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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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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六

第四章

「這裡不太方便。」
「別管是誰,」王二虎一拍胸脯:「那樁事,好漢做事好漢當。可是你要收拾了爺爺我,哼!倒霉的是你,工人們不饒你;大青龍不饒你,咱那夥姓王的也不饒你,那個時節,我在閻王爺那裡,無法為你小子求情。」
「對!對!好酒得慢慢品嚐。」
大漢粗聲粗氣的問,在他身後又進來十八九個提了木棍子、鐵鍬的年輕人。小孩子看清楚他們是工人不是紅鬍子,不再害怕,指了指床上:
「我們騎馬走得快些。」
王二虎的視線,無意之間移到那張畫上,油輾子瞇起眼,笑得很開心:
「這種事那能勞動二哥大駕。」
「完全誤會,我那裡敢,尤其您來了之後,我……」油輾子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兒。
兩人下了馬,立即有個小廝推門出來,把馬拉到附近的馬棚。
「那你小子為啥拿他們來嚇唬我,不識字,你也摸摸招牌,我老王的會把那兩個王八犢子放在眼裡。」
油輾子也曾數度想舉起「哭喪棒」,狠狠的揍王二虎一頓,殺殺他的威風。但,他看得出王二虎的氣魄身架,不是兩腿泥巴的土老兒,也不是一打就聽擺佈的老綿羊。
年輕小夥子們,為了王二虎的安全,仍遲疑著不回工棚子,急得王二虎跳起來:
「只要你喜歡!」油輾子並不在乎「奪妻之恨」,「其實,一個婆娘算什麼,只要你肯,將來討四五個不成問題。」
「多少有一點,你要是當了這裡的管理員,把『清水組合』的袖箍子一戴,可以大搖大擺的回郭爾羅斯前旗,賀隊長、王隊長,連你的汗毛都不敢動一根!」油輾子膽子越來越大,居然拍拍王二虎的肩頭說:「二哥,這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機會,怎麼樣?」
「嘻嘻!嘻嘻!」油輾子早已防備著這一手,搖擺著瘦弱的身軀,雙手緊緊的按著桌面:「這是個譬仿嘛,算我瞎說,乾一杯,陪罪。」
「走吧!」王二虎說。
工人們都圍上去,有的喊,有的用力搖,王二虎軟塌塌的不省人事。
王二虎的眼皮驟然向上一抬,雙目射出強光,比五節大電棒子還要亮,直逼油輾子混濁的兩眼,油輾子突然上身一搖晃,可能膝蓋發軟,停了很久才顫著聲兒回答:
「開門!」
王二虎剛剛對油輾子有一點好感,憑這句話又增加了厭惡。他生平最恨倚仗權勢,收受人家的禮物。
「說!」
「和我有啥關係?」
「把香紙供品拿出來。」油輾子回頭吩咐小廝。
「二哥,我佩服你,真得人心啊!」
「快說!給他吃了什麼蒙藥?」又是那個大漢子,氣勢洶洶的向小廝追問。
「慢慢喝。」喜酒的王二虎只潤了潤嘴唇。
「咱們的肚子教『星星散』填滿了,沒隙縫裝黃湯。」
油輾子住的地方,是在另一工區窩棚附近,一棟用木板釘成的房子,高腳架,玻璃窗,門口掛了「清水組合出張所」,一副中國人看不懂的招牌。工人們對這間房起了個通俗名字「工頭窩棚」。
王二虎看他們有的進了窩棚,有的站在門口。便引蹬上馬,油輾子也跟著騎上去。
