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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令郎因患寒疾，未得成年而夭，自己也病重時日無多，惟願京中故友，清明寒食能遙祭她一二……」

「梅宗主說哪裡話？衛崢是我什麼人，他叫我這些年義父是白叫的嗎？我出關後領著孩子們一路追過來本就是為了救他，還謝我做什麼？」素天樞爽快地揮著手，「至於名頭什麼的，愛用就用吧。這麼危險的行動，難保沒有失手的人，到時候不管誰被抓住了，都儘管說是我藥王谷的，不用牽連到旁人。反正我們藥王谷天高皇帝遠的，朝瘴林子裡一躲，我耗得起，他們可耗不起。」

「再鬧就跪兩天！」言闕朝兒子瞪了一眼，正要發怒，言豫津見勢不好，已經一溜煙兒跑遠了，看那活蹦亂跳的樣子，是不是真的跑去跪經，只怕說不準。

「那是素谷主手下留情。」梅長蘇執壺斟茶，又問道：「素谷主過潯陽的時候，雲家的情形如何？」

「既是冤枉，妙音坊裡的人為什麼會提前避罪逃走呢？」

素天樞頓時明白，大笑道：「可以想像，那局面一定有趣極了。」

「在你的眼裡，她只是這樣的存在嗎？那個小時候就跟著你學藝，一直尊敬你、服從你的徒兒，就只是這樣一個存在嗎？永遠是利用、欺騙、再利用，到她有所察覺，實在不能再利用的時候了，就毀滅……」言闕一字一句，悲愴而無奈，「夏冬何其不幸，投入了你的門下，又何其不幸，沒有及時看清你的嘴臉。」

言豫津有些不習慣這樣溫情的父親，鼻子有些發酸，仰首一杯酒，將胸中的翻騰壓了下去。

「是，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了。」迎過來回話的守兵小隊長以為對方是有事要去追趕夏冬，急忙一邊答著一邊擺手示意手下的人把路讓開。可那位少掌使只聽了他的答話，便撥轉馬頭回去了。

「大家辛苦了。」在屋子正中的長方大桌旁落坐後，梅長蘇也伸手翻弄了一下圖紙，問道：「懸鏡司的整個地形通道，都記得差不多了吧？」

「焉又不知是不是言侯你先走呢？」夏江冷冷地回了一句，沒有理會上前想幫他牽馬的道人，自己動手將座騎拴好，大踏步走了過來。

夏冬是一個最好的內應，但如果這個內應實際上是別人所布的一個棋子的話，那麼從她那裡得到的訊息和幫助越多，慘敗的機率就會越大。

「這是我的家事。」夏江語聲如冰，「不勞言侯操心。」

「這孩子，」言闕嘆著氣，對夏江道：「沒辦法，太嬌慣他了，半點苦也吃不得。」

雪白的狐毛圍邊裡，那張總是燦爛明亮的臉龐略略有些嚴肅。

「當然是救衛崢啊，那個赤羽營的副將。懸鏡司的地牢可不好闖，不把我引出來，靖王是不敢動手的。」夏江面如寒鐵地看著言闕，目光冷極，「言侯什麼時候開始在替靖王做事的？這些年你可藏得真像，連我都真的以為……你已經消沉遁世了。」

「對錯只在自己心中，你認為我錯，我又何嘗不是認為你錯。」言闕搖頭嘆道：「但是我想告訴，你可以不相信情義，但最好不要蔑視情義，否則，你終將被情義所敗。」

夏江嗯了一聲，揮手讓兩人退下，若有所思地翻著書帖又看了一遍，神情有些古怪，似是陰狠，又似帶著些痛楚。出了片刻神後，他快步走到堂外，喝令牽來座騎，隨即便翻身上馬，揚鞭離開了懸鏡司。

「如果靖王派出的人有幾分能幹的話，冬兒確實有這個本事帶他們攻破地牢。」夏江卻不以為意，繼續道：「不過言侯爺，你以為攻破了地牢就意味著能找到衛崢嗎？」

夏江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麼，雙手按在桌上，逼至面前，怒道：「你當時為什麼不通知我？」

「哪有人這麼急的？」言豫津失笑道：「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時辰了？好吧，反正也拗不過您，我就拼著被宮姑娘責備，明天來帶您走一趟。」

