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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

作者:海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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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雪映忠魂

第二十一章 雪映忠魂

「你知道?」梅長蘇略略有些意外,「你的意思是說……」
「傻孩子,」梅長蘇只覺得眼眶一陣陣的發燙,伸手將他的小女孩摟進了懷裡,「我知道你念著林殊哥哥,但那是不一樣的……已經錯過的歲月,和已經動過的心,都像是逝去的河水,永遠也無法倒流。我已經累了十二年,不想再看到身邊重要的人因為我的存在而痛苦,這樣我也可以輕鬆很多,妳說是不是?」
「梅嶺。」
「七萬男兒,天地為墓。」
霓凰破頤一笑,接過冰包輕壓著輪流冷敷兩隻眼睛,方才的鬱鬱悲淒略略疏散了一些,又見梅長蘇將抓過雪的手指縮回袖中煨著,嘴脣也有些微微的發青發白,不由擔心道:「林殊哥哥,你這麼冷,還是先坐你的馬車回城去吧。我在這裡等一會兒,等小青送完周老先生回來,我的眼睛也差不多好了。你放心,不會讓那小子發現的。」
「妳說得沒錯,」梅長蘇的音調極其平穩,彷彿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魔力,「聶鐸很信任我,他對我而言沒有秘密,而我對他也是一樣。我現在希望妳也能同樣的信任我,我會盡我所能,讓你們可以堂堂正正站在一起,可以在迎鳳樓上舉行你們的婚禮,沒有面具,沒有偽裝,用真實的名字,坦然接受任何人的祝福……」
「宗主!」護衛驚呼了一聲,過來扶住他的身體。
梅長蘇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是,我知道。」
「你說得對,的確只有靖王才能……」霓凰郡主抿住朱脣,在原地踱了幾步,「可是太難了……實在太難了,一個不小心,就是踏入死地,再也不能回頭。」
梅長蘇神情微震,原本淺淡的嘴脣變得更加沒有血色。不知是因為隱瞞不住,還是原本就不忍再繼續隱瞞,他並沒有回答這句問話,反而將臉轉向了一邊。
老者眼也不睜,搖了搖頭。
「你說得對,他不會在乎這個的,」霓凰喃喃自語了一句,突又抬起雙眸,眼鋒轉瞬間厲烈如刀,「可你若是赤焰舊人,當以少帥稱之,為何會直呼林殊之名?」
梅長蘇淡淡一笑:「我學藝不精,有累恩師盛名,且受教時日不長,老先生不認得我,也是自然的。」
周玄清凝目看了他半晌,嘆了一口氣,「算了,你有黎兄的信物,老朽自當幫忙,只是沒想到時隔數年,再見故友玉蟬,竟為的是朝中之事……黎兄當年被貶離京時,滿腔憂憤誓不回頭,老朽也不知此番上了朝堂,是不是真的合他的心意……」
梅長蘇微微笑著,伸手理順了她耳邊的亂髮,輕聲道:「清明之後,妳就回雲南去吧,我會讓聶鐸也過去,你們在那裡安靜地等我的消息,好不好?」
那曾經是他的小女孩,無論她現在是怎樣的威風赫赫,無論她的愛情已歸於何方,都不能改變當年最質樸純真的情誼,不能改變他對她所懷有的愧疚和憐惜。
「這怎麼可能?」霓凰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除非赤焰軍可以平反,否則這絕對只是一場無法實現的幻夢。」
「聶鐸,赤焰叛軍諸將之一,如果有人發現他還活著,他就是朝廷欽犯。」
不過對於周玄清來說,這枚玉蟬的意義,並不是在它的價值上面。
「是。」
「你很怕冷嗎?」霓凰看著他收緊披風的動作,輕聲問道。
「我並不想問這個,」霓凰坦然地迎視著他的眼睛,雙眸亮如晨星,「我知道他為什麼不能來。」
