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松花江畔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四章 八

第四章

油輾子望著王二虎那張表情單純的臉,還有那副憨樣兒,略微沉思,嘴角扯成一條弧線笑了:
「不信你去打聽打聽,清水組合,這幾年伐過木材,修過鐵路,還有公路。沒有一次工錢發清過,最後倒霉的是工人!工頭再不信,你北到『泰康』,南到『柳河』,東到『白音太來』,西到『依蘭』,那個地方的法院,沒有佐佐木被告的案子,可是他是東洋人,告了白告。」老工人越說聲調越高:「我這麼大的年紀,沒有活在狗身上,奉勸你,別幫著害人。」
「是混賬,這裡管事的那一個不混賬,當初我從齊齊哈爾募工來,不知道他們的底。前天碰見我的表大爺,和我一說,後悔都來不及了。」
「還是大哥請你,別氣啦。」
工人們都高高興興的大笑,紛紛的說王二虎是頭等大好人。辦事俐落,王二虎同樣的歡欣,活像得勝班師回朝的大將軍,在歡呼聲中上了馬,乘勝去拓展另一工區。
「算我瞎眼,倒霉,碰到你這種貨。」王二虎上了馬。
「咱沒空聽你的老婆經!」王二虎用腳後跟,一踢馬腹,馬兒向前跑起來。
黑漆大門大開著,天井中搭了蘆蓆棚,電燈雪亮,正廳與東西門門口掛了簾子。一位穿了青色長衫的人迎出來,拖著天津衛腔:
「你只管登記,等全部工區手續齊備了,我來結賬,向佐佐木先生領錢照發,不欠分文。」
「我要等著結賬,」何發一直向後退:「我做了多少工,該拿多少拿多少,我不是來告幫,你的錢我分文不要。」
王二虎先到從前的工區,向老夥友們笨嘴笨舌的說了一堆,頭上一句,腳上一句,大多數的人聽不懂這其中有多少竅門。但是相信王二虎的為人,沒啥說的——紛紛在契約上押大拇指印,或是拿起鉛筆劃個「十」字認可。
佐佐木已睡了,兩位工程師醉了。油輾子在大廳裡難耐寂寞,催督王二虎離開。
「先賀你一杯。」油輾子很快的舉起杯子。
「太古板了!」
佐佐木雖然老了,喝酒鬧起來,沒有一點架子。在一旁為小川等加油。拚到最後,矢崎先醉,小川又灌下五杯也現了原形。跪在方磚地上,又是唱,又是哭。
王二虎下了車,回車向巷口就走,一面走,一面罵:
「王先生,」工頭前一步,扯著韁繩:「我也是個直性子,話憋在肚裡難受,你清楚這裡的工人,和我都沾點親戚邊兒……」
工頭也跟著出來,二虎故意不理他,憋了一肚子的悶氣,準備上馬離去。
「挨砲子不過是一死,死了,死了,什麼也不知道。像咱們這號人,等做了虧心事,真夠窩囊半輩子的。」工頭很鄭重的向他表示。
「走吧?」
「好吃!hetubook.com.com」邊說邊搶著拿筷子,把酒杯碰翻了,汗珠子順著面頰向下滾。
王二虎真的給了老工頭一皮鞭,他恨他太過份,他恨他不識時務,他恨他最不該聽一句閒話侮辱了這一夥人。
佐佐木親自陪客,另外還有兩位工程師,小川帶刀和矢崎三郎。佐佐木讓王二虎上座,王二虎推辭了一番坐下。然後再請油輾子坐二席,油輾子不肯,跑過去拉扯小川和矢崎。兩人穩坐不動浪費了幾分鐘的時間,仍無法開席,佐佐木有點不耐煩,鬆垂的眼皮一抬:
「我是好心好意,怕你落個壞下場。」工頭又走了幾步,再度扯住韁繩。
等王二虎被催促後站起來,佐佐木已轉過屏風,到後院去了。
但也很喜歡東洋人喝酒方式,捨得,也肯拼。剛上去彼此還客氣,小川和矢崎發現王二虎的酒量不錯,想盡方法要把他灌醉。
油輾子氣得臉發青,悶坐在椅子上不講話。王二虎摸出幾毛錢,要店小二去買驢肉,吩咐多泡點「老湯」,另加大餅和半斤酒。
守著大茶壺,拉拉扯扯,油輾子覺得臉面無光,把手一甩。
「要是太破費,我心裡不安,乾脆還是我找家山東煎餅舖,吃個肚兒圓。」
「真的不給兄弟面子?」油輾子有點不高興了。
