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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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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九

第四章

「老二,斷了大家的活路,你們一個也別想活!」
「天一亮就把總工頭棚子圍起來,不給錢,就打他小舅子的。」
「咱王二虎也沒有第二個。」
如果油輾子做不了主,扯著他去見佐佐木,佐佐木要不講理,殺人償命,豁上了。
修蓋屋子的泥水匠,採取包工包料制,先拿一半錢,才開工。他們的伙食,比起修堤工人強得多。王二虎名義是督工,其實閒著無事兒,感到渾身都不自在,情願去趕大車或者搬磚頭。
「萬一到我家裡去,碰上保衛團,他們不敢亂來。」油輾子笑了笑:「其實,社長家裡多的是,可以拿一個帶上。」
「好。」油輾子立即答應,吩咐小廝備馬,拿帆布雨衣。
「大哥,」油輾子哭兮兮的抱著他的腿:「千錯萬錯,你看我是你兄弟份上,讓我說兩句,就是做鬼也甘心。」
「各位鄉親!」
「太胡來了!」接著又一本正經的表示:「胡來是胡來,他們都是大哥的心腹,你真成!」伸出大拇指。
「老弟台,今夜你來找我,看得起我,我才和你說實話。咱們不是來闖禍,不是來玩命。我把這些孩子好胳好膊好腿帶來關東,再完完整整帶回去交給他們的爹娘……」老工頭一點火氣也沒有。
乘客下了車,並沒有被搜身,只是站在離車十幾步的地方被兵監視著。油輾子和王二虎因為座位關係,走在最後。
「算算老大結婚快三年了,大概有了孫子,」王二虎自言自語大罵老婆:「這個老東西,當了奶奶,也不給咱這個做爺爺的寫封信。」
王二虎一聽,拾掇起一塊破油布,向身上一披,便朝外走,何發看他一臉殺氣,驚恐的問:
「沒錯兒,」油輾子輕鬆的笑著表示:「大哥,你只管走吧!」
「大哥,」油輾子立即呈現出笑臉:「做任何事,都得向長遠處想和遵守行規,你想最多還有三五天河堤就合壟全部完工,要是先把工錢發出來,工人們身上有了錢,二蹦了,怎麼辦?」
「找油輾子算賬!」
——一個人糊塗,也不能糊塗到這種地步。
「他逗你,老憨。」
他正要掙扎、講理,上來了十幾個將他按倒,活像捉了一頭野豬,按的按,拖腿的拖腿,扭肩膀綑了起來。
「你們沒提我?」
——還有,因為同意佐佐木的主張,拉工人入股,辦狗打屁的農場,連自己的親戚和同宗開的荒,也搗弄進去了。
「我是信得過,很多人也信得過,我們也得堵住少數人的嘴巴。」
內心的寒意消逝了,疲憊也消逝了,他唬的坐起來,掀掉被子,嚇了何發和拴柱一跳。
「好吧!」先扯過衣服來換了,看看油輾子還跪在那裡,只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我!」王二虎火氣又向上衝,他恨油輾子這種夾纏不清的亂問和油滑口吻。
油輾子跪在地上,頭低下來,王二虎記得剛才也曾下跪,是因為做錯了事,欺騙了別人。
每間屋子都修了丈餘高的大煙囪,底下連接炕的部份,直徑三四尺,因為用茅草燒炕,煙灰特別多,到了冬天,隔段時間得爬上房頂清煙囪,否則濃煙會向屋內倒灌。
「統統下車!」
「老二!」
油輾子的話音剛一落,王二虎的腦際,立即映現出老申死時慘狀,何發只求個回家的盤纏,連棺材本都不敢想了。還有那些工人,被炎陽曬得皮焦,被風沙打得眼球鑲紅緞子,日夜辛勞。他無法再按捺剛熄的怒火:
