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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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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四

第二章

拴柱很嚮往那口大刀,不知是不是關二爺的,似乎沒聽說關二爺下過關東。關二爺是神,也許神遊扶餘國時,把刀忘在那裡了。
「城牆不高嗎?」拴柱問大妮,在拴柱心目中,任何城牆高過城內的屋脊。
騾子挨了打,走起來,出了市場。大妮把鞭子交給拴柱。拴柱現在自然了些,為了洗刷剛才窩囊樣兒,故意手腕一振,鞭子在騾子耳朵附近打了個脆響。驢子開始小跑,掛在脖子上的串鈴,發出「嘩啷,嘩啷」的聲音。
大妮伸手,為拴柱掖了掖腿上的毯子。指指路旁孤零零、像個城門樓子的建築物說:
「誰使小心眼?」拴柱反問。
「韓家燒鍋」東主韓大麻子韓最墀,是一個了不起的山東人,他擁有十二個「燒鍋」,分佈在附近九個縣,每個燒鍋都用工人百餘口子以上,當地人都飲用他造的酒。單單扶餘縣街上,「增盛興」「增盛茂」「增盛永」等都是他的字號。
「你呢?」大妮很鄭重的問他。
「我——我不知道,」他一想這樣說太差勁:「我聽表舅的。」
扶餘原來的名字叫「夫餘」,由漢到晉為「扶餘國」,被前燕滅亡,設置了「扶餘府」。在金代的時候為「蒲與路」,到了明朝在該地設置「福餘衛」,「衛」類似今天軍政合一的戰區,現在的昌圖、洮南及科爾沁諸旗,都歸其管轄。不管是「蒲與」、「福餘」都是「扶餘」的音譯。
大騾子有時慢下來,拴柱除了鞭打脆響帶有恐嚇意味外,有時用鞭梢也掠騾子的臀部。騾子似乎知道遇到了行家,不敢偷懶。
「走哇!」
擺「貨郎」攤子大多是山東濰縣一帶的人,他們雖然一口「二哥哥(發果果音)」怪腔,卻有一副專門對付女顧客的好脾氣,能言善道連帶愛發誓的嘴。他的貨色全是天下第一。他的價錢無一不貼老本。
已是歲尾年近了。
趙大嬸居然嘆了一口氣,大妮的臉上卻充滿了喜悅。
「別看澡塘子和理髮館,我爹活著的時候常說,在關東那是湖北廣濟人的天下。凡是大城裡第一流澡塘和理髮館都是他們開的,過去爹一個把兄弟便是理髮館夥計,每次到我家玩,他說話『你家』『你家』一句我也不懂。嘻!嘻!」大妮想起過去,笑起來。
「是不是澡塘子裡跑堂和剃頭匠?」拴柱記得家鄉人,對這兩行叫做學「手藝」。
她掀開棉囤子,在棉囤裡面口袋中摸出一堆爛票子,沾著口水數了又數。然後交給大妮:
「放心,我不會在妳店裡吃閒飯……」
「嗨!上來!」
「不中,」拴柱的頭搖得像個「貨郎鼓」:「我一個大字也不識。」
現在總算可以離開年貨市場,把大包小包放在「簸籮」裡用繩子綑好,兩人坐上去,回程時經過「福餘戲院」,戲院臨著大街,門口貼了紅紅綠綠的戲報。日場是筱白玉霜的全本「杜十娘」。夜場「警世鐘」,裡面傳出琴聲。
不知大妮是吃了虧還是佔了便宜,夾著用破報紙包的一大堆東西,笑嘻嘻的離開貨郎市。
「我也不大懂,」她也謙虛起來:「不過,都是聽老鄉親們說起,想發家有三條正路。」
「嗨!你會趕大車吧?」
「沒有啊!」大妮又閃動著那清麗的大眼,像沒事兒似的。
「你看過『警世鐘』嗎?」大妮問拴柱。
