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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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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二

第四章

大車轉向一條窄窄的村道,泥土路上面印著深深的車轍。
大車經過門前的時候,一位頭髮花白的大胖子從屋裡出來:
「王爺在吉林有房子,一年回來一兩趟。」
「拴柱,」趙宗之也跟著說:「他娘倆待你真不賴,千萬別只哭一場,將來忘了她們。」
「我不會在這裡等五年,」王本元說:「我不是那種本份人,最多我幫拴柱一兩年忙,也許回山東老家,也許遊蕩到別的地方去。」
大嬸擦了擦淚水,又擰了一把清鼻涕。
王本元的傷勢快好了,和趙宗之坐在車前轅,只等拴柱出來,就可上路,但拴柱子卻遲遲的沒有離開煎餅舖。
「我要是再留在前郭旗,說不定那天會挨槍子。」王本元對保衛團仍有餘悸。
馬匹從他們身邊飛馳而過,女孩騎馬的姿式熟練之外,並帶有英氣。
屯子寨牆高有一丈二,四周有壕溝,四角是砲樓子,大車進了前院,趙宗之先找大夥計,說明來意。
趙大嬸這輩子,只有一個女兒沒有兒子,大妮一生下來便在她跟前沒離開過。女人愛孩子是天性,她雖沒受過別離之苦,但對拴柱子卻同樣的叮囑了又叮囑。
「你認識寨子的東家?」
他們在大草原的窩棚裡,毫無顧忌的談著,拴柱兒難以入睡,用心聽。
他們離開寨子向江邊的方向走去,漸漸的車路越來越窄,只是一條小小的人行小徑,最後連人行道也不見了,一片新生的大草原展現在眼前。
四周傳來的是各種蟲兒鳴叫,和遠處的狼嗥。
那條大黃狗沒有聲息,生長在大草原的狗,聽慣了狼叫,如果狼不到跟前,狗是不會亂吠。
「我有。」
「這是李家窩舖。將來得全靠他們。」
邊談邊走,前面有一座青磚蓋的大寨子。趙宗之一扯韁繩,沒進寨子,又走下去。
「王家大哥,還有他叔,你多多照料拴柱。」
「你還是改吃旱煙,在這裡洋煙不易買到。」
www•hetubook•com.com「八十歲學吹鼓手,何必呢?」
「不知王二虎怎麼樣?」
拴柱子提起小包袱,那是昨晚大妮給他烙的春餅,還煎了七八條鹹魚。
就這樣,醒醒睏睏,下午日頭偏西才到八狼屯火車站。那站房小得可憐,窄窄短短的月台,車站對面有三間平房,從外表看,像個小商店。
「可別這麼想,田地這種東西,只要你們出了力氣,地是最不騙人的。今年收了,把稷子賣掉,你們可以先蓋三個房子。等來年,再賺了錢,請人打寨牆,你們要打牆,就往遠處看,打得大一點,有外牆有裡牆,省得再拆再加。」
「站民?」王本元問:「是不是火車站上的站工?」
他雖已洩了氣,對王本元和拴柱卻寄以最大的希望,他又摸索著坐起來,燃上旱煙袋:
「王爺在不在裡面?」王本元問。
趙大嬸送拴柱出店門,大妮站起來,只到門口便停住了,她怕自己那雙哭腫了的雙眼,被鄰居發覺開玩笑。
拉車的是一匹馬和一匹健騾,趙宗之到扶餘縣騾馬市中再三挑選的,鐵輪子大車則是王二虎店中的舊貨,木料好,做工精細,再用它十幾年,不會壞。現在二馬虎當家,只算了五分之一的價錢。
拴柱也學樣弄,味道不壞,他吃了三四個。
「他們整我,差點想不開,去入了夥。」王本元一翻身,傷口便痛楚,忍不住氣狠狠的說。
「你們開荒的地方,離這個寨子最少也得二三十里,附近沒有屯子,沒有市場,吃點青菜、豬肉,甚至鹹菜,都得到屯子裡買或拿。」
窩棚搭的並不高,進去得彎著腰。沒有床鋪,更沒有炕,就在土地上,鋪上一層厚厚的秫稭,上面是蓆子,羊皮褥子,再攤開行李。