「你他媽的有啥苦楚,那個人不知道。在長春、齊齊哈爾你有商號,農安縣有寨子,扶餘城裡還有花不流丟幾個婆娘……」
油輾子請客,似乎很具誠意。菜已擺在桌子上,有一大盌紅燒肉,黃煎魚,其餘便是日本罐頭,沙丁魚,燒黃豆等等湊了七八個盌碟。
「你是不是惹了漏子?」
「二哥,我有上等的『二葫蘆頭』。」
「二哥,你也許不知道,我也是山東人,大概是『俺』爺爺那一代來關東落了戶。」
「油輾子」從來不進工人的窩棚,甚至在門口站一下,都www.hetubook.com.com得帶上雪白的口罩,他怕那股衝鼻子的汗臭,還有腳鴨子向外散發出來的爛鹹魚味兒。
「要你們回去,就滾回去!還沒輪到收屍呢!」
「別繞著彎說話,報喪報喜,只管講。」
「二哥吃過啦?」他沿襲著山東人的稱呼,避諱叫大哥,怕影射武大郎。
王二虎一生對女人不肯多費心思,俊與醜,在他心目中是一樣。只要能縫縫補補,能煮飯,能養孩子,少學舌,就是頭等女人。
「——」王二虎點點頭,披上裌襖,穿上鞋子向外走。
王二虎從來不在瞧不起他的人面前塌台,他覺得工人們的好心,使他失了光彩。同時,他根本沒把油輾子放在眼裡,雖然他有槍也有刀,單憑那架身架,不等出手,早就有辦法治得服服貼貼。
「嘻嘻,這是一個工頭送的。」
油輾子掏出手帕,準備掩鼻子,一想不對,只擦了擦鼻尖上的油垢,仍凝聚滿臉的笑:
王二虎再損油輾子,油輾子仍是一個勁的陪小心。二虎不是個欺善怕惡,不留餘地的人,他的情緒漸漸平靜,並從蓆子上坐起來。
「二哥!」油輾子親切的喊他。
「回去!」
對於當官,王二虎從娘胎裡爬出來,便沒有這個打算。就是耍槍桿子,也不替東洋人賣命。不過,佐佐木能說出他的長處,甚至連想到功名富貴上去,王二虎認為佐佐木不失為一大知己。
「不幹!」
「當然,這不是主要的,」油輾子怕把事又弄蹬了,急得抓耳搔腮:「都是我笨嘴笨舌不會講話。只要你點頭,非但三個月工錢發給你,另外還送給你五百現大洋。」
「不成吶,太偏向工人,連飯盌也會碾了,他們人矮心眼多。」
「是!是!」油輾子脖頸彎得像彈簧:「在松花江兩岸幾百里那個不知道您二哥的英名,所以我得向您討教。」
王二虎不用看,閉著眼睛也弄得清楚;兩腮無肉,腦後見腮,就這一點便無情無義。
「不怎麼樣?」王二虎一抖肩頭,把油輾子的手甩掉:「咱要是犯了法,該殺該罰,縮一縮脖子不是父母養的。沒犯錯,天王老子也辦不了咱,不必去抱東洋人的大腿。」
有關切也有威嚇,王二虎和油輾子都聽見了。走了一陣子,油輾子的馬慢下來:
「是。」
王二虎不理他的笑臉,極不耐煩的,催促他離開。
「好啊,明格多請幾桌客。」王二虎仍忘不了同棚子的工人,更忘不了他們已好久沒嚐到肉味酒香。
「油輾子就屬於這一類,管人的人當然遭忌,惹人討厭,再說油輾子也當不了全部的家。」
「想請你到我下處,喝兩盅。」
「大叔,就去一趟吧。」
油輾子真的一仰脖子灌下一大盅,「打人不打笑臉」,王二虎才悻悻的坐下來罵道:
「你——你不是惹了保衛團。」看到王二虎發火,油輾子的舌頭更加不靈活了。
「嘻嘻!」油輾子不知道那裡學來的好性情,抖著骨架子討好的笑了一陣子,然後清清喉嚨,極其鄭重的問:
油輾子一直等到王二虎氣消了,才清清喉嚨,勇敢的把臉兒湊過來:
「財神爺找上門來,推不出去啊。」油輾子擠擠眼,表示很神秘。
「我日日夜夜就盼著這末一天,連『蘭譜』都寫好,只差你的生辰八字。」
這些情形,油輾子看在眼裡,很落檻的表示:
「既然和大家有關連,就在這裡先透個口風。」王二虎對油輾子要求。