「我親口答應他們,工錢在三五天內發清,一切偏勞你了。」
車身外,人聲嘈雜,夾雜著拉槍栓聲音。王二虎向窗外一看,幾十個保安隊員將汽車圍起來,端著馬槍,拉著準備射擊的架子。
「別急,你準備怎麼辦?」老工頭濃重的同鄉觀念,和看到王二虎冒著大雨前來,表示關切和同情的問。
他同情他們,更加厭恨自子。當初,沒有好好的照料妻子兒女,今天又幫著害人,真應了七區工頭所說的:「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爺倆比傢伙,一個屌樣子。」何發罵起來了。
「別人呢?」
「大哥,你是何苦呢?」
「唉……」何發嘆了口氣,彷彿對他訴苦,又彷彿自言自語:「這年頭兒啊,真是騙死人不償命噢!七區的工頭說的一點不假,矮子都是一肚子孤拐,到後尾還不是登了記的拿不到工錢,寫了契約的分不到田地,小兄弟,」他又轉身向拴柱:「你們開好的荒,他都來硬的。對付工人,更是綽綽有餘,一帖老膏藥。這一著棋,真夠狠的啊……」
「佐佐木難道不是你的東家?」油輾子神情兒,帶有關懷:「大哥,兄弟我暗中幫你爬到這個地步,可不容易。常言道得好,胳膊斷了袖子裡掖,何必充板子頭,死心眼。」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你的處境,我很難過,要是一定用得上我,等孩子們走了陪你去!」老工頭聲調非常平靜,平靜之中非常堅決。
王二虎先走到外面,老工頭從人群中擠出來,站在前面。他們來得太早了,可能王二虎走後便沒睡,走了二三十里路。
王二虎離了工頭棚子,到了新打的大寨子,七八天沒來。房子早已動工,泥瓦匠都是大賚縣請來的,他們似乎早已知道王二虎的身份,讓了一個乾淨的薄舖給他,對他很恭敬客氣。
汽車開了,路很平整,鐵輪車向來不准上公路。但平整的路面上,仍有著兩三寸長的野草。
「——」王二虎一想有道理,他點點頭應允了。在工頭棚子睡了一晚,第二天便整理衣物備馬去大寨子,臨走他鄭重的對油輾子說:
算算離家也快二十多個年頭了。當中只回去過三次,昔日擁有那片馬車店,吃不愁,穿不愁。孩子他娘和孩子們,曾經打了十幾封信要來關東。都是寄點錢回去,打消了他們的念頭。
矢崎和小川出去丈量土地,還沒有回來。客廳裡只有一個小廝,沒有別人。
「我是有這個想法,等雨一停,再去找油輾子一趟,真沒有,也就算了,我帶他們離開!」
「也許我上了歲數,你到我這個年紀,也會這末做,沒有錢不要緊,做娘的沒有了兒子,情形就不同了。」
王二虎回想當初,怕在身邊拖家帶眷不方便,孩子又多煩死人,主要的老家有那幾間祖先傳下來的老屋,還有幾畝薄田。他感到馬車店生意再好,卻像浮萍沒紮下根。萬一孩子和*圖*書到關東落了戶,有一天經營不善,日子怎麼過。
「不中!」老工頭不同意。
王二虎一提起來,氣又不順,連罵帶說,發了一大陣子脾氣。油輾子漸漸聽清楚了,很平靜的說:
「表叔要我來求你。」拴柱像受了委曲的孩子,嘴裡一撇一撇差點哭起來:「你們東家丈量土地,要辦什麼農場,把我和表叔開的荒也打了樁。說他們修了江堤,堤附近的土地就得歸他……二表大爺,你想一想:我和表叔起五更爬半夜,忙碌了幾個月,眼看就要收成……嗚……嗚……」拴柱終於哭了。
「小廝在家啊。」
「老狗,再他娘的嚕囌,不剝你的皮,算是閨女養的。」
工人像一群羊,老工頭如同牧羊人,都很聽話的向回走。老工頭沒走幾步,又回來抓著王二虎的手,低聲說:
「老疙瘩你告訴佐佐木,要是七工區那些傳言是真的,我會去打官司。」
不管問題發生在誰身上,到了這個節骨眼,總得澈底解決。他自知無臉再站在工人面前,如果大車店還在自己手上,如果前郭旗敢回去,他情願將廿年來血汗全部變賣,付給工人……
「錢,不要啦?」王二虎又是驚奇,又是著急的大叫。現在驚醒的工人更多了。
「各位,以正午為號。」他再叮囑一遍,怕他們跟著他不放。
在這二十多年中回去了三趟,一趟只住半個多月,老婆那肚子真靈,第一回生了個雙胞胎,第二回生了個壯丁,最後是個鬼靈精似的丫頭片子。
兩人在泥濘的道上,向城裡走去。
兩人到了汽車站,油輾子從馬褲口袋裡掏出白袖套,黑字寫著「清水組合」,另外繡著清水組合的標誌,一個黃色大圓圈,當中一個「水」字。
「真——真他娘丟人加砸鍋,是——是那末一檔子事,這些王八羔子,鱉犢子,簡直不是人做的……」
「大哥,你得換衣服,喝酒,不然我不起來。」油輾子執拗的:「你在雨裡跑來跑去,不把身子保養好,我這當兄弟的還是人嘛?」
現在他很安心的等上去,把一雙泥腳擱在另一把椅子上,小廝皺了皺眉頭。
「好。」油輾子接過去:「大哥你放心,我來辦。」
「氣就氣在這裡!」
他做夢也沒想到,現在會落到這種地步,馬車店完了,在這荒郊野外的大寨子裡,潮濕的新房子裡,想念家鄉,孵豆芽菜。
現在看到棺材了,似乎還不只一具,要是工錢拿不到,地也黃了。何發第一個先撐不下去會在松花江邊荒野上嚥氣。
王二虎擺動兩手,叫大家別嚷,然後向工人走去,老習慣的拍打著胸脯:
「——」王二虎接過來,沒有戴上,他感到姓賀的姓王的雖然不是東西,要是戴上東洋人做的袖套來嚇唬他們,也不見得像個人。
所有工人還是冒雨跟在身後,看他上馬,並大聲喊:
兩人向外一看,是第七區的全部工人,七八十位,冒著雨,腿上腳上滿是泥漿,槓著提著鐵鍬,越野而來。
小廝進來重新把桌子擺好,重新擺上酒菜。
「當然,他是我把兄弟,他雖無情,咱不能無義,打傷不打死……」王二虎以為老工頭看他的面子,有顧忌。
王二虎罵完了,臉上癢絲絲的,伸手一摸是淚水,忙擦去。看了看整個新房子中,只有他一個人,他就感到慚愧。小五十的人,居然會想家想孩子掉眼淚。往常遭過多少風險,都沒流半滴淚水。
也就因為這樣,大夥才拋妻別子來闖關東。這群工人,除了少數的生長在本地。那個不是有爹娘,老婆、孩子惦記和寄以最大的希望,早些發財回家?
「毛細!毛細!」要電話。
任何人都戀家、戀孩子,甚至沒有出息,戀老婆溫熱的被窩。可是現在回不了家,拿不到工錢,連冬天的嚼穀都成了問題。
「沒關係,我讓你回去!」油輾子非常興奮的拍拍他的肩膀。
王二虎費力的扭動脖子,東張西望,沒有看到油輾子的影兒。
油輾子看見王二虎手中提了馬鞭闖進來,先是一驚。立即堆下滿臉的笑,從床上爬起來:
「奶奶的,現在就走,別讓他小龜孫跑了!」
這時兩人已離開佐佐木的住宅,王二虎準備解馬韁繩,油輾子說:
「社長在不在裡面?」王二虎問。
「各位鄉親!」王二虎跪下了,跪在那裡像一條直橛。混身濕透,混身泥漿,鐵錚錚的漢子,一下矮了半截,立即震撼了每個人的神經,鴉雀無聲。
停了許久,何發才顫著聲兒向炕上問:
又足足等了兩袋煙的功天,油輾子才出來,笑嘻嘻的,黃臉上發著油光,比鴉片煙過足癮,勁兒還足。
「什麼事?」他驚慌的問。
「佐佐木先生丈量土地去了,沒回來,先到我家拿錢,墊發。」
「王二哥,我——我好想見見你,」他虛弱的說:「就——就是來不了。打大前天,實在拖不動,不要我上工了,才有空來,老兄弟見最後一面。」