「爹，您有把握嗎？」

夏江心頭頓時如同被針刺了一下般，一陣銳痛，不過他抿脣強行忍住，沒有在臉上露出來，而是冷冷道：「言兄，你約我前來，是要站在這兒談的嗎？」

「我明白。」言豫津收起素日跳脫的表情，熊熊爐火映射下的雙眸分外幽深，「爹，你放心吧，孩兒是言家子孫，明白什麼是忠、什麼是孝。對於如今的朝局，孩兒的看法其實與爹相同，只是我不太瞭解靖王……不過，既然爹和蘇兄都願意為他所用，他就一定有過人之處。」

雖然餘醉未消，但言闕總算還足夠清醒，沒有按照少年簡潔的指令直接把信燒掉，而是先拆開來看了一遍。

「我跟那些人一樣嗎？」紀王拍著桌子道：「你這麼說我還非要去了，走，現在就走！」

「呵呵，梅宗主實在太謙了。」素天樞說著伸手過來搭了搭他的脈，搖頭道：「不過要說保養方面，你就差了太多，昨晚沒睡嗎？」

「爹，那我呢？我也像我娘嗎？」

夏江頰邊的肌肉抽動了兩下，又強行繃住，語調仍是淡漠無情，「既是這樣，你今日為何又要約我出來？」

「可惜什麼？可惜嘈雜傳不過來？」

素以性情爽直，通音好酒著稱的皇叔紀王，是言豫津的忘年之交，一見到這位小友便樂開了花，忙接入府中殷勤招待，還把自己新調|教的樂師歌姬全數叫了出來獻演。

如ｍ.ｈetｕbook.ｃoｍ•ｃｏｍ果夏江猝然之間吐出這樣一句話是為了出其不意地令言闕感到震驚的話，他可以說是完全失敗了。論起那份不動如水的鎮定功夫，世上只怕少有人能比得上這位曾風雲一時的侯爺，所以即使是世上最毒辣的眼睛，此時也無法從言闕臉上發現一絲不妥的表情，儘管他其實也並不是真的就對這句話毫無感覺。

「我真的只是在想像而已嗎？最近佈置在懸鏡司周邊的巡防營兵已經越增越多了吧，靖王還以為他暗中調度化整為零就能瞞得住我呢，」夏江的笑容裡一派狂傲，「可惜他打的是一場必敗之仗，我實際上是在鼓勵他來，露出破綻、隨他調引、給他可趁之機，為的就是增加他的信心，讓他覺得應該有希望可以成功把人救出來，尤其是在他有了一個內應的時候……」

「夏兄是騎馬來的？」言闕招呼道：「大概是這寒鐘觀不好找，一路上分岔太多，夏兄你這騎馬來的人竟比我坐轎子的還晚到。」

「大家還有什麼問題嗎？」

「說到底，這也就像是打了一場小仗，」梅長蘇笑了笑，微露疲色，「整合自己的兵力，瞭解敵方的底細，利用戰場地勢設計相應的戰法，預見戰事推進的可能過程……這些其實都是最基本的用兵之術，哪裡有什麼稀奇？」

初五的清早，雪中開始夾著冷雨，寒風也更緊了幾分。雨雪交加中一位披戴竹笠蓑衣的女子迷迷濛濛地出現在街道的那頭，一步一步緩慢走向剛剛開啟的東城門。守城的官兵全都躬身向她行禮，神情中帶著點畏肅，目送這位每年此時必會著孝服出城的懸鏡使大人。

「宮羽姑娘怎麼想的，你怎麼知道？」紀王壞笑道：「說，是不是你把她藏起來了？」

言闕說得簡單，但只要細想就知道並不容易，尤其是後一件事，更加需要精確的判斷和分寸上的嚴密掌控，稍有偏差，便會適得其反。

「我想嫂夫人當時一定是寒心至極……」言闕看著窗外，神情幽幽，「因為自己的一時心善，從掖庭救出亡國為奴的女子，悉心愛護，如姊如母，卻沒想到這世上竟有以怨報德，全無心腸之人。嫂夫人受此打擊之後，如何再能相信他人？不告知任何人她的行蹤，大概也是想要完全斬斷往事的意思吧……」

