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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鐸，明天你見少帥時，就說是掛念這裡所以抗命跑過來的，別提那個草的事……他知道我們難過，他自己也會難過的……」

「佛牙是原來靖王殿下養的一隻戰狼，跟少帥非常親近，」衛崢與聶鋒一起從梅長蘇的臥房內輕手輕腳地走出，將藺晨帶到院中，道：「聽飛流的意思，大約是佛牙死了，少帥很傷心……」

「把佛牙抱去，好好收殮，明日……我來看著牠下葬。」

「聶鐸……」

「我來送藥草啊，」聶鐸理直氣壯地道：「藺公子知道，那藥草對少帥很重要，是不是？」

藺晨斜了他一眼，道：「你還真會猜，他不准說我們就不敢說？你當我跟我爹和你們這群人一樣，他無論吩咐什麼，我們都會乖乖的？」

聶鐸想也不想，抓著藺晨胳膊的手一緊，大聲道：「換命就換命，我願意！」

「不醒！」少年將佛牙遞到蘇哥哥面前，滿眼惶惶不安與迷惑，「都不醒！」

因為坐在面前的是他最好的朋友，但同時又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朋友；林殊歷劫歸來，已不是當年經打經摔像是白鐵鑄成的林殊，蕭景琰不願意在這個敏感的時刻做錯什麼、說錯什麼，所以他只能握著那隻手，默默無語。

聶鋒的手，慢慢伸過去蓋在了弟弟的手上，用力握住。赤焰軍的前鋒大將，當年是比那任性張揚的小少帥更能穩住大局的人，此刻也不例外。在他堅穩的目光注視下，聶鐸慢慢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放開了緊抓著衛崢的手。

這離奇的一幕使得所有人都僵住了，就連蕭景琰自己在做完這一系列舉動之後，也立即意識到不妥，變得有些不知所措起來，目光游動地道：「這點心……不新鮮了……」

藺晨默然了片刻，輕輕嘆一口氣，道：「聶鐸，我真不想讓你失望，可是……是誰跟你說冰續草對小殊的病有用的？」

「藺公子……」

蕭景琰依然抓著梅長蘇的手腕，曾經健壯有力的手腕，如今虛軟地輕輕顫抖著，令他胸口如壓磐石，不由自主愈握愈緊，緊到想要把全身的力量都轉輸過去。不過除此以外。蕭景琰沒有敢做出任何其他的舉動，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良久之後，梅長蘇輕輕掙開了他的攥握，扶著座椅扶手慢慢站了起來，灰白的雙脣微微抿著，低聲道：「我家裡還有點事，請容我告辭。」

「對於人子而言，最好的賀禮就是孝心，只要我齊身修德，理政不失，送什麼父皇都會喜歡的……」蕭景琰努力以平常的態度，繼續與蔡沈二人交談，只是時不時，會朝梅長蘇那邊瞟上一眼。

「嗯！」

在「怎麼回事」的餘音迴盪中，太子殿下的腳步聲已響起，兩人趕緊噤言，恭然肅立。

「我還想問你呢，這怎麼回事啊？」

「冰續草啊，冰續草！」來人滿面風塵，嘴脣也是乾澀起泡，但雙眼閃閃發亮，情緒極是高昂，一面說著，一面就朝懷裡摸，「你來看看，我用琉璃瓶裝的，很小心，根鬚也沒有壞……」

