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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

作者:海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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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此去經年

第四十章 此去經年

四姐順著她的指引看過去,隔著一條街,與繡坊呈夾角之勢的另一邊,是某處宅院挑簷的高牆,靠西邊開了扇黑漆的角門,院內樹木蔥蘢,濃蔭蔽日,綠雲已延伸出牆,罩了小半個街面。
「而且一個賣菜的,自己住在一個破落院子裡,明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卻連謙叔也查不出他更多的來歷。後來我又發現他日常去的幾個地方中,竟然還有蘇宅,再關聯想想以前的種種,怎會不讓我心驚?只不過,我現在也只知道童路常來蘇宅送菜,至於他是否真的只是來送菜的,卻難以確定。」
梅長蘇嗯了一聲,沒說什麼,但黎綱已經會意,立即離開涼亭,來到大道旁。兩騎越奔越近,眉目已漸清晰,只是看樣子似乎暫時還沒有注意到黎綱。他正想舉臂招手吸引來者的視線,奔在前面的那人不知為何突然勒韁停了下來,撥轉馬頭回去張望。
「是啊,」四姐淡淡一笑,「幾年不見,妳風姿更盛。」
秦般若捧著茶碗遞至脣邊,大約是嫌粗劣,並不飲,只是微微晃著,看那淡紅的茶色。四姐也非性急之人,見她停住語頭,也隨之靜靜看著蘇宅的後門,並不追問。
黎綱的目力更好,當梅長蘇還在定睛辨認來者是不是自己要等的人時,他已確認清楚了,低聲道:「宗主,是他們兩個。」
不過這不是攀談的場合,兩人也沒有攀談的心情,所以客套數語後,言豫津便出言告辭,自己上馬回城去了。
「妳……」四姐長嘆一聲,「好吧,妳想讓我做什麼?」
「動機。假設是這位蘇先生對我下手,想要斬斷譽王的所有情報線,那他的動機是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太皇太后守喪期一過,連蒞陽長公主也會離京前往自己的封地,到時就算蕭景睿回梁,也很難再踏上帝都的土地。
「四姐稍安,再看看就知道了。」
四姐略略沉吟,慢慢點頭。
「念念收到來信,她父親病重,想要……想要見我一面……家母也准許,所以於情於理,我都該去探望一下。」
無恨,無怨,已經是他們最好的結局。
「可是……你答應……」
「四姐說得沒錯,我原本也不覺得他跟其他送貨的人有什麼不一樣,」秦般若面色陰沉了幾分,「如果不是謙叔查到了一些有趣的東西,我恐怕到現在也不會注意到這個人。」
言豫津原本是趕來挽留他的,聽到這個緣由,反倒沒有話講,抓著蕭景睿胳膊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鬆了鬆。不過呆了片刻後,他到底不放心,又追問了一句:「那你還會回來吧?」
四姐輕輕抿了抿朱脣,徐徐轉身,在院中閒踱了幾步,似乎在沉思,半天沒有回答。
四姐櫻脣微張,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卻又什麼也沒有說出口。
「景睿!」
「如何敢與四姐相比?當年四姐豔幟最盛時,是進過琅琊美人榜前三甲的。後來突然隱居,不知有多少人在妳身後嘆息相思呢!」