梅長蘇知他好意，再加上確實困倦，便沒有推辭，起身吩咐黎綱好好招待客人後，就帶著飛流回房去了。

「放心啦，有什麼好怕的，不就是朱樾嗎？那小子我還不放在眼裡，譽王也不至於為這個跟我翻臉，好歹我也是他長輩。」

「梅長蘇倒是說過想請你幫忙，不過他讓我先問你一聲，如果你不願意，就不勉強。」

「下午未時吧，上午要陪我爹出一趟門。」

夏江手中的茶杯應聲而碎，滾燙的茶水溢過指縫，他卻似毫無所覺，只將陰寒徹骨的目光死死盯住言闕，良久方咬牙道：「你以為我會信嗎？」

言闕年輕時的風雲往事，言豫津只聽梅長蘇大略說過那麼一件，這次聽當事人自己回憶過往，更有另一番意味。在言闕往昔的那些歲月裡，有淋漓豪情，有揮斥方酋，有壯懷激烈，有悲苦慘傷，有那麼多需要懷念的人，有那麼多難以忘懷的事。十幾年的消沉頹廢，依舊不能改變熱情激昂的本性，仰首痛飲，擲杯低吟，這位早已英氣消磨的老侯爺的臉，在傾吐往事時卻顯得那麼神采奕奕，絲毫不見萎頓蒼老的模樣。

夏江直視著他，根本沒有理會這句客套，只伸手接住，並不飲，第一句話便是直接問道：「言兄信中說知道我一直掛念的一個人的下落，指的可是小兒嗎？」

「王爺怎麼了？」

素天樞哈哈大笑一陣，誇道：「不過梅宗主你還真是了不起，藺公子不過帶你一次，第二次你就獨自破了我的機關。如果朝廷也有你這樣的人物，剛才那種大話我可不敢說。」

言闕眸中露出悲涼之色，嘆道：「這差不多算是她最後一件遺物了，你也真撕得下手。」

言豫津見父親又開始傷感，忙道：「爹，蘇兄到底想讓您怎麼幫他，說過了嗎？」

「是！」室內頓時響起低沉卻堅定的回答。

言闕垂下眼簾，沉默了許久，方緩緩抬起頭來。「夏兄，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

「我年輕時候哪有他這麼紈絝？」言闕笑駁了一句，雙眸鎖住夏江的視線，有意道：「不過孩子們總是長得太快，若是夏兄的令郎還在，怕也有豫兒這麼大了吧？」

「初五下午未時左右帶紀王至登甲巷北支宮羽處。」這就是梅長蘇要求言豫津做的事。他認真地執行了，也認真地思考了。

當言豫津在紀王府欣賞歡歌豔舞的時候，梅長蘇也在自己的蘇府秘密接待了一行人。只不過，這裡的氣要稍微偏凝重一些。

梅長蘇被他說得一笑，也點頭道：「這話倒是真的。記得我第一次到藥王谷去，那可是暈頭轉向，如果不是藺晨帶著，多半到這會兒還沒走出來呢。」

「事在人為。」言闕面上突現傲氣，「爹冷眼看朝局這麼多年，這點判斷還是拿得準的。」

「豈敢，」言闕抬手一讓，「觀內已備下淨室，請。」

言闕並沒有立即答他，而是捧著自己的茶盅細品了兩口，方緩緩放下，「夏兄當年和-圖-書為了紅顏知己，老朋友們的勸告一概不聽，棄髮妻於不顧，使得她攜子出走，不知所終。現在事過多年，心裡一直掛念的仍然只是那個兒子，而不是原配結褵的妻子麼？」

「有沒有什麼事，可以讓孩兒來幫您做？」

「是啊，」夏江淡淡道：「太遠了，看不見也聽不見，不知現在懸鏡司裡，是不是已經開始熱鬧了？」

夏江抿緊了嘴脣，眼睛的幾乎沒有任何可以被稱之為情感的東西。「她近來的表現讓我失望，她已經不是一個合格的懸鏡使了。」

「這樣就好。」梅長蘇略感欣慰，鬆了一口氣。這時黎綱走了進來，無聲地作了一揖。梅長蘇立即明白，起身道：「素谷主，明天參加行動的人已召集齊備，我陪您過去看看吧？」

「爹現在很好啊，心也沒有冷，人也沒有老，有什麼不好的？」

景禹……豫津……這兩個名字之間的關聯到底是巧合，還是有人下意識所為，言豫津沒有開口詢問，但作為一個在內心深處非常在意父親的孩子，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另一個問題。

