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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蛇把信唸完，大青龍要過去，捲成火紙帽子吸了旱煙。

劉雲秋一看這架式，只要保衛團一到，馬上就會開火。嚇得兩腿一軟，跪下來：

「他幫咱們的忙，也是我的朋友。」小白蛇堅持。

二光頭哈哈大笑，推了四至兒一把。四至兒遊魂似的回到裡屋，看見老三已經睡得打鼾。他也躺下來，如同煎活鯉魚，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四周的暮色越來越濃，算算時間，賀三成快要來了。劉雲秋顧不得一切，把老母親與孩子都送上轎車，又趕回內院求大青龍：

「不必，走前我再告訴妳。」

然後他向書房走去準備在書房中等另外一批。無意之間手觸及口袋中那一千元莊票，內心中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大青龍沒回答他這個問題，板著面孔，催劉雲秋離開。劉雲秋幾乎是扶著牆爬出去的，大青龍嗅到一股騷味和臭氣。

「大概兩三千多一點。」二光頭禿禿的腦袋，他也是個糊塗蟲，管賬管櫃，弄不清楚數字。大青龍也就因為他如此才放心，一個不精於計算的人，反而不會搗鬼。

「周大哥，他——他——們快來了，你就行行好，放我老娘和孩子們一條生路。」

「我——我——我……」劉雲秋直往後退，弄不清大青龍又耍什麼花樣。

「大哥，」半天沒開口的白玉薇過來說：「那二十個人由我帶。」

「三掌櫃你太小看我了，咱也見過陣仗。」四至兒笑著分辯。

「不打了！」大青龍輕輕鬆鬆的說。

「快收起來，大概賀三成他們要來了。」

「很簡單，把這一千塊給他。」大青龍把錢丟在桌子上：「我這就『起隊』。」

「周大哥，您千萬別見怪，別生氣，我有事求您啦！」

「怎麼沒睏？」

「你去那裡？」劉雲秋被這突然的轉變弄糊塗了，問道：

「我要跟二當家的去！」四至兒提出要求。

二光頭從背後過來拍了他一下，嚇了一跳。

「——」大青龍拉開槍機，映著燈光，看槍膛是否擦得乾淨。

晚飯，大青龍與小白蛇單獨吃，沒有通知劉雲秋，兩人說了很多話。

白玉薇把筆向桌子上一摔，站起來準備離去。她真沒想到大青龍不過才四十一歲，便如此窩囊，貪生怕死，不顧朋友，不顧弟兄，毫無和_圖_書信義，憑什麼還能領導這群人，更憑那一點使姓白的心服。當初要知道有這麼一天，真不應該與他打夥結幫。

「你去歇歇吧。」

大青龍磕掉煙袋鍋裡的煙灰，喝了幾口濃茶：

白玉薇拿起毛筆，面前舖了上等宣紙信箋：

「快去休息吧，明晚有好戲唱。」

他開始恨大青龍，他體會到大家常說：「當紅鬍子的翻臉無情。」

「周大哥，你就抬抬貴手，我求你……」

「新鞍子那有毛病，」二光頭說：「我看你是膽小睡不著。」

「事辦完了是不是在劉家窩舖聚齊？」小白蛇問：「說不定，我還能從外面接應，打一陣子。」

「絕不是這個意思，幹這種事妳比我強。我——我怎麼能把最危險的要妳幹。」

「小子，你幹啥？」

「——」劉雲秋怔在那裡，根本不相信大青龍說的，他知道大青龍和賀三成之間有多大多深的仇恨。

「妳還是帶大隊。」

「自己哥們，儘管說。」

「你怕啥？」大青龍很不高興的拉他起來。

「——」白玉薇沒有走，沒有講話。他記起昨天大青龍還口口聲聲說，不會離開弟兄逃回山東老家，其實也沒有到那個地步。白玉薇開始埋怨自己，平時很沉得住氣，為啥今天這麼緊張毛躁？

「都預備好了。」

「這事完了，我一定提拔你。」

「白姑娘，」大青龍並不生氣：「咱們在一起也兩年多啦，你把我當大哥我把妳當成師傅。妳比我有學問、底子好，不敢高攀把妳當老妹子。可是妳想想，我姓周的真會像信上說的那麼混蛋嘛！」

