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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

作者:海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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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寒風滿樓

第四十五章 寒風滿樓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如今這宮裡敢跟朕聊聊宸妃的人,也只有妳了。」梁帝撫著靜妃的手背,感慨道:「景禹出生不到一年妳就進宮了,妳自然知道朕對她們母子有多好……前日殿祭,朕看見了言闕,他一年到頭也難得在朕面前出現,朕差不多快把他給忘了,結果前日一見,朕才發現有些事情,是根本忘不了的……」
「景琰也少說兩句吧,」譽王也輕聲細語地勸道:「當著我和外臣的面,哪有這麼頂撞父皇的?」
赤羽營的主將林殊,這位英氣凌雲的天之驕子,是赤焰元帥林燮與晉陽長公主的獨子,自小就是太皇太后心頭的肉。赤焰案最初暴發時,歷經三朝卻從不干預朝政的老太后跣足披髮親上武英殿,滿面是淚地要求梁帝將林殊的名字從主犯名單上刪去。對於當時已傷心欲絕的太皇太后而言,保住赤焰軍她已做不到了,但最起碼,她希望至少能保住她年僅十七歲的曾外孫的性命。
「今日夏江與譽王本想安排你與陛下激烈衝突,可是中途被打斷,你也有所克制,所以他們並沒有取到預先的效果,想必有些失望。不過既然衛崢還在他們手裡,這個先手他們就占定了。無論殿下你採取什麼方式營救衛崢,都會落入他們的彀中,殿下可知?」
被這突兀一問,靜妃安寧如水的眼波難得起了一絲漣漪,遲疑地問道:「陛下怎麼問起這個……」
「妳只管回答朕就是了。妳到底是怎麼看的,朕要聽實話。」
「請將軍稍安。」梅長蘇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你的心情我明白,但請將軍細想,無論我想出什麼主意來,最終都是要殿下出面去實施的。這些年為了赤焰之案,殿下受了多少打壓委屈,想必將軍清楚,他這一出面,難免引發陛下的記憶,斷了如今恩寵在身的大好局面。」
他今天身體狀況稍微好轉了些,已開始進入恢復期,早上還在院中走了一圈兒,感覺身體不似往日那般濁重。不過為了慎重起見,當他進密室之前,黎綱和甄平還是堅持讓他把飛流帶在了身邊。
「十三年前哪裡還有兩樁逆案?自然是赤焰的案子了。」夏江以輕鬆的口吻道:「赤焰軍叛國通敵,罪名早定,只是當年聚殲他們於梅嶺時,天降大雪,又起了風暴,陛下明旨要捕拿的主犯將領十七名中,只活捉了四個,找到十一具屍體,還有兩個,不知是逃了,還是屍骨湮沒。為此懸鏡司多年來未敢懈怠。好在皇上聖德庇佑,天網難逃,竟在事隔十三年後,拿到了其中一名逆犯。」
因為在他面前等待著的,竟不是靖王獨自一人。
「啊?夏首尊指的是……」譽王一面接口,一面瞟了靖王一眼。後者果然聞言抬頭,目色如焰地盯住了夏江。
「是嗎……」梅長蘇看他一眼,「先請殿下詳敘具體情形。」
一向不以雄辯著稱的靖王答出這麼一番水準不低的話來,倒讓他的敵對者有些吃驚。譽王直了直腰,正要想法子駁兩句,夏江已經呵呵笑了起來,道:「陛下面前議事,政見不同是經常的。殿下如不贊同我的提議,儘管否了就是,何至於這般辭氣激憤?莫非我剛才有哪句話刺到了殿下,惹您不快了?那老臣這廂先陪個禮吧。」
夏江用眼尾瞥著靖王,冷冷道:「原赤羽營副將,衛崢。」