「看書上說，此草長於毒澤絕域，常常有人終其一生送掉性命也難找到一株，我猜也許是少帥不願讓我們為他涉險，所以不准說出來……」

衛崢抹了抹臉，正要再說什麼，院外傳來快速的腳步聲，走得近了，還可聽到黎綱邊走邊說著：「就在這裡，他們在院子裡喝酒……」

短暫的爆發後，院子裡又恢復了沉寂。聶鐸看看衛崢黯然悲戚的臉，有些洩氣，伸手拍了拍他，又跪下向兄長拜了一拜，道：「大哥多保重，我走了。」

聶鐸雙膝一軟，跌坐在石凳之上。

「這件事，本宮早已下定決心，非做不可。今日告訴你們，不是與你們商量，而是要你們為我出力。」沈蔡二人對視一眼，趕緊道：「臣等但憑殿下吩咐。」

衛崢側身仔細看了看藺晨手中的琉璃瓶，心頭一動，忙問道：「藺公子，這是什麼藥草，很有奇效嗎？」

「小……」蕭景琰張了張嘴，到底沒敢喊出口，只能看著他轉過身去，步履緩慢而飄浮地向門外走去。hｔｔps://ｍ.hｅtｕboｏk•ｃｏｍ•ｃｏm

「我回雲南。少帥不讓我來的，你們別跟他說，我悄悄回去。」

酒喝了三壺，大家興致漸高，連聶鋒都用模糊的音節加上手勢說了一些，衛崢的臉已喝得像個關公，扯著藺晨道：「藺公子，我們少帥……難得有你……這、這樣的朋友……拜託你……」

「是，」聶鐸雙目通紅，重重點頭，「我當時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想的……可是，無論我怎麼想、怎麼說，我都知道自己不能那麼做。確實，我心裡常常會冒一些很自私的念頭，甚至在毒沼裡挖冰續草的時候，我都會忍不住想，我這麼賣命。是不是因為只要少帥活著，我才有希望得到霓凰呢？他會原諒我們，他會成全我們，無論多少人反對，只要少帥願意解除婚約，他就一定有辦法能讓我們在一起……而一旦他不在了，就算不管別人的態度和看法，我和霓凰自己……也永遠過不去自己心裡那道坎……」

「我也曾經問過差不多的問題，連我爹都解答不了我，反倒是長蘇說，在世人的眼中，生死是天大的事，可在上天的眼裡，世間之大，茫茫萬劫，浩浩宇宙，眾生的公平絕非體現在某一個人壽數的長短上，所謂有得必有失，當年活下來的那個人雖得了命，但他所失去的難道不是比性命更要緊的東西嗎？」藺晨一直笑著，可眼中卻閃著水光，「聽聽他這論調，都快參悟成佛了。你們要是能懂他的心思，就別再拿自己的忠心去折騰他了，他不會同意的，反而要花費剩得不多的精力來勸撫你們，何苦呢？再這樣逼他徹悟下去，只怕人還沒死先就出家了……」

梅長蘇淺淺一笑，道：「此血仍殷，此身仍在……藺晨，我近日豪氣衰微，只糾結於半點心田，一縷哀情，讓你見笑了。」

「百十年前被治好火寒毒的那個人，就是拿走了十位甘心情願為他付出性命的兄弟的鮮血，」藺晨轉頭沒有看他，繼續道：「他得了命，卻丟棄了自己心中的情義；與他相反，長蘇從沒考慮過這最後一條保命的活路，但他保住的卻是他在這世上最最看重的兄弟之情……性命和道義，得此就會失彼，願意選擇那一邊，只是看自己的心罷了。」

聶鋒起身扶住弟弟，但因怕他聽到自己刺耳粗啞的聲音難過，沒有開口說話，而是將他拉進懷中用力抱了抱。由於彼此都早已得到過消息，激動和傷痛還算不太劇烈，但面對面相互凝視時，兄弟二人仍然忍不住濕了眼眶。好半晌，聶鐸才深吸一口氣，扶兄長重新坐下，笑道：「我看大哥身體恢復得不錯，也許過不了多久，就又可以一拳把我打到三丈開外了。」