「——」王二虎沒有分辯坐下來喝那一木盌「米素湯」。
「有這種怪事?」油輾子想不到王二虎老憨到這種地步:「每家做生意的初一、十五都吃餃子啊!」
「咱倆交情不壞,有話得說透澈,不是我信不過你。你看,我這末一大把年紀,原先想賺個棺材本,早點回老家,不能像老申似的,倒在這裡。孩子們想把屍首運回去,來回一趟得多少現大洋,他們拿不出來。雖說那裡的黃土都埋人,葬在祖塋裡,總有個照應。還有,我這次想把老申的孩子也帶回去,不能拖累你。」
「各位鄉親放一萬個心,發財的只管等發財,拿錢的只管等拿錢,我要尤老疙瘩來算清楚,沒錯兒。」
「後悔個屁!」
王二虎向他一呲牙,油輾子在一旁拉他,低聲叮囑:
「咱們是老鄉親啊!」
「重用,哈,咱不是塊材料,除了出點牛力和跑跑腿,寫,算,動腦筋還是你行。」
「王先生,」工頭喊住他:「真對不住啊!」
「說實在的,這一區的人,都想領工錢。」工頭低聽說。
「沒關係!」王二虎一口答應。
「那麼多?」王二虎沒有見過用這麼大的櫃子存錢。
「——」所有的人目光浮動,裝著不看他。
「真不好意思,我——我想領錢。」
「別他媽的娘娘腔啦,有屁快放!」王二虎從未被如此冷落過,目睹工人們漠漠然的表情,有hetubook•com.com點忍受不了。
「大哥,您的機會來了。」
「胡扯!」王二虎絕不相信:「你別亂造謠,不出五六天,我會發清你們的工錢,統統給我滾蛋!」
「咱不懂!」王二虎一個勁的大嚼。
「我挨砲子迸,你也管不著!」
王二虎的心情非常愉快,敞著坎兒向肚子裡填菜灌酒。但他沒有忘記答應工人發工錢的事,油輾子大包大攬的說:
「當然不會塌你的台。」
在第七工區窩棚前下了馬,工人們正在用晚飯,工頭站起來讓他,他也不客氣,摸起飯盌,雖然沒有菜,照樣的吃了五大盌。
這時傭人們進來把兩個醉鬼搬走,王二虎拍拍自己的肚子:
這個工區,早已知道了其他工區的情形,衝著王二虎的聲望,登記入股的不少。
「所以那些大掌櫃、二掌櫃病病懨懨的,活不長久。」
「我是你大哥,今格得聽我的,早點回下處。」現在輪到王二虎用手拉他。
兩人走出佐佐木家大門,油輾子喊了兩部東洋車,王二虎坐上去說道:
工棚子裡這時鴉雀無聲,工人們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沒有動靜。彷彿是些樹樁子,風再大,也無法把枝兒葉兒搖得嘩啦啦響。
「領錢就領錢!」王二虎挺不自在的收起賬簿子向外走:「你們這一堆不必登記了,我會告訴尤總工頭來結賬。」他實在不願再同這些死腦筋多費唇舌。
「自己哥們,心意到了,比吃整桌大魚大肉酒席強。」王二虎將油輾子的酒加滿:「乾這一盅。」
「真生大哥的氣啦?」王二虎用筷子夾起一大塊驢肉片,蠕動著被鬍子遮蓋的嘴,似乎大嚼天下第一美味。
「刷!」
「越快越好!」
「佐佐木先生很少請底下人吃飯,你來了才兩個多月,便親自設宴款待,就表明重用你。」
「兄弟那敢生大哥的氣。」他將身子移到對方桌邊,自動的舉起酒杯抿了一口:「我是誠心誠意的請大哥,不知道你厭惡這個調調兒。」
「混賬!」王二虎氣得發抖。
「你——」他一指工頭:「總該吭聲吧?」
佐佐木的住宅,在城裡面馬道街,是一棟兩進的中式院落。前邊正廳和東西廂房住了工程師和幾位保鑣,後院裡只有佐佐木夫妻老兩口,外加從日本帶來的一位老傭人。
「中邪啦?」王二虎沉不住氣,大聲問道。
「你是指那個大茶壺啊,」王二虎搖搖頭笑起來:「丟人丟在龜奴面前,我看沒啥要緊。只要下回多給他幾個賞錢,一樣叫你大老爺,不會喊你妻侄。」
其實他也看不懂,最後輪到老工人何發,他將王二虎拉在一邊,兩眼望著自己的腳上破鞋,久久才說:
「你這個——」王二虎本來想和*圖*書罵他「狗雜種」,但看到工頭一大把鬍子忍住了:「我要不是看你歲數大,早就用鞦子抽你。」