「哎呀,這果然是好事啊!」譽王刻意抬高了的音調聽起來尖銳而刺耳,「兒臣恭喜父皇了。潛逃十多年的逆犯都能落網,實在可彰我朝廷盛威。這個衛崢,一定要公開處以重刑,才足以震懾天下不臣之心!」
深宮中的靜嬪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將皇室的冷酷刻入骨髓。死去的那些人中,有救她性命、視她如妹的林燮;有相交莫逆、彼此欣賞的晉陽長公主;有在宮中相依相伴、情逾姐妹的宸妃。但她卻不得不掩住為他們而流的眼淚,隱藏內心的怨懣與激憤,收起自己所有的智慧與情感,如同一個隱形人一般留在深宮的一角,等待著未知的結局。
曾經朝氣蓬勃英才濟濟的祁王府就此煙消雲散,只餘下滿朝從此唯唯喏喏的餘音。
其實這時靖王只需解釋幾句諸如「並無此意」啦,「不是對當年案情有什麼異議」啦之類的話,事情也就扯開了,夏江再是元老重臣,畢竟身為臣屬,也不可能非揪著死追濫打,但是靖王畢竟是靖王,十三年的堅持與執拗,並不是最近這短短半年多的時間可以磨平的,甚至可以說,正是近來陸續發現的一些真相,使得他心頭的憤激之火燒得更旺,所以此時此刻,雖然他明知表面上愛聽不聽的梁帝其實正等著品察他的反應,但要讓他無視自己的真實內心說些圓滑獻媚的話,蕭景琰實在做不到。
靜妃的這番說辭令梁帝感到十分舒服,不由連連點頭。要說梁帝當年對宸妃也不可謂不狠辣,生前褫位,死後簡葬,薄棺一口,孤墳一座,不立碑陵,不設祭享,除了確實沒有明旨令她自盡以外,涼薄的事情能做的差不多也做完了,只不過如今年老追思,總揀自己對她寬大的事情來想,以此博得心理上的舒適感。
有道是知子莫若母,對於兒子蕭景琰的性情,靜妃是再瞭解不過的。雖然衛崢是誰她並不熟悉,但就憑他赤羽營副將這個身分,靜妃也知道景琰絕不會坐視不管。
「景琰來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譽王笑容滿面地迎上來握住靖王的手,一副友愛兄長的樣子,「看你紅光滿面,昨晚一定睡得很好吧?」
「靖王殿下有無他意,老臣沒有聽出來,不過您剛才說什麼『無論當年案情如何』,老臣就有些聽不懂了。此案是陛下親自逐一審定的,一絲一縷分毫不爽,莫非殿下直到今日,還沒有分證清楚嗎?」
這位已逾耳順之年的老皇帝突然覺得一陣洩氣,閉上眼睛無力地揮了揮手,道:「退下吧,全都退下吧……」
到了正午時分,梁帝醒來,在靜妃的服侍下用了午膳,因下午還要召見禮部尚書最終確認祭典的事,所以沒多停留,起駕離去。
「父皇怎麼了?」譽王關切地欠身上前,「莫非剛才在討論什麼煩難之事?兒臣可否為父皇分憂?」
「先生快請坐。」靖王欠身相迎,「先生還在養病,本不宜打擾,只是有件事著緊,不得已前來,請先生出個主意。」
「是。」新兒將木盒放在架上,過來一面搭手為靜妃搖篩板,一面笑道:「娘娘,是不是因為這一向內廷司進的榛子都不好啊?您好久都沒給靖王殿下做榛子酥了呢,您不是說那是殿下最喜歡吃的嗎?」
「奴婢明白。」新兒嬌俏地吐了吐舌頭,誇張地掩住了嘴。
靜妃慢慢收起正在捶腿的手,後退一步跪下,垂首道:「陛下見問,臣妾不敢不答。只是無論臣妾怎麼回答,都難免會讓陛下傷心,故而先行請罪,請陛下見諒。」
可是又該怎麼管呢……向皇帝求情恩免?在赤焰案尚無平反希望的現在,根本沒有任何恩赦逆犯的理由;為衛崢上下打通關節?懸鏡首尊夏江正張著網等人撞進來;動用武力強行救人?這是一旦失手就再無翻身之地的下下之策……
到得殿外,靖王繃著臉,一眼也沒有朝兩個同行者瞥過去,逕自快步走了。譽王與太子爭鬥時玩了多年表面和睦的太極功夫,對於新對手這種冷硬不給臉子的風格十分的不適應,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好半天才一跺腳,回頭道:「夏首尊,你瞧他這樣子……」