雖然沒有回頭看，但梅長蘇知道蕭景琰的視線還追在後面，因此咬牙撐著，不想在這個時候顯出任何虛弱之態。他們以前一起並肩成長，一起賽馬，一起比武，一起爭奪秋獵的頭名，一起上戰場面對烈烈狼煙；他們前鋒誘敵，被數十倍的敵軍包圍時，一起背靠背殺出血路，驕傲而又任性的林殊不能想像，有一天景琰會奔過來扶住自己軟泥般虛弱無用的身軀，用同情和憐惜的聲音說：「小殊，你沒事吧？」

衛崢看著他，無語以答。聶鋒深吸一口氣，仍有些發紫的嘴脣顫抖著，淚珠落下，浸濕了臉上稀疏的毛髮。比起那兩個人，他經歷得更多，有更深切的感受，只是他現在說不出，也難受得不想多說。

飛流跳起身來，想去搶，可一看清眼前的人是誰，立即想起蘇哥哥最嚴厲的命令，沒有敢動手。

那一瞬間，兩人都感到了極度痛苦，而且同時也感覺到了對方心中的痛苦。

「沈卿、蔡卿，本宮有件大事要說，你們聽著。」

衛崢看著他，眼睛裡突然充滿了淚水，不由掉轉頭去，躲到一邊，卻又被聶鐸強力扯了回來，逼問道：「他一直寫信說他很好的，他也應該很好的，少帥現在才剛過三十歲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鬼話？」

「沒事的，起來，把佛htｔｐs://ｍ•ｈetuboｏｋ•cｏm.com牙抱著，還給列將軍，列將軍會帶牠躺到舒服一點的地方，快去吧。」梅長蘇輕聲安撫著，拉扯飛流的黑髮。可是飛流還沒有來得及照他的吩咐起身，一隻手已經伸了過來，將佛牙沉重的身子抱了過去。

「我要知道就好了，這到底怎麼回事啊？」

不能想像，也不能接受。所以他逃避，想要快些離開這裡，回到蘇宅冷靜情緒後，再慢慢地想，慢慢地做決定。

聶鐸著急地跺腳：「怎麼就沒用呢？的確有人曾經治好過……」

「是！」

藺晨隨意地看了一眼，點點頭。

「這些念頭，聽起來很噁心吧？」聶鐸深吸一口氣，昂起頭，「可我還是這麼想了，但是想了之後，我卻突然發現這些都不重要，拋開所有自私的想法，拋開霓凰，拋開我的軟弱和矛盾。我問自己。如果事實恰恰相反，如果只要少帥活著我就永遠得不到霓凰，我會怎麼辦？答案還是那麼毋庸置疑，我就是希望他能活下去。這種感覺你很清楚，因為你也是這樣的，我們大家都是這樣的，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偏偏不行？為什麼？」

衛崢一急，正要反駁，藺晨突然大聲道：「好夜好風好月，長蘇那不懂風雅的人卻去睡了，大家別學他，都來陪我喝酒吧！」

聶鐸搖了搖頭，轉身向外便走，被衛崢一把拉住。

階下的列戰英迷惑不解地看著素來禮數周全的蘇先生，在撐著太子的手臂站起來後，竟連一個「謝」字也沒有說，就帶著他的少年護衛這樣走了，而抱著佛牙目送他離去的蕭景琰，那臉上的愴然表情也令他幾乎不能動彈。

「飛流，你會一直記著佛牙麼？」

「戰英……」

「能不能暗中……」

藺晨說到這裡，努力想在脣角擠出一抹嘲諷的冷笑，無奈頰邊的肌肉不太聽話，只好抓起酒壺灌了幾口，道：「你也別難過，這草不是完全沒用，倒也能多緩些時日吧。」說著便將瓶子朝懷裡一揣，拍拍衣襟一個人先走了。

「我也願意！」衛崢緊接著道。

「飛流，我們回去了。」

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中，沈追和蔡荃已勉強從僵硬狀態中回復了一點點，討論了幾句剛才發生的離奇一幕。不過由於缺乏足夠的資料，這兩位意氣風發，前途無可限量，什麼疑難雜症都難不倒的朝廷新貴，最終交換的卻是幾句說了跟沒說一樣的廢話。