師姐妹二人商議停當後,不再多坐,會了賬起身,正準備各自分手。恰在此時,蘇宅角門突然又再次打開,晃悠悠抬出了一頂青布鑲邊的小轎。秦般若認出那是梅長蘇時常用來外出代步的轎子,心中一動,立即尾隨在後跟了過去。四姐生性閒淡,多餘的事根本沒興趣,秦般若沒有叫她,她也不出聲,自己一個人悄悄走了。
蕭景睿和言豫津同時抬起雙臂,緊緊擁抱了一下。
四姐眼睫垂下,弧度小巧的下巴微微收著,雖無其他的動作,卻浮現出一種直擊人心的哀愁情態,「般若,當年不辭而別我很抱歉。但我真是累了……師父的教養之恩我並沒有忘記,可她老人家畢竟已經不在,我們……也該過我們自己的日子了……」
半坡涼亭之上,梅長蘇憑欄而立,山風滿袖,雖然因為稍遠而看不清他面上的細微表情,但那個姿勢卻清楚地表明,他是專門在此等候蕭景睿的。
即使是樂觀如言豫津,此時也不禁心中茫然。
蕭景睿垂下眼簾,「母親還在,哪有永遠不回來的道理。」
「明日一早,請四姐到京城華容繡坊來,我指給妳看。」
當晚秦般若多日來難得睡了安穩一夜,次日一大早就起身,梳洗打扮,換了件樸素的衣裳,戴上淡青色垂紗的帽子,不帶侍女,不動家中的轎子,自己悄悄出門在街上隨意攔了頂涼轎,很快就到了華容繡坊外。這間繡坊是京城規模最大的幾間繡坊之一,門外沿著院牆,有好些賣染料、針線、絲綢、花樣子等等的小攤,搭著繡坊的名聲和人氣開了一溜兒,半城的姑娘媳婦們都愛到這裡來選買女紅用品。秦般若裝著挑選彩線的樣子,揀揀看看等了約莫一刻鐘,四姐婀娜苗條的身影便出現在了不遠處。
因為兩個年輕人心裡都明白,這一分別,不知何日才會再見。
「那妳叫我來這裡……」
梅長蘇兩條長而黝黑的雙眉慢慢向額心攢攏,嘆息一聲,「大楚終究也非淨土……傳我的命令,派朱西過去,盡量照應一下吧https://www.hetubook.com.com。」
轎夫打起轎簾,出來的是位女客。雖是夏日,她仍然帶著面紗,進了小吃店後,她站在店堂中間轉頭四處看了看,大約是嫌髒,不肯落座。
「不可能。」秦般若斷然道:「我的貳心,只是在心裡而已。至少目前我還沒做過什麼對譽王不利的事。就算這蘇先生會讀心術,他連我的面都沒見過,又怎麼讀得出我的貳心?」
本來秦般若一直以為,梅長蘇之所以從後院角門出來,當然是想掩蓋行蹤,可是跟了足足兩條街後,她才不得不確認,人家走後門只是因為那裡距離南越門比較近,不會繞路。
「就是這個。」秦般若回過頭,看了四姐一眼。
蕭景睿接過酒杯,仰首一飲而盡,擦了擦脣角的酒漬,還杯於桌,拱了拱手道:「多謝蘇先生來送行,在下告辭了。」
老闆迎了過去,殷勤地將桌椅又細細擦了一遍,正陪笑著要說話,女客突然道:「四姐不在外面?」
「那個送菜的漢子?」四姐有些疑惑,「他有什麼不對嗎?如果說是因為他經常出入蘇宅讓妳起疑,我想那些送果子送花的人也是一樣的常來常往吧?」
「妳放心,我答應隨妳回去探望他,就一定會去的。這又不是逃亡,我的朋友來送送行,妳怕什麼?」
秦般若色若冰霜,斷然道:「四姐可以當我愚頑,但師命於我如天,雖然資質有限,難成大器,也終不會半途而廢,惜此性命。」
「那又不是什麼難對付的人,我相信四姐絕對沒有問題。」
四姐面色微白,彷彿是被一語說中了般,將目光閃躲開,好半晌方低聲道:「所謂過慧易折,師父就是因為靈氣太盛,才難有高壽。雖然般若妳也是聰穎絕頂,但終究與師父不同。妳想想看,自她老人家去世後,妳這般苦心經營,可曾有她當年半分盛況?時勢如此,獨力難支,妳又何必強行執拗呢?」
蕭景睿定了定神,回頭淡淡地道:「他大概也是來送行的,我過去說兩句話。」