大妮雖然生長在關東,仍是一口麻縣腔,一張嘴便被貨郎給套上了。
小夥計拿了一長截子粗木桿根製的「爬犂」鞭子,牽著牲口。大妮突然回頭問穿了大皮襖的拴柱:
十冬臘月出門,夠冷也夠受的。心疼孩子的趙大嬸不想讓他們搭乘「車老闆子」們回程空車。那上面沒舖沒蓋凍死人。還有辦完年貨回來時,坐在麻袋疊得高高的大車上,太危https://www.hetubook.com.com險。
等大妮把東西批評了一陣子,買好了,算賬的時候,同樣的獅子大張口,還故意的說:
拴柱老老實實的回答,他心裡沒有別的打算,只知道賺錢買地,奉養老娘。
連拴柱自己都弄不清楚,為啥硬邦邦的冒出這麼一句。大妮回過頭來了,臉上平常那副爽朗的神情不見了,代之是一臉陰霾:
拴柱搖搖頭,他看過大戲,梆子腔,還有琴書,就是沒聽過蹦蹦戲。大妮的身子向他挨近了些,像「說古」似的說起來:
「那不是城牆,是沙堆。到了夏天你就知道了,風一吹,眼睛都張不開,每人都得帶風鏡。沙被吹來吹去,越積越多。」
大妮又笑了,拴柱也跟著笑起來。
「算啦吧,活像『驢屎蛋子上面一層霜』。」
漸漸的年意也潛入來自山東人的腦際,走遍天下,什麼都會忘,就是無法忘記純農村社會風味的年。
「娘,」大妮捺過去,半撒嬌,半說理:「我和拴柱坐在上面,這位大哥趕著牲口走。走得又慢,我們心裡也不好過,娘你就叫拴柱趕吧。」
「更不是,」不知大妮為啥今天那麼愛笑,笑得彎了腰,不住的用手捶蓋在毛毯下的腿:「我指當廚子。在關東白俄開的西餐館,做『羅宋』大菜的師傅,都是咱們同鄉。非但全關東,還有些人到俄羅斯,什麼莫斯科也有。那種洋館子的大師傅也很賺錢。」
最後她想到要拴柱和大妮去扶餘縣辦年,那裡是個縣城不像本地是個車站和蒙旗。
大妮看他傻兮兮的樣兒,催得更急。拴柱只有搖了搖鞭子,大騾子站在那裡動也沒動。趙宗之和附近鄰居看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大妮掛不住了,搶過鞭,照騾子屁股就是一下子。可惜她不會使用鞭子,打在屁股上的不是鞭梢,而是鞭子桿。
「走吧,路上小心,早點回來。」
大妮得了便宜賣乖,拴柱孩子氣上來了,有點不服:
這時騾子拉著「爬犂」,正往江邊的下坡走,拴柱忙用鞭子桿撐住,怕很快的溜下去。
「要買的都記住了嗎?」
「車老闆子」兩腳踏著車轅槓,很威風的揮動鞭子,趕得騾馬飛跑。跟車的二把手,則坐在疊得高高的麻袋上,圍著破毯和蔴袋禦風。每架車的「車老闆子」都很神氣,雖然裝車卸車,和二把手同樣的扛麻袋,上下橋板。可是等收車時,餵牲口,收拾車都是二把手的事。
「噢!」大妮細聲細氣拖得長長的,真是閨女像娘,那一聲完全得自趙大嬸的習慣:「我知道了,看不出你這男人也是個小心眼。」
「好了!」
「開春以後,你怎麼辦?」大妮眼睛望著雪野。
「你是不是想在煎餅舖待一輩子?」
拴柱很聽話的上了「爬犂」,卻離大妮有半尺遠。大妮也給他蓋了毛毯。
到了運木材的時候,滿江都是長達數里的大木排,木排上搭了小屋,工人就住在上面食宿。木排在江水中流得很快。
大大的薄薄的嘴唇片子,述說起來如同連環槍。拴柱從沒見大妮說得這麼多話,誰知一打開話匣子還真夠人受的。他發怔了,逼得脖子粗得像大腿,不知道說什麼大妮才不生氣。
現在拴柱懂了,大妮是一片好心。把人家的好心想歪了真有點對不起人,他誠心誠意的問:
拴拄趕著「爬犂」跟著別的大車下了斜坡,騾子拉著「爬犂」踏上冰封的松花江。