「你打算的，我看出路數來了，這樁事是我大意惹出來的，應該我來了結。」

「妳？！」大青龍搖頭表示不肯。

大青龍環視站在美孚油燈前的護衛們，久久那凌厲的雙眼沒有離開。

現在他嚐到「翻臉無情」的滋味，劉雲秋倒揹著手，從前院跑到後院，又從後院跑到書房。兩腿乏力，腳也發酸，他仍無法坐下來休息。

「人槍繳出來，光身子回山東老家……」小白蛇雖然知道大青龍不一定這末做，唸的時候仍舊氣不順。

「……我們知道，你老大哥，向來心疼這夥小兄弟，會成全我們。我們也知恩圖報，非但保你的臉，還會送你一大筆盤纏。www.hetubook.com.com

「他還沒睏？」

「我說到那裡啦？」

「跟誰打仗？」大青龍腳一抬，老三忙給他提上鞋子後跟。

四至兒哭了，二十歲的人哭得像個孩子，哭出了呼啦，所有的人聽了都心酸。

「多少？」白玉薇向來懶得計算賬目，回過頭來問三當家的二光頭。

「姓賀的小子最多能集兩三百口子，夠他們分的了。」

大青龍第一次聽小白蛇說得這麼絕，不由得呆了。拆夥最為嚴重，消滅實力事小，傳出去大當家的帶不住人最沒光彩。

「好吧！」大青龍無可奈何的同意了：「妳明天下午就帶他們先走，往肇源方向，就說和我意見不合拆了夥。然後，妳在肇源附近過江，連夜去郭爾羅斯前旗……」

「這一千元？」

「我惹禍，我出錢。」

劉雲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暗中責罵自己，真是鬼迷心竅，辦出這種傻蛋事。自己的寨門，自己的車子，自己的老小，都做不了主。

「寫啊！」

「我幹定了，」小白蛇把桌子一拍：「不然，咱們拆夥！」

「小心大當家的找你。」

大青龍接著又吩咐：

「打仗開火，槍子沒長眼睛啊。」

「你只管寫：『要放王二虎也隨你們的便。也許兩位老弟台會覺得我姓周的薄情，說穿了，我不欠王二虎甚麼，住店給了店錢，吃飯給了飯錢，另外又送了壓驚錢。他今天落在你們手裡，天公地道，收人錢財，與人消災，沒錯。

「快去！」

裝好信封，白玉薇問道：

濃黑的暮色中，漸漸看不清馬匹的影子，也漸漸聽不見馬蹄的聲音。

小白蛇拿了信去交待派人，劉雲秋在旁邊還一個勁的篩糠，發抖的腿把茶几都震動了，一杯蓋碗茶，潑在外面一大片。

「謝謝大當家的。」四至兒感動得聲音發顫。

「湊一千塊錢的莊票，裝在信封裡給我。」

他如此的著急心焦，看看那些紅鬍子們，一個個悠閒的在扯淡、吃煙。他記起老婆子罵的那句話「這群挨炮子的」。

「我我——看鞍子有沒有毛病。」

劉雲秋又慌起來，忙教站在附近看熱鬧的夥計們卸車，把母親妻小送回後院，又著人快些殺豬，預備https://m.hetubook.com.com酒菜，又要夥計在寨門上點上一盞馬燈，照著大開的大門。

「白姑娘。」大青龍一團和氣的喊她：「等把信寫好了，我有話說。」

吃過午飯，小白蛇帶著廿個人，先出寨門，向肇源走去。

「白姑娘，我來說你寫。」

「外面走走。」四至兒紮緊九龍帶。

「我活著難受啊！」

白玉薇又停下筆，凝視著大青龍。坐在一旁的劉雲秋，臉上發白，膝蓋發抖。大青龍沒有理會他，指指信箋。

「我再糊塗，也信得過你們。」大青龍充滿了感情的說：「你們都是我親自挑選的，不是鄉親，就是相處十幾年的弟兄。四至兒雖是本地人，十七歲便跟著我『隨龍』，也有三年多，你們都不用多心。」

「我是說一句算一句的。」小白蛇的聲音不大，卻很冷嚴。

大青龍躺在炕上，摸著鬍子：

「『開龍門』『挑』」

九十多匹馬出了寨門，大青龍向他拱拱手，率領老三等壓在最後。

「教誰送去！」

白玉薇把紙張送去，他滿把抓著筆，費了好大的勁才寫了核桃般大的周天化三個字。

「我——怎麼辦？」聽到賀三成快來，劉雲秋更怔做一團。

小白蛇把外面料理清楚，帶了二光頭、四至兒等進來，大青龍對老三道：

「不——不是保衛團的馬隊長要來嗎？」劉雲秋又怕又恨，恨大青龍到了這個節骨眼，還拿人開心。

「是不是不放心我。」白玉薇那張很少有表情的臉，充滿怒氣。

「燈亮著，聽他在裡邊劃洋火吃煙，又是喝茶。」

「是！」看情形要開火，二光頭興致勃勃。這一年多來，到處躲民國，實在不是滋味。

「幹什麼？」

「這錢該我出。」劉雲秋心定了，又記起虛體和破財免災。「正當人家」很少用紅鬍子的燙手錢。

「劉大爺你怎麼啦？」大青龍問。

「還有告訴哥們，收拾傢伙，馬匹一律上鞍，子彈全部帶齊。」

「屋子前後派人把守，任何人不准靠邊。」

「白姑娘咱們還有多少錢？」

「趕快把尼姑、和ｍ.hｅtuboｏｋ.com.ｃoｍ尚、吹鼓手打發走。靈棚拆了，棺材送給屯子裡窮苦人家當壽材。」大青龍一連串的吩咐下來：「四至兒守了一天靈辛苦了，那就另外換個人，可靠的，打死也不說實話的硬骨頭。賀三成這傢伙，不一定守江湖規矩，說不定會把送信的給收拾一頓。」

