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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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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五

第四章

「『油輾子』還限令今天下午把人埋了。」
等了很久,才看見一個人越過光禿禿的工地,冒著大太陽,搖搖晃晃,拖拖拉拉的走來。
「長錢」圍著窩棚轉了一圈,然後將「長錢」揹在背上,恭恭敬敬向外走。彷彿老申的靈魂,依附在長錢裡。小孩緩緩移動著腳步,仍舊叫:
「你就用茅草紮匹馬吧,」胡大夫說:「老申騎馬一樣到得了西天,坐轎子也許會悶氣。」
有些人急著等錢用,想借,「油輾子」翻了臉:
「尺拿來,我量。」王二虎一張口氣便不順。
「唉!」胡大夫繼續說:「我明白你的好意,擺到咱們的眼前的是到那一步說那一步。」
他們過去常年累月在田裡幹活,已把身軀曬成古銅色。現在又在古銅色的皮膚上塗上一層黑漆,不過上身與膝蓋以下都黑得發亮,單獨中間那一段呈現著灰黃。因為過去都穿短褲,只有在這種人煙稀少的地方,才敢如此放肆。
有人又找來一張報紙,撕成「長錢」,綁在棍子上。教小孩子輕輕的拖著,一面拖一面喊道:
「『油輾子』。」
現在誰問他什麼,他都聽不見。只是一個勁的哭,整整哭了一袋煙的功夫,才抽抽噎噎停止。
二虎聽得出話裡有話,也看得出工頭那根「哭喪棒」從來不敢在他身上照量,但他無法改掉「王八好當氣難受」的習慣,提著鐵鍬,奔過去。
「我們不該鬥氣。就是用蓆子也成,常言道『入土為安』,得為死者想想。」
不用細說,王二虎也明白。工人們到工地快三個多月,沒有人拿到過工錢。原先「油輾子」說半個月一結算,等到了半個月,「油帳子」卻一本正經的表示:
「爹啊!上西南哪!明光大路,早些安身,苦處使錢!」按照舊俗,應當喊三遍:「爹啊!上西南哪,明……」
偶而吹過來一陣風,簡直是令人窒息的熱氣團。薰風還挾雜著沙土,一個個工人,渾身沾滿了黃垢。
王二虎說完,穿上了褲子披了件小褂。其他的人也穿了衣服。拴柱子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跟在後面。
「弄盆清水。」
「憑啥!」
「別看人家佐佐木先生是外國人,心地可真好。他老人家說:『反正有錢在這裡也無處花,發下來大家還不是賭光輸光。』他準備等工完了,湊個大數目給各位,在當地買地也好,寄回老家也好,才像個樣兒。」
事情就這樣的決定了,老申的屍體用蓆子綑起來,但是發喪的紙馬沒有。
hetubook•com•com「這是人話嘛,」王二虎跳起來,頭部碰到屋樑,撞了個大包:「簡直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不是客,是我表侄。」王二虎向老頭兒介紹拴柱,然後說:「走、到窩棚吃飯去!」
王二虎一聽,第一通喊錯了,第二遍也不對。用手扯了扯小孩子:
油輾子走了,今天上午不會再來丈量土方,大家只有收工吃飯。王二虎抓了一把草,擦拭鐵鍬上的土,心中的悶火還沒有消盡:
王二虎吩咐小夥子們,並順手將小孩子拉在一旁。小孩子哭得聲音已經嘶啞,仍一個勁的乾號,滿臉是淚和泥垢。現在他是充滿了哀傷,也充滿了恐懼。哀傷他的父親已經死了,恐懼在這個荒野裡,舉目無親怎麼回得了老家。
「為啥不向櫃上借?」王二虎問。