年輕姑娘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順著臉頰,不停地向下滴落,給人的錯覺,就好像這淚滴立即會在凜冽的寒風中,被凍結成鮫人的珍珠。
霓凰猛地咬住了下脣,將臉側向了一邊,倔強地不願讓人看到她脆弱的表情:「不這樣又能怎樣呢?自從我知道他是聶鐸之後,我就明白我們的未來不會平順。我曾經希望他能假造一個身分參加這次擇婿比武,希望他一關一關地闖到我面前來,可是直到最https://m.hetubook.com.com後,他也沒有出現……有多少次我看著你,想要問你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卻又害怕他只是隱在江左盟裡藏身,而你並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直到後來你託夏冬姐送信,我才確認你是知道他的身分,因為他連我們之間的事都告訴了你,應該對你就已經沒有任何隱瞞。」
「聶鐸他不一樣啊,他是赤焰舊人,是為了洗刷自己的冤屈,可是你……」霓凰梗了一下,彷彿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麼,「你……你又是誰?你為什麼要為了赤焰軍的舊案,冒如此大的風險?」
「這個不黏牙的。」穆青體貼地介紹道:「吃一口?」
當蘇哲最初在京城亮相時,許多人都曾經問過「這個人是誰」,問題的答案很快就被查了出來,原來蘇哲就是天下第一大幫江左盟的宗主梅長蘇。這個答案令大家非常滿意,似乎可以解釋很多東西,所以並沒有一個人再繼續追問:「那梅長蘇……他又是誰呢?」
面對梅長蘇的默然不語,霓凰的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但畢竟是歷經沙場的女將軍,她只深吸了幾口氣,便快速穩住了自己的情緒,鎮定了下來。
「可是現在你是宗主,連聶鐸都甘心在你之下,聽你號令。若說你當初是無名之輩,我卻不信。」
梅長蘇靠住車轅,回頭又向坡地的方向看了一眼,見霓凰舉起手中的冰包向他揮動,忙也抬手回應。
周玄清老先生終於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一眼。穆青滿臉都是天真的笑容,拿著薑糖靠了過去:「這個很好吃的。」
「周爺爺,你喝不喝茶?」
「……後來我們漸生情意,可他卻總是想要逃避和拒絕,我問了他很多次,他都不肯說為什麼,直到最後,他被逼問得緊了,才讓我看了他的真實容貌。」
梅長蘇眸中露出笑意,讚道:「這些年妳實在是歷練了,果斷慧敏,思路清晰,朝局脈絡把握得也很精準。有妳穩定南方,我在京城也省心不少。」
穆青點點頭,「他信上是這麼說的。說你離京回靈隱寺的路上,他會來見你一面。」
霓凰看著他素白清減的容顏和閒淡安寧的微笑,心中突然甚覺酸楚,又不想再惹他難過,自己勉強忍了下去,語調微顫地道:「林殊哥哥,你要小心……」
梅長蘇垂下了眼簾,心中已隱隱猜到了她接下來要講的話。
自那日武英殿外分手,兩人便再沒見過。可是該說的話早已託夏冬傳了過去,以霓凰的高傲性情,要麼是兩相決絕,要麼是默然等待,當不會如一般小兒女樣,猜疑多慮,糾纏追問。
離開避風的岩壁,被前方谷地擠壓加速過的寒風立即擦地而來,將梅長蘇的滿頭烏髮吹得在空中翩飛翻捲。
「當聶鐸講到他的宗主時,敬愛之心昭昭可見,絕不像你所說的大家只是分工不同,」霓凰執拗地又轉到他的正面,堅持要盯著他的眼睛,「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聶鐸的痛苦會那麼深,就算我曾經是他戰死同袍的未婚妻,他也沒有必要像現在這樣掙扎逃避,除非……除非他知道……」
寒枝殘雪之下,霓凰郡主迎風而立,一襲玉色披風獵獵作響,更顯出這位南境女帥不畏風寒的凜凜氣質。
「託郡主的福,一切還好。蘇某前不久新遷蝸居,收到貴府厚禮,卻一直未能登門致謝,還請不要見怪。」
