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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

作者:海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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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東宮驚變

第四十一章 東宮驚變

「對不起,殿下。」梅長蘇這才向靖王躬身施禮,「年後霓凰郡主曾來作客,我們閒聊時她談起些當年舊事,我聽了覺得有趣,所以明知如此稱呼殿下十分失禮,私下裡還是忍不住用了兩次,誰知被飛流這孩子學去了。這是我唐突冒昧,請殿下恕罪。」
八月,對於朝野來說,原本有兩個極為重要的日子。一是八月十五的中秋大節,二是八月三十的皇帝壽誕。不過因為太皇太后的國喪,一應慶典都停了,所以前者只是停朝放假,後者僅僅收了各地賀表,重臣宗室後宮舉行了幾場小型聚宴了事。
「說起這個,」梅長蘇轉頭看他,「你該備一份重禮去給那位高公公。」
飛流偏著頭定定地看了他一陣,慢慢道:「水牛。」
聖駕離開,東宮沉寂如死。蒙摯按下心中感慨,立即開始處理後續事宜。隱住今日長信殿之事不外傳並不難,一來在場的人並不多,嚴令禁軍噤口蒙摯自然做得到,內廷的人高湛會處理,東宮的人更是不敢多說一個字,所以簡簡單單就把消息封鎖得甚是嚴密。
蒙摯大概有些明白了,「是不是有人來找蘇哥哥說話啊?」
「好。」蒙摯定心回憶了一下,將當日怎麼奉命隨侍梁帝去東宮的一應細節,慢慢複述出來。他雖不是擅長華辭之人,但記憶力上佳,用詞簡單準確,當日情形倒也描述得清楚明白。
「沒有!」少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被責備,睜圓了眼睛,微張著嘴,非常委屈的樣子。
他這句讚譽是出自真心,並無虛飾,梅長蘇自然分辨得出,所以也不俗套謙遜,只微微欠身為禮,以示回應。見他二人關係融洽,最高興的反而是旁觀的蒙摯,他搓著手,呵呵笑道:「君臣風雲際會,不外如是。靖王殿下寬仁中正,蘇先生才調奇絕,你們二位聯手,何事不成?」
「不知道?」蒙摯這次真的糊塗,「你是隨便選了水牛這個詞來指稱殿下嗎?」
梁帝從她白如象牙般的手中接過金杯,啜飲了一口,凝望了一下她低眉順目的模樣,想起方才在外殿,太子也是神態畏縮,形容削瘦,心中登時一軟。
想通了這一點,蒙摯立即明白該怎麼辦。託辭躲開後,他專門指派了幾個愣頭愣腦的小兵去守宮門,無論人家說什麼,硬邦邦頂一句「奉聖上口諭」回來,誰要想跟這些兵講道理,那場面絕對是一邊講不清,一邊聽不懂。三師們被氣得跳腳,嚷嚷著讓這些兵去找蒙摯來,結果他們直愣愣答一句「沒資格跟大統領說話」,半步不挪,差點把老年人氣得犯病。
「傳輦!」高湛尖尖的聲音有些刺耳地響起,打斷了蒙摯的話。
梁帝面色鐵青,全身篩糠般顫抖。高湛擔心地走近些,伸手想要攙他,卻被猛力推開,幾乎跌坐於地。梁帝根本看也不看他,幾步衝下臺階,從蒙摯腰間拔出一把長刀,轉身又衝了回來。高湛嚇得臉發白,膝行幾步抱了梁帝的大腿,小小聲地哭喊著:「陛下三思!陛下三思!」
躲開了東宮官員和那些老臣,蒙摯輕鬆了些,回來調班,把最得心應手的人重編輪值,安排去了東宮。幸好梁帝這邊是回了宮後就犯病,一直躺在芷蘿宮沒有挪動過,省了蒙摯不少事。到次日上午,太子被禁的消息漸漸傳開,各方前來打探的人一波波的。東宮進不去,內監高湛管得嚴,禁軍方面也撬不開嘴,愈是沒有真實的資訊來源,越是猜得邪乎,連譽王都顧不得表現出避嫌的樣子,親自來拜訪蒙摯,想探點口風。不過他撲了個空,蒙府和統領府都沒找著人,本以為他在內苑當值,結果查找後居然也不在,可謂是消失得無蹤無影。