「我明白,」胡大夫忙拱手:「謝謝你給了我天大的面子。」
王二虎洗得很仔細,也很鄭重。他記得人生有三次澡馬虎不得。剛生下來和結婚的前一晚,還有一次便是死後,一定得洗得乾乾淨淨。
孩子因為沒有紙馬轎車,愧對受苦受難熱愛他的父親,哭了。孩子的哭聲,孩子的想法,使所有的人酸鼻,雖說關東遍地是黃金,就看你走的那步運了。
工頭用鞭子打著馬屁股走了,王二虎乘這機會,將鐵鍬,對著他的腦勺子丟去,馬兒跑得太快,鐺!的一聲落在地上。
「這傢伙真不是東西!」
在關東讓人吃飯,主客之間都不算是虛禮。只要肚子餓,不必推辭,端起飯盌只管吃。
現在夥伴死了,一口「柳木大褂子」薄棺材,紙人紙馬總不能少。可是每個人身上和被窩裡只有跳蚤。
拴柱一看情勢不對,怕他鬧出人命。其他的工人也圍上來拉住他,並紛紛的勸解:
「人家給他起的外號,一點兒也不假,真他媽的是個『油輾子』。」老頭兒摸著花白的鬍子,無限辛酸的嘆了一口氣。
「說話得小心,」工頭腰桿直起來了,威風勁兒也上來了:「你可不能罵佐佐木老先生。」
「他敢!」
「他——他不借!」
王二虎為拴柱添了一盌飯,撕了一片鹹菜給他。兩人剛剛扒了幾口,便聽到傳來孩子哭爹的聲音。王二虎把飯盌一丟:
工人們一點也不懂,只知道做工憑苦力換錢,只見過出喪鳴放的「三眼槍」,沒聽說還有什麼「三眼井」和「三條嶺」。
「他說用蓆子一綑就行。」
「四楞子,怎麼啦?」
「王先和*圖*書生。」胡大夫走來拍拍王二虎的肩頭:「我有句不知輕重的話,你千萬別介意。」
一面吃一面開玩笑,講的是些野話,每張嘴巴都不乾淨。
「我向來說一是一,記得清清楚楚,工錢是一個月一發。」
他計算著,就是借到錢,也只能用大車到城裡買口棺材。至於那種藍袍子、黑馬褂、紅纓帽、粉底皂靴的壽衣可能買不到。
工頭量的時候,不需要別人幫忙,皮尺軟塌塌的打著彎,絕不扯直。略微瞄一眼,取出小筆記本,鉛筆兒沾了沾口水便寫起來。
「過去看看吧。」
拴柱在工地找到王二虎,工頭正在丈量和計算王二虎挖成的土方。
屍體周圍有不少人,一個個眼圈發紅,拉長了臉,沉默不語,王二虎屁股沒沾蓆子便問:
「不規矩!」王二虎跳起來。
「我會紮紙馬,沒有漿糊,紙,葦子弄不成。」
快到中午了,還沒有收工。面孔像黃蠟的工頭,戴了頂佐佐木恩賞他的「博士盔」,搖搖擺擺走了來,拿起皮尺,丈量挖成的土方。他的計算方式很特別,差半「米突」不成,多三「米突」不算。
「我們偏不,」工人越聽越生氣:「就是剝褲子當襖,也給老申頭弄個棺材。」
「多少?」王二虎問。
「他說是老申頭一來只做了半天工,就病到現在,根本沒有工錢,不倒扣伙食費就算天大的恩典了。」
「少說兩句吧,」老頭兒又勸他:「油輾子就是想找碴拿你一把,偏偏你還瞎嚷嚷。」
「你要喊『爹啊,騎馬上西南啊!』」
王二虎從來不怕死人,先為他洗臉,並用手按他的眼睛,如同對老朋友聊天溫和的說:
「你真是笨的像條老草驢,」有人罵他了:「腦筋不分瓣,為啥不在我們名下借工錢?」
「隨你的便。」工頭並沒有被二虎的兇勢嚇住,一副無所謂的樣兒,繼續量別人的土方。
「怕來不及了,」四楞子說:「要是我們在三——三個鐘頭,不把老申埋了,『油輾子』就派人把屍首丟在江裡餵魚。」
一個月又滿期了,「油輾子」以顫抖的聲調解釋:
「四楞子去找『油輾子』去了!」
「老申頭,你的孩子我們會照管,請放一萬個心,把眼睛閉上吧!」
「回來了!」有人喊。
「——」王二虎一想也對:「就按你的辦,我得先說清楚,是聽你的話,我才改了主意。不是聽『油輾子』那個忘八羔子的狗屁。」
「錢借到沒有?」