「我現在也不比當年了……」四姐幽幽一聲長嘆,「若是辜負妳所託,還請勿怪。咱們同出一門,雖然已各自殊途,但終究難以絕情。既然妳說是最後一次,我也沒有不信之理。好,就依妳的安排,明日華容繡坊再見吧。」
「你上馬吧,我看著你走。路上要小……」言豫津正強笑著說最後一句道別的話,語聲卻突然梗住,視線落在蕭景睿身後某個地方,表情有些古怪。
也許將來,成長可以帶來變化,也許將來,還會有意想不到的交集,可至少在目前這個階段,他們的確正如梅長蘇所說的,不可能再做朋友了……
他這句話語氣淡淡,可言豫津聽在耳中,卻覺得心中酸楚。只是人家蕭景睿尚且可以保持平靜,沒道理自己反而激動起來,所以忙抿著嘴角穩了穩情緒,好半天才道:「景睿,那天之後,我一直想找你好好聊聊,可時機總是不對。既然現在你要走,該說的話必須要說了。景睿,有些事情你真的不要太在意,那畢竟已經過去了,是上一輩子的恩怨,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蕭景睿搖著頭,慘然一笑:「說實話,你這麼做,我曾經很難過。但我畢竟不是自以為是的小孩子,我知道人總有取捨。你取了自己認為重要的東西,捨棄了我,這只是你的選擇而已。我不可能因為你沒有選擇我而恨你,畢竟……你並沒有責任和義務一定要以我為重,就算我曾經那樣希望過,也終不能強求。」
秦般若搖了搖頭,「滅滑族者,雖是赤焰軍,但這亡國之恨,卻要算在大梁朝廷的身上。只可惜上天不肯給師父時間,否則以她的智計,縱然不能復國,也足可傾覆大梁天下。妳我姐妹深蒙師恩,縱然再不才,也不能置她老人家的遺願於不顧啊。」
四姐苦笑了一下,「般若,師父傳衣缽於妳,所以在京城時我一向聽從妳的指令。但有些話,我現在不得不說了。我滑族滅國,已有三十多年,所謂亡國慘痛,我們都未曾親歷,不過是聽師父講述而已。何況當時群雄林立,各自兼併,數十年間被各大國吞滅的小國就有十多個,我滑族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何必耿耿於心?」
「般若,就算妳查出了梅長蘇真正的心思又怎樣呢?從妳告訴我的那些事情來看,妳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啊。」
「宗主,此處風大,我們也回去吧?」黎綱過來收了酒具,低聲問道。
蕭景睿低下頭,默然不語。自兩人結識以來,他一直仰慕梅長蘇的才華氣度,將他視為良師益友,小心認真地維繫著那份友情。可是沒想到一步一步,竟會走到今日這般不能再續為友的地步。
「一個男人?」四姐柳眉微挑,「要對付男人,妳手下可有得是人選啊。」
四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些,妳可以直接跟譽王說啊!」
「這次若是輸了,那就是一敗塗地,想不是最後一次都不行。」秦般若銀和圖書牙微咬,「所以,我只能傾盡全力,備此一戰。」
這時蕭景睿身旁隨行的另一個人似乎著了急,連聲叫著:「大哥,大哥我們快走吧。」
女客點點頭,跟著老闆進了後院。兩個轎夫便守在小吃店門前的一張桌旁,自己倒了茶來喝。
「多謝。」蕭景睿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其實他心裡還有很多話,只是到了脣邊,又覺得已是說之無益,所以一定神,再次轉身,快步離開了涼亭。
整個犀牛鎮除了一間兼買乾雜點心的小茶舖外,便僅有一個供應熱菜、麵食的小吃店,所以小轎在逛到主街的盡頭後,又折了回來,在別無選擇的情況落轎於小吃店前。
四姐遲疑了一下。恰在這時,童路已經卸好菜蔬,趕著驢車從院中出來,甩著響鞭悠悠去了。