「這觀裡的茶是一絕，夏兄嘗嘗？」

「這還差不多。明天什麼時候？」

「為什麼？」素天樞拈著鬍鬚問道：「到了外面，地方空闊，懸鏡司兵力眾多的優勢剛好可以發揮啊，怎麼還要好辦些了呢？」

「既然不想讓我操心，又何必見信就來呢？」

夏江還沒有任何反應，這時另一位少掌使也匆匆奔了進來，拜倒在階前，道：「首尊，那個蘇哲從西城門出去了，他喬裝改扮得十分隱秘，差點瞞過我們。」

言豫津覺得，他喜歡這樣的父親，那活生生的、情緒鮮明的父親。

「你做什麼？」

「你的耳朵啊，就是讓妙音坊給養刁了。」紀王悻悻地道：「我府裡這些個粗淺的玩藝兒，你當然瞧不上了。」

「這我倒聽說過，不是刑部，是大理寺……」紀王說到這裡突然明白過來，大理寺丞朱樾是譽王的小舅子，素來以好色聞名，如果說是他仗著姐夫之勢想要霸佔宮羽，倒也不算什麼離奇的事。

「大概說了一下。我這一部分主要是在當天把夏江引出來，以及事發後暗中聯絡朝臣替靖王開脫，都不是什麼難辦的事。」

「不敢不敢，梅宗主請。」素天樞也起身讓了讓，兩人一起離開主屋，來到後院一處窄小潔淨的小屋。

「豫兒，」言闕撫著兒子的肩，直視著他的眼睛，「為父不喜歡黨爭，那太醜惡，會吞噬掉太多的美善；我也不喜歡梅長蘇，他太詭譎太讓人捉摸不透，所以以前也只肯答應為他做有限的一些事。但這一次，我決定要盡全力幫他，付出任何代價也在所不惜，因為他和靖王的這個決定……實在讓我感到震動。明知是陷阱，是圈套，利弊如此明顯，但仍然要去救，所為的，只不過是往日的情義和公道……我已經太久沒有見過這麼蠢，卻又這麼有膽魄的人了。如果這次我不幫他們，將來有何顏面去見泉下的故友？豫兒，為父的這份心思，你能理解嗎？」

可到了寒鐘觀，這裡卻似乎並無準備，觀主過來迎接言侯時，表情也十分迷惑：「侯爺沒說今兒要來啊？老道惶恐，什麼都沒預備……」

那一夜父子二人喝了整整一罈半酒才倒下，彼此都第一次發現對方的酒量居然這麼好。這一醉就醉到了日上三竿，醒來時發現一個俊秀冷漠的少年正蹲在面前盯著他們看，一看到他們睜開眼睛便塞過來一封信，大聲道：「燒掉！」說完就消失了。

「你啊……」言闕回過了神，看著兒子，眼睛裡露出慈愛的神情，「你像我，像我年輕時候。不過，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希望你不要像現在的我才好。」

「你放心，雲氏名聲素佳，朝中又有人做保，懸鏡司對他們也沒什麼死追爛打的興趣，所以一直沒有以附逆定罪，著地方官監看。雲家是潯陽世代望族，地方官也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只是如果想要離開潯陽外出，恐怕不太方便。」

「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你剛剛出師的時候，可不像現在這樣總是用想像來代替事實。」言闕嘆息道：「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是我們太遲鈍還是你變得太快？」

最初的一瞬間，已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狠狠打擊到的夏江似乎被激怒了，那發紅的面皮，顫抖的身體，按在桌上的深深手印，無一不表明了他情緒上的劇烈動盪。不過夏江畢竟是夏江，第一波的怒意滾過之後，他立即開始努力收斂所有外露的情緒，只將最深的一抹怨毒藏於眸底，緩緩又坐了回去。

「還真是孝順兒子呢。」紀王哈哈一笑，「行，未時就未時，你可不許食言。」

「通什麼匪？」言豫津把嘴一撇，「哪股匪徒，可有名目？刑部有相關案卷嗎？主告人是誰？有沒有絲毫證據？根本子虛烏有的事罷了。」

「呿，這您也信……」言豫津剛剛衝口而出，又好像立即意識到了什麼，立即打住不說，舉杯敬酒。

大約一個時辰後，一位懸鏡司的少掌使騎馬過來，喝問道：「夏冬大人出城了嗎？」

被譽王感慨為最快活的言豫津，其實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麼輕鬆從容。錦衣繡袍、華鞍駿馬奔過金陵街市的這位貴家公子，不久前才從父親那裡接受了一個任務和-圖-書，一個雖沒有什麼危險，但也不容易完成的任務。

