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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玉生前，他曾看見過，兩人親親熱熱，好得只恨多生了一個腦袋。王大玉當了大夥計，那幾個錢也都給了小媳婦，打扮得花枝招展。當時也曾耽心，怕「土包子開花」沒法收拾。日子久了，看了看小媳婦仍守著家鄉規矩，很少拋頭露面，甚至「落子館」也沒去過。

「我，我——」不知是經過冷風吹，還是酒意越來越濃，王二虎的舌頭，有點不太聽喚：「我有幾句話，說完就走。」

在老家，那個結髮的黃臉婆娘，像下小豬似的給他生了一大窩子，男男女女九個。那個最容易隆起的肚子，一個月有一個月的變化。

王小五的老丈人，很喜歡王二虎這種性兒。過去為運糧車結賬，常打交道。王二虎向來乾脆，幹的是出力活，但不沾別人便宜，骨頭硬得像鋼樑。

如今，不過是八個月的光景，變成這樣子。

——那肚子絕不是王大玉的種。

現在，王小五的父母不在關東，王二虎便是家長，如今成了親家，一興奮忍不住要多喝幾盅。

席終人散了，他東倒西歪，被扶上了自己店裡的馬車，要車伕二馬虎趕到王大玉的媳婦家。

最高興的人物當中，除了新郎，便是王二虎了。他是王家的大當家，雖然輩份不高，因自然形勢所趨，等於是在前郭旗姓王的族長。所缺的只有馬車店，少個王家祠堂。

老丈人是糧棧的賬房，喜筵就近設在糧棧裡。有寬大的房舍。有手藝好的大師傅。

他用手敲臨街的門，鄰居的狗被惹得「汪！汪！」叫。王大玉的媳婦還沒有出來開門，酒精雖麻醉了王二虎的腦子，但仍覓得出一點思維：「年輕人真能睏。王大玉的媳婦今年不過才十八九。」

他恨，恨自己是個耳聰目明的人，被埋在鼓裡。過去周圍數百https://www.hetubook.com.com里的事兒，不用出門，所有消息，不管是真還是傳言，都由車老闆子帶回來。

到了糧業區的大寨門，夥計們正準備關門。「二馬虎」向他們打招呼道謝，出了糧業區的寨子。

「玉合順的三掌櫃，差不多天天去一趟。」二馬虎這時聽清了，未加思索的告訴他。

想到這裡他更加難過，端起酒杯灌下去。李黑子沒有勸他，不知什麼時候，李黑子向主人道謝走了。

大車店裡車老闆子王小五結婚，這是件難得的喜事。多數人到關東，闖出個樣兒，才回家討門子媳婦，形成了晚婚。可是王小五不過廿二歲，便被一位大同鄉河北人家看中了，非把女兒嫁給他不可。

王二虎越想越氣，心肺都快要炸了。他氣得用腳踢車前座，用拳擂打扶手，二馬虎把車停下來，傻兮兮的回過頭來問：

到了屋裡的外間，王二虎在椅子上坐下。

大車店裡的人們多數到齊。尤其姓王的一個也沒少。女婿聽老丈人的吩咐，一點也不小氣。菜好不算，酒還管夠，大多數的人敞著坎兒喝。

「是大爺麼？」

還有玉合順的大東家，討不成蘭香閣的艷秋。還有李家大糧戶的大閨女，跟一個小夥計跑了，派出幾十匹馬都沒追到。

王二虎想揮過去一拳，現在看著什麼都不順眼，積雪的郊野，平頂店舖，裕福厚的黑色大棧房，玉合順的那座灰色的前樓門面，甚至電燈柱子，和那柱子上面的一團鬼火。

「二馬虎，你知道誰常去大玉他媳婦家？」

「我戴的是狗皮帽子，別的買不起嘛。」

「大爺爺，是不是要溺溺！」

「不啦。」雖在關東，雖然喝醉了，王二虎還遵守山海關的老規矩，長輩不進晚輩媳婦們的https://m.hetubook.com.com臥房。

小媳婦站在燈光的陰影裡聽他吩咐，牙巴骨不住的發出得得聲。

王二虎覺得自己也算是個開明人，不是老古板。他贊成有錢人討小，誰教他有錢燒得要作死，他也贊成寡婦再嫁，地不能荒著。不過，都得按規矩來，在他這一生當中，最恨出了車轍。