半個時辰慢慢流逝,陸陸續續有幾撥人出入那扇黑漆木門,有送水的,送每日供擺鮮花的,送果品的,林林總總,都是些日常消耗物品。秦般若一直冷眼看著,直到最後,才突然直了直身子。
梅長蘇眼神愴然,面上卻仍帶著微笑:「你雖然不悔,但你我之間,終究不可能再做朋友了。」
其實認真算起因果來,兩人之間除了一些心結以外,也沒什麼抹不開的血海深仇。但是經過了這麼多事,蕭景睿已經深刻地感覺到言豫津以前說的話很對,他與梅長蘇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們之間有太多的不對等,缺乏成為朋友的基礎。
「請坐。」梅長蘇微微笑著,提起石桌上的銀壺,斟好滿滿一杯清酒,遞了過去,「此去路途遙遠,杯酒餞行,願你一路平安。」
「我第一個想的就是這一條。可轉念一想,他入京以來,太子什麼處境?那是屢出大案,羽翼折盡,連宮中的越貴妃都不再似往日那般榮寵,現在這一陣子更是風雨飄搖,廢與不廢只差一紙詔書。四姐要是看了這位蘇先生扳倒謝玉的手段,就不會認為他還與太子有任何聯繫了。」
「好了豫津,」蕭景睿低聲打斷他,「不用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怎麼都不能說跟我沒關係。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兄弟姐妹,這是斬也斬不斷的關係,何況還有多年的親情,多年的恩義,這一切……不是說揭開了什麼真相就能撕開的……」
不過他的這個行動很快就有了解釋。只見飛塵之後,第三騎快速追來,馬上的人邊追還邊喊著:「景睿!景睿你等一等!」
就在這兩三句話間,言豫津已奔到近前,看起來風塵僕僕的,服飾不似往日光鮮。他甩鞍下馬後,直衝至蕭景睿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問道:「景睿,你去哪裡?」
宇文念原本不太清楚蕭景睿與梅長蘇之間曾經的朋友關係,所以有些摸不清狀況,正上前想問上兩句,卻被言豫津一把抓住,拉了回來。
梅長蘇凝目看著這年輕人掉頭轉身,一直等他走到了亭邊方輕輕問了一聲:「景睿,你為什麼不恨我?」
四姐濃密鬈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閃閃秋波,低聲道:「般若,可我在京城也不是完全沒有熟人的……」
「妳這樣一說,倒讓我好奇,是個什麼了不得的人物,能在這貴胄雲集的帝京爭得一席之地?」
「看樣子是某個富貴人家的後門,妳要我對付的人就住在這裡嗎?」
「若四姐此次援手,日後任憑妳天高海闊,小妹再不相擾。」秦般若適時地補上了一句。
其實在隨著黎綱的指引抬頭之前,蕭景睿就已經明白自己會看到誰,所以最初的一瞬間,他有些猶豫,但不過片刻之後,他還是坦然地抬起了雙眼。
「不是,」秦般若按住四姐的手背,眼波飄似遊雲,「這位蘇先生高深難測,非聲色所能動也。若是對其他人,色|誘是上計,對他……就是下策了。我倒不敢托大,四姐也不要誤會。」
「景睿,」梅長蘇踏前一步,柔和地看著年輕人的臉,「你是我認識的最有包容心的孩子,上天給了你不記仇恨、溫厚大度的性情,也許就是為了抵銷你的痛苦。我真心希望以後,你可以保持這份赤誠之心,可以得到更多的平靜和幸福,因為那都是你值得擁有的……」
「我知道,」秦般若嫣然一笑,「我向四姐保證,妳在對付這個男人的時候,絕對不會跟以前相熟的那些達官貴人們有任何的交集。」
犀牛鎮是金陵周邊眾多小鎮中極為普通的一個,居民不過兩百來戶,主街只有一條,街上開著些豆腐店、小吃店、雜貨店之類的舖子,除了趕集的日子還算熱鬧外,平時可稱得上是非常冷清。