高湛趕緊命小太監將那內史追了回來,帶到梁帝面前跪著等待詢問。
「妳近來瘦了些,可是身子不適?也該傳御醫來瞧瞧……」梁帝撫著越妃的肩頭,柔聲道:「夜秦又貢來了一些螺黛,朕晚間就命人送到你哪裡去。」
「毒蛇!」
「是誰啊?」
高湛是最諳聖意的,早已提前做了準備,手一揮,一直跟在後面的六人步輦便抬了上前。梁帝扶著內侍的手上了步輦端坐,行動速度頓時比他自己走快了近一倍。這樣一路進去,沿途當然又遇到不少東宮人等,這些人雖不明情況,但是蒙摯令他們噤聲的手勢還是看得懂的,紛紛跪伏在路邊,無一人敢動。
蒙摯立即贊同:「這個責任的確是重,我剛才不是跟你們說過嗎,我現在連道明發諭旨也沒有,當時向陛下求取,可總是說不完話就被打斷,現在只好靠一句口諭硬撐著。」
果然,頃刻之後,飛流年輕俊秀的面龐出現在密室入口,冷冰冰語氣生硬地道:「等著!」
蒙摯這一下是真的被嚇得連呼吸都屏住了,臉上的肌肉僵著,好像是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好。不過他就算再多失態一會也無妨,因為梅長蘇恰在這時走了進來,靖王的視線被引了過去,定定凝望著他的謀士。
蒙摯應諾一聲,跟在靖王身後進了密道,輾轉來到那間已去過幾次的密室。靖王拉動安置在牆面裡的鈴繩,通知梅長蘇自己的到來,可等了比平時長一倍的時間後,依然沒有謀士的身影出現,讓密室中的兩www•hetubook.com.com人都有些不安,但又不能直接穿過去察看究竟。
「你剛才說……你不清楚太子在裡面做什麼?」
「也沒什麼,」靖王緊緊盯著他的眼睛,語氣卻放得很淡,「我們正在說……水牛的事情……」
因為國喪期不能見音樂,宴飲氣氛終究不濃,雖然賓客們盡力談笑,但梁帝的興致始終不高,依禮接了幾輪敬酒後,便起駕回後宮去了。
當然,身為事件重要人物之一的蒙摯雖然不知隱身何處,但他肯定不是真的消失了。誰也找不到的這位大梁第一高手此時正站在靖王的寢室之中,面對吃驚的房間主人比劃著一個安撫的手勢。
不知真正的原因,就不好制定相應的對策,再加上梁帝臥病不朝,在後宮只讓靜貴妃服侍,連皇后和越貴妃都不見,探聽不到他的真實態度,無論是打算力保的,還是準備火上澆油的,全都不敢妄動,各種各樣奇怪的論調私下流轉著,朝野亂成一片。
「……叫他回去,朕現在……不想見他……」梁帝閉了閉眼睛,聲音甚是疲累,「……抬輦過來,回宮吧……」
「喔。」飛流偏著頭又看了靖王一眼,「改!」
靖王看他一眼,表情甚是認真地點了點頭道:「霓凰郡主女中豪傑,識人之慧眼遠甚於我。我也只是近來與先生交往多了,才瞭解到先生的高才雅量,遠不是我以前想像中的那種謀士。」
「在客廳嗎?」
那就是不想讓靜貴妃捲進去。
在被三師折騰了足足一個時辰之後,口乾舌燥的蒙摯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做法太傻了,講什麼道理啊,現在哪裡是辯論的時候,這件事也根本由不得他來辯論,所以從一開始就錯了。
「噁心!」
蒙摯背上冷汗直冒,急道:「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
梁帝拿過高湛遞來的手巾擦了擦臉和眼睛,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靠在蒙摯的臂上,重重地喘息。時間一久,方才充盈於胸間的怒氣漸漸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底一片愴然與悲涼,目中不禁落下淚來,佝僂著腰背咳嗽,發黃的臉上皺紋似乎又深了好幾分。
