的酒,勉強擠出微笑。六年的歲月過去,無奈。不論怎麼想她,也不可能再恢復從前。
坐在公園的長凳上,輪流望著天空、雲m.hetubook.com.com朵和房舍屋頂。感覺心底深處有股浮躁欲動的東西。我的腦袋無法理解那是什麼。但我知道那是過去曾經支配我的感情殘骸所引起的。
「我看,我還是適合修復的工作吧!」
「我會去接妳的。」
「欸,不開始想想今後的打算不行囉!老是遊手好閒的對年輕人有害。」
「妳什麼時候到的?」我盡量故作輕鬆、試圖緩和當場的氣氛,「哪家航空公司?」
她哭哭啼啼、不清不楚地訴說:為什麼不跟我聯絡?我寫了好幾封信。
我緊抓著和葵的記憶不放。要脫離現實的苦惱,只有想起過去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刻。快樂的時刻……
每發現一個記憶中的花店、服飾店、蛋糕店時,心口就一陣熱而眼角下彎。心情就像回到學生時代般。環視聳立道路兩旁的銀杏樹,我們曾肩並肩地走過這裡,兩人當時的灑影浮現眼前。我幾度駐足,視線追趕著擦身而過的學生腳步。
我在車站前的超商買了求職雜誌。爺爺資助我一些零用錢,可是我不能一直這樣依賴下去。我該好好盤算如何在這裡生存下去。為了恢復正常,我必須工作。
季節同樣是秋天。我踩著落葉奔下坡路。回頭看我的葵滿面笑容。
我沒有查明真相就回國了。我害怕去確認。我沒有勇氣質問喬凡娜,逃也似的回國。我反覆祈禱我能相信老師,但越是祈禱,喬凡娜在我心中越像惡魔般冒出有點恐怖的氣息。
我再次抱緊芽實。可是芽實激烈抵抗,吼著:不要抱我,我不稀罕那種愛情!
「我雖然喜歡畫畫,可是……。因為你要把無法寄望爸爸的夢想寄託在我身上,才這麼想吧!」
「一直這樣下去也不好,我覺得每天這樣糊塗拖拉地過下去不行。」
「謝謝,光聽你這麼說我就很高興了。但這是我的問題,必須我自己解決不可。」爺爺盤坐在沙發上,把菸絲填進菸斗,嘀咕著:我只是希望你畫畫。
我受不了不覺說出這話的自己,放開芽實、轉過身去。正面的沙發上散著葵的畫像。我心想,若不在她發現前收好就糟了,正要走過去的瞬間,芽實已搶先跑到客廳,一把抓起那些畫。我輕易了解芽實想些什麼。
「誰的?」
「不能那樣說。」
「你是不是討厭我了?如果這樣,就好好說嘛!這樣一走了之也不聯絡,好過分!太過分了!我也是人、也有意識啊!我也會想,有煩惱,也有痛苦啊!」
「是嗎?」
「電話?一兩次而已,而且也只是叫我把你忘記的東西寄過來,只告訴我住址。我又不是你的妹妹、媽媽,我是你的情人啊!」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