「你別管我！」聶鐸用力摔開他的手，吼道：「你知不知道，有段時間我很恨你，本來什麼事都沒有的，雖然我動了不該動的心，可我回來了，根本沒有人知道，少帥也沒有發覺，可為什麼你非要問清楚我怎麼了，灌了酒也要逼我說！可結果是什麼？我說了，被你打，被飛流聽到，一切都無法挽回，也無法否認……」

聶鐸長呼一口氣，這才轉身對衛崢道：「聽黎綱說，我大哥也在，怎麼沒看見他？」

「作為朋友，你一直記著牠，那就夠了。」梅長蘇伸手從飛流懷中抱過佛牙。因為太重，他站不住，索性坐了下來，將灰狼的頭，貼在自己的面頰上，向牠做最後的告別。

案卷並不很厚，大約有十來頁的樣子，訂得整整齊齊，字跡小而清楚。梅長蘇接過來後，先向蕭景琰告了聲「不恭」，之後便朝椅背上一靠，姿態很放鬆地翻看了起來，可是他看他的，其他三人總不能傻傻地在一邊等他看完，更何況坐在上首的，還是一位尊貴無比的太子殿下，所以沈追飛快地轉動腦筋找了個話題來活躍有些冷場的氣氛。

可是飛流不能理解這些，他剛才看到佛牙被裝進一隻木柩中，跑去看，列戰英哄他說：「佛牙睡了。」在少年的認知中，睡了，是一定會醒的，就好像蘇哥哥經常睡著，可無論睡多麼久，後來全都醒了過來。

「你還笑，」衛崢先過來捶了他一拳，「少帥不讓你來，為什麼抗命？」

「什麼叫不太好？藺公子不是在這裡嗎？」

「好。」蕭景琰咬了咬牙，緊緊握住雕成龍頭狀的座椅扶手，語調冷冽和圖書而又堅定地道：「本宮……要推翻十三年前的赤焰逆案，重審、重判，明詔天下，洗雪皇長兄與林氏身上的汙名。不達此目的，絕不甘休！」

被藺晨留在院中的三個人如同泥塑一般，半天都沒挪動一下僵硬的身體。這其中，聶鐸歡喜的時間最久，期盼的心情最切，失望的程度也就最深，他一直把頭埋在自己的掌中，後來衛崢伸手搖他，也沒有回應。

「聶鐸你幹什麼？」衛崢過來拉扯他，「打你有用麼？打你有用早就有一群人下手了，你鬧什麼？」

「你去哪裡？」衛崢一下子跳了起來。

衛崢的視線，稍稍向左側方一滑，聶鐸的目光立即追了過去。其實他剛剛衝進來時，約莫也看到旁邊陰影處坐著一個人，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瞥中，那身形和面貌並沒有使他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此人就是自己的兄長，此刻細細看過去，眼睛頓時就紅了，立即屈膝拜倒，聲澀語咽地叫了一聲：「大哥……」

「我說什麼了？」藺晨聳聳肩，「若是太子殿下是真龍天子，我這張嘴又怎麼咒得到他？你也別急急在院子裡轉圈兒，長蘇心性堅韌，他自己也在努力調整情緒避免傷身，吐那兩口血是好事，今天且死不了呢！」

「我們從來不說，是因為知道說了也沒用。」藺晨的臉上也不禁浮起一抹黯然之色，「既然沒用，何必說出來讓大家心裡掛念著呢。」

「是治好過，可怎麼治的你知道嗎？」藺晨看著琉璃瓶中枝葉舒展的奇草，又嘆了口氣，「療法是記在另一本書裡的，需要找十位功力精熟、氣血充沛之人與病者換血，洗伐之後，病人可獲重生，但這十名獻血之人不僅要經受痛苦，而且最終會血枯而死。簡單的說，用冰續草來救人，就是十命換一命。」

