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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車失竊記

作者:林明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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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三

第一部

(我當時實在有著衝動——又來了狗屎的衝動——要向陽台外他媽的死灰黯然的建築和他媽的只知道孤意寡行的天空和他媽的太多太多的不知什麼東西縱使大吼大叫把丹田喉口吼叫得爆裂成碎片亦在所不惜!
(去他的現在幾點了)
「告訴你也無妨:我正是趕赴一個約會——當然不是赴那個叫G的女人的約會或者赴什麼什麼人的約會——這個約會打從我未出生之前也就是當千萬隻好像蝌蚪的精蟲在濡溼漆黑的陰|道中角逐競泳之際,那唯一的最先抵達的精蟲與卵子結合的剎那便已應允且無從幻變遁逃的約會。而這約會的時間與地點卻也是好玩的。就拿我現在坐的地方可以說是約會的地點;時間是任何時刻都可以的時間——不過,我還沒有意思打算就這麼輕易的完成約會。我說過的,這約會很好玩的是:縱使你彭祖繞轉了八百年的雲和路終究還是得抵達約會的所在——據說那約會的接待人員也只出了這麼一次疏忽與差錯;另一次則是個女的是唯一被拒絕招待的西波兒……而我,再重複一次:實在沒有意思打算就這麼輕易的完成約會的手續。反正是逃躲不掉的根本就沒必要分分秒秒將之掛在心上……我等著隔在一百五十公尺外的雨水潑灑我一陣的痛快……不可諱言的我是多麼渴望有一個人可以陪我聊談。想想,我一個人自言自語了大半天——甚至可說我一個人自言自語了許多年——這樣的盼望和等待應該不算過分的吧?但是……許多年過去了為什麼獨獨要對隨著分分秒秒而來的,可能還有的許多時日許多年月有著難耐的感覺?哎,人哪……
——你還沒死啊?我以為你死了呢!
且住!
「說來也許人們不會相信: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帶著那串鎖鍊,甚至飄泊到他鄉異域騎著腳踏車時我仍然不忘隨時隨地只要把腳踏車擱停下來便要給它上鎖上鍊……我想,會有人開始當我是瘋子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我不但用著那串鎖鍊鎖鍊腳踏車我也用那串鎖鍊鎖鍊我自己——任憑自己癱瘓在心中的高加索山巔任憑自己由心中的鷹隼撲食五臟六腑;而所謂靈魂也同在那時候掉在敻古飄渺的黑洞……
(雖然如此我還是有著認命的自我幽默自我調侃的氣質而聯想到是否會在我轉身之際發現書架上黏貼著一張故意將字體扭七歪八的紙條可能這樣寫著「先生你實在有夠寒酸有夠窮讓我翻找了老半天還是找不著比一輛腳踏車較值錢的東西所以失禮了不過你也應該感謝這輛腳踏車因為依照我們的規矩倘若實在沒有半絲值錢的東西可以帶走那麼是要在廳堂給你屙一堆大便的」。
——那裡見面?
——開娃娃車。
——好想你。
——老地方?
——老地方?哦……不過我要一點多才會到。
(濃黑的雲層恍若生根於土壤,縱使這樣的颱風天也無法把它們吹颳散去——它們既是眷戀這塊土壤的千千萬萬魂魄所凝聚而遮蓋著炙熱的陽光,也化成甘霖滋潤土壤——而灰白透明的雲朵卻緊緊隨著即使淡淡輕輕的風而向他鄉異域奔投……雨水就要潑灑到眼前了。風也越颳越緊——我決定不躲閃或遮蔽——管它是酸雨苦雨;我就是需要這一場淋漓痛快。)
——哎,你是大企業家,我怎麼好意思多去佔用你寶貴的時間,對不對?怎麼,最近一定又大發了吧?
——好久不見了,你好嗎?
(文字遊戲文字的無辜:「Bicycle thieves」和「單車失竊記」完全兩回子事嘛)
Wie spät ist es
(松枝煮雪。花瓣萎墮——蝴蝶飜飛……)
(哦老天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現在幾點了。)
——恭禧恭禧。你終於想通了(我記不得有沒有告訴過他我一直在找著工作):什麼工作?
…………
——開娃娃車?你別了!就憑你開車的技術,我看那幼稚園最好先買個保險。我真是不明白,你什麼事不好找卻偏偏是——哎,說這些都是廢話啦。有空過來,我請你吃個飯慶祝一下,順便聊聊。
我要在住的地方在木門上貼一張紙條:「請勿打擾本人正在寫一篇故事謝謝」……或者只寫著「請勿打擾」就得了。
(這樣不刻意沒有因由的想起R心中著實浮漾些許幸福與苦澀的感謝。她畫的那幅菊花在我情緒最為低潮黯淡時——有一回午夜走過這座橋,倘若不是WH說「你跳下去死了倒也是好的萬一不死喝了那髒兮兮的河水或者掉在石堆上生病了殘廢了才更可悲呢」——那時候真是想死哪——如果跳下去現在也許就不可能還喘呼呼的踩著腳踏車過橋——為避免那幅畫隨著我汙損糟蹋了而送給了我的兄弟;如今亦不知流落何方。但那菊花園上我順手提筆隨意題上的「字」卻仍然不假思索便可吟哦而出:無關東籬西窗陶悠然瘦清照我愛秋菊。啊R吾愛……「當你在信上介紹你的兩個女友Miss Read and Miss Write——真是令人感傷。我多麼想寫信給你——我多麼想要跟你談話——我多麼想要和你在一起——但,那好難哪:並非只要一個跨躍一個大大的跨躍便可以躍過海洋跨過大陸而落回到你的身旁……最愛的,你真的沒有人可以為伴?沒有女人陪著你?沒有朋友?這樣的寂寞真是好難為你——你的身心又如何能承受而不致受害?你為什麼不試著和一些你喜歡的人在一起且找一個對你好的女人……」許多年許多年後R的卡帶和信件依然是我情緒最為濕濘暗淡時的最大撫慰……)
「也許,我真的是個瘋子。瘋子是不群不黨的。瘋子是不隨波逐流的。瘋子是……瘋子就是瘋子。我本來是趕著去赴一個約會的:一個幾年前就訂下的約會卻走了幾年還是未能抵達目的地——數年前偶然路過(路過和約會不一樣),學校對面的那家café早就關門了然後蓋起了大樓。路邊上的書店拆了也蓋起了大樓卻不再賣書而賣新潮流行的服飾!當然,這沒什麼不好的:用書籍美容誰看得見?但是,披上穿上新潮流行的服飾睜著眼睛就瞧著了——我仍記得在那家café把腳踏車停下來,進去前後不到十分鐘那輛於當時很是拉風的腳踏車就不見了。那一天我忘了帶鎖鍊,所以千不該萬不該——也就是等於我『陷害』了那個把我的腳踏車騎走的人——竊車賊——恐怕那個人的一生中都難以抹消這一令心裡不安的罪疚吧?
C Qué hora es?
