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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虎連菜盤子看都沒看，搖搖手。

王江海似乎看不出王二虎對他的態度，現在他的精神非常好，可能大煙癮過足了，不是呵欠連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兒。一面走，一面把手插在武裝帶裡，又拿出來，看那副樣兒，老習慣沒改，還以為武裝帶是推二把手車子的那條車絆子。

王二虎想掙扎，想來粗的，又想王江海除了腰中那枝傢伙，都不是自己的對手。但他還是忍住了，覺得這條老命雖然不值半毛錢，不能惹得大青龍遭災。想當年同鄉老前輩秦二爺為朋友，曾兩肋插刀，他也應當有這種豪氣。

「說這些就太小瞧天化了！」賀三成忙阻止王江海說下去：「就是我們想要那一萬塊，也不一定要得到。憑天化那兩下子，咱們還差得遠呢。再說句對天發誓的話，咱們也不會打這種主意。」

「你看我夠不夠朋友？」

「天化和我一同『出道』，比親兄弟還親。後來我招安，修成正果，不能看他遊蕩，曾力保他，王二虎，你猜怎麼著？」

「這小子早就來了。」

這時王江海從夥計手中接過菜盤子，自顧自的點著菜，都是他愛吃的，炸丸子，糟溜魚片，炸八塊，還有冰糖肘子，點了一大堆，也不管別人愛不愛吃。

賀三成的脖子又軟塌塌的彎下來。王二虎雖然沒有看見，但猜想得到，賀三成的眼角可能有淚星子。現在他對賀三成的印象開始有了轉變。他想賀三成也是紅鬍子出身，講的是份義氣，他與大青龍之間，有著誤會。不過，他從沒有聽大青龍談起過。據賀三成剛才所說，大青龍是在耍脾氣和缺理。

看樣子這兩個人真像為吃喝而來，開頭便又吃又喝，話並不多。直到上了四五個菜，吃得盤底朝天。黑色的臉與黃色的臉，一變成豬肝色，一變成青黃色，才慢慢的放下筷子。

「——」王江海並沒有翻臉，又一把抓住王二虎的領子：「走！」

賀隊長那張大臉伸過來，又端起杯子：

「要是他能來，我一定勸勸他去看你。」王二虎並不躲避賀三成射過來的目光。所說的卻是真心話，他希望兩人能夠解除一切誤會。

「我年把沒看見他了。」王二虎忙說：「不知他蕩到那裡去了。」

「我是這麼想，」賀三成一點也沒醉，頭腦很清楚：「天化雖然無情，我們不能無義。這幾年，咱對著天說話，可沒做半點對不起他的事，起過一點狠心。」

「——」二虎張大一雙眼，卻沒有張大嘴巴，他連ｍ.hetｕｂｏoｋ.ｃom.cｏm一聲低如蚊蟲的「好」字都不願說。

他帶著王二虎並沒有直接去隊部，而是向回頭路走。進了狀元樓飯館。飯館的大掌櫃，顛著一身五花肉迎出來，又粗又腫的脖子，向王江海點頭哈腰，王二虎直耽心他一口氣換不過給憋死了。

王江海似乎沒有這種感覺，一雙外八字腳，著了雪亮的大馬靴，故意用力踏出聲音。那副瘦骨頭架子，加上走路姿勢，令人想起在江邊沙灘上到處亂爬的小螃蟹。

他應當把大青龍的事告訴賀三成，但是又一想，人與人之間，總有個偏私厚薄，講關係講交情，還是同大青龍近些。賀三成再好，仍是官場裡的人，而且感情不深。是該先同大青龍商量，甚至探探口氣，才能對賀三成說實話。

「江海，你說我夠不夠朋友？」

平時王二虎走到大街上，不管是山東同鄉還是當地人，凡是相識的都同他打招呼。現在大家都裝著沒有看見，不是王二虎變了，不是怕惹麻煩，而是伴在王二虎身邊的是他們所最不齒的人物。