「就在近幾個月內,我紅袖招的骨幹或死或叛,折損殆盡,新招的女孩子沒有調|教好又不敢亂用,人手上讓我捉襟見肘。這還罷了,連隱秘安插在各府的眼線也一根根被拔除,殘存的幾個再不敢讓她們妄動。那譽王和他父親一般多疑寡恩,我多年培植的信任,近來竟有冰消雪散之勢。若非我使了些手段,讓他分心相疑譽王妃,只怕他已經為那些https://www.hetubook.com.com錯誤情報翻臉了……四姐,師父當年囑妳關照我,難道此存亡之時,妳也不幫忙嗎?」
秦般若搖了搖頭,「我的人不行,她們一向都在京城活躍,臉面太熟。四姐妳歸隱多年,又巧於妝扮,所以更隱蔽也更容易得手。再說了,若論起惹人迷戀的手段,我手下誰能比得上四姐?」
「般若,我答應妳一定盡我全力。妳……也好自為之吧。」
秦般若銀牙輕咬,冷冷道:「因為國小,就合當被滅嗎?」
「連謙叔……都查不確實嗎?」
蕭景睿毫不隱瞞地答了四個字:「大楚郢都。」
言豫津深深吸了一口氣,踏前一步,雙手用力握住了蕭景睿的肩頭,使勁搖了搖,一字一句道:「沒錯,我的確希望你還是以前的你。不過你既然做不到,那也沒關係。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反正你一直在變,從以前胖嘟嘟的小矮子,變成現在又高又俊;從安安靜靜不愛說話,變成會跟著謝弼一起揭我的短。我不介意你繼續變下去,反正不管你怎麼變,你還是我那個獨一無二的朋友,咱們兩人的交情是不會變的!所以你給我聽著,不管你走到哪裡,一定要記住我這個朋友,要是你敢忘,我可絕對饒不了你,聽明白了嗎?」
宇文念和言豫津都在坡下大道上等著他,三人重新會合後,只說了簡單的幾句道別之語,蕭景睿兄妹便認鐙上馬,向南飛馳而去。言豫津目送他們身影消失,表情悵然,再抬頭看看仍在涼亭中的梅長蘇,猶豫了一下,還是過去打了個招呼。
蕭景睿嗯了一聲,抬起頭。兩人相互凝望著,都不約而同地努力露出了微笑,只不過在彼此含笑的表情下,他們看到的卻都是無法掩蓋、無法稀釋的憂傷。
此時秦般若的狠絕神態,讓她恍恍然想起了師父當年。只可惜,滑族末代公主的驚人智計,只怕是百年也難再出第二個的……
淡淡一句話後,四姐喝下了手中已發涼的茶水,隨同未曾出脣的嘆息,一起咽了下去。
她說得懇切,四姐也不由有些動容,輕嘆著勸道:「般若,既然撐不下去就別撐了,趁此機會退隱,安穩度日不好嗎?」
「可是般若,師父當年是以陰詭之術取勝,靠得是她的頭腦。雖然現在她留給我們的那些人脈和情報網妳維繫得很好,但若我們做不到像她那般算無遺策,又何談實現她的遺願呢?」四姐眼睫輕顫,眸色甚是黯淡,「妳現在做譽王的謀士,不過是沿續當年師父挑弄兄弟鬩牆的舊策,但是成果卻不如她當年一二。首先看譽王妳就看走了眼,他可不是任妳揉搓的庸才,還不如當年選太子更易操控呢。退一萬步說,就算最終妳助譽王滅了太子,接下來再毀譽王,終究不過是弱了大梁國力,讓他國漁翁得利罷了,距離我滑族復國,仍是茫茫無期……」
秦般若喜色上了眉梢,襝衽為禮道:「般若想借重四姐的美色與媚術,替我攻破一個男人。」
蕭景睿身形一頓,默然了片刻,徐徐回身直視著他,答道:「我能恨你什麼呢?我母親的過往,不是你造成的;我的出生,不是你安排的,謝……謝侯的那些不義之舉,都是他自己所為,並非由你慫恿謀劃……你我都明白,其實讓我覺得無比痛苦的,說到底還是那個真相本身,而不是揭開真相的那隻手。當年的事根本與你無關,我也不至於可笑到遷怒於你,讓你來為其他人做的錯事負責。」
四姐秀眉一跳,失聲道:「怎麼會?」