——喔!(我不明白這一聲「喔」到底含有什麼意思)要不要過來,我們去慶祝一番——哦,不行不行,今天下午不行;明天晚上過來家裡好了:我真的很為你高興。
我突地在靠近紅綠燈鐵桿時,雙手緊緊抓住前煞車後煞車——只聽得「突突滋滋」的聲音——正好抱住熱燙的紅綠燈鐵桿……我是怎麼啦?只是為了一輛腳踏車,一輛在許多人的眼裡根本不值一回事的腳踏車,竟然於心中爆開了對血腥的嗅覺,尋找血流的誘惑。只是一輛腳踏車哪,值得幾多錢?為什麼我死熄許久的血竟然沸滾起來恍若受著「月圓的誘惑挑釁」:我雙手一拍,拍開了棺木,在冷冷藍藍的渾圓月光之下,捧著月光讀著臉上的興奮與猙獰;捧著月光清洗千萬毛細孔的飢渴……這成了什麼世界?只為了一輛腳踏車,我竟然萌生殺機——且住!且慢哪(我才不管不理會過往的車輛和人——破汽車裡汙穢的眼光——用怎樣加上汙穢的眼光看我瞧我覷我睨我睇我……啊,可憐滾燙的紅綠燈鐵桿如果不是守著小小的責任感,在這樣即使鋼鑽都要溶化的溫度中,恐怕要像一支棒棒糖般萎軟——列子:「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壯而有迷惘之疾。聞歌以為哭;視白以為黑;饗香以為朽;常甘以為苦;行非以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无不倒錯者焉。……其父之魯,過陳,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證。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昏於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覺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傾一鄉;一鄉之迷,不足傾一國;一國之迷,不足傾天下,天下之迷,孰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盡如汝子,汝則反迷矣。……」啊!一隻犀牛兩隻犀牛三隻犀牛……)我恐怕要瘋了。我恐怕是病了……現在幾點了?我從早上睜開眼睛一直到現在不是掛記著「現在幾點了」就是腦神經「線」好像牽絆交纏不清,就像螢光幕上的圖案文字之重疊跳躍不清……(我的喉嚨竟不自覺的發出咕㖨咕㖨的聲音——犀牛長角嗎?幾隻角?啊粗糙的皮膚我的厚顏——咕㖨咕㖨……)
「我已經說過WH夫婦離開這裡有好些年了。他們走了我少了一對朋友。他們是我的好朋友。因為是好朋友,幾年來我仍然是:每當心情和-圖-書黯淡沉鬱自己難有力量抒散時便要跑到電話亭撥那早已變成空號的電話號碼當作他們還住在這裡而於電話亭中自言自答的——便是有著什麼雞毛蒜皮我以為好消息的也一樣的撥電話告訴他們然後自個兒哈哈大笑。友誼的這種感情正和其他各種名目的感情一樣:是永久的;因為它是烙印在心版上的就像傷痕一般。WH常對我說為什麼不拿起筆把自己多彩多姿(他這樣認為)的種種寫記下來?他總認為我可以寫點什麼譬如:小說詩劇本啦——其實他真正的意思是:好歹也識得幾個字看過幾本書——一個人總得要有一分求生的本事吧(求生的本事和寫點什麼全然無關)。我說人類最大的不幸就是有了文字:倉頡造字而驚天地泣鬼神;因為洩露天機——就像依甸園中的亞當與夏娃不該吃那『園子中央的那棵樹上的水果』——為什麼樹上結的果子就是蘋果?你告訴我——因為有了善惡的辨識吧,所以人類就被逐出依甸園而挨苦受罪……人類夢魘的開始是由於有了文字符號——為什麼人類有了文字與符號之後就開始有了夢魘?你自己去想——要不要我持一根棒子敲擊你的頭?
去他媽的管他現在幾點!
「真的,別要當我發瘋了(我倒是希望自己瘋了)。我十分明白我現在坐在橋欄上——那輛破腳踏車靠在前頭的水泥柱上——就是等著雨水潑灑過來。但是那雨水卻在一百五十公尺外的道路另一邊,好像因為受驚於道路上橫衝直闖的大小汽車和機車而裹足不前——恍若也是天意:雨水就只能灑在道路的另一邊而不得越雷池一步……臉上倒是沾著幾點被風吹颳過來的雨珠子——在等待的時刻,真是聊勝於無。
「VY由亞美利加寄來四卷André Bazin的Que─est─ce que le cinéma之後便留在他口中無可奈何的比較真實一些的番邦。(我越來越發覺四郎探母的有趣有意思)問題是,背著死要面子(死不認錯)的包袱,每日接觸著比較真實一些的生活,是否也有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的懊惱與煩苦與疲憊?而電影是圓亦扁就如早已不記得那書上說些什麼一樣。VY也是我的好朋友因此雖然各處天涯海角,有些時候我還是會到電話亭撥撥空號的電話聊些天氣+音樂+酒+枯燥無味不解什麼是愛的男女感情問題……嘿!別要認為我瘋了。
啊水!
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不知道是否能夠趕得及一點之前抵達與G約好見面的餐廳——時間和空間好似做了無限寬長的拓延——假如我遲到了,她是否會有耐性等我?我已經有預感:和G的這段情感開始淡化而漸漸隱入記憶的黑暗匣子中。當然,凡事都是這樣有開始有結束的重複著,況且對於感情一事我始終認為勉強不得——除了對A。其實那也算不得勉強,我只是依照她的說法:倘若我顯露了要離開你的言行,你一定要努力用心抓住我不要放開我……(事後我常想,這樣的話不知她對多少人說過。她說她從來沒和男朋友維持關係超過三個月然而我和她在一起卻比三個月更長。我必須承認,她的確是我好用心去愛的一個。)當然,我希望G會等我——假如我遲到的話——我真想放開步子快快走回住的地方——才不管欠了房東太太幾個月的房租,我想著到達餐廳首先要點的就是咖啡——為了省去服務生每回要問的「咖啡要冰的還是熱的」就直截了當的說「一杯熱咖啡」——我幾乎可以感覺那樣一口熱咖啡由喉口流進胃裡的暢快——我卻感覺兩隻腳的乏力——把背包甩掉把衣服鞋子脫去——最後的一支稻草可以壓斷駱駝的背——為什麼轉了幾個彎的巷子仍有幾個彎要轉?為什麼每一棟樓房的中間空隙又突地鑽出一棟樓房?為什麼每向前踩一步偏又好像往後退了一步?——(為什麼那樣用心去愛的女人卻當我是止饞的點心喔A為什麼前一天晚上還聲聲句句的在我耳朵在我的嘴角說著好愛你喔好愛你喔隔了一天卻在機場撥電話用冷冷的口氣說好感激你陪我度過最灰黯孤寂的時日我不後悔跟你在一起過我們還會是好朋友對不對你恨我嗎)為什麼為什麼——我現在唯一渴望第一優先要做就是:狠狠灌下三大杯冷開水——我好渴也好餓。但不知水壺裡的冷開水夠不夠三大杯?反正回到住的地方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喝水……
「當然,我還是忍得這樣自言自語——正確的說法應是胡思亂想——所謂孤寂無聊的日子……為什麼雨水還是停在道路的那一邊?騎摩托車的都披掛了雨衣汽車的雨刷經過我面前仍然刷動著——如果雨水不潑灑過來我是不是要起身騎著那輛破腳踏車過去?我應該不能再這麼等著因為我就是需要一陣大大的雨水澆淋潑灑一番……因為我突然有了寫點什麼的構思:也許是一首詩——也可能是一篇小說或者是一齣戲——因為在那突然之間有了寫點什麼的構思而我也在那突然之間拿定主意:倘若要寫點什麼就得先承受這場雨水的淋漓洗禮……
——真的?什麼工作?