梅長蘇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從懷中摸出一方素巾,撥開旁邊地上積雪表面的一層,抓了幾把下面乾淨的雪握成冰塊,用素巾包了敷在霓凰的眼睛上,柔聲道:「妳是威震三軍的女將軍,不能腫著眼睛回去哦……」
周玄清「嗯」了一聲,由護衛扶著轉身走了幾步,突又凝步,回頭道:「黎兄當年有個心愛的弟子,雖是將門之後,性情飛揚,但卻是難得的聰穎慧黠,讀書萬卷,若你彼時也在,說不定可與他稱為一時雙璧。」
霓凰用衣袖印去臉上的水跡,振作了一下精神,https://m.hetubook.com.com點點頭,「我知道,你現在要做的事很難,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因為天氣太冷,趕車人呼吸之間,一口一口吐著白氣,可是車廂內卻因為簾幕厚實,又有暖爐,所以並無多少寒意。
「事在人為,」梅長蘇冷冷道:「難道妳相信赤焰軍真的是叛軍嗎?」
穆小王爺年少俊俏,活潑開朗,絲毫不端王爵的架子,是個很可愛的晚輩,周玄清當然還是非常喜歡他的,只不過素來的端謹風格,使這位老人家看起來一直淡淡的,此時對於少年遞到嘴邊的薑糖,他也仍是搖頭拒絕,沒什麼特別的表情。
「可是女人的感覺總是不講道理的,」霓凰凝望著他的臉,淚水落得又快又急,「就算什麼痕跡都沒有,我們也能知道……也許愈是什麼都沒有,我才愈是知道……林殊哥哥,對不起,我不再離開你了,我永遠都不再離開你了……」
梅長蘇眸色安然,靜靜地道:「恩師當日獲罪,只為直言不平,反被衷腸所累。他明知有逆龍顏,仍言所欲言,百折而不悔,此方是治學大家的風骨。故而晚輩認為,所謂世事萬物,無處不道。隱於山林為道,彰於廟堂亦為道,只要其心至純,不作違心之論,不發妄悖之言,又何必執念於立身何處?」
「沒事,」梅長蘇淡淡地一笑,「天氣太冷,回去給我燒點熱水,暖一暖就好了……」
「霓凰,」梅長蘇淡淡地打斷了她的話,「聶鐸只是有一點鑽牛角尖。他慢慢會好的,妳不要多心。」
「赤焰軍男兒無數,妳又何嘗全都記得?」
扯開布包的封口,朝掌心一倒,一枚玉蟬落了出來,雕工栩栩如生,玉質也異常瑩潤可愛,一看就是價值不菲的貴重玉器。
「那你說說看。」
是閉口不言,還是更深的欺騙,實在讓人難以抉擇。
「是啊……」霓凰木然地點了點頭,「我知道慘烈的戰場是什麼樣子。古來沙場,又有幾人可以裹屍而還……」
霓凰定定地看了他良久,突然問道:「你認識林殊嗎?」
就算不認得馬車前穆王府的標牌,也知道來者不是一般人,所以為首的小校趕緊招呼手下讓開路,躬著腰恭恭敬敬地讓這一行人大搖大擺地出了城。
「有生之年,能再見黎兄高足,於願足矣,」周玄清慢慢將掌中玉蟬放回到梅長蘇的手裡,低聲道:「老朽不知足下在京城有何風雲大業,唯願你勿忘爾師清譽,善加珍重。」
周玄清瞇了瞇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陣,攤開手中的玉蟬,問道:「這件玉蟬,是你的嗎?」
可唯有這個人,唯有這個懷抱,能夠讓她回到自己嬌憨柔軟的歲月,縱情地流淚,無所顧忌地撒嬌,沒有熱烈湧動的激|情,沒有朝朝暮暮的相思,有的,只是如冬日陽光般暖暖又懶懶的信任,彷彿可以閉上眼睛,重新變回那個永遠無憂無慮,讓他背著四處奔跑的小女孩……
梅長蘇忙抬手示意等候在數丈之外的那名中年護衛過來攙扶,同時欠身行禮道:「請老先生慢行。」
「在下曾在黎老先生門下受教。」
坐在車內的兩名乘客,一位年紀極老,一位還是少年,一位布衣棉鞋,一位繡袍珠冠,老者閉目養神,少年卻彷彿不耐旅途的無趣一般,不停地動來動去。
梅長蘇並沒有想到郡主會來,但既然她已經來了,他也沒有想過要避開。
馬車隨即輕輕搖晃,開始啟動向前,厚重的車簾放下,擋住了外面的山谷的朔風,也隔開了霓凰郡主的視線。
「先生客氣了。」霓凰邁步走近,腳蹬鹿皮小靴,束腰綠雲甲,整個人神采奕奕,英姿颯爽,彷彿來京後諸多煩惱委屈,都不曾有半點縈於她的心上。