黎綱與甄平見他又廝鬧起來，知道今天從他嘴裡也問不出什麼話來，全都溜開，唯有聶鋒經驗不足，被他扯住，衛崢沒奈何也只能陪著，三人一起到廚房取來酒菜，就在院外石桌石凳下開始飲斟，天南海北地閒聊。

沈追和蔡荃突然覺得眼前一花，閃神之間蕭景琰已經一個箭步衝了過去，一把抓住梅長蘇的手，快速地將那塊點心從他的嘴邊奪了下來，遠遠丟開。

藺晨仰首望天，半晌方道：「我一向狂妄，願笑天下可笑之事。你心中牽掛過多，做起事來的確有許多能讓我發笑的地方；但我卻總難笑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梅長蘇盡量想走得快些，但大病初癒又情緒激動，四肢和臉頰都是麻麻的，剛走到廊外的長階，膝蓋便一陣顫軟，不得不停下來扶著欄杆喘息。

梅長蘇的目光，慢慢地移到了旁邊小桌上，那裡擺放的是一份細點拼盤，有芙蓉糕、黃金絲、核桃脆，還有……榛子酥……

佛牙已經快十七歲了，就一隻狼而言，牠算是極其高壽，牠的離去固然令人傷感，但對於理智的成年人來說，這並不算一樁難以接受的事情。

一旁的沈追和蔡荃已經看呆了，兩個人都鼓著眼睛，微張著嘴，表情如出一轍，不過現在蕭景琰早就忘了他們還在這裡，在殿中僵立了片刻後，又追了出去。

衛崢也被他激起了火氣，一腳踹過去，怒道：「你還說，我為什麼打你，你還記不記得自己說的是什麼話？你說你愛郡主，超過愛這世上的一切，為了她你什麼都不在乎，你甚至可以背叛少帥！」

飛流第一次知道睡了竟然可能再也不醒，這令他十分驚恐，本能般地抱起佛牙，直奔蘇哥哥而來。梅長蘇揉著少年的額髮，他看得出來飛流此刻的迷茫與慌張，但卻已無心力去安慰和解釋。死神的黑袍常年覆在他的身上，那般陰冷，那般真切，真切到他根本無法向少年描述，死亡究竟意味著什麼。

「是老閣主啊！」聶鐸的一團高興霎時變得冰冷，臉色也隨之變了，「藺公子，藺晨，你在說什麼？什麼失望？是老閣主親口告訴我只有冰續草可以調理少帥體內的寒症，你是不是不會用啊？你不會用的話，我去找老閣主……」

梅和圖書長蘇去了一趟東宮，回來後明顯神色異常，只是面上強自撐著，剛喝完藥，又全都吐了出來，最後還帶出兩口血，大家都被嚇得不行，他自己卻說沒事。晏大夫趕來給他行了針，先安穩住睡下，藺晨這才把飛流叫來問，可這小孩什麼都不知道，問來問去就說了些「佛牙！睡了！不醒！」之類的話，藺晨就是再聰明，也擰眉翻目地想了半天想不明白。

「知道啦，知道啦，」藺晨雙眸如星，半點醉意也無，看著手中的酒杯，輕輕晃著，「哪裡還用你們拜託，我跟他雖沒你們長久，好歹也是十來年的交情……」

「聶鐸？」衛崢滿面驚詫，酒已醒了大半，「怎麼會是你？你什麼時候跑來的？不是不許你來嗎？」

梅長蘇並沒有注意室內其他三人在談什麼，他似乎真的被案卷內容吸引住了，一頁接一頁翻看著，神色很專注，只是偶爾端起茶來喝上一口。蕭景琰的視線再次轉過來的時候，他剛好正把茶碗朝手邊的小桌上放，手指無意中碰到桌上擺著的一盤點心，便隨手拈了一塊起來，看也不看就朝嘴裡放。