王二虎又想及佐佐木,真猜不透這個老頭子為啥會看上自己,這得問清楚,油輾子告訴他:
「報喜,大大的恭喜!」
今晚誰也料不到他會摸進窩棚,藉著棚子中間那盞馬燈的微光hetubook.com.com四下張望,沒有人理他,沒有人從蓆子爬起來讓坐,他也不在乎,那張尖削油光賊亮的臉上,仍鑄著「土地爺放屁——十足的神氣」。
酒來了,斟滿杯子,王二虎這次酒興真的來了,同時看看油輾子也順眼起來。他記起過去也曾發生過同樣的情形,初見某人很討厭,相見久了,卻發現對方是個天下難找的大好人,具有很多長處。
「我再問你,你把我弄來打的什麼主意,是不是酒裡有『蒙汗藥』,把我蒙倒丟在江裡。這種事我曾幹過算是報應……」
「二哥,有空吧?」
向來一條腸子通到底,對人從不提防的王二虎,從親眼看見大青龍窩裡爛之後,學了一點乖,一直沒有對油輾子大意。
實際上大家都需要錢,到了手上的錢,比掛賬好得多。有的工人開始勸王二虎:
「油輾子,你不是人!」
「把你老婆送給我?」王二虎故意氣他。
「今晚馬馬虎虎,喝頓寡酒,過幾天我請你到城裡吃『東洋料理』,開開眼界。」
「比你大還是小。」
「咱那份工錢遲發沒關係,你能不能在這兩三天以內,發清別人的,發清了,要咱幹啥就幹啥!」
「二哥,你這不是存心和我為難。」王二虎一聲不幹,油輾子沒來得及高興,反而慌了手腳:「佐佐木先生說話就是『軍令』,我交不了差啊。」
在視力不夠集中時,仍看得見坐在對面的油輾子,他最瞧不起和最恨的一個人,用粗大的手指一指,自自然然的罵起來。
「老子一輩子不想發財!」
「明格佐佐木先生來,我帶你見他,他當過少佐,完全是老總脾氣,直來直往,很合你的口味。」油輾子同樣的興奮,又要小廝燙了一壺酒。
工頭棚子裡面,有桌椅,有床舖,當中還有爐子,準備天氣變壞,深夜禦寒之用。
「還有,你為啥專門欺侮苦力?為啥不發工錢?老申死了,為啥不借錢買棺材?嗯!」
「是。」油輾子心理上早有準備,忙點頭。
工人們單純的面部表情,立即露出笑容,認為對方可能怕王二虎領著大家鬧事,請去商量,先發一點工資安撫安撫。因此,所有人都用期求的目光,凝視王二虎,希望他早些答應,早些前往,早些得到好消息。
「不——不——不是這個意思,」油輾子尷尬的解釋:「是有很多話要說,有很多事向您討教。在窩棚裡要是一扯大半夜,別人無法聽見。」
小夥子都瞭解王二虎的脾氣,向來說一不二,只好磨磨蹭蹭向窩棚裡走,心中卻在思索:王二虎剛才出口不祥,更令人耽心。
「嗯。」
「不是!」
停了一陣子,長臉又漸漸縮短,笑容像招牌,掛在面部上。
「油輾子,你要使壞,得小心!」
廚子被喊醒,忙碌了一陣子,一時睡不著,便幫著小廝收拾桌子,發現了好酒,老毛病又犯了,瞄了油輾子一眼,見他像條死豬,便偷偷倒出一大茶杯酒,抓了把花生豆,就著桌喝起來。邊喝邊讓小廝,小孩子沒喝過酒,為了好奇,嚐了一口辣得直伸舌頭。
「沒那麼多。」
「真的!」王二虎聽說大家發財高興了。
「你早有了準備。」
油輾子再狠還沒親手殺過人,一聽有些發毛。
「嘻嘻,」油輾子很習慣用單調的聲音笑:「人心總是肉長的嘛,我——我也是端人家的飯盌,『日本鞋——沒法提』!」
王二虎罵夠了,所欠的是揮動拳頭。對方仍一個勁的陪小心,拳頭無法伸出去,真是件美中不足的事。
「蒙藥,哼,」小廝翻了個白眼:「他是升了工頭,吃酒樂的。」
「是我該死,二哥,您也得體諒我的苦楚。」