「蘇先生,好久不見,近來可安康?」第一句話,永遠是客套和寒暄,是令人倍感疏遠的禮數。
霓凰的櫻脣劇烈地抖動了一下,面色乍白之後又突轉潮|紅,一些原來模糊不清的東西漸漸從迷霧中顯現出輪廓,結論已經呼之m.hetubook.com•com欲出。
霓凰郡主柳眉一揚,粉面上突閃煞氣:「你此話可當真?」
梅長蘇順從著她的擺佈,沒有抗拒,也沒有遮掩,只是那雙深邃如潭的眼眸,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淒涼。
梅長蘇滿面敬容地躬身道:「先生雅言,晚輩謹記。如此嚴寒季節,老先生不顧年邁,為舊友情誼冒雪出行,晚輩實在是感激莫名。」
「屍骨埋於何處?」
兩日的晴天,並沒有帶來氣溫的升高,反而使無雲的清晨,顯得更加寒冷。城門剛剛打開沒有多久,守門的兵士們就見到一輛極為豪華的馬車,在約百名騎士的護送下急馳而來。
霓凰緊緊抱住他的腰,淚水浸濕了他胸前的衣襟。這十年來,她一直是別人的倚靠,是別人的支柱,面對著幼弟舊將、南境軍民,柔軟的腰身一刻也不能彎下,即使是聶鐸,也不可能讓她完全放鬆。
「是啊,這個人……是再也見不到了……」周玄清慢慢說著,眸中湧起一抹悲愴之色,一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大約又走了半個時辰,馬車突然一晃,停了下來,穆青掀開車簾看了一眼,回頭道:「周爺爺,你要見的人來了。」
「霓凰,妳聽我說,」梅長蘇靜靜地擁著她,輕柔地撫摸她的長髮,「妳先不要問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有一天我會讓聶鐸原原本本告訴妳的,可是現在……妳能不能聽我的話,乖乖回穆王府去,我們今天會面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說,即使是夏冬和靖王也不可以。以後如果再相見,我還是蘇哲,妳還是郡主,不要讓其他人看出異樣來,妳做得到嗎?」
「你若當真,我就一定要帶走聶鐸,即使傾我穆王府全力,也要護他周全。這不僅僅是因為我自己對他的情意,更是為了報答他當初穩我南境危局,救我萬千將士的恩情。」
「在雲南也有事情可以做。」梅長蘇溫和地勸道:「需要妳幫忙的時候,我一定會叫妳,因為妳不是局外人,我們要共同努力才行。」
再過一會兒,「周爺爺,你要不要嘗嘗這個薑糖?」
霓凰握緊他的手臂反反覆覆仔細看了好幾遍,可裸|露在外的整個部分都是光潔一片,沒發現任何可以稱之為標記的痕跡。
「霓凰……」梅長蘇的神情仍然是靜靜的,音調仍然是低低的,「看到的就已經足夠了,妳不要再多加想像。有很多痛苦,都是因為控制不住自己的想像而產生的,妳沒有必要面對它,更沒有必要承受它。林殊已經死了,妳只要相信這個就行了……」
隨侍在旁的那名中年護衛立即走了過來,想為他把斗篷的頭兜戴上,卻被那雙冰涼的手輕輕推開。前方是一處舒緩的坡地,草痕早已掩於積雪之下,稀疏的幾棵樹零星散栽著,也是枯枝瑟瑟,分外蕭索。梅長蘇看著坡地那邊隱隱露出的一角衣裙,伸手撫開被風吹得貼在臉上的髮絲,快步沿坡地而上,一直走到最高處,方才慢慢凝住了腳步。
梅長蘇的視線,柔和地落在她的身上,「郡主若要祭他,何處青山不是英魂?」
拋開彼此的身分,拋開那樁由大人們訂下的婚約,林殊哥哥還是林殊哥哥,不管過去多少年,不管世事如何變遷,縱然有一天各尋各的愛情,各結各的佳侶,縱然將來兒女成行,鬢白齒鬆,林殊哥哥也依然是她的林殊哥哥。
「喔,」穆青急忙咽下薑糖,抓過一旁的手巾擦淨手指上的糖霜,這才從懷裡摸了一個小布包出來,遞給了周玄清。
「戰事慘烈,屍骨如山,誰又認得出哪一個是林殊?」
「他戰死在哪裡?」
霓凰晶眸如水,仍是牢牢盯住他毫不放鬆,「如果是赤焰舊部,為什麼我不認得你?」
梅長蘇沒有想到第一個這樣問的人會是霓凰郡主。此時她的目光就像能扎透人體的劍一樣,炯炯定在他的臉上,不放過他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堅持要等待親口的回答。