他清清楚楚記得，王大玉把小媳婦帶出來的時候，雖然沒有今天王小五結婚排場。可是王大玉的文雅，配上小媳婦的娟美，的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不像王小五生了個傻大個子，新娘子卻是鬥雞眼。

王小五請他當家長，他第一次刀尺依個樣兒，理了髮，刮了臉，全腮鬍卻沒刮掉一根。正式穿了長袍馬褂，還借了一頂禮帽，凍得耳朵差點掉下來。長袍馬褂雖不是借來的，穿在身上卻不自在。臨來時他曾帶有玩笑意味說：

小媳婦這時經過酒氣、油膩一薰也就乾嘔起來。

他真想不出是誰闖了這個禍，要是姓王的小伙子們，也不能輕饒。要是胡來的那個傢伙，比王大玉高了一輩，更是罪加一等。在前郭旗，王家的一切家法、面子，都摜在他的肩頭上。

「過幾天，不，不，等開春……妳就回……回老家，我找人……送妳到山海關，不……不，送到天津衛……哇！」

王二虎看敲門沒有作用，大聲喊叫起來，並說明自己是誰。

二馬虎一直回頭傻笑，他的耳朵被帽子遮得嚴嚴的，沒有聽清楚。王二虎將身子向前湊了湊。

王二虎看二馬虎傻里傻氣，更加不順眼。

從王大玉的死期算起，要是王大玉未死之前，小媳婦已經懷孕，到現在正八九個月，離生孩子不遠，那個肚子不像油簍，也得像個西瓜。

如果現在有人招惹他，他會把他打個半死，甚至連所坐ｍ•ｈｅｔｕbｏｏｋ.ｃｏm.cｏm的馬車，也摔扯個稀爛。但是這股火，找不到發洩的對象。

原先他本想同李黑子一起去看王大玉的媳婦，在這王家喜氣洋洋中，不能冷落死了丈夫八個多月的小寡婦。王二虎覺得他應當去一趟，留幾個錢給她，同時告訴她，等開江的時候，大車無法行動。車店沒生意，可以找個人送她一程，最少也送到山海關。

像大青龍小白蛇那一幫，人數越來越多，現在有人馬七八十匹，像八狼屯一帶開春便要築堤，很多山東人在去年就燒荒，準備開墾，像荒木少佐那個半死的日本老傢伙，僱了白俄、高麗棒子，還有一夥下三爛，拉著架子，要佔江堤外面那一大片肥沃的草原。

王二虎愛喝，量並不大，有點醉了，李黑子和他同席，勸他少喝幾杯。看到李黑子，王二虎連想到王大玉。大前年，王大玉回山東老家接出新媳婦來的時候，他曾請過這一對新人。如今，坐在紅燭高照下的雖然姓王，卻是另外一雙。

小媳婦仍舊委婉的笑著，站在王二虎面前，如同一條牛和一隻小雛雞。王二虎把拳頭握得緊緊的，提起來好幾次沒有打下去。他將腳一跺上了車，小媳婦在後面向他告別，他也沒有理會。

穿戴得整整齊齊的王二虎，一身小毛病，坐立說話都少不了那份草腥氣。可是他沒給王家丟人，他出了個大份子，同時逼著同宗每人一份厚禮。這些錢足夠開銷還有節餘，絕不會付不出酒席錢，更不會小兩口回到洞房，便揭不開鍋蓋，計算著向娘家告幫。

在嚴寒淒清的夜裡，在寂靜的結冰的馬路上。「二馬虎」一面駕車，一面同他談王小五辦喜事的經過。

「是他——」王二虎立即又否定了。他相信李黑子雖然個子矮，絕不是那種人。他有財有勢，hetubook.com.com而且正沿著竿兒向上爬。由東家的老太太撐腰，最近傳出要升二掌櫃，主要原因，是他反對東家把艷秋弄進來，是他寫信給老太太告密。可見他是一個正人君子。