「蘇先生,既然高湛在陛下身邊如此重要,人又聰慧,先生為什麼不替靖王殿下想辦法收伏了他呢?」
「包括太子!」梁帝語氣沉痛,卻也堅決,「太子三師,非領旨也不得入見。這個事,蒙摯你來辦。」
梁帝目光陰沉地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冷冷地道:「所有人都給朕跪在這裡,不得通報,不得擅動。蒙摯、高湛,你們隨朕進去!」
收伏高湛固然有難度有弊端,但收伏之後能帶來的利益也是極為巨大的。讓梅長蘇最終決定不強求靖王到高湛身上打主意的最主要原因,確實是他沒有說出口的第三個。
「叫那人回來!」
「他打斷你的話是好意,是人情,你還了,就代表你知道他的好意,領了他的人情,」梅長蘇朝他笑了笑,「就是這樣。」
不過禁止所有人出入東宮就難了些,太子本人還好說,他自己對幽禁的原因心知肚明,絕望之下不敢廝鬧,他一安靜,東宮其他人更不敢出聲,因此最難的部分主要在外面。別人倒也罷了,太子少師、少保、太傅等人是每天都要來見太子的,這些人雖不是黨爭中人,卻一門心思履行職責,太子有過,立即上本罵得最凶的是他們,但太子被左遷至圭甲宮時,保得最厲害的也是他們,只是這樣的古雅之臣,如今在朝中已無實權,不似前朝那般舉足輕重,因此太子禮敬他們,卻不倚靠他們,譽王重視他們,卻也不忌憚他們,很多時候他們都是象徵性的,在真正劍拔弩張、爾虞我詐的黨爭中起的作用並不大。可不管是否有實權,這些老先生都是太子三師,蒙摯只憑「聖上口諭」四字,又不能詳說理由,要攔住他們實在為難。再說了,幽閉東宮儲君這樣震動天下的大事,連道明發諭旨都沒有,也難免招人質疑。
「蒙大統領的信心,倒是比我們還足,」梅長蘇扶著桌沿慢慢坐下,也笑了笑,「不過再有雄心壯志,事情還是要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做的。現在咱們有的沒的已經閒聊了這麼久,大統領有什麼正事,也該說說了吧?」
「陛下,東宮這邊,您打算……」蒙摯問了半句,又覺不妥,忙咽了回去。
「請陛下恕罪,」蒙摯跪下道:「幽禁太子事體重大,僅奉口諭臣難以履行。請求陛下賜聖旨詔命。」
國喪期全國禁音樂,這是禮制。只不過三年孝期長了些,到後來民間一般都會有不少人開始悄悄違制,只要不公開不過分,不經人舉報,朝廷也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太子畢竟身分不與常人相同,一來他是儲君,二來是太皇太后的嫡系子孫,國孝、家孝背著兩層,何況現在也不是喪制後期,連半年都沒過呢,東宮便開始演樂,實在是悖禮至極。
梁帝「嗯」了一聲。高湛隨手指了指剛才回話的那名內史,小聲道:「還不快去!」
梅長蘇好像被少年的反駁哽了一下,頓了頓方道:「是,蘇哥哥自己也學了兩次,也不對,我們以後一起改,聽到了嗎?」
「抱歉來遲了。譽王剛才來商議一些事情,才送走他。」www•hetubook.com•com梅長蘇正解釋著,看到靖王與蒙摯迥異的神情,立即覺察出室內氣氛不對,「怎麼了?你們剛剛……在說什麼嗎?」
梅長蘇等他說完,沉吟了片刻,問道:「太子現在身邊還是東宮舊人服侍嗎?」
其實梁帝只是急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剛執刀衝至緊閉的殿門前,人又覺得茫然,回手揮刃用力一劈,在殿門前朱紅圓柱中劈出一道深痕,隨後狠狠擲刀於地,大踏步地轉身走了。
「嗯!」
「嗯!」
一個身著六品內史服色的人戰戰兢兢地答道:「回……回、回稟陛下,太子殿下在、在……在裡面……」