「這是幹啥!」一位https://www.hetubook•com•com花白鬍子老頭不高興了:「活夠了,也犯不著和這種狗蝨鬥啊!」
附近七八個人,像受了傳染似的,沒有心情再吃飯,一張張漆黑的臉上,佈滿了憂戚。
「去他娘個蛋!」王二虎憋上了:「我就要把屍體擺在這裡,看那個敢碰他一根汗毛!」
「我看這小子專舔佐佐木的屁股,欺壓咱們,就一肚子火!」
孩子哭唏唏的站著喊起來:
男人們很少勸人節哀,王二虎只知道為死去的難過,為小孩子悲傷,卻沒有阻止他為父親乾號。
「他說,天氣熟,屍體發臭之外,要是傳染上『虎烈拉』,大家都完蛋,他是為工人們好。」
「算不了!」工頭越來越強硬了,上了馬,扭回頭狠狠對王二虎道:「別給臉不要臉,我教你吃不了兜著走!」
「我看著這小子就不順眼。」王二虎罵起來。
「爸啊,別怕!爹啊!別怕!……」
「到底啥症候?」
「誰?」王二虎問。
清水來了,他脫去死者的破衣,同時揭去「倒頭紙」,嚇得拴柱忙閉上眼睛,他活了十八歲,第一次看到死人的臉,而且是一張恐怖的臉。
其實,工人是按工計酬,不必他來督促。但他養成了「忠實」和「認真」的好習慣,這下半輩子再也改不過來。
王二虎看了看鄉親們,除了愁眉臉,便是鋸了嘴的葫蘆。此地沒有棺材店,也沒有壽衣舖。再加上沒有錢,又不知向那裡賒,的確是個難題。
「罵你親爹又怎麼樣?」王二虎向前衝。
「怎麼準備。」胡大夫兩手一攤。
越過一塊空地,又是一連十幾座工棚,在最後一座裡面傳出哭聲。
死者的頭部如同一個骷髏,可能三個月沒有理髮,蓬鬆著。臉上沒有一點肉,凹下去的雙眼,瞪得圓圓的,鼻子歪斜,張大了嘴巴。似乎有著無數的話,要對兒子訴說。
李之江,在外面用草綁成了條比狗大不了許多的馬匹,放在窩棚前面,朝著西南方。
工棚子裡面與開荒的窩舖一樣,泥土上舖了秫稭楷和草蓆,無數的行李,堆在上面。
「誰說沒有,借啦!」四楞子急得面紅脖子脹的吵起來。
王二虎火了,所有年輕人火氣更大。看到同鄉為了逃荒和創天下,落得這個下場,又是傷心又是憤怒。
「算啦!算啦!」大夥兒緊緊的抱著他。
王二虎跳到四楞子的面前,瞪著一雙牛眼,彷彿視對方就是「油輾子」的化身,嚇得四楞子直往後退。邊退邊解釋:
「可是,這——www.hetubook.com.com這太不成個體統。」王二虎已經開竅,把屍體擺在工棚裡,使全棚子無法吃住也不是辦法。雖與老申相識不久,草草了事,又於心不忍,他真有點為難了。
江邊為了築堤挖「土方」,附近的茅草已被清除,強烈的陽光,曬在光禿禿的土地上,蒸發出來的熱氣,如同過年時蒸豆包的熱炕頭,那麼烙人。
到了茅草紮成的馬前,把長錢放在馬背上,王二虎在一旁低聲說:
提到借錢,四楞子哇的一聲哭起來。一個大男人的哭聲,充滿了沉痛的直著嗓子號。
工人們先用清水洗了洗手,也沒有穿褲子,便從大鍋裡,裝了一盌高粱飯,拿了幾棵大蔥,半盌豆醬,坐在草蓆上吃起來。
他是一個非常認真的人,除了佐佐木或日本工程師來的時候,臉上會佈滿笑意,平時都板著面孔。在他手上有根「司蒂克」,是用木料修成,沒有上漆,沒有銀把手,如同孝子手中的「哭喪棒」。也許他天天拿著「哭喪棒」,練得膽量大起來,忘記自己骨瘦如柴,對那些工人們,居然敢沒頭沒臉的打一頓。
「差四米突。」
王二虎也在窩舖門外相候,回來的是四楞子,二十多歲,粗黑矮胖的年輕人。滿頭大汗,兩眼發直,別人問他,他也不回答,到了窩舖門口,一屁股坐在地上。
「咱姓王的是舖著地蓋著天,頭枕半塊磚,怕個屌!」
好在莊稼漢,心眼兒實,不管是本國人還是洋鬼子,做工給工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漂不了。