其實從開始論辯以來,靖王只有兩句話是對梁帝說的,這兩句都沒什麼頂撞之意,但譽王這罪名一扣下來,倒好像景琰說的任何話都是有意針對梁帝的,實在是一記厲害的軟刀子。
「兒臣並非對父皇有任何不滿,兒臣只是認為,祁王素來……」
「是。」
他輕飄飄地將話頭拋給了靖王,擺明非要讓他開口。而這一開口,只怕說出來的如不是違心之語,便會是逆耳之言。
「倒也不失血性。殿下稍安勿躁,老臣也告退了。」夏江卻簡短地回了一句,拱拱手。譽王心裡明白他為何如此謹慎,朝左右看了看,不再多說,回了禮與他各自分手。
靖王卻看也沒看譽王,只是再次頓首,回道:「兒臣以為,無論當年的案情究竟如何,那畢竟都是皇室之痛,朝廷之損,應該是禍非福,何至於如今提起來這般津津樂道,全無半點沉鬱心腸?夏首尊行事一向以鐵腕厲辣著稱,實在是令人佩服,但如今父皇治下又不是亂世,重典二字豈可輕提?至於什麼是興國之道,什麼是亡國之道,遠了說有歷代聖賢著書立言,近了看有父皇聖明在上,夏首尊卻單問我對不對,我怎麼敢答?」
「臣妾正奇怪陛下今日怎麼諸多感慨呢,原來是因為見到了言侯……」
而一直安靜地等待著前方消息的晉陽長公主,在聽聞夫亡子死噩耗的那一天,攜劍闖入宮城,當眾自刎於朝陽殿前,血濺玉階。
「不錯不錯,」列戰英急道:「確是要談此事。我本以為衛崢已蒙冤慘死,萬幸還在人間。只是如今他身陷囹圄,命懸人手,須得加緊營救才行。王爺常說先生智計天下無雙,還請勞神費思,指點一二啊!」
「殿下重情,我已深知,」梅長蘇忍著情緒上的翻滾,深吸了一口氣,「但還是不行。」
「是啊,」夏江看梁帝說了這半句,沒有繼續再說下去的意思,便接住了話,「年節吉日,能有什麼煩難?像抓到舊案逆犯這樣的事,其實是好彩頭啊。」
自皇帝走後,靜妃便開始盼著兒子能進來一趟,好跟他說一些話,可一直等到近晚,依然沒有靖王的蹤影,想來他是不會來了。
「你告訴朕,當年赤焰的那樁案子,妳是怎麼看的?」
靖王點點頭,「這個我當然明白。赤焰舊案,是橫在我與父皇之間最深重的陰影。夏江以衛崢激我行動,就是為了讓父皇明白,我的心裡還是懷著舊恨,想要翻案的,一旦給了我權勢與地位,我便會是一個對父皇有威脅的危險皇子,因為不管怎麼說,在當年這樁案子裡,責任最大的人,就是父皇他自己。」
「逆犯?」譽王露出嚇一跳的表情,「近來出了什麼逆案,我怎麼不知道?」
次日清晨,靖王一早入宮請安。由於年關,朝廷已在兩天前封印免朝,皇子們每日問安都是直接入禁內武英殿,靖王進去的時候,在殿門外遇到了好久都沒有碰見過的譽王,不知是巧還是不巧。
其實這裡靖王占了一個便宜,那就是他素來給朝臣們的印象都是決毅冷硬,只諳武事,不曉文治的。但事實上靖王幼時在宮中受教於母親與宸妃,稍長m.hetubook.com•com後又由皇長兄祁王親自教養,底子並不薄,只不過當年被那個飛揚任性、英才天縱的赤焰少帥林殊蓋了全部的風頭,從來沒有引人注意過罷了。祁王逆案發生後的十來年,蕭景琰確實對朝堂產生過極為厭惡的情緒,因而被父皇也被他自己放逐在外,有所荒廢。但不管怎麼說,他也曾是宿儒執教,名臣為師,與林殊同窗修習,且功課不錯的人,如果只是簡單地以武夫來評定他,自然不免在深交後驚詫意外。
後宮之事,靜妃一向不言不動,只是聽新兒這樣一說,想起明天就是除夕,有許多重要場合,考慮了一下便起身找出兩袋藥囊和一盒藥膏,讓新兒悄悄走到惠妃宮中去,教她調理發腫的眼睛與臉部,免得在年節中被梁帝看出哭相,更添責備。
蒙摯大急,欲待再次攔話,又怕做得過於明顯適得其反,正束手無策時,靖王已一頓首,字字清晰地坦然道:「兒臣有異議。」