皇帝說要「悄悄」去,那當然不能事先傳報,高湛便只通知了禁軍大統領蒙摯安排防衛,皇駕一行沒有興師動眾,連同蒙摯本人及隨從在內不過數十人,沿著禁苑與東宮間的高牆甬道,快速安靜地來到東宮門前。
「謝陛下。」越貴妃眼圈兒微紅,但又不能在這樣的日子裡落淚,忙盡力忍了回去,眸中自然是水氣濛濛,波光輕漾。梁帝看了心中愈發憐愛,握住她手讓她坐在自己右邊,低聲陪她說話。
被他這一提醒,蒙摯立即神色一端,道:「陛下幽禁太子於東宮,你們都知道了吧?」
「嗯!」
過了明堂壁,轉永奉閣,接下來便是長信殿。梁帝下輦,剛踏上全木鋪製的殿廊,便聽到裡面傳來絲竹樂聲,登時大怒,步子也加快了些。
靖王原本就是心性沉穩之人,近來又更歷練,所以一驚之後,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吩咐門外的心腹不放任何人進來後,他拉著蒙摯進了裡間,一面開啟密道門,一面道:「見了蘇先生再說吧,免得你說第二遍。」
「據我判斷暫不會廢,即使廢了也不會馬上立新太子。」梅長蘇轉向靖王,「殿下明白我的意思嗎?」
「那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蒙摯聽不懂這兩人隱晦不明的話,也不想去問,他現在最關心的就是,自己千萬不要再做錯事了。
「太子在做什麼?」梁帝隨口問道。
「陛下……」蒙摯為他捋背輸息,扶到路旁山石上坐了,徐徐勸道:「龍體最為緊要,請陛下保重。」
「那我問你,你一開始向陛下請求明發諭旨的時候,陛下有沒有理你?」
「不知道!」
雖然身體狀況轉好,但梁帝依然不想處理政事,看了幾頁閒書,突然想起越妃母子昨日憔悴,心中一動,立即喚來高湛,叫他安排車駕,準備悄悄到東宮去探望一下太子,以示恩好。
「原來是聽霓凰說的,」靖王臉部表情沒有大改,但低垂的眼眸中卻有一絲失望,「我還以為……」
東宮規制雖不比天子宮城,但畢竟是儲君居所。從正門到太子日常起居的長信殿,那還是有一段不短的路程的。梁帝適才懷疑太子此刻在自己宮中行為不妥,心中不悅,所以才決定暗中進去親眼看看,可他畢竟年事已高,沒走多久,便有些氣喘。
躬身領命後,高湛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他雖不知宮中是個什麼情形,但總覺得不對,害怕鬧出什麼風波來,不由悄悄瞟了蒙摯一眼,想看看他的意思,沒想到這位大統領臉上根本沒什麼明顯的表情,只是垂首默然隨行。他也只好把自己的身子彎得更低,小步半跑著跟在越走越快的梁帝身邊。
「知道!」
「啊?為什麼?」
壽宴規模雖小,但眾皇族親貴依然要按慣例呈送壽禮。這一向是他們較勁的時候,大家都花了不少的心思。太子送了一面九摺飛針龍繡的大屏風,精工巧妙,華彩灼然,一抬出來便人人羨嘆;譽王則不知從哪裡搜羅來一塊兩人來高,天然侵蝕穿鑿成一個「壽」字的太湖石,奇絕瘐美,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其他皇子們或送孤本古書,或送碧玉觀音,件件價值萬金,不一而論。靖王送的是一隻神俊獵鷹,調|教得十分妥貼,神氣十足地站在梁帝臂上,歪著頭與皇帝對視,惹來一陣歡聲大笑。
「殿下怎麼這樣說呢,您是當朝太子,是將來的皇帝,陛下眼裡,當然應該只有您了……」
「你只是為了更方便接管東宮,這個我明白,高湛明白,連陛下也明白。所以你一開始請求時,陛下並沒有發怒,而只是不理會。但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明發詔旨,以陛下當時的心情狀態,以他素日的多疑多慮,只怕就不會僅僅是不理你而已了。再說你可別忘了,經內監被殺一案譽王來為你求情後,在陛下心目中,多多少少是有些懷疑你偏向譽王的,這個時候你極力請求明發御詔,置太子於死地……嘿嘿……」梅長蘇冷笑了兩聲,「我們陛下很寬仁麼?很體貼麼?他會疑心到什麼地方去呢?」