——我找到工作了。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喜歡「我」臉上頑謔的笑容)
——再忙也得吃飯啊。
書桌仍和早上一般凌亂。坐下來第一個動作就是拿起那小小的鬧鐘。凌亂的書桌現在又多了一層灰塵。台北的風砂。懶得拿抹布只好呼呼的吹了吹,灰塵便飛散起來……還有半個小時。由這裡騎腳踏車到與G約好見面的地方大約十五分鐘就可抵達。今天汗流得不少;雖然有些疲倦但流汗的感覺卻是好的:一種難以言明的暢快。口還是乾渴的肚子卻已經有鼓脹的感覺——縱使現在於面前握著豐盛的餐點也了無食慾——如果有冰開水(那該有)多好呀。這樣坐著略微休息,臉上因想到工作終於有了著落而自然的舒展笑意:工作的意義就好像長年航行於風浪然後轉入港口靠岸的實在與穩當與踩著土地時欣躍的感覺吧。我真的有一股緊緊按捺著的衝動要跪下來讚頌上帝釋迦佛觀世音菩薩聖母瑪莉亞耶穌基督……這樣坐著略微休息感覺得從來沒有過的舒適爽快,雖然椅子坐的籐片部分好像罐頭開了一半,早該報廢了的;平常坐上幾分鐘便要痛苦於脊骨尾的難耐現在卻只有舒坦解放後的感覺——也許我應該——與其這樣坐著不如利用幾分鐘把身子的汗漬與體臭沖洗一下。我點了菸吸了幾口——真是高興腦袋也難得清朗的浮現這樣的想法——難得有想到就做的表現——猛猛又吸了幾口菸就把還剩了三分之一的菸捻熄在菸灰缸裡,兩隻腳毫不猶豫的走入浴室……因為大太陽的關係水龍頭轉開之後總會有幾秒鐘流出熱燙的水;可惜剛才擦臉時用去了一些。任何季節用熱水擦臉洗身的感覺都是舒暢的而用冰涼的水則感覺的是清爽(一輛寶藍色全新的腳踏車)——一輛寶藍色全新的腳踏車於公車車窗相錯而過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世上面孔相似的不在少數。所謂消費品全由一家工廠同一設計同一鑄模同一包裝出產的自然整齊劃一的同一款式。騎腳踏車的是個男子但面目是一團漿糊。我竟然看到一輛和G送我的同一款式顏色的腳踏車——突然於腦袋的螢光幕好似因有這樣的碰觸,自動的閃現幾個畫面:陽台擺著一輛寶藍色的腳踏車/陽台空空的只是幾片飛飄過來的枯葉還有許多時候沒有清掃的塵砂/一個面目模糊的男子騎著寶藍色全新的腳踏車——我趕緊搖了幾杓冷水沖洗滿頭的泡沫顧不得雙眼滲入泡沫的刺疼也不在乎赤身裸體拉開浴室的木門渾身濕漉的大步跨向陽台——喔。老天。我的。腳踏車。不見了。「陽台空空的只是幾片飛飄過來的枯葉」——喔老天我的那輛寶藍色腳踏車不見了。陽台空空的只是「許多時候沒有清掃的塵砂」——陽台外灰黯的建築物微微綻開笑容天空也是灰灰黯黯的綻放微微的笑容——喔老天——我感覺我聽到水珠蠕蠕順著地心引力由柔滑的肉體滑流然後嘀澾落到磁磚上——喔老天我的腳踏車不見了,灰黯的建築物和灰黯的天空微微的笑容轉為驚訝的表情:有什麼值得驚訝?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你們沒有看過的?我的赤身裸體算得什麼——我的腳踏車——我的那輛寶藍色的腳踏車——我才騎了三次的腳踏車——我停放在屋內而且鎖了門的腳踏車竟然不見了。喔老天!你看過沒長翅膀的腳踏車可能飛走嚒?你看過不長腳的腳踏車會自己走路走了嗎?除了電影——電影幾乎是無所不能的除了小說,小說也幾乎是無所不能的……而現實的環境中竟然也有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且發生在我的身上——怎麼會是我?假如這樣的一輛腳踏車可以算得是動產的話——譬如典當或變賣——也是我唯一的而且是別人送給我的——我─的─腳─踏─車─不和*圖*書─見─了……
「而我……又開始於心頭慌𢖷起來:走去淋雨呢還是等著讓雨水來淋;這是個問題。——趁著現在靈台還清明的思想著什麼趕緊盤計一下寫作的計畫:一、形式不拘,二、文體不拘——須得引用他種文字亦不轉譯。讓者倘如有意思要瞭解知曉那文字是什麼意義自然會動手查動口問,否則拍攝成所謂春宮影片對所謂性無能者或三歲小孩亦起不了任何意義,或者跳讀而過亦不損缺本意,三、……慢慢再想吧。……對了,我說過要是有那麼一天終於提起筆要寫些什麼的時候,第一行是要怎麼寫的:從前從前……?話說……?哎記不得了。我的頭好疼。(現在幾點了)我的心好慌𢖷……(現在幾點了)我是要騎著那破腳踏車去淋一陣那始終停步於道路另一邊的雨水還是繼續坐著等那雨水飄移過來……那輛破腳踏車……那持槍配備整齊在過橋收費站的人已經注意我很久了——我要趕緊離開這裡。我不要被懷疑是個破壞分子——雖然我知道:橋都是自己龜裂崩斷的……我得馬上離開這裡才好。我要騎著那輛破腳踏車離開這裡——就是推著走也要離開。……現在什麼時候了?幾點了?對!對!我要寫的東西第一行就是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幾點了?所以我得一直不停的反覆唸著: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幾點了?(我怕隔了一會又要忘記)還有篇名是……是單車失竊記。
——瞎忙。
…………
且慢哪!
根本不在乎鋁製的水壺裡的水已經擺放了多少天抓著水壺口對口仰頭猛猛咕嚕的灌。龜裂的土地又何在乎淋落的雨水含有多少輻射塵——除了猛猛的吸吮。然後到浴室擦拭汗水與灰塵交泮敷塗的臉。胸襟因為猛灌水而由嘴角溢出潮濕了一片。我看著鏡子裡白底透紅的臉色十分欣悅:健康的臉色也是肺病的臉色:心扉一扇接一扇的向著鏡子的深邃處開啟……
——你說呢?我沒意見。
十二點廿八分。
然後,我用力蹭蹬幾下那駑駘般的腳踏車,卻也三兩下就衝入驚濤駭浪的車潮之中——雜貨舖離開大路不到五公尺——(海浪滔滔我不怕掌穩舵兒往前划海浪滔滔我不怕)來吧!你們這些製造噪音屁股噴吐烏煙瘴氣的傢伙,縱使你們走入辦公室之後便要那麼好似人樣的喝唱「禁止噪音」「拒抽二手菸」。來吧!你們這些坐在鐵皮之內然後恃強欺弱以大吃小橫衝直闖的傢伙。誰怕誰啊!衝啊!衝啊!雖然我連自己吆喝的聲音都聽不見,我還是要在胸臆丹田之間吶喊:我的腳踏車不見了。我的那輛寶藍色的腳踏車不見了。我——的——那——輛——只——騎——過——三——次——的——寶——藍——色——腳——踏——車——不——見——了……眼前豁然一亮,所有的建築物招牌電線桿人與大小汽車還有路面上的一切都於這瞬間變成黑白膠片的「負片」了,繼而又變成彩色膠片的「負片」然後又慢慢恢復在炙熱的陽光下由於路面的蒸氣而顯得顫顫危危。我忿怒焦急敗壞得連揮手擦拭滿頭滿臉的淋漓汗水都沒功夫,只知道抄過捷徑以便能趕上那輛(多少分鐘前照面而過的寶藍色)腳踏車。我全心全意的好像聚光燈般只注意著視線內的搜尋物——視線外管它是怎樣的情況。背後的喇叭聲似被晒瘋了狂亂撳按——可我才懶得回頭去「丟」給他們一連串的「三字經」;因為我得節省精力氣力;因為一旦發現了我的寶藍色的腳踏車,必然要奮力一躍——如西部牛仔由自己狂飇瘋奔的座騎躍過去——將那個騎著我的腳踏車的男子衝撞下來如橄欖球員的TACKLE抱住——扭倒——甚至如飛車黨將車身超越對方然後方向盤一撥,踩死煞車讓對方驚恐得(措手不及)翻滾打轉……而我的雙腳已開始覺得痠麻僵硬了……(彼——就是——一隻鳥號啾啾——喲——號到三更一半暝——找無宿——彼——彼就是什麼人哪——弄破我這個宿——喲——與我拿著不放伊干休——哪……)
Quelle heure est il?