第一句話可能賀三成沒有聽清楚，他又說了一句，並抬了抬身子。

「你也許不知道，天化自恃幫著官軍追趕老毛子有功，非大隊長不幹。我那有這份能耐，就這樣和我翻了臉，帶著人馬『起』了！」

又追過來一句，二虎仍舊沒有回答。夠不夠朋友，二虎再傻，自持也有個數。

王江海正在對付冰糖肘子，不知廚房大師傅是否有意跟吃白食的過不去，不把肘子燉爛，王江海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挾不下一塊精肉。

他忍不住冒出這麼一句，他曾經聽見人家說，象皮非但厚，割掉一塊立即會長起來。他沒見過大象，如果這種傳說是真的，大青龍的皮肉便同象皮差不多。

「我沒量。」王二虎勉強端起杯子。

「嘻嘻！王大掌櫃你真會逗樂子，誰不知道你是本地獨一無二的大車店東家。」

「不信你去翻嘛。」

「淨說這些有啥用。」王江海不以為然。

賀三成的頭低下來，很難過的樣子。王二虎卻心中一震，認為快扯到正題了。待了許久許久，賀三成才抬起領來，滿臉痛苦的表情：

「想吃啥就說。」

「各位，先喝著。」茶房說。

「我看你一定有心事？」王江海似笑非笑的問。

「有用，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吶。」他繼續向王二虎說下去：「天化後來和小白蛇白玉薇搭了幫，連白玉薇家的遭遇，血海怨仇也記在我ｈｔｔps://m.ｈｅｔuboｏk.com.ｃoｍ賀三成頭上。兩個人連起手來對付我，我都是躲著他，他卻越逼越急，蕩到我的防區來。上面用壓力，我出兵只是應付官差，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他呢，敞個坎兒和我幹，硬拚。你看，他那點夠交情啊！」

「㗒！」王江海總算把冰糖肘子吃了一半，很不耐煩的勸：「別再搗弄這些陳穀爛芝麻啦！」

「——」他悶坐著，不開腔。

「江海，你也敬二虎一杯嘛！」

「唔，」王江海頭也沒抬，眼皮也沒抬，摸起杯子，順勢一舉，算是打了個招呼，乾了一杯。

「我想我這個人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直性子，夠意思，二虎，你不是凡人，會看得出來。」

夥計掀開半截子白布門簾，讓王江海和王二虎進去。

王二虎裝著沒聽見，走出狀元樓飯館，太陽高掛在空際，天氣並不熱，額角上卻往外滲汗珠子。

王二虎走路向來一個勁的向前衝，街兩旁發生了天大的事，他也不去留意。剛經過狀元樓門口，便被人一把拉住了，他回頭一看，是馬隊的隊長王江海。不禁心中涼了半截子。

「大青龍不知是死是活呢。」

「先別勸他，」賀三成忙勸阻王二虎：「他那個槓子頭脾氣我最清楚，可能你一提我，他就撒蹦子了。你只要向我報個信，我把他堵住，見了面我先下跪，好弟兄有啥說的。」

「二虎，」親熱的，不外氣的喊著：「難得請到你這個大忙人啊。」

「賀大隊長在裡面等您佬呢。」

王二虎笑嘻嘻的在大街上走著，這幾天他真高興極了，做夢也沒有想到大青龍的傷勢好得那麼快。

「沒聽見嘛。」到了這個節骨眼，王二虎想怕也沒用，硬起頭皮頂過去一句。

「謝謝兩位隊長抬舉，我今天忙，改天回請。」他準備硬闖關走了。

「他硬是要把熱臉當屁股嘛！」這回頭抬起來了，小小的三角眼，露出不高興的兇光。

「不會！」王二虎答應得很爽快。

「沒有別的事了吧？」

王江海越神氣，王二虎越難過。雖然王江海不是山東人，他卻姓王。不知姓王的那點風水不對，出了個偷人的小寡婦，又出了個上不了檯盤的王江海，而且兩塊寶都集在一個地方丟人現眼。要不是大車店裡有個大紕漏，他真想找個時間，也把這個姓王的給丟在江裡餵老鱉。

「二虎，」賀三成似笑非笑的問：「天化真沒有到你店裡來。」

王二虎聽出話中有話，這是餐「霸王飯」，難以走出這個小房間https://m.hetubook.com.com門口。他只有坐下來，心中記起另外一件事，幸喜在街上碰見王江海，要是王江海找到大車店，進了賬房，真有好戲看。