工人們像悶雷似的發出笑聲,那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種難得的發洩。油輾子的臉長了,腮上的幾條突出筋在跳動,似乎要發作,似乎要揮動從不離手的「哭喪棒」。
油輾子斟上一盅酒,恭恭敬敬送到王二虎的面前,然後自己也倒了一杯。太滿了,差點溢出來,忙伏下身子去吸了一口,咂咂舌頭:
「大叔,當心!」
「聽你的。」現在他處處信任油輾子。
「我帶路!」油輾子一馬當先,這是江湖規矩,表示坦誠,不會背後打黑槍。
「王江海是你親娘舅啊?」
「別急嘛,是——是佐佐木少佐,要我請你當管理員。」
「你寫上咱的名字就成,我大概今年四十五,娘死得早,爺不記得我的生日時辰,這卅多年來也沒吃過煮雞蛋和長壽麵。」
「啥災難?」王二虎眼睛一翻。
從此他每逢不順氣,便掀出來,壓制王二虎。王二虎仍不就範,他也不鬆手。今天王二虎真想不透,油輾子是脫胎換骨,知過必改,還是另有路數,準備施展出來。
「有事就講,有屁快放,老子要早些歇著,明格還做工呢!」
王二虎說完,兩手抱著後腦勺子,仰面躺在蓆子上,下身翹起二郎腿,一雙烏黑的臭腳,故意抖動。
一頂頂高帽子送過來,王二虎仍沒有迷糊,照樣的拍桌子。
小廝進來,先把油輾子背到床上,發現他半邊臉沾滿了臭穢,用清水洗淨。油輾子咧著嘴直嘟囔:
王二虎聽話音,看神情,油輾子手中已經有錢,心情轉變得輕鬆起來:
當兩匹馬快要消逝在濃夜時,年輕小夥在背後喊:
「嘻嘻!王二哥,您真會說笑。」
「是不是這個人?」
「目前還沒有,將來犯了事,一定求您搭救,」他環視周圍所有工人,很難得的也奉送了個微笑:「今晚我要和二哥談的,對大家都有好處。」
「新升的工頭。」小廝回答。
「不是我高攀,咱們拜把子吧。」
「我有件事想和二哥商量。」油輾子對王二虎雖沒有對主子那末恭順,聲調卻相當和氣。
油輾子親自從床下把酒拖出來,看封口的豬穢泡上面的灰塵,已有相當年月,打開蓋子,房中立即瀰漫了酒香氣,油輾子這次沒騙人。
「天下有這種好事?」從王二虎的大鬍子裡,傳出冷冷的笑聲。
「您是大哥,我是小弟。」油輾子用毛筆填寫王二虎的名字,填好了,兩人跪拜,焚香、發誓,結成了異姓弟兄。
「還真不賴。」接著站起來:「二哥,請賞臉,乾這一盅。」
「媽拉巴子——你罵我狗。」王二虎站起來了,今晚是存心挑眼。
他端起酒杯笑瞇瞇的想:等當了工頭,第一件事便是求佐佐木先生善待工人,按時發工錢,不要賒欠,不要轉包,使小工頭們層層剝削。王二虎又幾杯下肚,酒意越來越濃,未來的好日子向他招手,彷彿看到工棚中,一張張的笑臉,歡欣的呼聲。
「王二虎王大叔在那裡?」
「嘻嘻,二哥,你這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嘛!」油輾子和氣勁兒越來越濃。
「是!」
「大叔,咱們還是走路吧。」
「哼!」王二虎斜視著油輾子:「我不像大將『賈化』要那麼多的兵器,狼來了用手就會捏死他。」
「哈哈!」
小廝沒留神他醉話連篇,回頭來搬王二虎,王二虎身材高大,十三歲的孩子根本沒辦法,只好把廚子喊了來,兩人費了極大的勁,才把王二虎弄上床。王二虎醉成一灘泥,就是把他丟在茅廁缸裡,也不會醒。
酒精泡得腫脹的舌頭,故意說個「俺」字套近乎。其實聽著非常刺耳朵,王二虎不禁皺了皺眉頭。
「因為咱們是老鄉親,有好處不能忘了你,有災情,我來擔當。」