「可是……蘇哲也是譽王的謀士,他為什麼要對付妳呢?莫非他知道妳心懷貳心?」
秦般若握著一方血色羅帕,慢慢掩在脣前,湊近四姐耳邊,仿若閨閣女兒密談般竊竊私語了一番,四姐聽了微微動容,低聲問道:「既然這位蘇先生也是譽王謀士,與妳現在有何不利衝突?妳讓我攻破他,是想知道些什麼?」
兩人碰面,只相互招呼了一下。秦般若也不多說,領著四姐沿各個小攤慢慢逛,買了幾色針線,幾幅花樣子,然後才順勢進了旁邊唯一一個售買茶水的涼棚,揀了張靠外的方桌坐下。
「不過幾年不見,四姐竟豐腴了些。」女客取下面紗,露出雪膚花容,嬌笑道。
「是不是對手,要較量了才知道。」秦般若微微揚了揚下巴,語氣堅定,「梅長蘇確是奇才,但他現在的優勢,至少也是占了些他身在暗處的這個便宜。我倒要看看,如果突然被拉到了正面比拼的戰場,他還能有什麼了不得的手段!」
蕭景睿立刻察覺到,轉身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見十丈開外的地方,黎綱正腰身筆挺地站在路邊,見他回頭,立即舉手指向旁邊的小山坡。
大約半個時辰後,城門方向騰起一股煙塵,隨侍在旁的黎綱首先張望到,叫了一聲「宗主」。梅長蘇掩卷起身,遙遙看了一下,因為距離還遠,模模糊糊只見兩人兩騎,一前一後隔著半個馬身,正向這邊奔來。
「念念,」蕭景睿向她淡淡地笑了笑,「那是我的朋www.hetubook.com.com友,他叫我,我也聽見了,怎麼能甩開不理?」
「大哥,我們走吧?」宇文念揉著紅紅的眼睛走了過來,牽了牽兄長的袖子。
秦般若大喜,一直有些黯淡的粉面頓時神采奕奕,握了四姐的手又殷殷說了好些親密的體己話,這才重披面紗,告辭而出。
蕭景睿這時已大踏步邁向涼亭,雖然臉色略白,但神態和步伐都很平穩。
他們二人出身相仿,年齡相近,性情相投,本以為可以一直這樣莫逆相交,本以為一定會有差不多的人生軌跡,誰知旦夕驚變,到如今眼睜睜天涯路遠。
他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聲音已有些喑啞,眼圈兒也已經發紅,按在蕭景睿肩頭的手,力度更是大到手指都捏得發疼。他這一番話並不長,但話中所蘊含的真摯、坦然和溫暖,誰也不會懷疑。蕭景睿低下頭,眼眶有些發潮,連旁觀的宇文念都忍不住轉過臉過,悄悄用指尖拭了拭眼角。
「景睿……」
「什麼問題?」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想讓妳認清形勢罷了。往昔我滑族有國之時,暫且免不了掙扎求存,先歸附大梁,後又叛歸大渝,百般手段使盡,也保不住一脈宗室,最終還被大梁抓住個歸而復叛的口實,國滅君亡。現在我們無國無本,無根無基,滑族後人或流散,或已被梁人同化,情勢比當年還不如,要提復國二字,真是談何容易……」
「要是這樣倒好,可惜謙叔專門對他進行追查後發現,此人名叫童路,他不僅僅是救了我要追捕的一個人,還跟我其他兩三個眼線斷掉的事有或多或少的聯繫。四姐請想,他英雄救美,是單救我手下的美人嗎?」
「我明白你是想勸我想開一點,你希望我還是以前的蕭景睿。但是豫津,這一點我真的做不到。對我來說,僅僅一夕之間,周圍已人事全非,既然一切都變了,我又怎麼可能不變?所以無論我願不願意,蕭景睿早已不是以前的蕭景睿,只能讓你失望了。」
「我確實不一定要以你為重,但自從你我相交以來,你對我卻一直是赤誠相待的,在這一點上,是我愧欠你。」
後院與前堂只隔了一道泥砌矮牆,感覺迥異,不僅沒有絲毫破爛髒汙,反而格外乾淨舒爽。兩株高大的紅榴栽在正中,綠葉間已掛著沉沉的果實。老闆請女客在榴樹下坐了,自己進入東廂房。大約片刻後,老闆沒出來,卻出來了另一個女子。