「王樣,好好的幹活,我喜歡你。」
「少奉承!」
「勸賭不勸嫖,你安的啥心?」王二虎一臉不高興。
王二虎則沒有受油輾子的行動影響,覺得佐佐木是一個糟老頭,沒什麼可怕。該吃就吃,該喝就喝。美中不足,就是菜量太少,缺乏大葷,清淡過度。
「今晚,我是想在這裡請桌酒,然後打牌,你沒聽說『滿春閣』的冰糖肘子最出名。」
「這些鐵傢伙是幹啥的?」王二虎看見客廳中擺了四個一人高的大櫃,用手一指問道。
「老二,只有七成飽。」
他們騎馬回到工頭棚子,王二虎沒有歇腳,便要去工地。油輾子表示黑飯沒過足癮不去了。
油輾子說得乾脆俐落,彷彿鈔票就在他的床舖底下。
「不叫鐵傢伙,是『鐵甲萬』,專門裝錢。」油輾子用手敲了敲,發出咚咚聲。
「我等著,」老工頭的火氣也上來了:「發不出工錢,我們也許會走,不再瞎費力氣白搭工,到冬天沒有嚼穀。」老工頭指著王二虎說:「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大哥,」油輾子又好氣又好笑的拉住他:「逢場做戲,別在意。」
「你真是一腦子豆渣啊。」油輾子急得直埋怨他。
最後是第七工區,王二虎看看時間,天快黑了。算了算七工區的人不多,只有六十餘位。還是一齊辦完了再回去,早些弄妥當了,對領錢的人也有個交待。
這次他有了經驗,先找到工頭,又找了識字的工人把契約念了一遍。再由他解說一番,然後工頭替他拍胸脯證明句句是實,才請大家按照志願填契約入股辦農場,或者登記將來結賬領工錢。
吃罷飯,王二虎請工頭把工人都集在一間大棚子裡,照著老法兒,著人念契約,他拍胸脯捶蓆子說了一陣子。每人發了一張契約,同時攤開登記領工錢的紙張,等待大家分別辦理手續。
「尤樣,坐!」
「憑老弟的為人,有些話我說不出口。」工頭為難的揉搓著破褲子。
「不吃煎餅、水餃就過不了日子是不是?」油輾子模仿山東腔調問。
「你真是死眼皮,」油輾子罵人成了習慣,氣起來沒把結拜大哥放在眼裡:「守著外人,又拖又拉成什麼體統。」
提到冰糖肘子,王二虎嚥了一口口水。談起打麻將,他也有興致。不過地方不對,情願早些離開這個是非窩,他又提起腿。
「我看佐佐木真有底子,現在我放心了,集股的事我一定辦好。」王二虎又記起那幾個裝錢的「鐵甲萬」,還有「正金」銀行的存頭。
「老二,我也不要你請好的,再來它七十個水餃就中。」
和*圖*書二虎最喜歡窮人,有骨頭。他也不勉強,把錢又存起來,並特別記著何發的名字,還有另外三個當地人也要領錢不願入股。臨走,他拍得胸脯咚咚響:
他的手自自然然伸向兜肚子,那其中有五十元莊票。
「沒關係,我再請你。」油輾子沒好氣的說,不是他心疼錢,是感覺到王二虎活像條獺狗,費了牛勁地也扶不上牆去。
「老何頭,給你!」
「喲嗨,是嘛風?把尤大掌櫃給吹來啦!」接著打了個象徵性的千兒:「這位大爺是是?請!」
「你現在大紅大紫,有這個權!」老工頭並不怕他,大聲叫嚷起來:「望你千萬記著,別『駝子翻觔斗——兩頭不著實』,佐佐木和油輾子設的是騙局啊!」
「——」油輾子聽了,感到對這種人簡直是「狗啃月亮——不知從那裡下嘴。」
「這裡是無底洞,別看你有百萬家財,填不滿。」他伸手抄起油輾子的胳膊,蠻橫的說:「跟大哥回去。」
「尤樣,菜不好吃嗎?」
王二虎帶了七十多位工人,費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才把寨牆全部打好。顯得又高大,又結實,佐佐木親自來看了,甚表滿意,特別吩咐油輾子,把王二虎帶到他家中設宴慰勞。
「咱們難得有空進趟城,我得好好請大哥。」一離佐佐木家,油輾子的嗓門大起來,主見也多了,神情也硬朗了。