「真人面前別說假話，誰不知道你是海量。你記得王小五結婚的那天，你和王小五他老丈人拼酒，真不含糊，是不是我的面子不夠？」邊說邊仰脖子，一杯酒下去了，嘴太大，盅子太小，如果不留神，那個小杯子會掉在肚子裡。

「二虎，你看我這個人怎樣？」

「謝！」二虎只好喝了。

「我要走了。」

二虎勉勉強強抿了一口，他不是怕，而是不願在酒上惹麻煩。

「你也讓王二虎點幾樣？」

保安隊賀隊長居然站起來迎客，他不像王江海那麼瘦小。生得五大三粗，一張橘子皮臉，兩腮的肥肉下垂，四四方方一張大嘴，正咧開表示笑意。今天他沒穿軍裝，而是嗶嘰長袍，裝著一副斯文像。

王二虎看對方那張橘子皮臉上，充滿了傷感，充滿了真誠。心中更加感動，很想把大青龍的近況告訴賀三成。

「王大隊長，裡面請，王大掌櫃，裡面請。」

賀隊長就是這一點看不慣，說了多少遍，也改不掉王江海這種自大自私的習性，王江海把菜盤子向王二虎面前一丟：

「我對任何哥們都對得起，不信你問問王江海，我賀三成，到底是什麼人物？」

「謝謝了。」王二虎忙道謝。

「這是啥話？」

王江海嚇了一跳，筷子掉在桌面上。三角眼怔怔的望著對方，看他是否醉了。賀三成的酒德酒品他最清楚，應付不好，會玩命。

那張大臉又向前移了三四寸，幾乎碰著王二虎的鼻尖。王二虎迎著他的目光，並不躲閃：

「——」王二虎又悶聲不響，看著兩人的表情。他們是急於找到大青龍，並不是為了「賞錢」。王二虎一生不愛錢，也知道在江湖上闖的人都視財如流水，否則便帶不住人。將心比心，他相信這兩個人，不會起這份壞念頭。

「二虎，」賀三成又親切的拍他的肩頭：「我今天請你，沒有別的事，只要你有一天看到周天化，或者他到你那裡去，趕快告訴我。」

「同你開玩笑，看你連這點都掛不住。」他擺擺手：「你忙就先起吧？」

「真是做人難啊，」賀三成非常傷感的又是搖頭，又是捶桌子：「我天天想來想去睡不著覺，只求同天化見一面，哥倆有話好說，要是他心裡解不開這個結，我姓賀的當著他的面，吃『衛生丸』。人啊，活在世上，富貴榮華算得了什麼，被hｅｔｕbook•ｃoｍ.cｏｍ哥們不當人，活著一點意思也沒有。」

「用的是軟功啊！」王二虎心中想：「咱雖是山東棒子，老憨一個，這點腦筋應當有。」想到這裡，他一挺脖子梗站起來：

王江海伸出那條細得像麻桿的手臂將門攔起來，瘦馬臉拉得長長的。

「二虎，再來一盅。」

王江海冒出這麼一句，王二虎心中更加發毛，看樣子他們對大青龍一舉一動似乎很清楚。

這副敬酒的樣子，實在令人下不了台。二虎沒有拿杯子，賀隊長又開口了。

「有啊，」王二虎豁上了：「想操你親妹子！」

「——」賀三成說了一大堆，王二虎平時心直口快，視酒如命。今天卻閉緊那兩片厚嘴唇，甚至連酒也不多喝。

「先來這幾樣。」王江海吩咐夥計，夥計把鉛筆夾在耳朵上，拿了菜單子走了。

「沒去遠，就在這一帶，」賀三成兩眼盯著王二虎：「我知道他和你是同鄉，最信得過你。」

「二虎，」王江海陰陽怪氣的聲調，打斷了王二虎的思維：「大青龍雖然從來看不起我，我可是把他一直當成老大哥，我和賀隊長的心思一樣，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們在明處，不能看他老是站在暗處，再說他同小白蛇在一起，那個娘們是個掃帚星蠍子精轉世，準沒好下場。」說著說著神情兒總離不了那股邪氣：「二虎，你和大青龍得說清楚，我們是見過錢的，也花過錢，找他不是為了一萬元現大洋花紅，嗯！」