趙大嬸放下手中的菜刀,再對女兒端詳了一陣子,也認為挺不錯的了,活像自己年輕時的模樣。想當年老頭子從沒有說過自己不好看,只是臉上粉搽得太多的時候,總愛說:
「娘!」大妮對忙碌的母親說:「我要走了!」
陳麻子接到信第二天便https://m.hetubook.com.com派了個小夥子,在大清早趕來了「爬犂」,從外型看,「爬犂」活像個低矮的小床,下面有兩條前頭上翹的圓滑的拖木,有的包鐵皮,有的只用堅硬木料。套上牲口,在雪地或冰上行走,比大車還要平穩、快速。
「哼!是妳先拿話惹我!」
大妮又下了第二道命令,拴柱子趕過大車,坐在「爬犂」上與坐在車前轅上,沒有啥不同。只是挺不自在,大妮不是一車麥稭。尤其那一雙眼,活像兩把「電棒子」,照得人心頭發暈。
真嘔人啊,現在想聽嘔人話都聽不見了。
「這話對,你最少也得唸幾年私塾。」大妮很在行的點點頭:「另外一樁,便是學『手藝』。」
現在他們趕到年貨市,年貨市外面全是擁擠的大車和「爬犂」,四鄉的人都趕到這幾天來辦年貨。
包餃子之外便是豆沙包,還有紅雲豆年糕,蒸了出來,半截子金黃,半截子鮮紅,非常好看。
「都是跑關東,『撞穿』『逃荒』的人啦,大妹子你鬆鬆手,再加一丁丁。」
趙宗之明白趙大嬸的用心,他不聲不響託人帶信到柳樹屯大嬸的乾親家,找陳麻子,要他著夥計趕架「爬犂」來。
「你不必去了!」大妮吩咐小夥計。
「那是老爺廟,相當大。其中有一把大刀,數十斤重,是從沙堆裡被風吹出來的,現在用木架子架了起來。這座廟也被沙埋起來過,現在還有半截子在沙子裡。」
如今女兒大了,但願一切像天天想的,有個好結局。
這時已過中午,兩人肚子都餓得吱吱叫,經過好幾個包子舖,都沒有人開口,他們都認為理應回家吃晌午飯。
拴柱記得娘常說:「狐仙心胸不寬,招惹不起。」牠能把富有人家弄窮,也會使窮人家變富。可是他母親供奉了一輩子狐仙,並沒有在深更半夜,送來炕頭上一大堆元寶,大妮看他停下手中搖晃的鞭子,似乎在想心事:
「那怎麼行,」趙大嬸不同意:「到了城裡,車多,人多,我不放心。」
女孩子買別的東西乾脆,選自用的東西卻嚕囌,不管東西好壞,一上去隔著玻璃櫥便「喲!啊喲!」的直撇嘴,彷彿踩了一腳牛屎。
「爬犂」出了街頭,公路兩旁的樹木都是乾枝椏,四野都是積雪,路上大膠皮輪子車輛不少,都是拉糧食的大車。
現在是封江的時節,渡口岸上有很多底朝天覆了雪的小船。兩間木板房子,過去是輪渡站房,現在也關了門。碼頭,除了江灘寬闊和連著公路外,看出與別的江邊沒有什麼不同。
扶餘是松花江江運的中心點,小火輪往上游可以通大賚,往下游可以通大火輪到哈爾濱,上游的巨型木材像松、杉、榆、槐等多集中到這裡運出。
離麵粉公司不遠,像是一座大廟。大妮指了指說:
在微黑的臉上塗上一層粉,又學時髦在兩腮上抹一片杏黃色胭脂,嘴上塗了口紅,只是眉毛太濃無法修飾和描畫,「算了。」大妮想:「已經不帶土氣了。」
「貨郎市」裡都是大姑娘小媳婦。像拴柱這種傻小子隨在女子後面卻很少。拴柱子想回到「爬犂」邊,大妮不許,他只有跟著在女人窩裡擠。
松花江盛產白魚,一年能捕獲千餘萬斤,從前是撿好的進貢給皇上。
「我去開荒。」拴柱毫不遲疑的回答,這是他想了很久的,而且那兩條路,他知道不適合自己。
經過她細細的思索,今年得像個樣兒。第一老頭子死了已滿三年,可以請個不掛孝彩色的灶王爺。第二拴柱來了——別看身材高,還是個半大小子——第一次離家,難免在大卅晚上想他娘。如果吃得穿得好些,也許會沖淡不少思家的哀傷。