我往額頭拍了一巴掌——去它的紅綠燈——雙腳踩蹬,手把輕輕往右邊一擺:先赴G的約會再說吧。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忘記那一年在東部聽著老獵人所說的關於石虎與猴群的故事。我想著:假如將那猴群換為人群,遇到了石虎,一定要慌亂奔竄或爭執誰應當犧牲,不待石虎的撲殺,人群便要先自相殘殺起來呢。我希望我永遠不會忘記同是那老獵人所說的:動物跟人不一樣的是當你在甲處設下陷阱捕捉到一隻你就永遠捕捉不到第二隻。而人類卻恆是踩踏前人的血肉把自己以及後來的人全都推進歷史的軋肉機,不到最後一個絕不罷休……
我把腳踏車停下來。水泥的橋欄雖然燙熱我還是伸手扶靠。橋下的芒草和雜草十分茂盛,而稍遠的地方圈養著羊群;河水依然汙濁也因久旱而逐漸乾涸且臭氣熏人欲嘔(我真的已不在乎赴約是否遲到)——在芒草叢中竟彷彿見著當時年輕的我:仰面癱躺。左手與右腳向上向下挺直;右手弓曲的放置胸上,左腳好像反寫的國音符號「ㄑ」靠在豎寫的「一」的符號——我將將要再啟程的腳踏車又停了下來:我一點也不驚訝看到自己的「死樣子」——每個人都逃不開這條路的——既然是一定得死,我就喜歡(打從何時開始難以推定)想像著自己各種不同方式的死的模樣和那種「自以為是」的滋味和感覺。當我溜一眼橋下芒草叢中的「我」我實在不喜歡「我」的那種造作的肢體語言及「我」臉上竟然還可以露出頑謔的笑容……汗流得很多——早先還撐脹肚子的涼水都已化成汗水——開始感到餓和渴。不管怎樣,想像過,感覺過死的方法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種是自己所滿意的——也許有了滿意,屍骸早已化做塵埃矣。這麼說「死亡是一種解放」則我吃的苦顯然不夠:丈量呢還是斤秤?怎樣的苦才算是真苦?怎樣的樂才算真樂?怎樣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何謂賢聖何謂癡愚何謂良善何謂劣惡何謂功成利就何謂身敗名裂……藉著水泥橋欄右手用力往前撐推;身體的重量加在左腳,然後右腳,然後左右腳循環使力——又開始前進——赴約。
「Bicycle thieves。一群小孩看著有錢人家的小孩騎著腳踏車而於心中萌生羨慕,言談中總是不忘倘若有朝一日也能夠騎著腳踏車遊逛應該是天底下最為興奮刺|激的事了。他們對於大人們也騎著腳踏車卻是一點感覺也沒有。有一天他們見著一票神色詭異慌張的大人騎著腳踏車在一處平常被警告不得走近的房舍停下,然後走入屋裡。這群小孩突然生起把腳踏車騎走的主意——因為他們從來沒騎過腳踏車以為只要跨坐上去腳踏車自己就可以滑行——一個一個摔下來;只好扛著或推著腳踏車溜走。(那時候當然沒有腳踏車失竊這回事)也許那票大人太專心辦著他們的事以致沒發現腳踏車不見了。小孩到郊外的空地或草地開始練習騎腳踏車。他們玩得高興極了開心極了。大人發現腳踏車不見了於是慌張忿怒的四處尋找——終於,他們找到了郊外遂與小孩展開一場追逐……當然大人是無法追上騎著腳踏車的小孩,但是——最後因為追逐到了一處懸崖而告結束:雙方均筋疲力竭。小孩辯稱他們絕對無意要偷腳踏車,實在是為了好玩。大人聽了商議的結果是:既然小孩喜歡騎腳踏車不如誑罰他們載上一程回到市區再作打算;因為大人們實在累慘了。於是小孩忘了疲倦而高高興興的載著大人回到市區。小孩自然也精靈得緊,一到了市區便個個棄車而逃——大人防不著這一招而摔得鼻青臉腫——大人們想想自己也是犯著差錯見不得警察,何況還另有一筆生意等著,所以趕緊跨上腳踏車離去。小孩真是懷念有著腳踏車的快活時刻。這樣得而復失於心中實在不甘,乃向警察誑稱有一夥大人搶走了他們的腳踏車。於是警察用腳踏車載著小孩又開始另一場追逐遊戲……。這是故事大綱。我決定要寫的第一篇故事:單車失竊記。
——托你的福。你呢,好不好?