靖王眼珠轉了轉,突然動了好奇之心,又問道:「譽王是毒蛇,那我是什麼?」
梁帝這時已經起身,顫巍巍地踩上步輦的踏板,搖搖不穩。在高湛的指揮下,三、四個小太監圍過來扶著,總算安置他坐得平穩。
靖王見過多次梅長蘇與飛流的相處模式後,大略也摸清了一點少年的思維方法,猜道:「是蘇哥哥告訴你他叫毒蛇的?」
「嗯!」
蒙摯想了想,確認道:「是譽王嗎?」
他此刻滿面和圖書戚容,手勢的意思明顯是不許人再打擾,蒙摯雖然為難,也只好不再多問,跪送他上輦去了。
「是。不過我擔心他絕望之下,有什麼不當舉動,所以還是派了一個機靈靠得住的人隨時監看。」蒙摯說著嘆了口氣,「這位太子爺算是毀了,只是不知道陛下究竟是怎麼打算的?」
蒙摯被他問得發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到梁帝身邊歷任至禁軍統領,時日不可謂不久,但多年以來,他只見過這位皇帝陛下駕馭制衡臣下皇子們,手段百變,從無自我懷疑和力不從心的時候,幾時見過他這般憔悴感慨,軟弱傷心得如同一位普通的父親?看著那花白的頭髮,顫抖的乾枯雙手,混濁蒼老的眼眸,回想起他當年殺伐決斷的厲辣氣質,令人不禁恍惚怔忡,感覺極是陌生。
「外面!」
蒙摯嚇了一跳,「你說是誰?」
皇后有些氣悶,不由瞧了正在皇帝側後方為他捶肩的靜妃一眼,見她眼簾低垂,神情安靜,好像根本沒任何感覺似的,心知多半指望不上她來爭取梁帝的注意力。正轉念思忖間,看到旁邊幾個年紀尚幼的公主,忙抬手示意,讓這些女孩子們圍了過去敬酒。
蒙摯遲疑地問道:「包括太子嗎?」
內史蜷成一團,伏在地上不敢抬頭,顫聲道:「奴才的確不……不清楚……」
他明白,可蒙摯不明白。不過這位大統領並非好奇心深重的人,想了想沒想通,也沒有追問。
蒙摯心頭一跳,忙替梅長蘇辯護道:「不會吧,蘇先生為人持重,怎麼會給殿下取綽號?那可不是他一向行事的風格啊。」
「東宮處於皇城,宮內防衛由禁軍接管,但宮外四周卻是巡防營的職責,殿下也要命人加重巡視,無論朝局再亂,東宮附近不能亂。一亂就會引發意外,屆時責任都在你們二人身上,譽王倒樂得佔便宜呢!」
「難道殿下不覺得我是個好聽眾嗎?」梅長蘇坦然一笑,「對於霓凰郡主我也十分敬重,所以很多看法並沒有瞞她。雖然她現在尚不知我已投入殿下幕中,但卻知道我以前甚是景慕祁王,曾有心為他效力,如今應付譽王不過是為時事所迫,虛與委蛇罷了。有了這個共識,她對我也少了些戒備,說些不要緊不機密的舊事,無外乎抒發|情懷罷了。再說郡主身邊也實在沒有知心朋友,她與殿下你同掌兵權,淵源又深,為避嫌不能交往過密;與夏冬之間存有舊日心結,好些話都只能避而不談;穆青年紀又小,沒有經過那段時日,也不瞭解那些事件……我雖然不能算她的好友,到底有這個年紀,這個閱歷,多多少少能與她有些共鳴。我想,這大概就是郡主青眼於我的主要原因吧?」
梁帝一怒之下離開東宮長信殿,不坐步輦,不要人扶,走得委實太急了些,剛到永奉閣,便突覺眼前一黑,向後栽倒,幸而蒙摯快速扶住,才沒有傷著。高湛忙從袖中取了安神香盒,吹了些藥粉入梁帝鼻中,他打了個噴嚏,發紅的雙眸才漸漸清明。
梅長蘇就是體貼到這一點,所以從來沒有要求靖王配合他在後宮翻弄任何的風波。不過讓他意外的是,一直對此不發一語的靖王,心裡居然是明白他的好意的。
「並不知細節。」梅長蘇凝目道:「事情究竟如何發生,陛下當時的言行如何,都要請大統領從頭細講。」
梁帝在後面瞧見他狼狽的樣子,忍不住大笑,但剛笑了兩聲,心中又陡然起疑。那內史他約莫認得,常在太子身邊侍奉,雖品級不高,可也不是未曾見過駕的新人,就算今天自己來得意外了些,也不至於就嚇得慌亂成這樣啊……