咳了一陣,梅長蘇調平氣息,低聲道:「聽殿下之意,是決定要救衛崢了?」
靖王一向不喜歡跟他虛與委蛇,梅長蘇也不覺得表面上跟譽王嘻嘻哈哈有什麼用,兩人意見一致的情況下,靖王見譽王的態度雖不至於失禮,但難免冷淡,比如此刻,他也只是微微欠身行禮,之後便慢慢把被譽王攥住的手抽了回來。
靖王不由一驚,「先生怎麼知道的?」
「今天在御前,我已經為這件事惹惱過父皇了,」靖王硬邦邦地道:「所以蘇先生已不必瞻前顧後,還請先想個辦法解決危局才是。」
列戰英臉色一白,卻又找不出話來反駁,嘴脣嚅動半天,方擠出幾個字:「不……不救嗎?」
靜妃見梁帝垂淚傷感,忙拿手巾與他淨面,柔聲道:「臣妾明白當年陛下是有心對宸妃網開一面的,可是您也知道,她雖然心性溫良,但畢竟是將門血脈,面對那般情形,自然不願意苟且獨活。以臣妾對她的瞭解,與其說她自盡是因為畏罪,不如說她是感到對不起陛下您,覺得生無可戀罷了。」
「不試試怎麼知道?」
有多久沒做了呢?從開始做雙份食盒起就沒做了吧……景琰是個不挑食的好孩子,所謂的最喜歡吃,也不過是在給他一大堆東西時會先挑來吃罷了,如果不給他,他也不會特別想著,所以過了這麼久,他也沒察覺到這個變化。
聽到此處,斜靠在扶枕上的梁帝終於放下了支著額頭旁側的手,坐正了身體,盯住靖王的眼睛徐徐道:「景琰,關於朕對赤焰案的處置……你有什麼不滿嗎?」
梅長蘇有些艱難地閉了閉眼睛,緩緩道:「殿下如今的大業是什麼,列將軍心裡清楚。對於衛崢,難捨的只是情義而已,就利益而言,救他有百害而無一利。殿下要謀大事,自然要割捨一二。」
譽王略微有些失望,本想再多說一句,被夏江的眼神止住,只好忍耐著,與眾人一起行禮退出。
大約半個多時辰後,蒸療完畢,靜妃拿舊布軟棉裁製的白襪給梁帝穿上,把他的雙腿平放在宮女移過的靠凳上,足踝部稍稍疊高,之後便開始捶按腿部。正在忙碌之際,梁帝突然伸手拿開眼上的香巾,探身一把抓住靜妃的手腕,將她拉到自己身前,叫了一聲:「靜妃!」
梅長蘇凝目看著侍立在靖王身後,神情憂急的中郎將列戰英,淡淡一哂道:「蘇某奉殿下之命,追查當年赤焰舊案,敢不盡心?不過衛崢被捕一事也是數天前才知曉,江左盟雖盡力相救,卻未能成功,讓衛崢被押進了京城。想來到今日,殿下也該得到消息了,何況據蘇某所知,列將軍當年與衛崢交情不錯,既然特意跟來,那就肯定是要談這件事的了。」
說到衛崢,梁帝便沒了方才提到宸妃時的溫情,辭氣冷酷。靜妃聽著只覺遍體生寒,只憑著多年修養出來的深沉把持著,沒有露出什麼不妥的表情來。
「是啊,景琰你……」譽王忙著要幫腔,剛說了幾個字,便接到夏江飛快閃過來的一瞥,立即頓住。他是個聰明人,閃念間便明白夏江是不想讓兩人一搭一唱顯得過於配合,以免引起梁帝疑心,話到舌尖打了一轉,虧他改的倒快,「……景琰說的其實沒錯,只是脾氣大了些,不過夏首尊也多心了,你知道景琰只是性情如此,當不會有他意吧?」
列戰英急道:「就是因為他背著逆犯的罪名,才要……」
靜妃停下了正在翻揀梅蕊的手,目光微凝。
「朕也這麼想,所以特意問了夏江。他說那個衛崢命大,本來他身為赤羽副將之首,確實應該在梅嶺北谷的,只不過那一天恰好奉命到南谷赤焰主營裡公幹,所以有了一絲生機逃命。如果他還在北谷,現在也多半連塊骸骨都沒有。」
「是,」靜妃安順地被他拉了過去,「陛下有什麼吩咐?」
蕭景琰說這句話時聲音並不大,但整個語調卻透著一股烈性的鏗鏘之意,梁帝半垂的眉睫頓時一顫,慢慢抬了起來,微帶混濁的眼睛一瞇,竟閃出了些鋒利的亮光,定定地落在了靖王的臉上。
與靜妃談了這一陣子,梁帝感覺身體困倦,於是移到床上去安睡。靜妃放下紗帳,換了爐內的熏香,剛坐下來,心中便升起一股擔憂之情。