「他媽的,少給我來軟功!」王二虎雖然罵,氣卻沒有剛進來時壯。
「放心,我們一定去!」
「為你好啊!」油輾子的面孔向上一揚,根根粗黑的鼻毛,髒兮兮的伸在外面。
「騙人!」
等到存心要哭時,淚水反而沒有了。他抬頭看看廣闊的院子中,雨越下越大。原先除去的草兒,又有三四寸高,顯得很荒涼。
「我——我認為你知道呢,」何發邊喘邊說:「我認為你沒有臉見我們走了,到處打聽,油輾子也不說你去了那裡,後來還是在他廚子那裡,得到信息。」
「這就好。」
「是不是存心賴賬?」王二虎氣得跳起來,馬鞭在油輾子面前甩動。
「大哥,請用!」油輾子讓著他。
「大哥,先請坐,歇歇乏,消消氣。嘻嘻!」他拿來一套衣服:「快換上別著涼,受了風寒,將來大嫂子知道了,會寫信來罵我,不知道伺候……」
何發如同爛衣堆,堆在火旁,沒有一點生氣,等了許久,才還過氣來:
車子開得很快,車窗外除了望不到邊際的草叢,還是一片茅草,以及茅草中豎得整整齊齊的電信桿子,電線上面的鳥兒。
「怕什麼,明格小川和矢崎來了,丈量附近所有『生荒』『熟荒』,畫圖、打樁,工人們都看得見假不了。老傢伙再搗蛋,也沒咒唸。」
已經快完工的幾棟,形式都是一樣,三面牆,向陽的一面,只半截子牆和-圖-書,上半部裝了隔子窗。同時在窗下搭了大炕,也是為了冬天,比較乾燥溫暖,朝北的牆壁,往往不下雪時,也會掛了寸把厚的濃霜。
一個做大哥的威風,不過如此,總不能戮上兩刀子才算出氣。
窗外的雨還在落著,蓋在被子裡,仍聽得到嘩啦嘩啦的響聲,那是傾盆大雨……
「就在這個當口,大哥您來了,當時我自己也不知道胡說了啥,只一個勁的頂撞你。等你走後越想越不對。本來要騎馬去陪禮,我想你是個急性子,事辦不完睡不著,乾脆就在棚子裡等,大哥!」悽悽慘慘的喊著:「該殺該剮全聽你了,你要是念及結拜之情,枕頭下面有傢伙,給我個痛快!」
「工錢呢?」
他投入雨陣,到馬棚,牽出馬,也沒有備鞍子,騎上去,奔向工頭窩棚。
目前,他不恨任何人,只恨自己。
「那是個新來的小糊塗蛋,他知道什麼,根本胡說。」油輾子走在前面,頭也不回。
「那個工區做得最糟,得看情形。」
「我不是充英雄好漢,各位先讓我再單獨去一趟,以正午為限,辦不成事,各位再幫我。」
「一句話,咱不願說第二遍,以明格為期!」
「他媽的,我……」
王二虎規規矩矩的磕了一個頭,才站起身子,他感到鼻頭酸唧唧的,不能再待下去,再待下去真會哭出呼啦,同鄉們待他太好了,好得使他受不了。
「你們得相信我大哥!」油輾子的聲音忽然大起來了,也清楚起來了:「我把所有的錢,都交給我大哥,由我來發,總信得過了吧?」
「有我!」
「——」油輾子似乎不願把事兒弄僵,臉上的筋兒抽動,臉上堆積了各種複雜的表情,怒、恨、怨交織,停了許久,漸漸平靜下來。
拴柱第一次發現王二虎有這麼猙獰的一張臉,他怕得發抖,不知道王二虎下一步,對付大煙鬼,還是幫著大煙鬼來拿他和何發出氣。他覺得不該聽王本元的話到這裡來求情。現在拴柱如同受驚的小兔子,兩眼恐懼的注意王二虎一舉一動,準備隨時開溜。何發同樣的不知如何應付這種場面,他有些後悔,貿然來向王二虎訴苦和討取工錢。在這個荒野的大草原上,那裡有王法,只要王二虎受東家指使,一變臉,這副老骨頭,便會丟在草堆裡餵狼。
「工錢呢?」
「在。」小孩子回答。
老何頭的嘮叨,他聽得清清楚楚,這一步,他也看出來了。活了這末大年紀,做夢也沒想到,迷迷糊糊當了槍頭。