梅長蘇不由展顏而笑,讚道:「豪闊宏量,霽月光風,郡主可當此八字。」
梅長蘇垂下雙m.hetubook.com.com眸。既是赤焰舊人,又怎會不認識林殊,所以回答只能是:「認得。」
霓凰怔怔地看著他,面容甚是悲愴,寒風中呼出的白氣,似乎一團團地模糊了她的視線。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她突然一把抓起梅長蘇的右臂,用力扯開他腕間的束袖,將厚厚的裘皮衣袖向上猛推,一直推到了肘部。
「黎崇黎老先生所贈。」
「也許因為……我們現在所做的事與沙場無關吧……」梅長蘇脣邊浮起自嘲的笑,「聶鐸不擅長做這些,何況認識他的人也多,不大方便。」
周玄清輕輕地閉上眼睛,彷彿在沉澱心緒般良久無聲,而梅長蘇則是神色安寧,凝目天際不再啟脣。兩人立於冬日清寒之中寂寂無語,場面卻沒有絲毫尷尬,仿若如此會面,只為默默地悵懷一下過去的某些歲月而已。
「要是連穆青都能發現,那還了得。」梅長蘇刻意輕鬆地玩笑了一句,也確實有些抵禦不住身上越來越重的寒意,便又隨便叮囑了霓凰幾句,轉身走下坡地。
……仍是肌膚光潔,無痕無印。
梅長蘇轉過頭來,黑幽幽的瞳孔烏亮如同寶石般,穩穩凝在郡主的臉上,「當真又如何?」
「他以前從來不怕冷的,大家都說他是小火人,」霓凰面色蒼白,眼眸中水氣盈盈,「到底是怎麼樣殘忍的事,才能抹掉一個人身上的所有痕跡,才能讓一個火人變得那麼怕冷……」
周玄清「嗯」了一聲,手指收攏,將玉蟬握在掌心,再次閉目不語。
梅長蘇溫柔地注視著她,不能上前,不能安慰。隆冬的凜凜冰寒順著被拉開的袖口和扯鬆的衣領刺入皮膚深處,陰冷入骨,彷彿隨時準備直襲心臟,逼它驟停。
「你從何處得來?」
「是的,太子和譽王誰也不會給赤焰軍平反,」梅長蘇的目光定定地投向前方,肌膚下似乎滲出了絲絲寒意,「但也沒人想過要指望他們。……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其實只有一條路好走。」
「正是。」
梅長蘇緩緩向前走了幾步,扶住一棵半枯的老樹,慘然一笑:「我當然是要利用他,江左盟冒那麼大的危險收留朝廷欽犯,恐怕不是為了要積功德吧?」
周玄清白眉輕揚,一雙本已垂老的眼眸突閃亮光,點頭道:「你雖受教時日不長,卻能察知他的根骨,看來他將這玉蟬留贈於你,也確是慧眼。不知你可明白黎兄身佩此蟬的寓意?」
「不行,」霓凰郡主柳眉輕揚,「你在京城勢單力薄,起碼我要留下來幫你……」
「小王爺自己吃吧。」周玄清冷淡地說了一句,蒼老的雙眸微微瞇著,看向轎頂的流蘇,靜默了一段時間後,突然道:「小王爺,那件信物,老朽可以再看一下嗎?」
呆呆地鬆開手,愣了好一陣兒,霓凰還是不甘心地又伸手扯開了梅長蘇的領口,認真察看他肩胛骨的部位。
「開始只是覺得面熟,多看幾眼,多想了一會兒,便想出了他是誰……」霓凰郡主的脣邊雖然一直保持著一抹微笑,但眼睛裡卻湧起痛苦的氣息,「他是你江左盟的人,你應該也知道他的真實名字,對嗎?」
「不過都是些江湖落拓之士,有緣相逢,才結成此盟罷了。」梅長蘇看了郡主一眼,不忍讓她先開口,自己直接將話題帶入重點,「我盟中以義為先,並不過分拘管下屬,所以……他不能來京城,並非有所禁令,確是事出有因……」
「小王爺,你說讓你帶這玉蟬來見我的那個人,會在城外等我是嗎?」
穆王府的車隊轆轆遠去,未幾便只餘一抹煙塵,在隆冬冷硬的空氣中漸淡漸沉。
老者再次默然拒絕。
梅長蘇只覺得胸口湧起冰針般的刺痛感,再難強力抑制,抬袖捂住嘴一陣咳嗽,好容易平息下來時,雪白的銀裘袖口已暈染了一抹深紅。
周玄清花白的眉毛一動,顫巍巍地扶著穆青的手下了馬車,正在四下張望之際,有一個中年人已走上前來,恭聲道:「周老先生,我家宗主在那邊恭候多時,請老先生移步。」說著便替下穆青,扶住m.hetubook•com.com了老人的手臂,小心攙他轉過路旁的豎岩,到了彎道另一側既避風又不惹人眼目的一個凹進處,白裘烏髮的梅長蘇正面帶微笑地站在那裡,輕輕躬身施禮。