「妳看我幹啥好呢?」
「傻閨女,妳那裡知道娘的心和*圖*書啊!」
冰面上除了行駛皮輪綑了鐵鍊的大車之外,還有許多「橇子」在他們的身邊飛馳而過。「橇子」要比「爬犂」低矮小巧得多,前面坐人,後面一人站立,用裝了尖鐵的木桿子撐著在冰上行走。
「這是譬仿嘛,別氣。」大妮開始溫和起來:「我問你,完全是好意。我看過我爹,也看過我叔叔。我爹到關東來,老老實實開煎餅舖,一開幾十年,沒發財,也沒改行,在山東老家也沒買宅子置地。我叔叔呢,能幹,東一頭,西一頭,沒有常性。到老來也沒剩下一個子兒。到了關東得出勞力受罪,總也有個指望,我問你,就是這個意思。」
這幾句恭維話,大妮聽著舒服透了。因為出自男人嘴中,出自拴柱嘴中,代表了誠意。而且長了十六、七歲,從沒有人問過她和重視過她的意思。
「聽妳的話,對種地不外行嗎?」
「沒——沒有!」拴柱子總算擠出了一句。
大嬸只好同意了,再三叮囑大妮,似乎大妮比拴柱大幾個月,等於大幾十歲。不過她在內心中很嘀咕趙宗之所說的那幾句話,她不希望男人翅膀太硬,飛得太遠。就像死去的老伴,雖然開了半輩子煎餅舖沒有大出息,但一家團團圓圓比天天大魚大肉塞肚子強。
「『警世鐘』就是一個有錢的年輕人,在壞地方認識一個壞女人,這個女人天天騙他的錢不算,還用一綹頭髮說是從自己頭上剪下來的,來交換年輕人的牙齒,表示『非君不嫁』。年輕人很感動,就用錘子敲下一隻牙齒給她。後來那個年輕人,把從家中帶出來的錢弄光了,壞女人趕他走。年輕人又氣又難過,向女人討還『訂終身』的那顆牙齒,女人從櫃子裡拿出一個籤子,裡面有一百多顆牙齒,都是被騙的男人敲下來的,要他自己選。年輕人更加生氣,把一綹頭髮丟給她,壞女人笑了笑說:『不要還了,這些是從馬尾巴上剪下來的,要是碰到客人,真的剪頭髮,早已變成禿子了。』」大妮說完了,又一本正經的問拴柱:「你聽懂了沒有?」
大妮伸出三個指頭,手上帶紅毛線結的手套,拴柱子很留心的聽她說下去:
趙大嬸看「爬犂」一來,非常高興。先張羅小夥計吃早飯,接著搬出羊皮褥子、被子、毛毯舖在「爬犂」上,就怕兩個孩子凍著。
「還有,看見好吃的,買點給拴柱吃。還有,別忘了買布給他做袍子,還有選個上等的『三大扇』帽子,還有……」
大妮先上了「爬犂」,用毛毯把腿蓋好,拴柱子想牽了牲口走路。
「走吧!」
這時拴柱趕著「爬犂」爬上斜坡,便到了扶餘縣城,房舍、街道比起郭爾羅斯前旗整齊和規模大多了。
從話尾聽趙大嬸是不送他們了,誰知卻跟了出來,趙宗之已經把筐筐籮籮在「爬犂」上拴好。
大妮買過了酒,又同拴柱到「萬源祥」買布,在大妮小包袱中帶了尺,這是娘兒們買布的習慣。這怕尺小或尺寸不足吃了虧。但大妮在「萬源祥」沒有把尺拿出來。因為「祥」字號是金招牌,歷代傳下來的規矩生意。
「怎會呢?」大妮也認真起來:「誰不知道這是闖關東的老規矩,親朋好友還有同鄉,只要投奔了來都得照應。關東吃的不困難,住個三年五年,沒人說半句閒話。還有那些單身漢,開春出去創業,冬天沒有窩舖,還可以回到老鄉親家。開荒的,先替同鄉大糧戶幹活,有空的時候,在東家地邊上開片荒,東家也不會不高興。多少人就這樣地皮越開越大,自己蓋了房子,弄了牲口發了家。」大妮說到這裡,一陣冷風嗆得她咳嗽了一陣子,又接著說:「這些事,你一定聽人家說過。我們也是來自老山東,不是大山北,不會單獨破壞這和圖書個規矩。再說,你每天起五更爬半夜忙裡忙外,也沒白端我家的飯盌,何必紅眉毛綠眼睛的使狠,發的那門子邪氣嘛?」