「很簡單，通匪是冤枉的，但得罪了人卻是真的。惹到了惹不起的人，不逃等死嗎？」

片刻的沉寂後，陸陸續續有些人針對各類假定出來的意外狀況提問，梅長蘇逐一指點解決方法，看他那從容自在、遊刃有餘的樣子，顯然不知已思謀過多久，耗費了多少心血腦力。

言闕看看日影，最多午時過半，行動應該還沒有開始。但從道觀到城裡的路程是一個半時辰，所以一切都已不可逆轉。

「我覺得你太自大了。」言闕毫不客氣地道：「我知道你那懸鏡司地牢是個厲害地方，可在所有正使都不在，還有夏冬做內應的情況下，被攻破並不難吧？你就不怕夏冬真的帶著人衝進地牢把衛崢給救走了？」

「你先稍安。」言闕瞟他一眼，不疾不緩地道：「嫂夫人走的時候沒有告知任何人，這是真的，不過五年前，她還是捎了一些消息給我。」

對於言闕開始重涉朝局的事，言豫津早有察覺，不過切切實實從父親口中得到印證，是在今年除夕的夜裡。那一晚祠堂祭祖完畢後，父子二人回到暖洋洋的小廂房，圍爐飲酒，暢談了將近一夜。

「王爺就別光說我了，您自己不也是這樣？」言豫津毫不在意地一揮手，「最迷宮羽姑娘那把琴的人，恐怕不是我吧？」

不過那個時候，他還沒有能夠想明白在整個計畫中，梅長蘇要他這麼做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靖王自幼便跟在祁王身邊，為人處事、治國方略等都承襲自祁王，這一點我對他還是有信心的。不過他的性情不太像他哥哥，多了些堅毅執拗，少了點瀟灑意味。你年紀小，只怕記不清祁王了……景禹……非常像他母親……」

「我可以走了，再和你多待一刻都受不了。」言闕回答的時候看也不看夏江，一邊說就一邊向外走，最後竟真的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言豫津瞥他一眼，壓低了聲音道：「王爺，當天去抓人的是誰，您難道不知道？」

「梅宗主真是奇才，」素天樞旁聽了一陣，忍不住感慨道：「那些事你也想得到，我老頭子真是服了。」

「所以才有言侯爺你出面引我離開啊，」夏江說著目光又微微一凝，道：「也許不止我吧，靖王那個謀士聽說本事不小，說不定連夏秋和夏春他也能想法子引開。我們三個不在，他或許還真的有孤注一擲取勝的可能呢。」

「沒錯，」夏江點著頭，「這是一個難題。我捨孩子套狼，也不能真的就把孩子給捨出去的了，衛崢現在對我還很有用，只要他尚在我手裡，無論情況發生多少讓人意外的突變，勝算就總還在我這邊。」

「你還是這麼不識時務。」夏江吐出這麼一句評論後便站了起來，慢慢走到窗邊，推開素紙糊的窗扇，用支棍撐好，深深吸了一口寒濕的空氣，「這山中道觀，是比城裡清爽。無論什麼樣的嘈雜，也傳不到這裡來，可惜啊可惜？」

言闕撥著爐子裡的火，又掀開頓在火上的茶壺蓋兒看裡面的水，似聽非聽的樣子。

「其實……」言豫津拖長了聲音道：「帶您去也沒什麼，不過宮羽姑娘有些心灰意冷，只怕不會想多見你們這些貴人。」

這時已颳起了夜風，空氣中有些濁重的腥味，預示著明天絕非豔陽晴天。言豫津把斗篷的頂兜罩上，翻身上馬。

「請講。」

「夏兄在說什麼？什麼劫獄？」言闕挑眉問道，帶著一縷深淺得宜的訝異。

梅長蘇淡淡道：「因為當天……巡防營追查已久的巨盜會露出行蹤，兩路人馬各追各的人，擠到了一起，那場面可就亂了。對於我們來說，越亂當然就越好了。」

「現在您明白了吧，宮羽也是沒辦法。她只想著躲過這一陣，再看看有沒有其他出路了。」

言豫津苦笑道：「這個蘇兄，事情已經這樣了，我怎麼可能不願意。到底什麼事啊？」

夏江卻不理會他的挑釁，追問道：「她說什麼？」

「知道知道。」紀王連聲應著，又命人重新擺了新鮮菜肴，拉著打算告辭的客人又喝了半個多時辰，眼看著天色暗了，才放他出門。

「我要是食言，您還不打上門來？」言豫津伸了個懶腰道：「您明天可別穿王服，咱們得悄悄去才行。」

「這信是寫給我的，信裡也沒說讓我通知你，」言闕的表情仍是水波不興，「所以告不告訴你，什麼時候告訴你，理當由我自己決定。我當時什麼都不想跟你說，今天卻又突然想說了，就是這樣。」