想來也真是有趣,明明是一對好朋友,可一個最愛吃榛子,另一個卻偏偏是不hetubook•com.com小心誤食了都會全身發紅、喘不過氣,非得灌藥吐了才會好的人,這大概是他們兩人唯一不相合之處吧……
「殿下心裡明白就好,」梅長蘇的眼睛如同結冰的湖面般又靜又冷,「你素來同情赤焰中人,這個態度天下皆知,從這一點上來說,今天你與陛下的衝突很正常,他不會多想,也能忍得下來。但殿下必須明白,這種程度已經是極限了。陛下可不是心腸綿軟的人,一旦他覺得你真正挑釁到他的權威,他便會毫不留情地處置你,絕不會有半點猶豫。這樣一來,祁王當年的殷鑒,就在殿下您的眼前。」
「蒙統領此言差矣。」夏江淡淡道:「謀逆是不赦之罪,與國喪何關?嚴苛以待逆賊,仁柔以待忠良,順之則興國,逆之則亡國,此方為不悖之道,你說對不對,靖王殿下?」
靜妃這才心魂稍定,暗暗吐出一口氣,道:「怎麼會呢?當年的案報上不是說,赤羽營全軍被火殲,應該並無倖存嗎?」
「殿下!」梅長蘇急行幾步,擋在蕭景琰之前,卻又因為氣息不平,一時難以接著說話,劇烈咳喘起來。靖王雖然憤怒,但見他病體難支的樣子,也有些心軟難過,便停下了腳步,沒有強行離去。
「奴婢沒有打聽,」新兒忙道:「是齊公公自己跟我說的,不信娘娘傳問齊公公……」
「見過靖王殿下。列將軍也來了……」儘管稍感意外,但梅長蘇旋即了然,上前招呼,「蘇某殘軀病體,多日沉痾,只怕誤了殿下很多事,還請見諒。」
「娘娘,奴婢剛才回來的時候,路上遇到惠妃娘娘的駕,看到她被人扶著,哭得臉都腫了呢,」新兒壓低了聲音說著宮中消息,「聽齊公公說是她是從正陽宮出來的,一定是被皇后娘娘狠狠地罵了。」
聊到近晚,靖王才離開內書廷,在宮城外湊巧遇到了蒙摯,順便問他知不知道懸鏡司抓捕來的是何人,蒙摯根本毫不知情,兩人只交談了兩三句,便各自散了。之後靖王便直接回到了自己的王府。可惜就在他進臥房的前一刻,第三次進密室敲門卻仍然沒有得到回應的飛流剛剛離去,兩者之間只差毫釐,而入夜後病勢轉沉的梅長蘇終究也沒有體力第四次派飛流去找人,當晚兩人沒有能夠見面。
靖王狠狠咬住了下脣,牙印深深,方穩住了臉上抽動的肌肉。蒙摯立即跪下,低聲道:「陛下,年節將近,請暫息天子之怒,以安民生之澤……」
修習了近一個時辰的禮儀,靖王雖然一點都不累,可柳尚書六十多歲的老人已經氣喘吁吁。他是中書令柳澄的堂弟,出身世族,朝中一向人望不低,對所有的皇子從來都沒有差別待遇過,靖王也從未曾特意籠絡過他,只是此時體諒老者體衰,便藉口要請教歷朝典章之事,請他坐下歇息,沒料到聊來聊去,竟聊得十分投機。
夏江假意思索了一陣,方徐徐贊同道:「譽王殿下果然反應快捷,細想確實是這個道理。凡是心懷貳心的狂悖逆賊,教化都是沒有用的,一定要以重典懲治,方可令天下有畏懼之心。衛犯逃匿十多年,說明他沒有半點悔過之心,臣以為,腰斬示眾比較合適。」
「那……」列戰英輪換著看他們兩人,吃吃地插言問道:「衛崢到底怎麼辦?」
「殿下,」梅長蘇搖頭嘆道:「夏江是在設圈套引你入圍,你沒察覺嗎?」
啟開石室之門,梅長蘇剛邁步進去,便微微一怔。
然而太皇太后的重病與晉陽長公主的鮮血並沒有阻止住梁帝重新樹立自己無上君威的鐵腕,三日後,蕭景禹被賜死。同日宸妃自盡。
希望這次的危局,那個人也能勸止住景琰的急躁,想辦法平安度過去。
靜妃皺眉道:「妳打聽這些事做什麼?」
「妳不認識,是當年小殊……呃……是當年赤羽營中的一名副將,叫什麼衛崢的。」
靖王頰邊的肌肉一跳,猛地抬起了頭,正要開口,蒙摯已搶先他一步跪了下來,道:「陛下,如今正是年節,又值國喪期,實在不宜當眾施此酷刑啊!」
「等我死後見了林殊,如果他問我為什麼不救他的副將,難道我能回答他說不值得嗎?」