「走啊！」

王大玉死了，小媳婦哭得死去活來，曾扒著土堆要進棺材，多少傻小子都感動得流眼淚。本已為王大玉之死而難過的王二虎，也哭成淚罐子。

還有新換的保安隊隊長賀三成，不是張老帥的人。聽說後台有問題，就像那雙穿馬靴的腿，一高一低擺不平穩。還有他的把兄弟馬隊隊長王江海，也是一路子貨。他恨姓王的怎麼有這種窩囊廢。其實，擺在面前比王江海還有更丟人現眼的事，而且是自己莊上，剛出五服的姪媳婦。

這點瞞不過王二虎，他再糊塗，看女人肚子的經驗並不貧乏。

對「一個正人君子」不能懷疑。李黑子待小媳婦好，純粹為了王大玉。就像自己也為王大玉一樣，不能把事情想邪了，不能把好人當成壞人，那是罪過。

「你娘的耳朵塞了狗毛啦！」

「你個狗東西！」

王二虎突然扭回頭，那雙眼瞪得像雞蛋，佈滿了紅絲如同滴血。小巷中沒有燈，小媳婦看不見，否則嚇得尖叫起來。那模樣，那神情太像十殿閻君面前的大頭鬼。

王二虎想：連平時粗心大意慣了的自己，都看得出這是一雙好夫妻。誰知今天有這樣的下場。

「為啥！為啥！」他忍不住大喊大叫：「為啥在我腳底下，都看不清楚。難道瞎了一雙狗眼，Ｘ他個祖奶奶的！」

「大爺爺，別急，快到了店了，店裡有火烤腳！」

「開門吧。」

可是——那微微隆起的腹部，最多五六個月，這是那個人的野種！

王二虎站直了身子，頭部卻伏得低低的向外走，那張本已被酒精刺|激成醬紅色的大臉，現在呈現出深https://www.hetubook.com.com深的紫。

仍舊停了許久，窗上才亮了燈，開了屋子門，小媳婦的聲音顫抖的問：

大門開了，小媳婦穿得很單薄，小棉襖褲，頭髮蓬亂，有幾綹掛在白中透紅的小臉蛋上，看樣子剛從被窩裡爬起來。

小媳婦沒有留他，隨在身後，不停的乾嘔，到了大門口，她顫著聲說：

二馬虎狠狠的抽了牲口一鞭，在大街上飛跑起來，並頻頻的回頭說：

王二虎突然難過起來，在子姪輩中，他特別喜歡王大玉。王大玉識字、懂禮，白白淨淨的就像個買賣人。王二虎以為他一定熬出頭，當大掌櫃，或者自己另闖天下，開幾家字號。誰知年紀輕輕的便染上「虎烈拉」死了。

王二虎沒有聽進去，酒精如同火焰，遭遇如同煤油，混合起來在他心頭燃燒。

王二虎出口便罵起來，罵得二馬虎更加傻了。拉著鞭桿子，像巷子口的「泰山石敢當」。

「大爺，裡面坐吧，外面沒生火。」

小媳婦忙過來扶他，他的身材太高大了又不好意思接受晚輩女人的扶持。王二虎想推開小媳婦，沒想到反而跌坐地上。又大吐特吐了幾口，等他扶著膝蓋站起來時，看見印花小棉襖下凸出了一大塊，他以為自己醉得眼睛發花。忙揉揉眼時，一點也沒錯，同剛才看的一樣。腦子轟的一聲，差點一屁股又坐在冰冷的方磚地上。

「這身披掛，當初打算死在關東做壽衣，沒想到活著派了大用場。」

「大爺，走好！」

王二虎後悔不該這麼晚來看她，萬一孩子凍病了怎麼辦。

王二虎話沒說完，再也忍不住酒勁上湧，酒菜都噴出來。他有點不好意思，扶著椅背，搖晃著站起來，腿腳都有些發軟，頭腦反而開始清楚，略一移動，差點摔倒。

天已晴了，空際有不少星星，也吊著一鉤殘月，雪停的夜晚，特別陰冷，冷過了下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