把車上東西卸下來,第一件事,便是搭蓋窩棚。
「你們打好寨子,再買兩桿槍,一支長的,一支短的,便可以保護自己了,」趙宗之和*圖*書接著說:「這種大草原,槍就是王法,有時你不惹人家,人家會惹你。不過,我還是奉勸你們爺倆,少惹事。」
這時有兩匹馬從裡面出來,是兩位年輕的女孩子,臉兒白中泛紅,高顴骨,低鼻樑,除了那雙短靴之外,也燙了頭髮,同漢人一樣。
「也不能怨大青龍同他們拆夥和翻臉。」
大車出了郭爾羅斯前旗,拴柱哭聲還沒有停止,王本元說:
「——」王本元點點頭,他到關東不下七八趟,這次算是真正的瞭解到關東莊稼人生活的一面。
「剛才和你說話的是誰?」
趙大嬸所說的同拴柱離家時娘叮囑的一樣,不外當心吃穿,別著涼,由趙大嬸的關切,拴柱連想到在家鄉的老娘,眼中閃著淚花子。
「吸一袋吧?」
「他還老實。」
「槍子兒穿進去,還是洋大夫成。」趙宗之就相信自己的西醫朋友梅大夫。
「過幾天,我給你娘打封信。」
「人會變啊,等有錢有地,氣就變粗。」趙宗之感慨萬千又興奮地說:「我就看你們爺倆,五年後,大發家了。」
大妮坐在旁邊,一個勁的擦眼淚,也許趙宗之等不及了,跑回來喊:
「能戒?」
「不要緊。」大家都是上了歲數的人,大嬸對小叔子客客氣氣。看著拴柱上了車,她扶著車轅:
大車又走了很久,太陽已經西斜,才看見幾座高高的煙囪,冒著炊煙。
「可以停停了,一個大小子那有這種哭法兒。」
「昨天,表舅已替我打過一封了,說咱倆去八狼屯開荒。」
趙宗之選牲口是內行,馬和騾子不用鞭打,跑起來非常輕快。兩個人又開始吸煙,趙宗之點上旱煙袋,王本元老習慣,取下夾在耳朵上的煙捲。
「一面之識,其實不認識也不要緊,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糧戶們應該照料開荒的人。」
沿著車道,東搖西晃在草叢中,出現了黃土寨牆,寨子相當大。
「站民,姓王。」
和_圖_書「天不早了,該上路了。」
看看太陽快到中午,算了算離屯子也有二三十里,說起來已相當近了。一般的屯子之間的距離,六七十里,最短也得四十多里。為了就江邊的地勢和選擇肥田,只有選到這裡。
他們也不推辭,坐下來吃「大飯包」。
趙宗之和王本元,邊吸煙邊聊天,拴柱卻昏昏欲睡,因為連著三夜沒有睏好。起初是興奮,後來是因為大嬸和大妮夜間忙碌,為他預備吃的用的,雖然動作悄悄的,怕把他弄醒,但他又是感激,又是傷心睡不著。
「鄂博祭」是蒙古人的大節日,大妮小的時候,跟爹去看過。叔叔今天提出來,看「鄂博祭」的主要原因,是能同拴柱見見面。她開始感激叔叔,心中想等叔叔回來的時候,一定烙單餅捲雞蛋,那是他最愛吃的。
「大青龍雖好,走的也不算正路。」
「這樣也好,你來闖關東,闖出了條正道。」趙宗之一生最大的憾事,便是當初沒有恆心,要不然早在泥土上發了家。現在已經明白,可是無家無累一人吃飯,全家不餓的觀念,又使他因循,每逢後悔的時候,他卻勸慰自己:
「不去最好,『瓦罐不離井沿破』,總有一天不是被人殺,就是坐牢。」
「拴柱,」王本元吸了一口煙,很鄭重的問:「你喜不喜歡大妮?」
車輪轉動了,樸實的莊稼人,沒養成習慣說「多謝或再見」。但內心中,離別的痛苦與重壓,超過了那些會講話講俗禮的文明人。
大車停在市場門口,上面的東西堆得高高的。
「老趙頭,好久不見啦?歇會兒吧。」
睡在這四周無人煙的窩棚裡,雖然忙了一整天,三個人換了個特殊環境仍難以立即入睡。
趙宗之很瞭解她的心情,這一別,拴柱得過了八月十五以後才能回來,是一段很長的時間。
拴柱子抑制住哭聲,內心中狂喊著:「我不會,我不會,我不是那種人。」
「吃完這一盒和*圖*書,我想戒了。這會子來,就沒辦口糧。」
夜來,三個男人躺下來,吹熄了馬燈。