「當年的事情如何發生的,我的確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我奉旨出使東海離開京城時,祁王還是天下景仰的賢王,林帥還是功勳卓著的忠良,赤焰軍還是匡護大梁北境的雄師,可當我回來的時候,卻被告知他們成了逆子、叛臣、罪人,死的死,亡的亡,除了亂墳與靈牌,我甚至連屍首也沒有看到一具,卻讓我如何分證清楚?」
「我知道,」靖王咬了咬牙,「可是對我來說,有些事情不能苟且。」
「列將軍故友情深,讓人感動。可是將軍如今是靖王府中第一心腹,應該萬事首先考慮殿下的利益才是。」梅長蘇有意放慢了語速道:「所謂蒙冤,也只是我們在這裡說說罷了。在明面上,衛崢的身分就是逆犯,誰也否認不了,將軍可以為然?」
「可是殿下……」
靖王記憶力不錯,從進殿後開始講起,每個人說什麼話基本都覆述一遍,講到最後,臉色越發的陰沉,顯然又勾起了怒意。
靜妃只略略瞟了一眼,便道:「放著吧。」
「殿下客氣了,」梅長蘇開門見山地道:「是為了新近被捕的衛崢之事麼?」
「陛下……」一直跪侍於殿角的高湛這時www.hetubook•com•com悄悄地爬了過來,湊在梁帝耳邊低聲道:「奴才斗膽提醒陛下,您每天浴足藥療的時間要到了,芷羅宮那邊傳過信來,靜妃娘娘已準備妥當……」
「好了,戰英,」靖王臉色清冷地站了起來,「我們走吧。」
靜妃大吃一驚,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控制住自己被握住的那隻手沒有顫抖,但是臉色已忍不住變了,忙低下頭去,穩了穩心神,好半天方道:「十多年了……不知是哪名逆犯啊?」
「哪怕為了救他代價慘重,甚至可能把自己拼進去也未必救得了?」
不過在靜妃屢盼不見的時候,昨日與靖王失之交臂的梅長蘇卻欣喜地收到了靖王已進入密室等著的訊息。
靖王放在膝上的雙手已不自禁地緊握成拳,胸中一陣翻滾。但他被打壓這十來年,最近又多歷練,當不是以前的莽撞少年,咬了咬牙,已垂下眼簾遮住了眸中跳動的火苗。
「是庶人蕭景禹!」梁帝突然怒意橫生,高聲道:「還有什麼林帥,那是逆臣林燮!你學沒學會該怎麼君前奏對?」
為什麼北谷的赤羽營當年會被下了比主營更辣更狠的殺手,火殲得如此徹底,其實靜妃心裡是明白的。
此時在殿中有三個人,梁帝、懸鏡司首尊夏江,與禁軍統領蒙摯,看樣子他們像是剛剛談完什麼事情,一個靠在龍椅上撫額沉思,一個慢慢捋著鬍子似笑非笑,還有一個沒什麼表情,但臉部的皮膚卻明顯繃得很緊。兩位親王進來時,夏江看著譽王微微點了點頭,而蒙摯則向靖王皺了皺眉。
到這時靖王心中才升起一點點疑慮,細想了半日,也想不出那名重犯可能與近來什麼事件有關。但他素來與懸鏡司有隙,知道派人去問也是自討沒趣,再加上今年年尾祭典由於沒了太子,很多儀程都變了,梁帝命他與譽王雙親王陪祭,他又跟譽王不同,多年沒有進入朝堂高層,很多這方面的禮儀都不太熟悉,請了繼任的禮部尚書柳暨親自在內書廷教習他,現在正是最忙的時候,因此儘管疑惑,到底沒有去深查,叮囑歐陽激繼續追探消息後,便進內書廷去了。
蒙摯的額頭上已經開始有些冒汗,但他也不是機敏靈變之人,一時哪裡想得出什麼化解目前局面的辦法,只是心中乾著急而已。
侍女新兒這時捧著一隻木盒走起來,行禮道:「娘娘,這是內廷司才送來的上好榛子,您要看看嗎?」
「兒臣給父皇請安。」兄弟倆一起拜倒行禮。
其實新兒所說的這件事,靜妃已經知道了。惠妃是皇三子豫王之母,在宮中年資甚深,為人老實,一直無寵。豫王上個月在外看中一名小吏之女,準備納為側妃,口頭約定還未下聘前,此女又被譽王妃的母弟朱樾看中。那小吏貪圖譽王之勢,謊稱女兒得了風疾,瞞過豫王悄悄送進了朱府。後來風聲走露,被豫王知曉。他再閉門無爭,也畢竟是皇子心性,氣惱不過,派人上門責問,小吏懼怕,慌張從後門逃出,被追趕時失足落水而死。那女兒聞訊哀哭,朱樾為給小妾出氣,請一位交好的御史上本奏劾豫王逼殺人命,又通過譽王妃向皇后告了狀。因年節,案子暫時留中未發,但惠妃已背著教子不嚴的罪名被責罵過多次了。