笑容凝固在老闆面團團的臉上,不過只有一瞬間,他便又恢復了自然,將手巾朝肩上一搭,答道:「在後面歇著。姑娘要進去嗎?」
梅長蘇無言默許,緩緩起身出亭。臨上轎前,他又回頭看看了蕭景睿遠去的方向,凝住身形,陷入了沉思之中。
「妳看那邊,」秦般若春蔥般的玉指自袖中伸出,慢慢指向了某個方向,「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
秦般若擰緊了手中的絲帕,深吸了一口氣,「我猜不出,這也不是可以憑空亂猜的事。四姐,童路現在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個有望突破的地方,還請妳……」
「四姐。」女客立即站起身,招呼道。
這一日的清晨,一頂雙人抬的青布小轎晃悠悠進了犀牛鎮。由於前夜下了微雨,轎夫的腳上都沾著黃泥,一看便是從官道那邊過來的,看行色,大概是想要在小鎮上找個地方歇歇腳,打個尖。
「宗主?宗主?」
「好啦,現在你想去哪裡就去吧,反正以前你也到處跑的,只是大楚遠了些,你要保重。」言豫津吸了吸鼻子,退後一步,「有事沒事的,記得寫信給我。」
「不錯。」
「說到底,四姐還是信不過我。」秦般若凝住一雙秋水,面露淒冷之色,「如果師父還在世,憑她驚豔奇才,詭譎神算,四姐也不至於像現在這般心灰吧?」
蕭景睿抬起左手,做了個安撫的手勢,不僅沒有再走,反而翻身下了馬。
「那他為什麼又要削弱譽王呢?莫非他無心爭嫡,只是想攪亂一池春|水?」
「我陪你一起……」這句衝口而出的話只說了半句便停住了。聰明如言豫津,自然明白有些心結必須當事人自己去解,絕非旁人可以插手,所以最終,他也只是退後了幾步,不再多言。
秦般若凝望著她,嘴脣顫抖,美麗雙眸中慢慢浮起一層霧氣,「四姐,我的紅袖招已快支持不下去,妳可知道?」
秦般若開始聽著,尚有幾分動容,但聽到最後,神色又恢復了凝肅,語氣如冰地道:「那照四姐的意思,我們當年宗廟被毀,主上被殺的血仇,就不報了嗎?」
「妳居然連謙叔都請動了?是不是也答應他這是最後一次了?」
「哦?」四姐微覺詫異,「與貴官們無關?那妳要我對付的,到底是什麼人?」
「可是,我本來有能力讓真相繼續被掩蓋的,但我讓它爆發了,而且爆發得那麼激烈,絲毫沒有考慮過你的感受,也沒有顧及過你我之間的交情,你對此,多多少少也應該有一些怨言吧?」
「莫非……他是太子的人?」
「如果……我不能成功呢?」
https://m.hetubook.com.com然只是遠遠地看了幾眼,但四姐心裡明白,那樣的一個年輕人,哪怕是有如鐵的心志,也終將會被自己煉為繞指柔。
「大哥!」宇文念心裡發虛,又顫聲叫了一遍。
「景睿……」言豫津有些擔心地叫了一聲。
她並不認為一旦自己出手會失敗,她所擔心的是……
「謙叔查到了什麼?」
「妳是懷疑……童路是那個蘇哲的人,而妳紅袖招目前的危機,都是由蘇哲一手造成的?」
秦般若無奈地嘆了口氣,「謙叔說,蘇宅就像是一個表面平常,內裡無底的沼澤,他根本無法接近。如果他查得出更多的東西,我又何必麻煩四姐。」
「照妳這麼說,蘇哲只知道妳是譽王的心腹,並不知道妳的真實意圖,那這樣一來,他對付妳豈不就跟對付譽王一樣了?」
四姐垂下頭,眼中有些愧疚之色,語帶歉意地道:「般若,我閒散了這些年,哪裡還有幫得上妳的地方,不問,只是不敢問罷了。」