「這些雜種,打著保民的旗號,拿的是商會的錢,盡做些害人的事。」
「大嫂,我看著他們整弄得差不多,就回來。」其實這話他已說了兩三次,仍怕嫂嫂不放心:「大車店裡王大昌來幫忙幾個月,那孩子靠得住,也勤快,學過幾天跑堂,應付得來。」
接著栽上手臂粗的柱子和橫樑,橫樑架好,便蓋一層秫稭。秫稭外面再蓋上厚厚的茅草,四周的牆壁也是由秫稭和茅草做成。
「到那山砍那山柴嘛。」
「常管著他點。」
「喜歡。」拴柱很真誠的回答,大妮實在待她太好。
這晚他們宿在寨子裡,第二天臨走時,大夥計著人給他們一大罐子豆醬,兩麵袋子鹹菜和一條大狗。
「這就是八狼屯的蒙古王府,裡面住了王爺家數百口子人。」
「可憐的是長期被壓制,自己也瞧不起自己。這家人家還不錯,幾個兒子都爭氣,唸書的唸書,開荒的開荒。」
大夥計正在吃飯:
趙宗之領頭,先修一個長方形的土檯子,周圍是小溝,夏天下雨時,水不會進窩棚。
窩舖搭好了,早已過了午飯時間,再在窩棚前面,挖了個灶,放上帶來的鍋子,煮小米乾飯,和燒開水。
「我看你的傷勢好得多了,」趙宗之關切的問:「疼不疼?」
拴柱子沒吃過這種東西,先看趙宗之。趙宗之先把一張大菜葉舖在桌子,再把一碗飯攤上去,然後把茴香、臭菜、雪菜、雞蛋醬放好,最後用手一捲,掐起來捧著吃。
「別慌,先吃飯,再辦事。」
拴柱子煮晚飯的時候,王本元和趙宗之搭馬棚,車子也放在棚子裡。還有那條狗,狗是防狼和野獸,他們現在買不起洋槍,只帶了支三眼土槍。
王本元罵了一句,和趙宗之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拴柱直發毛。
快到寨門前,先是一版草甸子,草甸子是放馬和牧草的https://m.hetubook.com.com地方。另外田地與田地中間,也闢出草甸。草甸具有兩種作用,一是做為兩個地主的地界,第二,養「鹼草」,秋天牧割作為冬天餵牲口之用。
「早就不疼了,我用的王二麻子的刀傷藥,還真管用,比洋大夫強。」
「傻小子!」
飯後大夥計到內院向東主說明,很快便領下話來,有啥事,需要什麼以後只管找他。
「趕路呢,回來再看你。」
「表舅,」拴柱子插嘴問道:「打寨牆,是不是防紅鬍子。」
「二虎是個好人。」雖然二虎並不太瞧得起王本元,他還是由衷的敬佩他。
「王二虎不會入夥,你們王家的人,我就看他是條漢子。」
「我已是碎煤渣,一點火氣也沒有了,人家在我臉上拉屎,我會當甜麵醬,沾大蔥吃,也許有一天拴柱年少氣盛。」
「怎麼照料法?」
拴柱子抹著眼淚,不住的回頭,大嬸還站在街心用寬大的襖袖子擦眼睛。他又記起娘站在石板橋上看他走的情形,忍不住抽噎起來。同時他連想到大嬸和大妮待他的好處,以及他走了,店中少了幫手。這種行為太自私,沒有替好心的娘倆想一想,有些羞愧,哭出聲音。
「你還沒睏啊,」趙宗之以為拴柱睡了:「寨牆主要的是防野獸和狼,怕把餵的豬羊、雞鴨給捉去吃了。」
吃過飯,接著又挖井,挖井得兩天功夫,挖下一丈多深才有水,另把帶來的方形木框,一個接一個放到井眼裡,怕井會塌掉。
「大妮啊,三月二十一日,我接妳去八狼屯看『鄂博祭』。」
「不是,站民也叫『賤民』,」趙宗之神情很傷感的解釋:「他們的祖先都是吳三桂的兵,吳三桂敗了,被滿清流放,當驛站的站民,四十里設一站,由哈爾濱一直到黑龍江邊,父傳子,子傳孫,不准治產,不准唸醫,吃不飽,餓不死,更造不了反。跑信的還欺侮他們的女人,『進屋喊大嫂,上炕就摸腳』。等換了民國,他們才平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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