對於武英殿的風波,靜妃當然還不知道,不過就算知道了,也難說她那種閒淡安然的態度就會因此有所變化。接駕入宮後,除了應對禮儀該說的話外,她半個字也沒有多講,只忙著服侍梁帝在軟椅上半躺半坐下來,為他去鞋除襪,蒸足按摩。往常這個時候,梁帝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些話解悶,不過今日他情緒異常,一坐下來就閉上眼睛,彷彿睡著了般,唯有眉間皺著的三條褶紋,表示出他心中不快。靜妃也不問原由,見他閉目,便拿了熏香軟巾,熱熱地疊成一條,輕輕給他蓋在眼部,每隔半刻鐘又重新換上一條。
梁帝微有觸動,坐了起來,問道:「妳此話怎講?」
左思右想難有定論的靜妃嘆息一聲,拋開紛亂的思緒,立起身來,走到外殿小廂房,命人取來新鮮梅蕊,坐下來親手篩揀,準備蒸汁做沁梅糕。
「這倒不是。朕之所以想起這些事,是因為夏江今天進宮,告訴朕他抓到了一名當年漏網的赤焰逆犯……」
梁帝揮了揮手:「大過年的,有什麼煩難之事……」
「是誰啊?」
「好了,」靜妃淡淡一笑,「也不是大事,不過叮囑妳,宮中行事有規矩,不要自惹麻煩。」
梁帝的胸膛明顯起伏著,看向殿下神色各異的這些人……惶惑不安的蒙摯,努力顯得恭順平和的譽王,面無表情的夏江,還有跪在那裡,沒有再繼續申辯,但也沒有請罪的靖王。
「來來來,我們一起進去吧,聽說父皇今天很高興呢。」譽王早就習慣了他這樣不鹹不淡的,並不以為意,抬手一讓,兩人肩並肩一起邁步進了武英殿。
在夏江這句惡意的問話之後,蒙摯盡最大的可能向靖王使著眼色,暗示他冷靜一點。可是已經沸騰起來的熱血很難瞬間冷卻,當此生最深最痛的傷口被人碾壓在腳下時,三十二歲的蕭景琰實在無法讓自己就此隱忍:「所謂謀逆,並無實跡,我所看到的,也只有夏首尊你一份案情奏報罷了。」
可是飛流當天並沒有在密室中等到靖王,因為蕭景琰根本不在府中。西門發生的那場血鬥,城防營https://m•hetubook.com•com雖然事先不知情,但也不至於事後還像瞎子一樣。很快,靖王便接到了關於懸鏡司押運重犯進京,在城門口遇襲的報告。不過由於懸鏡司直屬御前,自成體系,常常不通知相關府司自行其事,靖王一開始並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吩咐巡防營統領歐陽激留心,如果懸鏡司要對劫囚失敗後逃匿的案犯進行圍捕,那麼除非有明旨,否則必須通過巡防營來協調行動,不得隨意擾民,之後靖王便出門探望重病垂危的皇叔栗王去了。與當初默然無寵時不同,蕭景琰如今的身分與以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到栗王府探病的其他宗室朝臣們見了他無一不過來寒暄,應酬盤桓了一番後,已是午後。這時歐陽激來報,說是懸鏡司方面沒有任何聯絡,但也沒有擅自在京中進行搜捕,倒像是對逃逸的案犯不放在心上,反而集中大部分府兵,重重封鎖看守新押進城的那名重犯。
「臣妾出身林府,與故宸妃相交甚厚,陛下早就知道。若臣妾惡語評之,陛下豈不會感傷宸妃生無摯友,死無追念?可是赤焰一案由陛下您親自處置,以您的聖明,為的一定是穩固朝廷,若臣妾顧念與宸妃的私情,為赤焰中人開脫,陛下又難免會認為臣妾不瞭解您安穩大局的一片苦心……臣妾只是深宮一個小小妃子,無論對赤焰案的看法如何,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如果因為臣妾的回答導致陛下您傷心難過,那就是臣妾天大的罪過了,因此臣妾斗膽,請陛下先行諒解。」說罷,靜妃伏地再拜,眸中珠淚已奪眶而出。