一直安靜聽著的靖王此時也不禁一笑道:「你多問問也好,蘇先生有時不耐煩解釋,你這一問,我也清楚了好些。」
「聽你這麼說,真是該謝他了。」蒙摯擦擦額上的汗,「不過高湛為什麼會偏幫我呢?素日我們雖無摩擦,但也不是特別交好啊。」
「我哪裡是不耐煩解釋,實在是殿下近來進益良多,我略略一提,你就明白了。既然已經明白,我還囉嗦那麼多幹什麼?」
也許是勞累,也許是病酒,次日梁帝便感覺有些積食懶動,傳旨停朝一日。御醫隨即趕來宮中,細細診斷後又沒什麼大病,只能開些疏散的方子溫療。梁帝自己也覺得只是發懶,並無特別不舒服的地方,不想動靜太大,傳旨令皇族朝臣們不必入宮問疾,自己服了藥睡了幾個時辰,下午起身時果然神清氣爽了好些。
「算了吧,我早就看透了,父皇無情多疑,總是罵我不修德政……他也不想想,要不是他扶了個譽王起來跟我做對,我何至於幹那些事情……我的德行不好,父皇的德行難道就好了?」太子說了這一句,又大聲慘笑,接著便是吞酒擲杯之聲。
蒙摯幾乎被嗆住,「水牛?你為什麼覺得靖王殿下是水牛啊?」
蒙摯瞪他一眼,「蘇先生,你明知我腦子裡沒這些彎彎繞繞的,別戲耍我,到底怎麼回事,跟我說清楚啊!」
靖王淡淡道:「也許這位蘇先生,有我們不知道的另一面呢?再說,他也不是第一個叫我水牛的人了,以前大皇兄……還有小殊,都這麼叫過我,他們常說我不愛喝茶愛喝水,脾氣又www.hetubook.com.com像牛一樣的倔,怎麼看都是一頭水牛……」
蒙摯有些羞慚地擺著手,道:「算了,我實在太笨,不插嘴了,免得誤你們商量正事。這些話你不說我不覺得,一說還真是那麼回事啊!」
「蘇哥哥!」
蒙摯怔了怔,無言可答。
又等了一炷香的工夫,蘇宅那邊的密道裡終於有了動靜,不過就算是武功遜於蒙摯的靖王也能確定,那門響之後便飄乎無聲的來人一定不是梅長蘇。
「毒蛇!」飛流最不喜歡重複回答同一個問題,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
也許,人老了之後,真的會改變許多……
梁帝看了他一眼,正要說話,高湛突然道:「陛下,太子殿下追過來了,跪在仙液池邊,您見不見?」
「你知不知道蘇哥哥為什麼要把他叫毒蛇呢?」
「誰……誰噁心?譽王嗎?」
蒙摯和高湛聞言都有些意外,卻都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只默默領命。不過梁帝到底不是恩寬之人,沉吟了一陣後,他又補充了一句:「從現在起,封禁東宮,一應人等,不得隨意出入。」
不過要說太子不知道此時演樂違禮那當然不是,只不過他一向享樂慣了,耐不得喪期清寂,近來又心情鬱悶壓抑,忍不住想要解解悶,加之以為關了長信殿的門窗悄悄在裡面玩樂,東宮輔佐御史言官都不可能會知道,未免行為放浪了些。而對於父皇的突然到來,由於以前根本沒有發生過,他更加是想也未曾想到。
梁帝在廊下緊閉的殿門前略站了一會兒,聽到裡面刻意壓低了一些的樂聲,臉色十分難看。但此時他還殘餘了些理智在腦中,知道自己要是這樣闖了進去,太子喪期演樂大不孝的罪名就坐實了,對於歷來標榜以孝治國的大梁來說,這可不是一樁小罪,足以壓翻太子本已薄弱的所有德名,到時不僅一個廢字就在眼前,只怕東宮相關的人也會跟著掛落一大批。退一步來說,即使現在對太子已動廢念,不再有憐惜之意,梁帝還是想要徐緩地做這件事,並不想讓一個預料外的突發事件成為廢嫡的緣起。
禁苑內,也早已安排六宮人等備好了內宴等候。梁帝在外殿已飲了幾杯酒,歪歪地靠在軟枕上接受后妃命婦們的朝賀,因覺得腰部痠疼,禮畢後便命靜貴妃過來坐在身旁按摩,兩眼時睜時閉地看著堂下。
蒙摯看了靖王一眼,見他沒有生氣的樣子,便踏前一步,問道:「飛流,是蘇哥哥叫你來的?」
高湛見他應答得實在不成體統,忙岔開道:「陛下,讓他們去通知太子殿下來接駕吧?」