王二虎只好把袖套戴上,隨在油輾子背後,向外走。
「不是約的正午嗎?」王二虎問。
「在客廳等我。」
新屯子離工頭窩棚三十多里,王二虎拚命策打馬兒,天沒有黑便趕到了。一腳把門踢開,油輾子在雨天閒著沒事兒,又躺在床上享受「黑飯」。
現在,他感到自己還叫王二虎。
「孩子們不放心,怕你出事。」老工頭,一雙眼轉動著探視周圍,有沒有槍手。
「我保險!」王二虎拍的胸脯咚咚響。
「清水組合跟『三井』『三菱』一樣的是大財團,根本不在乎這幾個錢!」油輾子非常硬朗。
那封信上的字,他不認識幾個。但家中總算出了個女學生,當他請人家看信時,老臉興奮得發燒,口中喃喃著:
接著他又想,東洋人真大膽,把錢放在家裡,只有一個保鑣,不怕紅鬍子。要是換了當地人家,財帛露了白,早被搶或者架票了。
老工頭隨在工人後面走遠了,油輾子罵起來:
大寨門沒有關,忽然有一個人冒雨進來,他想,可能是工人,這麼大的雨,出去幹什麼,整個身上像從江裡撈出來似的。
「怎麼啦?」油輾子躺在煙榻上問。
他沒等兩個人發問,匆匆忙忙的奔入雨陣,奔向馬棚,另換了一匹馬,奔向第七工區。
桌子上有酒有菜,王二虎沒嗅到酒香,只嗅到油輾子的油滑味。上去一腳,把桌子踢翻,唏哩嘩啦碰了一地。
「——」王二虎心中想:真是「虎行千里吃肉,狗行萬里吃屎」,油輾子為啥不脫胎換骨。他為把弟兄太傷心了。
「大爺,我現在才知道,咱的老兄弟不是壞人,你放心。」
「你他娘的太窩囊,簡直是泡爛狗屎!」王二虎罵起來。
這幾天,天氣不好,下著大雨,工人們早已收了工,在窩棚或新蓋成的房舍裡睡懶覺,有的自己補褲子,一位年輕的工人吹笛子,吹的是「孟姜女萬里尋夫」的曲調。
王二虎罵她鬼靈精,其實連面都沒見過,家鄉沒有照像館,無法教他們弄張像片來看看,大概這丫頭也漂亮不到那裡去,閨女都像娘,那座土窯燒不出好磚。
「到現在孤孤單單一個人,好在這幾年身板兒還結實,萬一有病有災,又有誰真心伺候。老申死了,還有個十幾歲的小兒子在旁邊哭,自己呢?」王二虎又擦了一把淚,「哭就哭吧!」他想:乾脆哭個夠。
「我快摸到棺材梆,總得積點口德。」
他計劃著,進門先磕了煙燈,折了煙槍,不容分說,把油輾子痛揍一頓。當哥哥的有權教訓弟弟,當弟弟的應當聽哥哥吩咐,這是天經地義的事,當初為啥忘記了。
年輕的工人,可能剛剛學會吹笛子,本來調子夠淒切了,他吹得節奏緩慢,絕絕續續,聽在心中更不是味兒。從來不念家的王二虎,突然犯了鄉思。
原先王二虎以為新屯內的第一批房屋,一定是用泥坯建造。現在由施工來看,全部是磚造,房頂都沒有用瓦,用的小葉蕈扇房草。
可是窗外落著大雨,年輕工人還在吹笛子,何發在火旁抖成一團。他用手扯扯自己的鬍子,相當痛楚,這不是夢,也不是遇到了遊魂。
這次他沒有蹦跳,沒有大罵山門。現在他覺得頭腦如同被清涼的井水洗過。
「他明明答應三五天內發清工錢。」
「大哥,我知道你是急性子,會再來。喏!你看酒菜都準備好了。」
「大哥,下著這末大的雨,你來有啥要緊事?」
「你想不想回郭爾羅斯前旗看一看?」油輾子問。
還是大前年,最小的女兒,念了幾天洋學堂,寫來比狗爬差不了許多的一封信。其中一句,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
「今晚,因為家裡來了一封信,幾個臭娘們鬧家務,我還沒伸腿,便搗弄著分家,這家當是我赤手空拳掙來的,怎麼會不心煩難過……」
https://m•hetubook.com•com王二虎沒有睡,他根本睡不著,只是感到身子疲倦,從來沒有過的倦意,骨頭及神經像被滾油炸焦了。