蕭景琰一隻手抱著佛牙，另一隻手平平伸出，掌心朝下，微微握成拳狀，停留在梅長蘇右肩前方約一尺的地方。片刻靜默後，梅長蘇抬起眼簾，視線與景琰正面撞在了一起。

「會！」

「是，」藺晨點點頭，「確是有這個記載，我也知道。可你有沒有想過，既然有這樣一種奇藥，為什麼我爹和我這些年一直不肯告訴你們，讓你們去找呢？」

藺晨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反手將瓶子放在石桌上。看向聶鐸：「冰續草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藥，你能找到這兩棵，想必也是冒了很多兇險，費了無數的心血吧？」

可是等他略略調勻呼吸之後，並沒能重新邁動步伐，因為飛流突然從側門向他跑了過來，步子比平常沉重許多，懷中緊緊抱著一隻灰色的大狼。

痛苦，卻又無法明言，彷彿一開口，只能吐出殷紅的鮮血。

「是！」

他愈說愈過分，偏偏整個蘇宅沒人拿他有辦法，兩名赤焰舊將瞪了他半晌，也只好當沒聽見。到了晚間，梅長蘇起身，略吃了些飲食。便到院中撫琴，誰知正在琴韻哀戚婉轉至最高時，鏗然弦斷，將他的手指勒了一條細口，凝出殷紅的血珠。月光下他默然靜坐，素顏如冰，旁觀者皆不敢近前，只有藺晨幽幽嘆問了一聲：「長蘇，你的血，仍是紅的嗎？」

「你……不見他一面嗎？」

「聶鐸。」藺晨垂下眼簾，「我爹是什麼時候告訴你關於冰續草之事的？」

「蔡兄，這是怎麼回事啊？」

於是他問佛牙什麼時候醒，列戰英的眸中露出難過的神情，說牠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通知什麼？」聶鐸被他的弦外之音震住，心臟幾乎停跳，「你到底什麼意思？」

「蘇哥哥……」少年十分害怕，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害怕，只能靠過去，像佛牙一樣，擠進梅長蘇的臂間。

「我知道你們願意，」藺晨靜靜地看著他們兩人道：「要找十個願意為長蘇送命的人一點兒都不難，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長蘇願意嗎？」

空氣凝重得快要令人窒息，三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聽他這樣說，沈追和蔡荃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幸而蕭景琰似乎沒有因為被違逆而生氣，他只是猶豫了一下，便道：「既然先生有此興致，那蔡卿就請先生指教一下吧。」

衛崢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低聲道：「京城局勢不錯，跟當初少帥不許你來時不太一樣了……再說少帥的情況不太好，你還是留下來吧。」

「可是……可是……」衛崢握著拳頭，嘶聲道：「為什麼一心想著自己性命的人可以活，少帥不忍心傷害我們卻必須死？上天安排出這樣的選擇何其殘忍，公平到底在哪裡？」

聶鋒跟藺晨相處時間不長，不太習慣他這種口無遮攔的說話方式，瞪大了眼睛看他。衛崢在一旁皺著眉著道：「藺公子，你說話也有點忌諱好不好？」

蔡荃與沈追快速交換了一下眼色，從袖中取出案ｗww•ｈeｔｕbｏｏｋ.ｃｏｍ•ｃom卷，遞給了梅長蘇。

「你別走了，就讓少帥責備兩聲，留在京城吧。」衛崢的目光閃動，似乎不想說，卻又不得不說的樣子，「雲南路途遙遠，我怕……到時候來不及通知你……」

聶鐸又呆了半晌，雙手緊握成拳，猛地轉過身，「噗通」一聲跪在聶鋒面前，顫聲道：「大哥，有些事情……你大概也知道了，現在父親、叔叔都已不在，應該你管教我，你打我一頓吧，求你了，你打我一頓吧！」