「你問我不是趕著去赴一個叫G的女人的約會嗎?是的,我原是要去赴一個叫G的女人的約會但那已經是數年前的事了。這個叫G的女人那一年嫁給她的老闆然後到那所謂白種人最後的淨土主持一家海外公司……(感謝你,終於有人開腔同我說話了)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問我『為什麼』?只因為我是一個手無寸鐵囊袋裡無有分銀;既不是什麼XX也不是什麼XX(X音差而差又分有數音),所以你才有勇氣問我『為什麼』,對不對?去你的。你和我也是同一路數的啦,別裝成那麼神聖不可侵犯的模樣啦——喂,你別走啊——我向你賠不是。我跟你說抱歉:我觸犯了你的尊嚴請你千萬和*圖*書要原諒我——喂!喂……
終於,我立意不再急呼呼擠壓最後的幾絲力量趨趕前去赴約——我差不多要暈倒了。腳踏車越踩越重:蠕蠕蜿蜿——我知道過了紅綠燈轉了彎有一小段小小徙斜的路然後上橋然後……就快到了……我想通了:倘若遲到G不願等我而離去那也是自然不過的。第一、她是有工作的人怎麼可能把珍貴的時間耗在我這個沒有意義的人的身上,第二、對於沒有時間觀念的我這勿寧是一次機會教育——Time and tide wait for no man(老掉牙的笑話)——所以我非但不怪她(放我鴿子)甚且要感謝她……我真真厭煩這樣不停自問的「現在幾點了」——此一時彼一時——何時——今夕何夕等等無聊困頓疲乏也讓人神經兮兮的時間問題,正如什麼C/S/G/A/M……我今天已經找到工作了雖然月入不豐但最起碼的吃飯問題解決了——然後找一個女人——上班下班——喝幾杯老酒——看看電視——倘若有多餘的錢不妨帶著我的女人偶爾看一場電影喝一杯咖啡……人生嘛,這就是人生嘛。
也是許多年前與WH還有他的女友,我們借了兩輛摩托車到白沙彎游泳。(淡水魚丸。渡船。夕陽。觀音山。遙遠的記憶)因為看到幾個十來歲的小孩與海浪作追逐的遊戲便動起童心,教他們好玩的「逐波隨流」遊玩方法:就是稍往海裡站著,等海浪湧起,然後躍身藉著海浪向海灘衝去。我做了幾次示範要他們與我站成一列,依我的口令做動作——小孩們顯得十分開心當然我也分享了他們的快樂。然而,更「好玩」的是,我戴著的金項鍊竟因為做著「逐波隨流」的遊戲被海浪由我的脖頸間掀奪而去。當時也曾於做遊戲的範圍內,手撩腳撥,希望能在海沙裡尋回那串金項鍊(啊,我早已忘記了有錢的滋味)——搜尋了十來分鐘我便放棄了。我記得曾向WH說「我們可以裝設金屬探測器;一個假期下來應該有不少的收益呢。」我相信海灘上一定有許多金戒指項鍊什麼的(以後在國外的海灘果然見著有人這麼拿了探測器游移搜尋:不知是否也因為失金而有的同感?)以後在白沙灘及其他海水浴場也看見了小孩和大人玩著那「逐波隨流」的遊戲……我想,我的那輛寶藍色腳踏車不正和那串項鍊一樣嗎:人海茫茫,更何況同一廠牌同一形式同一顏色……
(地球滾動了多少年還是在滾動。因為它不曾停下來。假如它和我一樣停下來歇息幾秒鐘恐怕再要滾動也會有後繼無力的感慨吧!誰說休息是為了要走更長的路——但地球還是繼續滾動除非滾出了軌道——譬如我突然心臟麻痺,那時候它就完全停止了。因為它已經變成數不盡的碎石塵埃……不知ATLAS與杞人是否一般消瘦而精神錯亂?(不知WH和NN最近可好?這幾年來不知可好?在這樣受著大太陽炙烤的時候想起他們居住的地方現在已進入冬寒季節的確好玩。幾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們。記得在機場送他們我說了「歡迎你們寫信給我」其實他們和我一樣最是懶得提筆寫信了。不過他們還是寄來一張風景卡寫著「下回搬家當再奉卡告知地址。自己保重。乾杯」。我記不得收過幾次卡片或者信函就像我記不清有沒有參加他們的婚禮一樣。但不知他們有沒有孩子但不知他們在番邦教授番語教得怎麼了?我又記起一件事:有一年他們在卡片上多寫了幾行字「六月火燒埔的島上炎暑想像你必然又陷在懷念雪的鄉愁。搭飛機來。我們付錢而且供膳宿。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一切不聽不見為淨靜——你知道意思的。來吧。窗外正飄著雪。就等你來。用松枝煮雪飲酒聽那滋滋的亢奮」然後不久,好像他們寄來了機票錢——我卻拿著這筆錢在島上環繞了幾圈——而這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到底是怎麼啦?餓昏了頭還是叫太陽照晒得神志出了問題——我真是不應該與G約好見面的時候——且不管與她的關係是否接近終點——竟然想起A,就像剛才搭公車回來時看見一個上車的女人:她穿的裙子背後拉鍊不知是沒拉上或是拉鍊鬆滑了而裂開露出微微透明的三分之一的內褲有幾次想要站起來走過去告訴她——但我只是拿不定主意……有一回下雨的夜晚,我撐著傘走到公車招呼站等車,看見一個小姐淋著雨便走過去問她要不要一起遮雨。那小姐好似吃了一驚,惶恐的溜了我一眼趕忙走開站遠了。那踩在雨水滋滋漬漬的腳步聲好像連連揮打在我雙頰的耳聒子——我心裡真是難過。我忘了自己的外表模樣縱使於光天白日小姐們看了也要趕忙避開的更何況是落雨的晚上於招呼站附近就只有這樣的一男一女——這是我事後分析的原因之一而另一個原因是:太多不幸事件的發生經由報章雜誌獲悉的所做出的自然反應……G+A+鬆了拉鍊的女人+惶恐躲開的女人=歉疚+懊惱+羞愧。
——我現在不是給你電話了嗎?(我有些懊惱為什麼要給他電話我實在沒辦法和他交通簡直是隔開在兩個世界)
——開娃娃車。
給G電話:佔線。給VY電話:
太陽不會永遠炙熱的,但現在是炙熱的而且熱得幾乎可以致人於死地。我渾身上下恍若正在燃燒蒸發。水。水。水。我可以感覺草木逐漸枯萎的痛苦。水。水。沙漠。海市蜃樓——我在其中……現在幾點了?萬一遲到了G會不會等我?我這輩子從來就沒有「準時」過:不是遲到就是早到。紅燈。我趕忙將手把撥向路旁一棵未完全發育長成的榕樹下;能夠稍稍躲開一秒一分或數秒數分鐘陽光的烘烤都是好的。可是路面的熱氣由腳底浮升——腳踏車停下風也停了;靜息息的——汗水猛地由千萬個毛細孔冒湧出來……一輛黑色大禮車裡面坐著一對迎娶的新人和男女儐相。禮車內冷氣開放中。一車子的笑談聲——不知新娘走出家門時有否滴下幾點造作捨不得家人的眼淚?是否還用竹篩遮天?是否有由車窗向外扔出一把扇?大禮車上卻綁著綠竹和甘蔗——不是還要有一塊豬肉的嗎?(我記不得有否參加WH和NN的婚禮甚至之前WH和WW的婚禮)綠燈。兩隻腳好不艱難的將腳踏車踩動滑出去……只是這樣略作幾秒鐘的歇腳,何以全身的力勁好像也隨著消蝕乾涸?該不是因為那股忿怒的衝動平息之後宛如洩氣的輪胎再也難以輕易的滾動?