「蘇哥哥!」
「陛下,」蒙摯有些著急,「臣這邊……」
他雖然惱怒太子行為不端,但對這母子二人畢竟多年恩寵,情分猶存。何況現在歲齒日增,有時對鏡照見鬢邊星星華髮,常有垂暮之憂,心性上也終究不能再似當年那般狠絕。
靖王與蒙摯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有些不太明白,想了好半天,才想到一個大概合理的解釋,「飛流,你的意思應該不是指蘇哥哥是個很噁心的人,而是說他見了譽王之後就會覺得噁心,對不對?」
「是。」
「殿下……再喝一杯嘛……陛下有恙,今日又不會召殿下了,醉了也無妨啊……」
「嗯!」
聽到此處,靖王和蒙摯都清楚了情況,略略放下心來,安穩坐下。飛流仍站在門外,認真瞧著兩人,沒有要走的意思。靖王心中突然一動,向他招了招手,問道:「飛流,你為什麼把譽王叫做毒蛇?」
「他為什麼不理會你?是因為他沒聽清楚呢,還是因為他糊塗了?」
「蒙卿……東宮如此怨懣,難道朕……真的做錯了什麼嗎?」
「若說這世上誰最瞭解陛下的心意,那絕不是貴妃,不是太子譽王,不是這些一直揣測他聖意的朝臣,而是高湛。他朝夕在陛下身邊伏待,這些年恩信不衰,沒有機敏的反應、準確的判斷是做不到的。」梅長蘇深深看了蒙摯一眼,「就拿當日長信殿的事來說,你請求手諭,陛下沒有理會,這就代表陛下當時根本是猶豫不定,一來不想即時處置,一來不想處置得太死,日後不好回圜。如果經由中書朝閣明發諭旨幽閉太子,總要說理由,無論寫什麼理由,一旦嚴重到要幽閉儲君的地步,怎麼都不是一個小罪名。太子如今的處境,承受不起這一道明諭,一旦發出去,那不廢也等於廢了。所以對於陛下來說,你當時請求他下發的,幾乎可以算是一道廢太子的詔書了……」
他說出這句話,梅長蘇甚是意外,怔了怔,胸中一陣發暖,笑了笑轉過頭去,也沒說什麼。
「我還以為蘇先生以前……認識別的什麼人……」靖王的目光迷濛了一下,之後突一凝神,復轉清明,微微笑著道:「想不到霓凰郡主真是看重蘇先生,連過去的舊事都願意講給你聽。」
本來梁帝對所收到的壽禮在表面上都一樣喜愛誇讚,可就因為這幾聲大笑,不少人暗暗看出了幾分端倪。
靖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整間密室裡最緊張的是蒙摯,最輕鬆的是飛流,介於他們兩人之間的梅長蘇反倒沒什麼驚慌的表現,不過也絕不是故作輕鬆,他只是微微瞇起了眼睛,似乎正在反應靖王到底說的是什麼意思,接著他好像明hetubook.com.com白了過來,這才略微表露出來一些意外、歉疚和惶恐的情緒,慢慢側轉身子,用含著責備意味的語氣叫了一聲:「飛流……是你亂說話嗎?」
他說到一半故意停住,可梅長蘇靜靜地站著,並不接話茬兒,倒是蒙摯忍不住追問了一句:「您以為什麼?」
跟外殿的壽宴一樣,這場內宴也沒有持續多久。酒過三巡,梁帝便覺得困倦,吩咐皇后停宴,發放例賞,之後便起駕回自己寢宮休息去了。
「廢話!不在裡面會在哪裡?朕問他在裡面幹什麼?」
「陛下急事緩辦的這個心思,那位高公公清楚著呢,所以他攔你的話頭,那可真是一份好心,難道你不該回禮謝謝人家?」
蒙摯後退兩步,一下子坐在了椅上,連接吐了兩口氣,也回不過神來。
靖王點點頭,「明白。」
「嗯!」
宗室外官的命婦行罷禮,全都退了出去,殿中只餘宮妃公主。皇后自然首先捧酒敬賀,之後便是越貴妃。因太子屢受斥責,越貴妃在宮中也低調了許多。今日她只描了描纖長入鬢的柳眉,未曾敷粉點朱,一張臉蒼白清淡,帶著薄薄的笑容,沒有了以前的豔麗驚人,反而令人更覺憐惜。
靖王畢竟不能太過頻繁入後宮去,因此無論是收伏高湛的過程中,還是收伏以後,都難免要通過靜貴妃實施某些行動。靜貴妃敏慧冷靜,並非沒有這個能力,但她素性恬淡,利用她進行陰詭之事,絕非靖王所願。