在家開過紙糊舖的李之江,走來說:
一切安排就緒,就等借錢的回來,買紙馬發喪了。
他們彎腰進了工棚,看見一個死人躺在那裡,臉上蒙了一張破報紙,上身是件白中透黃的爛汗衫,下身是補綻疊補綻的青布短褲。手臂與小腿腳鴨都露在外面,灰黑色的皮膚鬆弛的包著粗大的骨頭架子。
死者聽懂了他的話,眼睛闔上了。可是嘴巴仍張得很大。王二虎用力推上去,下巴又慢慢拉開來。最後,他只有放棄努力,專為死者洗滌。
「爹啊!別害怕啊!爹啊!……」
「孩子,就按我剛才教你的喊吧。」
「你們是什麼意思,清水組合,是大大的有錢。和『三井』『三菱』一樣,大大的有錢。你們想借,就是信不過佐佐木先生,他老人家一輩子最恨不相信他的人,嗯哼!你懂?」
在死人身邊,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赤著脊骨,瘦得像麻桿的手臂正抱頭痛哭。小孩子剃了個青蘿蔔腦袋,後腦勺子還留了一撮www.hetubook.com•com毛,紮了小辮,右耳帶了個細細小小的銀墜子,看樣兒在家鄉還是個寶貝蛋。
當孩子喊完了第三遍,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哭的時候,有些人湧出淚水,有些人也哭出聲音。
「準備後事沒有?」王二虎問。
在這個工地上,沒有一個人不恨「油輾子」,他的為人,就像油房裡那個一人多高的大青石輾滾子,不停的轉動,搾取了油質不算,渾身沾滿了豆渣。
「治得了病,也治不了命。」有人冒出一句:「哼!不是年頭趕的,誰跑這裡來送死。」
「身子弱,又加水土不服痾痢。」一個臉膛比別人白淨當過中醫也是此地做工的胡大夫說:「我給他開了方子,藥還沒抓,便……」
「我量過就算數。」工頭聲調平淡,有氣沒力的說。
「你就找個順眼的看,」工頭並不上火:「二虎,做人應該有點分寸,咱姓尤的待你挺不薄,別蹭著鼻子上臉。」
大家一看,認為他中了暑,先弄一盆水為他擦臉,又弄一盌涼水要他喝下去。他的眼球,仍舊不會轉動,可是大顆大顆的眼淚向外滾。
「老王頭,一個銅子都拿不到,何必爭。」
這裡是沒有娘們來的地方,再加上天氣炎熱,工人都脫得赤條條的。像地鼠般埋著頭兒挖土,然後一筐筐挑上土堤。
「儘管說。」王二虎一生尊敬念過幾天書的人。
「X他娘,咱是光腳不怕穿鞋的,也不捎聽捎聽,咱老王連紅鬍子、民團頭目都不怕,還怕你個狗腿子?」
「老申頭完啦!」
「錢呢?」王二虎再度問。
「大爺!」孩子眼淚汪汪的望著王二虎,「俺……俺沒叫錯,那裡來的馬,是個草把子啊!嗚……」
「其實說穿了誰也不怕誰,」上了年紀的人都有副好性子:「不過咱們是來關東創業,不是鬥霸比狠。」同時指指拴柱:「看只顧生氣,客人來了也不招呼。」
「棺材?」
他把死者洗好,由小夥子們幫著穿上裌衣褲和青布長衫。一個年輕人受了王二虎的影響,打開包袱,取出一雙新鞋新襪給死者穿上。鞋、襪的活計都做得很細緻,襪子底上還有一朵花,可能是他妻子親手做的,一直都捨不得穿。
「『油輾子』還是不借,」四楞子氣狠狠的說:「他講:這是外國人的洋規矩,該誰的錢,誰用。老申頭沒有餘錢,活該!」
事情到了這個節骨眼,只有他是見過世面和經過陣仗的人,得站出來拿主意。王二虎想到自己包袱裡,還有套新做的裌襖褲和長衫,也沒吭氣,匆匆忙忙回去取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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