掛上電話。(渾身感覺好像跳傘時愈接近地面胸腔恍若要爆裂一般:腳尖才碰著地面以為可安穩著陸未料卻被降落傘拖走老遠老遠的……落到地面是一定要落下來的只是才剛剛覺得輕飄飄騰雲駕霧似地即使想讚賞眼下的景致努力擠出來的形容詞還未派上用場已經著著實實重重的落回地面……)眼前的車輛依然爭快著幾分幾秒。(時間就是金錢還是人生苦短實在不是我所能理解的。我看過這樣的交通宣傳標語:十次車禍九次快)排氣管依然排放濃黑刺鼻刺眼的黑煙。(我記得有一回大公車與小計程車因爭車道而起口舌爭吵:自然先於口頭上各佔盡阿Q的滿足然後大公車將小計程車逼擠到安全島旁停下來便拚命的猛踩油門使得烏煙一股一股竄進小計程車內——我聽到前面座位的老婦人說「不要這樣嘛司機先生」繼而喃喃自語的「奇怪了也沒人要吭一聲。」原來我就積氣滿胸口的,聽著這幾句話幾乎要爆出來:在那幾秒鐘內有許多次衝動要跑向前責罵那司機,可是又在同這幾秒鐘內考慮了幾次——算了吧:「是非常因強出頭」老祖宗不是這樣訓示的嗎?所以也陪著阿Q咬牙切齒看熱鬧。等那小計程車司機手裡拿著起子推開車門蹦起來,大公車的司機才把檔一上往前衝出去了)車過,路面的砂塵與紙屑齊飛;行人:戚施。面目。
給G電話:
——那好啊。找到工作就好了。中午我請你吃飯。
好不艱難的爬上96個階級的樓梯(是96還是69)氣喘如牛但口角卻乾燥得如七八月的沙灘……放開攀抓扶欄的右手掌沾著厚厚一層灰塵——往褲邊一拍一擦才想起這是第一百又一件的褲子已經來不及了——趕緊側扭身子用乾淨的左手揮拍幾下。左肩背著的背包由肩膀滑落。再過幾秒鐘便可以猛猛飲灌幾杯涼開水了。幾點汗水滴在水泥地上的灰塵渲染化開。挺身。仰首。金星閃爍。暈眩。鼻梁上好似掛著墨鏡。緊緊閉著眼睛。睜眼。墨鏡消失了。掏出鑰匙插入鎖孔。旋轉……(老天便是這幾秒鐘也覺得多麼多麼的漫長啊我是多麼渴望猛猛灌下幾杯涼開水喔老天——去他的那些心理分析解夢者文評影評——鑰匙象徵陽|具鎖孔是陰|戶而旋轉是交接的動作。我現在想的只是涼開水而不是冰開水甚至不敢奢望倘若有一瓶冰冰的啤酒——現在幾點!然後坐下來舒舒服服喘吐幾口氣然後赴約:一點正的約會。我必須儘量的能夠準時到達——現在幾點——雖然G早已經顯得有意拉開距離,只要這次會面的情況氣氛不錯,譬如我終於找到了工作譬如飯後或許有的熱烈纏綿——)喔!這把鑰匙是怎麼啦我已經轉了不知多少轉(激烈的纏綿動作)喔!老天開門。芝麻開門……
過了橋www.hetubook.com.com頭頂上的太陽被烏雲遮住了。空氣仍然繼續燜燒——過了橋空氣仍然繼續燜燒,可是於心頭卻逐漸清涼明朗起來……(所以說我這樣把橋+時間+原子彈或者核子彈混淆一起本來就沒有意義的——有意義的話也單單指出我的腦袋裡有些混淆不清吧。這我是不會否認的。我不是什麼名人或重要人物因此我不必隱病諱醫——然而,在這個我認為的混淆之中也應有某種頭緒的吧:橋是用來方便河兩岸的人往來溝通的當然也用來方便疏散逃難——當然很難研判造第一座橋時的意圖是為了溝通或逃難或是為了攻擊——然後人類便藉此而在「時間」之中開發演變乃有原子彈的發明可在數秒鐘之內殺毀萬萬千千千千萬的生靈,這就是人類可讚頌的文明與進化)……過了橋——心頭的鬱卒煩躁和焦慮隨著迎面吹來的一陣涼裡帶熱的風向揚起的髮梢,挺胸之後和攤開肩膀之後飛散而去。過了橋——過了橋之後我把腳踏車靠在水泥柱上然後返頭走幾步坐在水泥橋欄上點了幾次火才把菸點著——吐出的煙甚至還未飄嬝一番便被風吹散。起風的時候雲先知道。背後的來時路由眼幕向後做無限的蜿蜒伸展:灰塵。橋。大樓。敗落的古厝。圓環。圓環中央立著永遠不曾準時過的鐘碑。華洋爭豔的招牌。嶄新的轎車。穢舊的公車攤販商店電線桿紅綠燈錯落盤纏的電纜鄉野農舍。人……我的背脊弓拱如龜殼。大小汽車機車疾疾馳過揚起灰塵撲鼻而來——沉鬱的雲層向東北慢慢移去——山巒那頭應該已經落雨;灰灰濛濛;迎面駛來的汽車溼漉騎機車的有披上雨衣也有被淋溼了的……是颱風天與西北雨無關——看情勢怕不要十分鐘雨水就要潑灑過來。有颱風警報嗎?不知道。因為我看報紙只看彩色版和分類廣告欄。因為我不看電視因為我不用收音機因為我……但是,我用眼睛看周遭的人事物用耳朵聽用嘴巴問……就像現在,坐在水泥橋欄上吸著菸看雲——看颱風要來陰慘沉鬱卻又千形萬狀的雲——看雨水潑灑過山頭然後由山下道路大樓蔓延而來……看大自然一切的真想人類一切的虛偽造作。
就是因為這樣的一個人(汝則反迷矣),才要受著命運諸般的折磨吧?如是,夫復何言(你還有什麼屁要放)。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幾乎每個人都這樣說——而命運這般頑謔的對待我,一定是我自己闖惹得來的:還有什麼怨尤?(命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順民=日出而作日沒而息帝力於吾何懼哉——何懼哉?千百年來受苦受難的卻是「何懼哉」的順民哪)雖然如此,我也開始如「秦人逢氏子」——幾十分鐘之前還為著找到工作而雀躍不已(高興得好像麻雀一般跳躍不停),而在這同時,也許稍早幾十分鐘之前卻有人闖入我的住處——我現在想起來,為什麼每一次開門都是那麼輕易,只要將鑰匙插入一轉即開——什麼十三經集注與廿六史/元雜劇與王禎和的《人生歌王》/希臘四大悲劇與伍迪艾倫的電影劇本/唐人傳奇與陳映真的《山路》/柯辛斯基的《魔鬼樹》以上的各路散仙……動也沒動的卻扛走騎走那輛一個傻女人(倘若不是傻女人會送我腳踏車嗎)送我的腳踏車——原來那人得手後,還好意的將門反鎖一次:這就難怪我要汗流滿面,大氣喘不停的才將門打開……然後,現在騎著借來的破腳踏車扶著滾燙的紅綠燈鐵桿,不知該往那一條路才能「幸運」的碰上那個我正在尋找的人——為什麼,老天?這不是明明擺出架勢與我作對嗎?豈止作對!簡直要陷害我背上殺人的罪名呢。我的忿怒並沒有完全被太陽蒸發渙散了——喔!想到太陽,頭皮好像豬頭皮被置於炭火之上烤炙那豬頭皮當然不會痛但豬頭皮的細菌一定要哀爸叫母的……我是碰上紅燈。正好於這時候,腦門吹過一陣冷氣稍稍清醒過來。當然,我的難以控馭的胡思亂想也多少緩和了幾乎要衝破頭蓋頂的忿怒——這麼說,胡思亂想還是「多少」有一定的好處:因為要不是這樣分散了忿怒,恐怕不是腦血管破裂便要在車潮中沉溺而亡(照當時忿怒的情況我真會殺人的)……而現在我卻陷入:該往那一方向追去才好?或者先赴G的約會——肚子突然一陣癟縮,在汽車機車的喧囂中仍然可聽到咕咕作響——哎!
——你有時間嗎?
Kotopblй Teπepb чac?