「外面臥房裡?」
「陛下……」蒙摯候他坐好,正要再說,高湛又高聲一句「起駕——」把他的聲音蓋了下去。等蒙摯皺著眉頭再近前一步時,梁帝已伏靠在輦中軟枕上,閉著眼睛揮了揮手。
「你知道?」靖王有些意外,「為什麼呢?」
「回、回陛下……奴才不、不清楚……」
嬌柔的媚語後是太子的一聲冷哼,「即使父皇無恙,他也不會召我。現在除了譽王,父皇眼睛裡還有誰?」
那內史叩了頭,爬起來就朝裡面跑,因為慌亂,下臺階時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衣袍,砰地跌了個狗吃屎,又忙著要起來快跑,看那姿勢真可謂是連滾帶爬。
靖王緩緩收淡面上的笑意,正色道:「不過你不勸我收伏高湛的第三個原因,我倒真是明白。多謝先生了。」
「沒……」
念及此處,梁帝忍了忍心中怒意,沒有出聲,黑著一張臉轉身,正打算悄悄離去,裡面突然傳來了說話的語聲。
「飛流,我不是跟你說過,霓凰姐姐那是在玩笑,不可以學嗎?」
聖駕突然降臨,東宮門前值守的眾人慌成一團,七七八八跪了一地。因為梁帝已到了眼前,大家忙著行禮,誰也不敢這時候起身朝裡面跑,一時間並無一個人進去稟知太子。
「更外面!」
「我想,」靖王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不過還算平靜,「飛流的意思是說,他不知道他的蘇哥哥為什麼要把我叫成水牛。」
梁帝抬袖拭了拭淚,咬牙想了半日,面色猶疑不定,也無人敢催問他。足足半盞茶工夫過去,他方吩咐道:「今日之事,嚴令不得外傳,先隱下來。」
「不行,」梅長蘇搖了搖頭,「一來高湛多年明哲保身的做法不會因為我們的拉攏而動搖,二來他離陛下太近了,要想收服他,難免會漏些機密弱點在他手上,一個掌控不好,反而弄巧成拙。靖王殿下爭位,要走正道,要加強實力,爭取愈來愈多光明正大的支持。高湛雖然重要,卻也不是非他不可,何必如此貪心呢。再說以這位高公公的為人,縱然不收伏也不會礙著我們什麼事。等將來殿下足夠強的時候,他不是我們的人也是我們的人了。」
這一番動靜不小,殿中的太子已驚覺,撲爬出來看時,只瞥見梁帝赭黃的衣袍一角消失在外殿門外,再回眸看看柱上刀痕,頓覺汗出如漿,頭上嗡嗡作響,全身的骨頭如同一下子被抽走了一般,整個人癱軟在地。
「殿下放心,沒有任何人發現我過來,」蒙摯低聲道:「東宮之事,我覺得還是盡早來稟知殿下比較好。」
「四個字,靜觀其變。」梅長蘇決斷地道:「所謂異常為妖,假定你們沒有捲入黨爭,面對現在這個局面時會怎麼做,你們就怎麼做。大統領嚴謹東宮防衛,履行聖意就行了,靖王殿下就認真辦自己的差事,仍像以前一樣對太子、譽王不聞不問。這種時候,誰添亂誰就倒楣。剛才我告訴譽王的是『暗中謹慎行事』,但其實最正確的作法是什麼事也別行。陛下此時需要靜,誰靜得下來,他就會偏向誰,宮裡的情形,不也是這樣嗎?」
「蘇哥哥呢?」
雖是皇帝壽日,但喪期服飾有制,大家既未敢著素,也未敢豔妝,一眼望去,不似往年那般花團錦簇,五彩華麗,反倒更覺雅致。
「天子身側,侍君如虎,又處於後宮那種陰詭之地,高湛絕對是個明智聰穎之人。一心忠君,不捲入內宮寵爭,不涉足朝政是非,不動壞心思不害人,有機會就不著痕跡地送些人情賣些好意出去,這樣的做法,無論將來是何人得寵,何人得位,他一個善終是跑不了的。反而愈是那些動作甚多,站位排班投靠這個,支持那個的人,一批接一批地倒下。朝堂如此,後宮……又何嘗不是如此。」
「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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