油輾子也許說的是句真和_圖_書話,王二虎卻不以為然。在關東沒聽說誰被活活餓死,填飽肚皮的路子多上幾千條,為啥偏偏要端洋人的飯盌吸自己的血管。而且每個工人都知道油輾子有上百萬的家財,更不應貪心不足。
能管十幾個工頭,上千工人的油輾子,絕不能在一個工人面前認輸。他是聰明人,存心報復,沒有好久,便從工人閒聊中得知,王二虎是私通過紅鬍子,惹翻了幾縣保衛團,頭頂上有案的犯人。
王二虎迷糊了,打從他到工地開始,便覺得油輾子處處找麻煩,似乎前輩子有著冤仇。漸漸王二虎弄清楚,主要原因,他來督工和丈量土方時,沒對他說半句軟話,自恃有權有勢的油輾子,在其他工人面前,忍不下這口氣。
木板牆上,掛了五枝「三八」式步槍,施工圖,各工區管理員的名牌,工人人數,中式流水賬簿。另在油輾子床頭上,則貼了張畫報上剪下來的日本女人,穿了白色和服,打著粉紅色洋傘,背景是遠遠的富士山。
「這樁事我也當不了家做不了主,先得和你研究出個『大模』來,才能對外張揚。」油輾子一本正經打歪主意。
「——」王二虎不知他來窩棚是什麼路數,再加今天下午對老申死後的處置方式不當,正一肚子悶火無處發洩,偏偏冤家找上門,他的上眼皮一搭拉,裝著沒有看見。
「今格我請你來,是有大事相商,做夢也沒想到,你對小弟,這麼多過節,其實說過了,內心平靜,我就喜歡你這種直性子。」
「你是畜牲!」
「結拜是咱倆的事,只要有這份誠心。」
「嗯,真他娘的日頭打西邊出來啦,你油輾子還知道體恤別人。」
「二哥,就辛苦一趟。」油輾子笑上加笑,笑之中有了一丁點得意:「談完了,喝夠了,我送你回來。我有電棒子,手槍。外加『司蒂克』,」他搖搖手中的哭喪棒:「別小看這根手杖,其實是一把劍,」油輾子一按彈簧,木套落地,露出青森森的一柄劍。油輾子揮了揮,發出嗖,嗖的聲音:「一切由我保駕,來幾條長尾巴不在乎。」
「不是!」
「恐怕味道不對。」
外面氣勢洶洶的叫門,廚子一聽口氣不對,像紅鬍子來了,一溜鑽進床底,小孩子也想鑽時,門被踢開了,一個大漢一把抓住他:
「好話不避人,避人無好話,咱不愛聽!」
「佐佐木先生,你——你——看小的……辦事成嘛……」
「我說了絕對算數,好處還不只這些!」
「賀三成是你爹啊?」
外面是陰沉沉的天,伸手不見五指。油輾子打開電棒子一照,離窩棚不遠有兩匹馬。
「到底幹啥?再不說清楚,咱要回窩棚。」王二虎再度站起來。
他突然發現了王二虎,正用那隻又大又圓的眼睛,像獵犬般的盯著他,兩隻拳頭擺得緊緊的,又如同支拉著翅膀待鬥的大公雞。
「要騙你,我是小舅子!」
「我要是你,會替苦哈哈們多想點辦法,廣結善緣。」
「東洋人樣樣比咱強,連娘們也長得俊。」
「這些家當是那裡來的,還不是靠苦哈哈們……這是種水幫魚,魚幫水的事,你小子怎麼可以昧良心,吃肉不吐骨頭。」
「你要老子同東洋鬼子合夥,開煙館,賣白粉紅丸是不是?」
王二虎接著又吃了一大塊紅燒肉,肉燒得又香又爛,塊兒切得有孩子拳頭那麼大,到了嘴裡嚼起來真過癮。可是等肉團下肚,他難過了。當初在大車店,吃頓紅燒肉喝四兩燒刀子又算什麼。現在人還未到山窮水盡,志氣卻短了一大截子。
「這傢伙塊頭真大,是幹啥的?」
往常「油輾子」那張臉,似乎專為對「東洋人」獻媚塑成的,十年風水輪流轉,現在居然對王二虎透著和氣,筋肉扯動了和*圖*書一陣子,佈置出鼻子眼都會動的笑容。
這時兩人都有七分以上的酒意,經過結拜稱兄道弟一喊更加興奮。再度添酒,相互對飲佈菜,結果醉得伏在桌子上,嘔吐了一大灘,臭穢沿著桌子角向下流,一條禿尾巴狗,在桌下大吃特吃。