——開娃娃車。
今何時ですか。
「雖然如此,我還是考慮了:也許等我五十歲之後——假如我能活到五十歲——我可能會拿起筆來揮灑一番的吧;像洪通像摩西祖母一樣像……一樣。當然話是這麼說了,到那時候是否還能保持頭腦清晰仍然不忘記對文字所懷有的憐憫與同情:是無辜的文字卻被拿來當作翻雲覆雨混淆黑白;吮癰舐痔以取名位甚至被當作殺人不見血的工具……所以,當我過了五十歲之後還記得如何握筆還記得如何寫字,那麼,第一段的字便要這樣寫:『自詡為萬物之靈長事實上卻比不上任何一種動物的人類,是因為他們以手上的機械工具殘殺動物甚至也殘殺同類,終了自我殘害而自詡為萬物之靈長的吧?』……
(有一種樹叫木棉樹冬天開花冬天萎墮有一種花叫杜鵑花春天開花春天萎墮有一種人叫……)
——你早就該找工作了。什麼工作?
(這是一座橋(左〕右〔)。方向上東下西或南下北上均可。如果你由下往上走,那麼「上」就是橋的這一頭,反之,你由上而下——即由東而西——則「下」就是橋的那一頭。而橋的那一頭又有左右之分;那麼「橋的那一頭」是右還是左呢,反之亦然。同樣的,所謂「許多年前」是指多少年呢?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千年也可以說成「許多年前」的吧?或謂這兩件事如何牽涉一起:橋是橋『東南西北左右』時間是時間『年月日時分秒』,果然如此:人又怎麼能區分橋頭橋尾?一般的說法是頭必然大於尾則此橋必然築造成(參考圖一),這樣的橋不知有誰見過但不能說沒見過就說不可能存在,而我說「橋的這一頭」和「橋的那一頭」縱使有人和我同一位置,所指的「方向」也不會相同的吧。我拿不準時間的年月日時分秒所以說成「許多年前」就當我說:中華民國三十四年歲次乙酉西元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美國以原子彈投炸日本廣島同年同月九日美國再度以原子彈投炸長崎,這樣就精準了嗎?投下的時分秒呢爆炸的時分秒呢而之前的研究製造試爆的年月日時分秒呢?哈!精準了又當怎麼樣?戰爭殺戮還是照常此起彼落……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找到工作了。
啊太陽,一切顏色與光明與欣懌與繁殖與善美之母。
「什麼?你問我那輛寶藍色的腳踏車不再找了嗎?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怎麼可能會有一輛寶藍色的腳踏車——坦白告訴你,就是現在我騎著的這輛破腳踏車——說不定是我路過什麼地方見著沒上鎖鍊,一時覺得好玩就跨上騎走了——(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幾點了?單車失竊記)什麼?我的工作怎麼辦?什麼工作?你有工作給我是嗎?我正在找工作(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幾點了單車)……你也和我一樣正在找工作?啐!拜託,請你不要跟我說話好嗎?我得聚精會神的記誦我要寫的——寫什麼?我怎麼知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拜託,別再跟我搭嘴了好不好……(我現在只能往前直走而且不得回頭我不想惹來破壞分子的罪名而且我只要回頭一下我知道那持槍配備整齊的人更加要確定我是破壞分子的嫌疑而趕過來雖然他也明知所有的橋都是因為偷工減料才崩斷的)」現在幾點了?
當我再度想及於車窗外瞟見的那一輛完全同一款式同一寶藍色的腳踏車時——管他是怎麼的一個好像漿糊面具的人——我匆匆的轉回浴室,三兩下——是否清潔溜溜——便沖洗完畢然後穿回掛放在椅背上的衣褲——首先想到的是趕忙下樓跑步到巷子口那家雜貨舖借用腳踏車——那雜貨舖的老闆看我慌急的模樣還當我又表演借錢的招式,他一臉十分無辜無奈的靜靜站在陰晦的糖果架後,瞧著我手舞腳蹈口沫橫飛的說完「我的故事」之後才勉為其難的說「好吧你用吧」然後在我跨上他那輛鏽烏老舊的腳踏車時丟下一句冷冷的話:我看找也是白找的啦……
啊!工作。我要用一張紙寫上密密麻麻的祢的名字貼在客廳貼在廚房貼在廁所貼在床頭隨時隨地膜拜祢讚頌祢——甚至我跟我的女人在床上翻騰時也要唸唸有詞的感激祢讚頌祢以代替高潮時的呻|吟——甚至要是我的女人有了孩子(原則上,我是不希望有孩子的因為我雖www.hetubook.com.com然蹇困貧乏但還是要堅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所以我會用一些心注意作|愛的生理安全期或者手術結紮——不過依我尊重女人的好習慣還是會先和我的女人商量討論然後……)然後以「工作」為命名,且要寫一本「家語」什麼的告訴他/她:你要以你的名字為榮。因為「工作」的意義就是賺錢賺錢的意義就是生活生活的意義就是華屋轎車醇酒性|欲……不,我或者要仿效麥克亞瑟的祈禱文「神啊請祢賦予我的孩子有分辨是非的能力讓他免於用語言或文字將黑的抹成白將白的塗成黑的自取其辱的陰影籠罩神啊請祢賦予我的孩子有不為當大小官而用語言或文字阿諛諂媚搖尾乞憐的羞恥心……」
——還活著(因為活著當然也是在做夢)。我找到工作了。
幾點了?肚子咕㖨咕㖨叫著——整個腦袋就好像只有這個問題最切身實在:民以食為天——當然這一「食」字概括口腹上下之慾。早上吃了什麼沒有?應該有的。出來應徵工作一定看過報紙的人事欄;買報紙一定買了飯糰或其他早點,那麼,早上是吃過了。可是現在聽著咕㖨咕㖨的聲音,兩隻腳也受著影響而發軟起來;雙臂頹掛;額頭背脊開始又冒著冷汗:竟而路面踩著也棉絮似地好不費力啊……這樣的身體這樣的體力:真害怕突然吹來一陣強風。學校的灰黑圍牆變得刺眼那原來是一長列的腳踏車現在只剩零零落落的幾輛。頭頂上的陽光頑謔的加熱炙烤;肩上的帆布背包壓得肩胛痠麻……(我看你沒有一次不背著這玩意兒;到底裡面裝些什麼?A說著由我肩上拿去背包打開搜查一番。我還以為裝著什麼貴重財物呢:筆記本、皮夾子——哈!裡面一張鈔票也沒有——有啦,當票兩張——《新約全書》一本、《人生採訪》——這是誰寫的?)走幾步路,雙手便要忙著不停的擦拭汗水及把背包左肩右肩換來轉去——那公車的招呼站怎地變得遙遠難抵……多麼想吃一碗陽春麵:那熱熱的湯和熱軟軟香噴噴的麵條——我閉起眼睛猛吞幾次口水想像享受著那樣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麵胃囊卻幾次縮擠而湧上酸苦……多麼想坐下來:今天早上走了不少的路也流了不少的汗,又加上那樣一陣子的興奮,一個飯糰能製得多少「卡路里」——如何能支持得住哪。只是想著待一會便可以有一頓豐盛的午餐和咖啡,只好忍著且捏緊鼻子移開視線走過圍坐幾個國中生和工人的路邊攤——省下十元。沒問題的,一定可以堪得:飢餓和性|欲在某一方面是一樣的,忍著點便會過去——雖然還會再度侵襲,擰弄得你心神不安,四肢發軟,冷汗直冒……
——我問了WH幾次有沒有你的消息,他說沒有。最近怎麼樣?是不是還在做夢?