蕭景琰的手臂仍然靜靜伸著，沒有絲毫晃動，梅長蘇蒼白的臉上一片漠然，但最終，他仍是抬起了右手，按住穩穩停在面前的這隻手臂，當作支撐慢慢站了起來，等他稍稍站穩，那隻手便快速收了回去，就好像根本沒有扶過他一樣。

「就是那一年。我奉命陪老閣主出海尋島。在甲板上，他喝了一點酒，我們聊著聊著，老人家無意中提到在琅琊書庫中，曾記有冰續草治癒火寒毒的先例，可第二天醒了，他又不認，說是酒醉後胡言，可是這次去雲南前我到你的書庫中查其他資料，竟然無意翻到，真的有這個記載，連圖形都有……」

藺晨搖搖頭，「怕不是為了這個，他再念那頭狼的舊情，也沒到這個地步，若是今天太子突然死了，多年心血付諸流水，那還差不多。」

「殿下，下月就是陛下的聖壽千秋了，記得去年殿下獻了一隻好俊的獵鷹，陛下甚是喜歡，今年想必殿下一定有更好的賀禮了，呵呵呵呵……」

話音未落，一個身影已衝了進來，逕直衝向藺晨，緊緊捉著他的胳膊猛力搖著，語調十分興奮地叫道：「找到了，我找到了！」

再次回來的蕭景琰神情與出去時不同，眉頭緊蹙，面沉似水，眸中閃動的是刀鋒般冷酷的厲芒，一開口，聲音裡也透著一股以前很少出現的狠勁。

梅長蘇拈起崩斷的那根琴弦看了看，淡淡地答了「知道」兩個字。竟不再多說，起身回自己房中去了。藺晨垂下頭，緩步走到外院。旁觀者一頭霧水，又十分擔憂，便推了衛崢來問，藺晨笑了片刻，道：「別擔心，長蘇沒事，再說就算他有事，我們又能幫到什麼呢？」

太子東宮端出來待客的點心會不新鮮，這種說法實在是太新鮮了，新鮮到他解釋了這一句之後，效果還不如他不解釋的好。

從表情上看，梅長蘇似乎沒有什麼大的震動，只是慢慢垂下了眼簾，面色漸轉蒼白，根本看不出他此刻心中劇烈的翻滾與攪動。原本僅僅是有意試探，然而真正試探出結果之後，他卻覺得說不出的難受，胸口一片緊窒、冰涼。

「等會兒再跟你說，」聶鐸無暇理會他，將懷裡摸出來的小琉璃瓶塞進藺晨的手中，急切地問，「你確認一下，這個是冰續草不？」

列戰英雖然滿腹疑團，卻也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忙上前接過佛牙的身體，安靜地躬身後退。蕭景琰衣袍翻飛，已飛快轉身，步履生風地回到了殿中。

藺晨眨眨眼睛，倒也沒掙扎，很平靜地問道：「你找到什麼了？」

「不能，整個過程雙方都必須保持絕對的專注和清醒，任何一方都不能有所猶疑，甚至可以說，是由病者主動從這十個性命相託的人身上吸走他們的氣血……」藺晨的語調極淡，卻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哀涼，「你們都是最瞭解長蘇的人，要讓他這麼做，還不如先把他殺了算了……」

「沒有沒有，」聶鐸忙擺了擺手。「我運氣好罷了，自己也沒想到真能找到呢。」

梅長蘇用蒼白得幾乎透明的手指撫摸灰狼黯淡的皮毛，指尖下接觸到的是一片冰冷與僵硬，心臟頓時一陣絞痛。佛牙的眼睛閉著，看起來很安詳，飛流幾次努力想要把牠的頭托起來，可是一鬆手，就又垂落了下去。側門邊又響起了腳步聲，已調任東宮巡衛將軍的列戰英這時方追了過來，滿額是汗，一看到太子也在外面，他嚇了大大的一跳，可是還未及告罪，蕭景琰已快速示意他安靜旁站。

「呃……臣、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