「蘇先生的意思,不是很清楚了嗎?」靖王冷笑著,每個字都似從齒縫間迸出,「我居然曾經以為,蘇先生是個與眾不同的謀士,沒想到此時才看清楚,你也是動輒言利,眼中沒有人心良識。我若是依從先生之意,割捨掉心中所有的道義人情,一心只圖奪得大位,那我奪位的初衷又是什麼?一旦我真的成了那般無情到令人齒寒的人,先生難道不擔心我將來為了其他的利,也將先生曾扶助我的情義拋諸腦後?事到如今,先生既不願援手,我也無話可說,你曾派江左盟攔救衛崢,也算盡心,此事就當我沒有開口吧。」
「原來如此,」夏江聲色不動地點著頭,「原來在殿下的心中,只要有賢王的德名,有震主的軍功,有兵將如雲的雄師,就可以謀逆了嗎?」
「你……有何異議啊?」大梁皇帝拖長了的調子聽不出喜怒,卻也沒有多少善意。坐在他左手邊的譽王立即恭敬地調整了一下坐姿,脣角向上挑了挑,不過這一抹得意的神情馬上便被他自己有意識地控制住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已下定決心撤掉赤焰軍的梁帝,絕不可能留下那個十三歲即上戰場,奇兵絕謀,縱橫往來有不敗威名的少年將軍,為自己埋下隱患。所以儘管被逼無奈答應了太皇太后,未將林殊列入必捕主犯,他依然暗中密令謝玉,一定要確保林殊沒有絲毫機會能逃得性命,事後以赤羽營抵抗激烈,局面失控,最終玉石俱焚為由回稟了太皇太后。
「什麼?」靖王正要發作,便被一把按住。雖然按在臂間的那隻手綿軟無力,他卻不知為何沒有掙開。
「嗯,坐吧。」梁帝揉著額角慢慢抬起頭,看著面前的兩個兒子,他們如今服飾一致,越發地有兄弟相,身材容貌都不相大差,只是一個結實沉默些,另一個更加圓滑機靈。這位大梁皇帝十多年來一向偏愛譽王,直到近來才因不滿他野心太盛,刻意減了些恩寵,但餘愛仍盛,而靖王重新博得受他關注的機會後,行事越來越合他的心意,正是好感度增加的時候,所以此時看著這兩人,他自己也說不出更喜愛哪一個些。恍恍然間想到了祁王,想到那個優秀到令他無法掌控的皇長子,突覺心中一陣疼痛,不知是因為年老,還是因為夏江剛剛勾起了他已刻意塵封的回憶。
這句話雖然聽來平常,但細細一品,其實已是極重了,靖王立即由側坐改為跪姿,伏地拜了拜,可抬起頭來時,說的話仍無退讓之意。
對於宸妃林樂瑤,其實梁帝自己這些年也時常暗中追思哀念,故而靜妃提到與她的舊情,正中梁帝心中最柔軟的一處,他不僅沒有因此動怒,反而有一種心懷同感的契合之意,伸手示意靜妃近前,嘆息道:「算了,妳與宸妃一樣柔善,朕也不為難妳了。妳們在朕身邊,朕還不瞭解妳們嗎?說到底妳們與越妃不同,宮外之事本不該牽涉到妳們,只是……」
「衛崢只是赤羽營的一個副將,這樣值得嗎?」
「殿下不能去救他,你也救不了,」梅長蘇直視著靖王的眼睛,語調堅定地道:「我來吧,我會想辦法,把衛崢救出來的。」
夏江哈哈大笑,「殿下當然知道,只不過不是近來的案子,是十三年前的。」
三人剛離去片刻,皇帝的步輦已抬至武英殿前,高湛小心扶著梁帝出來,登車搖搖向芷蘿宮而去。最近幾個月梁帝足部風疾發作,時常疼痛難行,太醫開的藥也沒有大的成效,倒是靜妃為他準備的藥浴蒸足療法頗能減輕症狀,所以每日都定時前去,高湛方才的提醒卻也不是假的,不過時機稍稍巧了些而已。
「不會吧,你只看到了夏首尊的案情奏報?」譽王語氣溫和地插言,「景琰,難道你連父皇親下的處置詔書也沒有看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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