「傻小子,和他講理啊!」
他看小廝那雙眼,咕碌的注意他。為了表示心地坦蕩和關懷,他問道:
「架子還結實,打不零散。」他吸了最後一口煙:「到底為啥?」
馬隊排列整齊,馱王二虎的那匹馬夾在當中,值日小隊長下達出發口令的時候,賀三成大聲叫:
王二虎聲調有些嘶啞,但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得很有力:
王二虎臉兒朝下弄了一嘴泥巴,泥巴中有著溫溫的騷味,那是拉車的馬匹剛撒的溺。
窗外的雨小了些,草原上漸漸亮了,又是一天開始。小廝送來洗臉水和準備收拾桌子,門外傳來一片嘈雜聲。
「到底成不成?」王二虎一聽對方口氣不對。
這句話引起大家的同感,紛紛穿褲子,抄起鐵鍬,老工頭在一旁望著,很奇怪並沒有阻擋,只是凝視王二虎。
王二虎想到這裡,深深感到,天下父母沒有嫌兒女醜的。在他腦子中,丫頭應該像個樣兒。前些年,大兒子娶媳婦他也沒回家,要是丫頭出嫁,定得回去一趟,當爹得像個爹樣兒。
「老二,你出來,對大夥說清楚。」
「你只要把工人說妥當,把堤防趕完工,佐佐木對你有好處。」
他們把他抬上馬鞍子,又用繩子一拴,頭腳下垂如同一口袋麥子。突然有人用力抓他的頭髮向上扯,他斜眼一看是賀三成:
「何必生那麼大的氣,」油輾子沒問情由便說:「看著不順眼,抽他一頓鞭子。」
王二虎說完了,厭恨油輾子的心情又濃厚起來,他不願意再留在同一屋頂下面,更不願看著結拜弟兄丟人,要向外走。
「七——七區那個老混蛋……」王二虎想把剛才受的侮辱說出來,但又氣又急,反而舌頭打了結。
「這點小事我整弄得綽綽有餘。」油輾子想了想,笑著說:「佐佐木先生來信,要你再去寨子督工蓋房子。」
王二虎兩手把窩棚擋著,扯起喉嚨,用盡所有力氣嚷:
油輾子像伺候佐佐木,搬來一張凳子:
「媽個巴子的,是尤總工頭說的。」
「想是想,還是先把工錢發完再說。」
「你去那裡?」
現在,他再也不需要任何人幫忙。
「王二哥,歡迎你回老家!」
「這些是群蠻牛,有時不聽呵呼。」
王二虎一聽,感到真稀罕,工人們賺幾個錢,不容易,以前明明說,分期先結賬,現在還故意拖。指著油輾子的鼻尖說:
工人先走進第一棟房子,沒有好久便又出來,有人向王二虎的屋子指指點點。那人過來了,王二虎想可能是找他的。他坐起來,仔細看看到底是誰。
「走吧。」
「慌什麼?」王二虎覺得發工錢最緊要。
「佐佐木夫人,她很欽佩你為工人爭錢,也同意我先墊。她是個念佛的人,處處積德修好。」
「當初我勸你,你還……」老工頭知道他的來意,到底為人厚道,沒提挨皮鞭子的事。
「那裡來的錢,屁!」孩子翻翻白眼,低聲嘟囔:「老憨,土條。」
「工錢呢?」
老總們趕著所有看熱鬧的人,接著把王二虎又拉又拖,王二虎這時並沒有恐懼,只想看到油輾子希望他出面說清楚。
他開始懷疑油輾子,是不是油輾子夾在當中搗鬼。佐佐木有錢,一點也不假,有錢的人愛面子,像同鄉開火磨、開啤酒廠、大糧棧、銀號……沒聽說有人是「賴家莊」長大的孩子。
「不了,看到你平安無事,我就放了心。」老工頭,雙手成筒形,大聲喊著:「統統回去啦!」
「你!你是啥意思?」王二虎望著油輾子變化太多的那張臉,仍舊粗嗓大氣的問。
總工頭棚子到了,老遠看見張著燈火,油輾子一定還沒有睏,正在燈榻上熬夜。
「秋天快到了啊!」油輾子搶著說:「房子不早蓋好,這裡工作一結束,工人到那裡去過冬啊!」
「我是個硬梆梆的直橛子,不拐著彎兒閒磨牙,告訴你們東家,得守信用拿錢!」