「你說話開始不好聽了，」夏江絲毫不為所動，「怎麼，有點兒沉不住氣了？現在後悔還不遲啊，言侯，你當年已經選錯過一次立場了，難道還想再錯一次？」

「言侯，」恢復了漠然神色的懸鏡司首尊調整了自己的音調，讓它顯得輕淡而又令人震顫，「看起來，靖王是打算在今天去劫獄了，對嗎？」

「怕是沒睡著。」素天樞肯定地道：「我帶了些藥放在晏大夫那裡，你這就服一劑去睡吧。這些孩子們的本事都不小，你就放心吧。養足了精神，明天才好坐鎮啊。」

「我還沒有查出來為什麼冬兒突然產生了懷疑，居然開始四處追查那個陳爛的舊案。不過她在這個時候倒向你們也好，我正愁沒有合適的方法增強靖ｗww.ｈｅｔuｂｏｏｋ•ｃｏｍ.ｃoｍ王的信心，讓他快點行動呢。」夏江向言闕靠近了一些，似乎是想早些刺穿他鎮定的表皮，「她回來有三天了，我對她仍如往昔一樣，完全不限制她的任何行動，當她私底下通過秋兒刺探衛崢在地牢中被關押的位置時，我也會想辦法妥當地透露給她，沒讓她察覺到任何異常。對於靖王來說，有我這樣暗中的同謀者，他一定會覺得計畫很順利，成功多半已經握在手上了。你說是不是？」

「至於後續的隱藏，已經安排妥當，我就不多說了。」梅長蘇掃視了一下四周，「最後我只想重新提一下那個聽起來似乎有些離譜的要求，那就是我需要你們全身而退，最好不要落下任何一個人。明白嗎？」

夏江仰首大笑，笑了好久才止住，調平了氣息道：「你這些年只有年紀在長嗎？如此天真的話還說得出口？其實被情義所敗的人是你們，你們本來應該是有勝局的，卻又自己放棄了它。當年是這樣，如今，又是這樣……」

這時已有藥王谷的人露出想要發問的表情，梅長蘇微微笑了笑，轉向他：「懸鏡司雖然府兵眾多，可地牢出口處只有一個狹窄的甬道，只需要四、五個人就能守很久。不過等你們準備突圍時，就需要依靠藥王谷的朋友們了。如果是在戰場上，這些毒粉藥蟲是阻止不住大軍的進攻的，但在懸鏡司這樣相對窄小的地方，它們就很有用。你們都是百裡挑一的高手，只要對方的陣腳有一點點鬆動，就能突破。外出的路線我選定是這一條，」他的手指快速地在圖紙上跳動著，「從這裡到後門，雖然比走前門稍遠了些，但一路都沒有開闊地，限制了弩手。當他們用強弓封通道時，再使用雷火堂的粉煙丸，不過在迷住對方視野的同時，你們也必須在什麼都看不見的煙塵裡前衝。秦德，你的這十個人都是無目更勝有目的高手，這種情形下要立即到前面開道。只要衝出了懸鏡司的大門，後面就好辦了。」

「心虛了心虛了，」紀王大笑著，緊追不捨，「小豫津，跟我說說實話有什麼打緊的？我也挺擔心宮羽姑娘的，她還好吧？」

正是因為這封信，初四那天，言豫津縱馬跑過金陵街頭，招搖無比地去拜訪他的朋友們，最後，來到紀王府前。

「我來也只想問一句，既然小兒的下落當年你怎麼都不肯相告，怎麼今天突然又願意說了呢？」

「你有沒有想過，當火雷的引線被點燃的時候，你的徒兒夏冬在哪裡？」

不過儘管他盛情殷殷，可才剛剛酒過三巡，言豫津看起來便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出於禮貌起見，還做出一副凝神欣賞的表情，可惜那目光早就散得沒邊了。