費了整個下午的時間,他辦好了三個工區,深夜回到工頭棚子對油輾子一說,油輾子笑得臉上的縐紋如同麻花糖,不住的向他伸大拇指,並著廚子準備好酒好菜為王二虎慶功。
「你只要把農場的股集好,就是頭等大功勞。」油輾子那張黃臉,又伸向王二虎的面前,咀中噴出一股爛臭味兒,並展露又黑又黃的牙齒。
宴席設在前廳,雖然是中式的八仙桌,太師椅,上菜時卻是小碟子小盌一人一份的日式料理。
「你們都是啞巴養的啊?」王二虎跳起來。
「甭來這一套!」王二虎的腳引蹬,只差一欠屁股坐到馬鞍上了。
王二虎看著對方灰白的亂髮,還有禿頂上的黃沙,聽到他剛才像哭的聲調,內心中也感到酸楚。這麼大的一把歲數來闖關東,起初還不是雄心萬丈,經過一試探到底本錢不夠了。
王二虎看了,有些想不透油輾子跟隨佐佐木幹了七八年,彼此之間應該很親切,為啥怕得像隻耗子見了貓。
兩人喝下去半斤酒,油輾子一高興又拿錢加了半斤,結果醉了。
接下去,四五六工區,同樣很順利。王二虎|騎在馬上,掏出簿子來,用棉花錘似的手指,點著需要領工錢的名字,數來數去只是七十三人。
「站起來,快說謝謝!」
「全看你的了。」油輾子異常興奮,那個瘦小的屁股,在凳子上挨來搓和圖書去又坐不穩了。
王二虎甜甜的睡了一晚,大清早擦了把臉,吃了一大盌麵,又騎馬到另一工區。
何發說完了,一直沒有抬起頭來,他感到對朋友太慚愧,也太自私。但是年紀不饒人,身板兒不支持。大晴天,背部、腿部都會發酸痛。還有一咳嗽起來沒個完,上氣不接下氣,痰中帶有血絲子,這都不是些好兆頭。
酒菜來了,王二虎像哄孩子似的說:
做生意的人身體不好,是在房中不見天日憋的。再不然就是吸鴉片,近女色。絕不是每月吃兩次餃子中了邪。油輾子懶得同他多費唇舌,吩咐了車伕一聲,車伕飛也似的跑起來,穿過了四五條街,進了長巷,在一座黑漆大門前把車子輕輕停下來。
「反正對你有好處。」
「哼!過年才吃餃子呢,你懂啥,吃多了會折陽壽。沒聽說過,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當了娘娘以後,就天天想吃餃子,吃了十八天便伸了腿。」
「這有啥值得賀的?當夥計就得聽掌櫃的吩咐,再說人家佐佐木不含糊,黃不了工人的工錢。」王二虎覺得這樁事真是稀鬆平常。
「——」得到的反應,仍是沒有聲息。
掛在壁上的鐘已敲了十一下,佐佐木站起來,無形中宣佈宴會結束。臨回後院,他伸出雞爪般的手,拍拍王二虎厚實的手背:
「是!」油輾子立即停止讓位動作,接著彎腰成了個大蝦米,停了一下才敢把屁股靠在椅子的四分之一位置上,一雙眼不住的注意佐佐木,準備隨時聽吩咐。面前的菜無暇多吃,酒也不敢多喝,手肘放在桌沿上,一想不禮貌,連忙抽回來,垂在桌子下面,佐佐木問:
油輾子沒推辭乾了,在他的面部上再也難尋不高興的痕跡。笑嘻嘻的說:
「紙頭上寫些啥?」有人問王二虎。
「老二,你簡直是糟蹋人嘛!」
「王先生,」工頭期期艾艾的:「你真是個難得的好人。」
第二天他們向佐佐木辭行,佐佐木沒有出來,著小川給了王二虎五十塊錢莊票,說是修寨子有功的賞錢,另外傳下話來,把農場集股的事早些辦好,然後遞給他一捲印好的契約。
王二虎接過來,感到佐佐木出手大方,處事周到。過去真看走了眼,以為洋鬼子沒有好東西。現在改變了觀念,連小川的大寬臉,低腹門都覺得挺俊的。
「只是個零頭,整數存在『正金銀行』。」
王二虎曾經過「正金銀行」的大門口,四層高的黃瓷磚大廈,雪亮的銅門把手,裡面的男人,穿了青色洋服,女的都像花兒朵兒,出進大門的人都不帶寒酸像。現在,他相信佐佐木真的有錢。
油輾子想掙扎,力氣沒有王二虎三分之一大,活像老鷹抓了個小雞,被拖出長巷。這會兒,連洋車兒也沒有坐,步行回客棧。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