給WH電話:
——小錢啦,幾個「圈圈」啦。跑到那裡去了連個電話也捨不得呀!
(而我只是於腰際披掛了浴巾就由階梯躍跳到二樓房東太太的門口撳按門鈴敲門。我要問她有沒有注意到任何一個陌生行動鬼祟的男子上樓或聽到樓梯間的碰撞聲——扛著腳踏車下樓除非很小心翼翼的否則難免會碰上牆壁和扶欄的聲音——我根本沒注意想到自己這種狼狽與不成體統的模樣出現在一個那麼善良的女性面前是一種褻瀆。我按門鈴敲門好久好久都沒有聽到任何人的應聲。我想像著房東太太出現時我和她的對話和當她聽著我急急說出我的腳踏車不見了她會如何的於臉上擠出怎樣驚訝的表情或者會說她以為是我要騎腳踏車出去散散心所以才沒開門看個究竟。因為她不願有事沒事便出現在我的面前。我說她是個善良的婦人因為她不願讓我感到她是暗示我的房租已經幾個月沒付了。而房東太太始終沒有出現。我——突——然——想——起——「她幾個月以前帶著兩個小孩到國外和一個老華僑結婚了」。她是一個善良的婦人。她說我可以長期免費的居住她的房子但有一項要求就是必須保持房子的乾淨因為她不相信別的房客此外房子空著容易敗壞而我是一個值得信賴的房客而她一時也不準備賣掉這棟房子。)
——真三八。好啦,不說啦。
(你恨我嗎?)(我這輩子從來沒恨過別個人。真的,我恨過我自己。恨我自己為什麼不能好好愛一個人。為什麼不能同一般人安分守己心無旁騖的上班下班。為什麼不能同一般人有個女人結婚——愛不愛是另一回事——然後養兒育女——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我討厭狗:因為牠是動物。我第一次知道有「狗」這名字的動物時被嚇壞了。我討厭蛇:理由和狗一樣。)(你恨我嗎?)(我為什麼要恨你?我愛所有的人類除了我自己。我這輩子從來沒恨過別個人真的,我只恨我自己。我討厭蒼蠅我討厭蚊子——我現在最最討厭的就是蟑螂。因為有一天晚上我好不容易才入睡之後一隻小蟑螂鑽進我的耳朵裡把我嚇壞了:我想著我竟然要被一隻我從來不曾動心傷害的小蟑螂謀殺——牠一定會要穿破耳膜然後爬上腦袋!我幾乎被嚇死了所以我好討厭蟑螂。因為那天蟑螂跑到耳朵裡「我真的,被嚇壞了我拿了當時身上僅有的四百元盤算,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找一家廿四小時,開放的醫院解救,我這條不甘心被蟑螂謀害的性命老天,垂憐我用了三百五十元拯救了這條性命然後,用廿四元買一包棉絮好長,好長一段時間入睡前我總是用棉絮塞,住耳朵」——)(你恨我嗎?)(我為什麼要恨你呢我應該,感謝你帶給我幾個月我,這輩子說起來可算是頂快樂的時光。)(你恨我嗎?)(不我,不恨你我不但不恨你而且還,要敬佩你——你說你從小就立下志願要,嫁一個開雜貨舖的人雖然,現在嫁給開超級市場的人其實,雜貨舖是從前的名稱超級市場是外,來的名稱是一樣的——譬如從前是和許多個男友作,愛現在只和丈夫一個作,愛罷了——我沒有惡意我從來就,認為「為什麼男人可以這樣做女人就不可以」只是,我個人也有看法是為對方保持所謂的貞,潔——也就是所謂寧娶娼妓當妻子也不願娶是妻子當,娼妓的貞潔所謂男女朋友也,是一樣這就是,義這就是愛這就是……)(你恨我嗎?)(不!)
紅燈轉綠燈。可以直走——然後還是有許多的十字路和巷子——可以右轉:然後還是有許多的十字路和巷子——當然也可以左轉:情形還是一樣;縱使往後折回去,也還是有許多十字路和巷子:有十字路便有紅綠燈……這樣扶靠著紅綠燈的鐵桿,手掌已經麻木而不覺得有初時的炙燙。幾個摩托車騎士經過我身旁時還回頭溜我一眼,好像我是一隻怪異的動物。是的,我是一隻動物。我是一隻由草原由山地蹓躂著遂迷失於城市的動物。我不知該向右轉呢:大約十分鐘之後就可以抵達那家餐廳與G見面;我可以有一頓對我而言是豐盛的午餐——直走或是向左轉:繼續追尋被「騎走」的腳踏車?當然,繞轉幾條路幾條巷子仍然可以到那家餐廳和G見面。而我現在卻拿不定主意。我的腦袋正好像於路邊見到的「一輛玩具車於四方形的板子上作四面八方不停的繞轉」——看過許多次卻從來沒有一次停下腳步看仔細或詢問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玩具車始終不會衝出那小板子;我也不曾用過一絲絲的思想探究那是怎麼個原理——又好像小時候見著螞蟻兵團圍剿蚱蜢或蚯蚓或是什麼昆蟲,偶爾也頑謔的以細竹枝或草莖對那螞蟻兵團撩撥一下,頓時螞蟻就四散五竄的情形一樣……我現在才能確切的體會到港仔阿P何以會那樣揮拳跺腳,繼而左手插腰右手突著食指伸向天空,忿怒猛戳且把「丟」咬牙切齒的拉長再拉長……今天怎麼啦?好像於不久前看到學校圍牆外長排的腳踏車竟莫名的想起十數年前阿P「丟」掉腳踏車的情形。這不是沒道理的:說不定就在那段時間內,我的腳踏車被人由陽台扛走了——猶記得那「單車失竊記」隔後幾天,也是早上,我在二樓宿舍的窗口看著阿P不知從那棟宿舍拆回來的車架,正一臉頑皮的笑容拼裝著他僅存的兩隻車輪……不知阿P現在怎麼了:畢業後回香港再到倫敦還有書信連絡——每次都是他埋怨我連幾塊錢的郵票也捨不得的時候,我才勉為其難的回他一封信。他當然知道我實在很懶得寫信。後來我在漢堡本來想給他一個驚喜,卻沒料得他已經轉移陣地到亞美利加的什麼地方:我把那分驚喜合著大杯的黑啤酒灌到肚子裡,從此失去消息。
腳踏車嘰嘰𠵣𠵣,我呼呼的喘氣。才使用了十幾年的橋已經呈現髒穢敗壞。橋旁的公寓經過十幾年也髒穢敗壞——曾經住於其中樓房的友人有討厭官員的自己卻當了官;有討厭生意人的當了總經理;有討厭結婚的結了婚離了婚又結了婚……而橋的那一頭於小山丘後面的公寓有一間曾經和R注滿笑聲沾了淚痕的閣樓如今不知還另搬演著怎樣的一段戲曲……每條路每條河每座橋每棟樓房(屋內的桌椅器皿與床)每盞路燈……都點點滴滴記錄下每一段悲歡離合善美醜陋真實虛偽……然而,所謂人的這種動物卻還是自以為天不知地不曉的大言不慚的吹噓與改竄——可悲(亦或可喜)的是:每條街每條路每座橋每棟樓房……皆緘默不語……
幾點了?離開幼稚園時興奮得忘了再看一眼掛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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