「他沒說，我還要跟他碰一次面，到時再問吧。」言闕用力握了握兒子的肩頭，道：「梅長蘇答應不會讓你做危險的事，我也不會讓你冒險的。」

言闕看了夏江一眼，視線有那麼一小會兒凝結未動。對於這位侯爺來說，這已經是他最驚訝的表情了。

「我與靖王並無往來。」言闕冷冰冰地答道：「而且我相信靖王也沒有什麼不法之舉。夏兄，你想太多。」

「可是……」

梅長蘇見黎綱和甄平齊刷刷向他投來質問的眼神，趕緊道：「睡了，當然睡了的啊。」

他話未說完，夏江已一把將信抽去，急急展開來看，未看到一半，嘴脣已是青白一片，雙手如同痙攣一般，將信紙撕得粉碎。

「你自以為是，以己度人的毛病還是沒改，」言闕眸中寒鋒輕閃，「對你來說，也許這世上根本不存在你無法證實的罪名，而只有你想不出來的罪名。無憑無據就將劫持逆囚的罪名強加到一位親王身上，夏江，你不覺得自己已經有點瘋狂了麼？」

「我看豫津還好，跟言侯你年輕時挺像的。」

「可惜了我一座好地牢，」夏江回過頭來，「裡面沒有衛崢，卻埋了火雷。隔壁的引線一點燃……你想像一下吧。只要裡面開始血肉橫飛了，我就不信靖王得到消息後還沉得住氣，懸鏡司外面圍著那麼多巡防營的人，一大半現在都由靖王的心腹部將率領著，難道他們忍得下心一直眼睜睜看著？只要靖王的人一激動，貿然加重兵力，投入的人就會越來越多，事情自然越鬧越大，鬧大了，他再想撇清就不容易了。而我，也絕對不會再給他任何洗刷自己的機會。」

夏江默默邁步，隨同言闕一起到了後院一間獨立的明亮淨室。一個小道童守在室外，大概是奉師父之命來侍候茶水的。言闕只命他將茶具放下，便遣出院外，自己親自執壺，為夏江倒了熱騰騰一杯清茶。

「唉，」紀王嘆了一口氣，「可惜了妙音坊這樣的去處，怎麼就通匪了呢……」

差不多就在夏江出門的同時，言侯府裡也抬出一頂便轎，後面跟運著一大車香燭紙草，言豫津騎馬護衛在側，迤邐向京西寒鐘觀去了，看樣子是要做什麼法事。

屋內已有約四、五十人，正分成數團在研究幾張平面圖紙，見他們進來，紛紛過來行禮。

夏江狐疑地冷笑，「真的？」

回到懸鏡司府衙後，少掌使直接走進首尊正堂。夏江穿著一件半舊的襖子，正拆了一封書帖在看。少掌使行罷禮，低聲道：「首尊，夏冬大人確已出城。」

紀王立即明白，不動聲色地又陪他和_圖_書喝了兩杯，便遣退了下人，挪到言豫津身邊來，小聲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妙音坊根本沒有通匪的事？」

言闕忍不住笑了笑，不過這縷笑容很快就淡去了，「小殊……唉，最可惜的就是他了……」

「整個行動的所有細節，這兩天我們已經討論了很久，不過今日有藥王谷的朋友們加入，所以我再重新說一遍。」梅長蘇示意所有人都站近一些，語調平穩地道：「我們的行動時間是明日午間，這時懸鏡司換班，已約定好由夏冬想辦法帶你們進大門。王遠，你率十五人在外，監看周邊情況，準備接應。鄭緒亭帶三十人跟夏冬行動。當天懸鏡司裡夏江、夏春和夏秋都不會在，所以一開始會很順利。不過你們最多走到地牢的外院就會有人反應過來，硬攻是從這時候開始的。你們要記住，夏冬不會出手幫助你們，她只會旁觀，你們需要做的就是打開地牢，到達夏冬所說的囚禁位置，然後再衝出去。」

「你覺得沒關係，爹覺得有關係。聽話，這些年，爹已經很委屈你了。」

「其實以前的事我並沒有全忘，林伯伯、宸妃娘娘，還有祁王，我都記得一點點，」言豫津仰著下巴回想，「祁王對我們這些孩子很好，有什麼問題問他，總是解答得很清楚，帶我們出去騎射時，也照管得十分周全，不像林殊哥哥，一會兒就不耐煩了，嫌我們慢，又嫌我們笨，動不動就把我們從馬背上捉下來丟進車裡叫嬤嬤照看，自己先跑到前面去……這個我記得最清楚了！」