當地人一過臘八,大姑娘、小媳婦便炕上炕下開始忙年。到了小年前後,更貪黑熬夜包餃子。
很少出門的大妮,更加高興,搬出梳頭匣子,躲在木隔扇後面打扮起來。
「這是狐仙廟,靈得很,那天我帶你去燒香許願。」
進了扶餘縣正大街,大妮指指點點要拴柱把「爬犂」趕到「韓家燒鍋」,她要先給叔叔買幾斤「二胡蘆頭」。
「你這是啥意思,那點惹了你啦?是誰趕你走,是啥地方對不住你啦。一出門便橫鼻子豎眼睛欺侮人,看你挺老實的,誰知是個黑心鬼……」
「你不該罵我狗。」
又是一大陣子數落,拴柱弄不清,彷彿大妮一張嘴,自己便缺理,理都教大妮給佔完了。
「第一是『開荒』,下個八、九、十年功夫,可以變成『大糧戶』,還有便是『學買賣』,到大買賣家不管是『糧棧』,還是『燒鍋』當小學徙,起早晚睡,伺候大夥計、三掌櫃、二掌櫃,挨打受氣,三年屁股不能靠凳子,出徒後當夥計。然後大夥計、三掌櫃、二掌櫃、大掌櫃,往上熬。就是自己不開家買賣,當了大掌櫃一輩子也夠吃夠用。年底分花紅,也能回家置產業。別小看山東人笨,關東最大買賣『玉合順』『祥字號』都是老鄉們開的。我看你還是去學買賣吧!」
她一切打扮妥當,並沒有立即出來,仍站在隔扇後面,大聲喊:
「會。」
「娘,我真走啦!」
「那為啥拿話來堵人?」
「大妹子,」不知是輕浮還是親切:「『親不親家鄉人,美不美泉中水』,你要啥拿啥,錢隨便給。」
「看戲的人少,園子也小。這裡園大,也生了爐子。」
豬是自己餵的。酸菜是自己種的白菜醃的。另外便是用土豆子換來的粉條,用黃豆換來的幾十板凍豆腐,拿酸菜凍豆腐燉肉和粉條。
江面很寬,上面同樣的一層雪,當中由車輛壓出一條寬寬的馬道。在江邊上便清清楚楚的看見扶餘縣的房頂,靠江邊有兩所建築物特別高大,一是孫家「火磨」煙囪和四層大樓,樓正中白底黑字寫著「民國十三年建」。
對於狐仙,拴柱由內心中敬畏。在家鄉他娘最信奉狐仙,也曾看見狐仙發威,把他鄰居新煮好的一鍋粥,放進驢屎蛋子。也見過三姑被狐狸附了體下神,又唱又哭又叫的。
「妳說的學『手藝』是當木匠嗎?」
拴柱知道大妮是喊他,自進了趙家煎餅鋪這一個多月,他已由「拴柱」被大妮改名叫「嗨!」
「我不知道。」
大嬸還在遲疑著,趙宗之卻從夥計手中把鞭子接過來:
經過帽攤子,她選了一頂栗色的「三片瓦」皮帽子,要拴柱戴上試一試,拴柱一試很合適。大妮卻不滿意,又選了頂黑色的,又換了頂「土耳其」,換來換去還是選了第一頂。大妮打開小手絹付錢的時候,拴柱感覺到彆扭,一個大小子買東西由大閨女給錢,有點不體面。要是換了大表妗子或者二表舅便不同。
賣爆竹的把長鞭炮都放在「簸蘿」裡,「簸籮」直徑有六尺多,鞭炮在「簸籮」盤了三四圈,放起來足足有一個多鐘頭。他們買了爆竹、香燭、掛錢一切齊全。女孩子總忘不了「貨郎市」選香粉、梳子和花線。
「妳趕我走!」
大妮領著拴柱帶了麻袋擠進市場,按照趙大嬸吩咐,遇到就買。麻袋裝滿了送到「爬犂」邊,倒在「簸蘿裡」,再回到市場,雖然沒人看守,也不會遭遇順手牽羊。
然後她又換衣服,紫色閃光緞袍,再穿上爹在世買的那件黑呢皮領子大衣,腳上是半高筒翻毛口皮靴。然後對著梳頭匣子上的鏡子照了又照。可惜匣子https://m.hetubook.com.com上的鏡子太小,無法照出全身,真有點喪氣。