梅長蘇徐徐負手,微微揚起線條清瘦的下巴,漫聲吟道:「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他是不是真的已經戰死?」
清方嚴謹的周老先生,多年修習出來的氣質就是令人肅然起敬,可偏偏穆青穆小王爺好像感覺不到這種氣質。他一開始就把這位老先生當成一個普通的爺爺,最多是在周玄清於朝堂上駁得對方啞口無言,讓他很高興為姐姐出了一口氣之後,才把原有的印象修正成「一位很有本事的普通爺爺」,所以日常相處時,他仍以親暱為主,恭肅為輔,全然沒有半點疏遠客套。
過了一會兒,「周爺爺,你吃塊點心吧?」
梅長蘇蒼白的膚色在寒氣中顯得如冰雪一般,脣邊浮起清冷的笑容,輕聲道:「老先生抬愛了。如此人物,只恨晚輩無緣,未能親慕其風采。」
「是……我很怕冷……」
「那麼,」霓凰深深地看著他,眸色烈烈,「你吸納這樣一個人在江左盟,是真的想要收留庇護他,還是打算以後準備利用他?」
「怎比得先生才深似海?」霓凰朗朗一笑,「連周老先生都為你移駕,江左盟的實力,實在是深不可測。」
聽到梅長蘇的腳步聲,霓凰郡主側過俏麗的面龐,向他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
「誰會想要回頭呢?」梅長蘇淡淡道:「以後妳也許可以問問聶鐸,他可曾有片刻想過回頭?」
霓凰後退了一步,香肩微微發顫,「我不知道……當時我還小……我只知道自己認識的那幾個人,是絕對不會背君叛國的……但現在說這個有意義嗎?鐵案已定,太子和譽王誰都不會給赤焰軍平反的,因為這樁舊案原本就是他們最得意的一個傑作啊!」
所以梅長蘇猜不透霓凰為什麼要特意趁此機會,出城來與自己見面。
周玄清擺了擺手道:「見此玉蟬,不要說只是進城一趟,就算是讓老朽到邊塞一行,也不是什麼為難之事。如今足下託付之事已了,老朽也要回寺中清修了,就此別過吧。」
霓凰眼波輕動,沉吟了片刻,慢慢點了點頭,「那好……我回雲南可以牽制一些局面,也許確實比留在京城更有用。等我走後,穆王府在京城的所有力量,你都可以隨意調派。」
一直遠遠站在坡地窪處的護衛立即迎上前,看見他的手勢,心領神會地跑去叫車夫把停靠在較遠路邊的馬車趕了過來,放下腳凳,扶他上車。
「黎崇是你什麼人?」
「靖王……你……你想扶持的是靖王……」
「他當年遠赴雲南助我,殫精竭慮挽回危局,南境上下對他都欽敬莫名,所以儘管我們很快就看出他易了容,也沒有人試圖去刺探過他的真貌。」
「嗯……」梅長蘇神色淡淡,將手指收入了袖中,「看了之後呢?」
一抹混雜著憂傷、感動、欣慰、悵惘的笑容浮起在梅長蘇的脣邊,他鎖住了霓凰的視線,輕輕搖了搖頭,「妳是郡主,他是叛將,如何名正言順的結合?皇帝陛下怎麼會同意妳下嫁給一個來歷不明的江湖浪子。更何況,既然妳認得他,自然就有旁人認得他,妳難道要讓他一輩子,就這樣易著容甚至毀了容待在妳的身邊嗎?」
「連他的屍骨都沒有人收嗎?」霓凰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手指用力抓住身前的衣襟,「連一塊遺骸也找不到了嗎?」
周玄清皺眉道:「黎兄當年以太傅之身,不拒平民,設教壇於宮牆之外,門下學生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自然是遍於天下。可是說到底,他最得意的也不過那麼幾人,老朽與他是學問之友,交情不濃卻深,故而這幾人我都認得,可是足下……老朽卻素未謀面……」
梅長蘇的眉間有些疲憊,更有些滄桑,他緩緩地將頭轉向了一邊,彷彿想要避開郡主的探究似的,低聲道:「舊人。和聶鐸一樣,都是劫後餘生的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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