紀王頓時不平之氣發作，怒道：「天子腳下，誰這麼張狂？」

「爹，」言豫津撒著嬌，「真的要跪一天麼？」

「你準備一間淨室，備些熱茶水即可，我要招待一個朋友。」言闕剛說完，便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回頭一看，夏江已經到了。

「我、我、我哪有？」言豫津一驚之下，不由結巴起來，「王爺可、可別亂說……」

「為何是給你？」

「你們都不必在這兒了，讓我們自便。」言闕剛一言打發走觀主，回頭又看見言豫津，臉頓時一沉，道：「今兒帶你來是跪經的，怎麼還跟著我？快到前邊去！」

紀王眉尖一挑，突然指著言豫津怪笑起來。

當梅長蘇縝密計畫，越過所有的障礙攻入懸鏡司地牢之後，很可惜會發現衛崢其實根本不在那裡。

言闕定定地看著他，長長嘆了一口氣，「你果然還以為當年我們是不肯相告，但其實……嫂夫人走得決絕，根本沒有將她的行蹤告訴給任何一個人。」

夏江似乎很滿意自己終於從言闕堅鐵般的表皮上鑿開了一道小縫，立即又緊逼了一句，「言侯，靖王有沒有跟你說劫走衛崢之後他打算怎麼為自己脫罪？」

紀王也是個樂迷，一聽宮羽姑娘有新曲子，立即忍不住垂涎三尺，拽著言豫津的胳膊道：「你得帶我去，我跟宮羽姑娘也是有舊交的，她落難怎麼能不問候一聲？」

「也許是京中故人只剩我了吧。」言闕的眼神突轉厲烈，尖銳地劃過夏江的臉，「夏兄自己的手筆，怎麼忘了？」

「我總共帶來了十個人，武功雖然不怎麼樣，好在輕功都不錯，更是用藥使毒的高手。梅宗主儘管按自己的意思用他們吧。」說話的這人坐在梅長蘇的上首，大約六十多歲的樣子，身形乾瘦，髮絲雪白，但面色卻極為紅潤，跟這座宅院的主人相比，看起來竟要精神許多。

言闕重新蓋上了茶壺蓋兒，視線終於開始有些不穩。因為他聽明白了夏江的言下之意。

「是。」

言闕想了想，欣然點著頭，「你說得也對，靖王的性情似乎是這樣的。不過他也不傻，你懸鏡司那麼個龍潭虎穴，他就算想闖只怕也有心無力。」

「真是多謝素谷主了。這次還要借谷主的名頭行事，真是過意不去。」梅長蘇微笑著欠身致意。

「你這孩子，就是嘴甜。」言闕笑了起來，給兒子又滿上一杯酒。

那一晚他睡得好不好沒有人知道，但至少在表面上他似乎是在安眠，呼吸沉穩，沒有翻覆，整個人擁在厚厚的棉被之中，安靜得如同入定的老僧。午夜後雪粒終於打了下來，不密也不大，碎碎在砸在屋瓦上，聲音聽起來有如針刺一般，窸窸索索一直打到黎明。

「難道我冤枉了他？難道他不會去救衛崢？」夏江微微仰起了下巴，睨視著言闕，「我怕的是他真的縮頭回去，置那個赤焰副將於不顧。不過相信靖王那性情，當不會讓我這麼失望。」

言闕再次轉頭看了看日影，喝乾最後一杯茶，站了起來。

對於年少時的癡狂，對於自己與宸妃之間的情愫，言闕剛才在回憶舊事時說得非常隱晦。但言豫津心思聰穎，已有所覺。此時他看著沉吟的父親，心中的滋味有些複雜，說不出是感慨還是惘然。

言豫津看了他半天，才放棄地垮下肩膀，道：「也不是我把她藏起來，是她逃出來後身陷困境，派人來向我求助，我稍稍施了些援手罷了。現在她還不錯，練了新曲子，年前我送年貨過去給她時，還聽了呢。」

言闕從懷中抽出一封略呈淡黃色的信套遞了過去，「信不信自己看吧。你們同門師兄妹，就算沒了夫妻恩情，她的字你總還認得……」

「爹，沒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