「好,咱幹啦!」
「佐佐木先生說,他喜歡你乾脆,話少,事做得多。主要的,你得工人們的信任。就像帶老總,能帶住他們的心。他還表示,可惜他老了,可惜你不是吃糧的,否則,一定提拔你當官。」
油輾子看他不語,以為王二虎被畫片上的女人遮上火來,忙在一旁說道:
「你是……」王二虎把自己腦海中所記的成套詞兒罵完了,他又指責對方的罪狀。
油輾子彷彿知道話不投機半句多,悶聲吃起來。長時間的沉默,反而使王二虎沒有主意,內心煩躁,紅燒肉誘人,酒香直向鼻子裡鑽。為了賭氣,「既然來了就吃他個孫子的」,他也一仰脖子乾了一杯,深夜有點寒意,酒液如同暖流,由喉管一直暖到胃裡,渾身都覺得舒服。
「就憑這,你小子常常要脅我!」王二虎把桌子一拍,同時準備把桌子掀掉,這陣子窩囊氣,他早已受夠了。
「……」
「你把誰塞到江裡啦?」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王二虎想到這裡原諒了油輾子所有的過失,主動的把他當成朋友。
「就是經過你的手,才沒味。」
「只要你答應當工頭,別說是發清工人們的工錢,而且大發財,人人有份。」
「你是狗養的!」
「幹啥?」
王二虎正準備一大堆道理,連同老申死後所受的不平等待遇,好好的教訓油輾子一頓,甚至大罵他一場,可是油輾子的住所已經到了。
王二虎厭煩的想:「天底下只有這種人,『老王賣瓜,自賣自誇』,誇自己的酒香,菜好,這小子有錢有勢,仍不脫賤氣。」因為王二虎看著油輾子不順眼,杯子端得不夠勤,酒也喝得很少。油輾子正相反,在最初還顧忌到禮貌,後來自顧自的又喝又吃,兩扇薄嘴唇,發出唧唧呱呱的聲音。沒有多久,黃臉喝得透青。
「剛來嘛,咱們是一字併肩,過幾個月,我一定讓賢。」油輾子表面誠懇,內心卻酸溜溜的,認為王二虎太不識相。自己從「小使」混到現在才弄了個總工頭,王二虎一來便想承現成。
「誰說的,」油輾子忙爭辯:「酒在我手裡就兩年多。」
「二哥,你別全聽外邊一面之詞,你仔細看看我這張臉,像個傷天害理的人嘛?」
人們生活在荒郊,具有濃厚的拜神和敬天思想,輕易不敢賭咒,剛才油輾子已經賭過了,而且發的現兌現的大誓。換在別人身上,會放一萬個心。對油輾子,誰也不敢保險,因為發工錢,他曾一而再,再而三的說了不算。
「是!是!原諒小弟的爹娘,當初偷工減料,給我生了張獵嘴,淨惹二哥您老人家生氣。」邊說邊舉起巴掌,看樣兒,如果王二虎火氣再不消,他會左右開弓,揍一陣子。
「是。」
「——」王二虎無可無不可的向馬匹走去,在他身後跟了七八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看樣子是不放心王二虎單獨前往。臨上馬時,其中一位一拉王二虎,低聲示意:
酒量相當大的王二虎,因為心事重重,沒有幾杯便不對勁,先是覺得身子懸在半空裡,如騰雲駕霧,接著看掛在天花板上的馬燈,火光縮小,突然又放大,收收縮縮使眼睛發花。
王二虎逼視油輾子的眼睛,油輾子坦然的接受他的目光,其中沒有詐,他又將桌子一拍:
「二哥,你走路,我奉陪。但有一點得說清楚,」他用「哭喪棒」指指窩棚中的馬燈:「今晚,我要是對您起半點邪心,就像馬燈一樣,點不到天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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