「這事真他娘的瘸子屁股『邪門兒』，我們費了好大勁安排，王二虎就是打死他也不會說出來。賀三成那小子怎麼知道我沒有死，咱這裡面一定有他娘的暗樁臥底！」

四至兒站在燈光比較暗的地方，突然拔出盒子砲，刷的一聲上了紅膛。其他的人也靈敏的拔出槍，圍繞大青龍，槍口指著四至兒。

大青龍覺得四至兒說得有道理，點頭允許，心中想：四至兒非但聰明，而且忠實。一個聰明人能忠實，太難得。他伸手拍拍站在炕前的四至兒：

她又回到書桌前坐下來，大青龍巴答巴答嘴，想了想：

「這種無情無義的信，姑奶奶不寫。」白玉薇的野話出來了。

「是！」當過幾天營混子的二光頭，越來越高興。居然用力碰了一下腳後跟，可惜沒穿皮鞋，沒有響聲。

在房子中，可以聽到外院，馬嘶人聲。二光頭全身武裝的走進來。

「從這個時辰起，二光頭你親自查哨，下寨門，不准任何人出去。」

所有弟兄們，在吃飯以前，便都收拾好，睡覺時都抱著槍躺在炕上。

「天還早，晚上再說好不好？」

大青龍說完，向外走，劉雲秋追出來，大青龍已經沒有時間同他細談，大聲吩咐：

老三在大青龍臥房外站班，換班回來，看四至兒還沒有睡，一雙眼瞅著屋樑。

老三奉命去了，大青龍點燃一袋旱煙，皺起眉頭：

「真的不打了。」大青龍把二十出插在腰裡，順手摸出一個紙包，遞給劉雲秋：「這是一千元莊票，你收著。」

「晚上路上不好走。」劉雲秋繼續請求著。

「……這話就這末說定了，晚上一定來。不帶一個兵，純粹的向老大哥告罪求教。

「睏不著。」四至兒爬起來。

「另外挑二十四匹快馬，一長一短，多帶子彈，別帶行李捲。」

大青龍雖是商量口吻，卻帶有逐客的意思。

劉雲秋在前院已套好兩輛轎車子。轎車子後轅，綑了四五隻大皮箱。本來蒼白的臉，一夜沒睡好，透出青色。眼皮和圖書下面也浮腫起來，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到大青龍房中，顫著聲兒說：

「白姑娘，」大青龍很沉重的說：「王二虎是我的朋友啊！」

「你——你——你真和賀隊長他們在這裡見面啊？」

「不准動，」大青龍大喝一聲：「我不叫你死，你就不能死。」

白玉薇把筆停下來，凌利的一雙眼望著大青龍。大青龍斜著嘴角一笑：

「不慌。」大青龍一口回絕了。

「是！」二光頭一挺胸脯，表示聽清楚了。

「『還有，你想見見我，我知道哥們的誠意。我姓周的也想開了。這樣鬧下去，不是個了局，咱們就約在明天晚上，我在劉家窩舖等，不見不散……』」

白玉薇只好再磨磨墨和潤潤毛筆：

「……來的時候，會用電棒子先亮三下，就請開寨門……」

「當初你掛綵，我沒去照料。全是王掌櫃救了您，今格我也應當去救他，心裡才舒服些。」

「妳接著寫……『那個時節，你們一定會陞官大發財。我們在江湖上闖，奶奶的也得憑點良心。我也有樁事求你們，你們得替我保險，不治罪，不砍頭。我的腦袋瓜子，說起來值一萬現大洋，我的人槍加起來不止這個數……你們要是夠義氣，肯做這檔事實，別忘了明晚在劉家窩舖見』……」他搖搖手，表示說完了：「下面的名字我自個寫。」

「四至兒還在靈棚裡當孝子呢。」

「四至兒。」

「媽拉巴子，這是幹什麼？」四至兒面紅耳赤叫起來：「你們還有臉拿槍指著我，呸！」他吐了一口口水：「大當家的懷疑咱們，咱們當中一定有狗蝨，是誰？心裡有數。咱四至兒為了表示清白，先斃了自個。」他舉槍。

天剛亮，去前郭旗的人回來了，帶回來賀三成的覆信。

「老東家，」二光頭很客氣的表示：「大當家的沒吩咐下來，誰也不敢開啊！」

劉雲秋為了一家的安全，只有硬起頭皮，到前院請守寨門的二光頭開門。

「為啥？」

「不是怕死不夠義氣，只是上有八十歲的老娘，還有妻子兒女。想把他們送到城裡，我留下來，一定留下來，陪您。」

大青龍一揮手，二光頭一雙短腿，像滾似的出了房門，奔向前院。

「——」四至兒沒理會老三的話，搖晃著走出去。穿過後院天井，到了外院空場子，所有的馬都備好鞍子，他走到自己的青花馬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