「我安置在各府的眼線,突然之間有好幾個人因各種原因而失蹤,我當時已經感覺到那並非巧合,所以力請謙叔為我清查她們的去向,同時停了其他眼線的行動,想以此保存些力量,沒料到即使這樣也阻止不了情況的惡化,到後來我幾乎是完全無法控制。幸好謙叔那邊有些進展,追查到了兩個人的行蹤,我自然想把她們捉捕回來細細審問原由,誰知功虧一匱,竟被她們逃了,而其中一個人,就是那送菜的漢子親自出手救的。」
當然,秦般若並不知道梅長蘇出城後也沒有走太遠,一行人只沿著南下的大道走了約兩里路,便在一處小坡上的歇馬涼亭旁停下,下轎進入亭中。隨從們在亭子裡安置了酒茶,梅長蘇便很清閒地在石凳上坐了,拿了卷書斜依亭欄慢慢翻看起來。
秦般若脣邊浮起一絲清淡的笑容,慢慢搖頭,「四姐隱於京郊,雖然地方不遠,消息卻閉塞了不少。若說這地方的主人,倒不是高官貴顯,反而是無爵無職的一介白衣,買下這宅子也不過半年多的時光。可是現如今在京城裡,提起『蘇宅』二字來,大家第一個想起的,只怕就是這個地方了……」
「這個仇,不是已經報了嗎?」四姐嘆道:「師父以無雙之智,隱身為謀士,算計人心,攪弄風雲,最終使得大梁皇室操戈,父子相疑,赤焰軍建制被除,這難道不算是報仇嗎?」
四姐立即察覺,忙凝目看去,只見一輛載滿新鮮蔬菜的小驢車轆轆駛至門前,趕車的是個二十多歲的精壯年輕人,穿著粗製布衣,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健壯的雙臂。看樣子他也是常來送菜的,跟守門的人打了個招呼,驢車便直接駛入了院中。
「妳坐。」那四姐從外貌上看甚是年輕,生得皮膚細膩,眉目綽約,雖荊釵布裙,仍掩不住楚楚風致。如此一個絕色的美人,卻不知為何隱居在這幽靜小鎮之上。
秦般若秀美的雙眸中閃過一絲厲芒,但隨即微笑,語調仍控制得極穩,「四姐說哪裡話來,復國大業未成,亡國之辱未洗,怎可輕易懈怠?」
「也許他只是英雄救美呢?」
秦般若目光深沉如水,慢慢道:「想通了這一節,就會察覺出許多異樣來。這位麒麟才子歸入譽王麾下之後,的確有不少奇謀妙想,譽王近一年來的勝果,多半是他立的功。可為什麼在他屢屢立功的情況之下,譽王的恩寵反不如以前,實力也不如以前了呢?他來之前,譽王手裡牢牢掌著刑部吏部這兩大中樞部門,軍方也有慶國公,可現在他有什麼?兩手空空,一個虛架子罷了。所謂的朝堂威風,不過是因為太子勢微反襯出來的,細細察究,沒有半點紮實的根基。得麒麟才子者,可得天下,難道是這個得法嗎?」
秦般若脣邊浮起一絲冷笑,「復國無望也罷,能讓大梁同樣嘗嘗亡國的滋味,也算可以告慰師父在天之靈了。四姐,妳說了這麼多,無外乎是說我不會成功。可我既然承了師父衣缽,豈可因為難以成功就放棄?這些年妳逍遙度日,我顧念姐妹之情,何曾前來相擾過?若不是遇到了難關,我也不會上門。可是四姐,妳辭色滔滔,卻一句也不問我為了什麼來找妳,實在讓人心寒。」
「我之所以誠心待你,是因為我想要這麼做。如果能夠爭取到同樣的誠心,我當然高興,如果不能,也沒什麼好後悔的。」
「譽王……」秦般若冷笑一聲,「自從我屢次出錯之後,他對我的信任已經大減,而這位蘇先生實在太厲害,我剛才所說的那些事,樁樁件件他都置身事外,根本無法把責任推到他身上去。我憑空這麼一說,譽王會信嗎?如果譽王忍不住去詢問他,憑蘇哲的深謀巧辯,只怕還沒有奈何得了他,我反倒惹火燒身。再說了,有一個問題我沒有查清楚之前,我自己也還拿不準……」
出了南越門,行人不似城中那般川流如織,秦般若一來疲累,二來並非武技高手,周圍的人一稀疏,她便不敢再繼續跟蹤下去,只得停了腳步,眼看著那小轎悠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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