女人有種磨菇勁,他們的磨菇勁兒更足。臉皮兒薄的女孩子,三言兩語,生意便成交。妳買一樣,他推薦幾十樣。結果小手帕包的錢光了,換來的是幾絡絲線、小鏡子、小梳子、小瓶花露水、小手絹……一大堆的小零碎。
餃子有兩種,一是酸菜豬肉,一是大白菜豬肉餡。把包好了的擺在麥稭「蓋連」上,送到院子裡去凍。不到半個時辰,凍得像石頭蛋子。然後倒在專裝食物足有四尺高的大缸裡。有錢和僱用夥計多的人家,要包五六缸,足夠由年卅吃到二月二。
「就叫拴柱趕吧,小孩子要多歷練,要不然翅膀硬不起來。」接著他又指了指鞭子:「雪溝、冰溝,『爬犂』跑得快,要停的時候,先得用鞭桿撐住,省得碰了騾子腿。」
附近還有一大群人捕魚,他們先在江上鑿「冰眼」,然後下網,網有三里多長,每隔十餘尺便鑿一個「冰眼」,做為理網之用。收網的時候,要用四十多匹馬拉,這一網魚經過自然冰凍以後,足可以裝七八火車廂。
「娘,」大妮故意翹起嘴巴:「妳就只知道給拴柱買這買那!」
市場裡年貨堆積如山,辦貨的人則如同搶購。很少講價還價,第一是身上有錢不在乎。第二,買齊了早些回家,路遠,滿地是雪,夜來容易迷路。
「嗨!你要許個啥願?」
大妮說完了,拴柱子開始沉思,現在他已明白,山東人在關東各行各業都有,只有這一條是正途。
「爬犂」上套了頭棗紅色大騾子,很有精神的站在寒風裡,不過牠的鼻子上邊,已結了一片霜。
「當然,我爹是莊稼漢,叔叔雖當過私塾先生還是莊稼漢。過去他兄弟倆談起來,什麼『二月二龍抬頭』『六月六看穀秀』……這些莊稼經在關東一點也沒有用,哈!哈!」
一場拉鋸戰,費去了兩頓飯的功夫,拴柱早已等得不耐煩了,恨不得把那個嘻皮賴臉的黑小子踢兩腳。
有些車老闆子認識大妮和拴柱,向他們搖手打招呼。如果他們不出聲,大妮和拴柱也不知道他們是那一位。因為他們穿了厚棉褲,老羊皮襖,戴了埋頭蓋臉的大皮帽子,外面還包了厚手巾,根本看不清那張臉。
他有些生氣,噘起嘴不出聲。
大妮又問,拴柱聽得出那聲調有些冷。再笨的人,也感覺到不舒服。
「每年我都到扶餘幾趟,這公路兩旁都是一人多高的茅草。在江邊上才有人懇地,種莊稼、種菜。聽說八狼屯那邊大開荒,我看來年開春,你著叔叔送你去,有土就有財。這裡雪水足,雖然江邊沙多,不妨礙,也不怕旱和澇,種下去就有收成。」
大妮用手一指雪封的郊野,一望無邊的「松北平原」。
「我不懂啊,真不懂,妳生在關東,在關東長大就比我強。」
「那要你自己打算了。」
很早,趙大嬸便計劃要辦年了,總是煎餅舖裡忙,她和趙宗之都走不開。
「——」大妮也有愛數錢的癮,不是不相信娘,一張張也數起來。
「噢!」拴柱子裝著懂了,其實他從未見過沙土會把房屋給埋起來。
「為啥前郭旗的戲園冬天不唱?」拴柱問。
「當然嘍,你身強力壯有本錢,是瞧不起我們這一家子。可是我們這家子也沒虧待你。你摸摸良心看,是娘還是二叔說過你,還是打過你,嗯!」
「嗨,你好了沒有?」
「雖然行行出狀元,就像你住過的長春王家,他們是替白俄烤麵包,然後當經理,自己再養牛,蓋房子出租漸漸白手成家,開了幾家奶糖工廠。不過,這是少數,還是你想得對,開荒,你看!」
在笑聲中,「爬犂」到了江邊渡口。
「剛剛,我問你是不是在煎餅舖待一輩子。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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