今天一切經過是萬幸，兩個人表現得還夠意思，他想先回車店告訴大青龍。略以遲疑，仍直接先往糧棧區走去。

一雙充血的眼，凝視著王二虎，等著回答。二虎仍沒有吭氣，賀隊長並不在意，他具有自我表現狂：

王二虎氣壯的表示，並裝著一臉不高興的樣兒。

「請客不如撞客，我剛出隊部大門便在街上碰到他了。」王江海沒等王二虎開口，搶著回答。

「先弄清楚，我是個臭趕車的。」

不久又進來送上酒菜，雖然天氣已不冷，酒仍是燙得微溫。

「江海！」賀三成大吼一聲。

「你可真不通人情，請客不到惱煞主。你已經到了，別想走。」

「夠！夠！夠！太夠了！天上少有，地上無雙，」王江海薄薄的嘴唇皮子翻動起來：「就拿我王江海來說，沒有您拉一把，那會有今天。」

「沒事就不能喝幾盌，」賀隊長笑著問：「喝酒總得有個伴，我天天和王隊長喝，喝得太久太多了，總想再找個朋友。想來想去，便想到你，在這個地界上只有你王二虎，我和*圖*書看還像個人。」

王二虎沒好氣的，指著胖掌櫃的鼻子尖說話，那口大蒜味衝出來，連平時也吃大蒜的胖掌櫃嗅著都受不了。和氣生財，就是口水吐在臉上也當下雨把它擦乾：

他做夢了沒想到，僅是一場虛驚。最初他認為一定被帶到隊部，不分青紅皂白先拷打一番，審問不出名堂，便通知鄉紳們花錢保出來。

「有啥事？」

王江海邊說邊向裡走，王二虎現在開始迷糊，不知道這兩個壞蛋在一起弄的什麼名堂。

王二虎心情紮實多了，他弄清楚一切：賀三成不知道大青龍窩在他店裡。還有賀三成尋覓大青龍並沒有惡意。「排難解紛」，這是在外面混的人最大的義氣，他想完成這件事。

王江海對這一幕似乎沒看見，一雙筷子在幾個盤子裡翻江倒海的挑選。挾起一塊肉片，摔了摔，又放下。另挾了一隻丸子，可能嫌小，攪了一陣，最後還是吃了一筷溜魚片。

王二虎不領這份情，酒菜還沒上來，他還沒有動筷子，誰也不欠誰的，他得問清楚。

他乾了，二虎也乾了，賀隊長很高興，用力拍打著二虎的脊背肩頭。二虎的脊背太厚，太結實，要是換了別人，早被敲打零散了。

「江海，二虎沒喝。」

「真是象皮啊！」

「菜別上得太快。」王江海叮囑一句，他怕菜上快了，酒不過癮，接著摸起筷子，先挑選自己愛吃的，塞得嘴巴滿滿的。

「老傢伙，喳呼了半天，你頭也不回。」

「我得講給王二虎聽一聽，評評理，大青龍同咱們過不去，有沒有道理。」

「你看，」賀三成的臉又轉向王二虎：「他最清楚不過了，天底下，沒有一個人不知道我的心眼好，就是大青龍周天化那小子，把我不當玩藝。」

王二虎欣賞大青龍的皮肉，同時也欣賞大夫的技術，真看不出這個半死不活的人物，還有一套。為了表示滿意，他準備去糧棧收賬，送大夫一筆錢。這筆謝禮不讓大青龍知道，同時也硬逼著大夫非收下不可。

胖掌櫃，在王江海和王二虎的身份上，都加了個「大」字來討好。

為了拍王二虎的馬屁，又怕得罪冷淡了王江海，雖然他也常常來吃白食，仍堆下滿臉的笑：

「碰到傷的死的都來說一聲。」王江海在背後嚷嚷。

「甭客氣。」賀三成站起來送客：「千萬別忘了我託你的事。」

王二虎一扭身子，摔掉了王江海抓住領子的那隻手，胸脯一挺與王江海併排走著。

「請，」賀隊長一舉酒杯向王二虎道：「咱們哥們這是第二次在一起喝，先乾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