「我陪你去!」老工頭走過來,想扶他起來。
「油輾子現在是一問三不知。」
「大哥,你放心,到了扶餘縣我家,這幾個錢不成問題。『天底下』總有『遠近厚薄』,為了你的名譽,我得墊。不過也得有人擔承,佐佐木夫人這次很夠意思。」
灰白頭髮,禿頭,駝背,黃表紙似的一張臉,邊走邊咳嗽,他看清楚了,是何發。忙下炕,親迎到門口。
說完了,回頭就走,有些工人起來了,赤條條的圍著他,七嘴八舌的叫嚷「我們不裝歪種,這場架非打不可。」甚至有人說:
「你知道我是誰?」他不甘心受小孩子的嘲笑,大聲責問。
「……爹,你真不管我們了……」
「——」工頭一聽雨聲還很大:「外面下雨,在這裡說是一樣。」
「戴上它,扶餘縣不是王江海的地界,就是碰上了,只管大模大樣,和他說話,甚至吹鬍子瞪眼,他定變成夾尾巴狗。」
他不相信油輾子會拖著不結賬。他親自看見聽見佐佐木鐵甲萬中裝了錢,正金銀行有存款。他更不相信,第七工區頭所說的話:「佐佐木和油輾子串通起來行騙,騙小孩子糖吃容易,騙成年人的勞力錢卻很難。」
他咕嘟嘟把茶灌下去,停了一會,才稍微好些。
他跟著大青龍小白蛇那一陣子,在柳條通,沒見他們做過案。紅鬍子不會那麼乾淨,要是有內線告訴大青龍,佐佐木家中有許多錢,恐怕大青龍會來一票。
「——」王二虎沒有吭聲,連被子都沒有動。
「王先生,你睏啦?」
「走啦?」油輾子沒有挽留的意思。
看到油輾子高興,王二虎更加高興,忙迎上去:
剛過晌午,兩人到了城裡西馬道街,油輾子在客廳裡找到佐佐木的大保鑣,忙嘰哩哇啦說了一大堆洋話。大保鑣面有驚慌神情,扯著油輾子向後院走,油輾子回過頭來說:
「啪!」王二虎結結實實的一個嘴巴子,油輾子薄嘴唇停止了,順著嘴角向外流血,接著一張嘴,吐出口液血漿,還有一顆牙齒。他用手伸向嘴裡,把另外連接著肉筋的牙齒也拉下來兩隻,摸出手帕,擦了擦血漬:
王二虎看不慣油輾子那種不冷不熱,溫吞水勁兒,大聲喝止他說下去:
「管它呢!」油輾子指指王二虎胳膊:「把袖套快戴上,誰也不敢https://m•hetubook•com.com動你一根汗毛。」他自己卻有恃無恐的沒有戴。
「——」王二虎想:「我不要你做鬼,卻要你少一條腿。」
「中!」王二虎一口答應:「我不要啥好處,只要佐佐木明天付錢。」
「怎麼硬法?」
油輾子買票,上了汽車,在車尾找了個座位坐下來。車廂內都是男人,吸著旱煙,雖然司機大聲叱責,他們照吸不誤。
「各位鄉親,大夥的好意……」
「老疙瘩,這些鐵傢伙裡裝的東西,你要留神啊!」
「走吧!」他催促油輾子。
「去給大爺倒杯水。」
「散開!散開!」
「我想和他們來硬的!」王二虎憤怒的忍不住大聲叫嚷,驚醒了幾個工人,躺在舖上偏著頭望他。
王二虎聽拴柱的口氣,那個大煙鬼子可能是油輾子,結拜的老二,忙問道:
「小心點,命不是白撿來的。」
「㗒,逼賬也沒有這種逼法!」油輾子一生沒有遇見這末不開竅的人。
房中的火光閃動,照著雨淋的亂髮和寒意侵襲的臉,顯得一塊紅,一塊紫。
王二虎將需要發工錢的簿子又掏出來,數了七八遍,一共一百零五個人。
乘客們又上了汽車,傳出汽車發動聲,開上擺渡船。
王二虎一屁股坐在草舖上,身上的水漬立即濕了一大片,他盡量壓低聲音,怕吵醒別的工人:
現在,他有了主意。
「泥人還有點土性,」王二虎也覺得罵得太過份了,但仍不同意對方的看法:「你不過比我大幾歲。」
夜色越來越濃,雨還沒有停止。馬開始小跑,硬梆梆的木鞍子磨得王二虎的肚子生疼,這時他忘了,今天午飯和晚飯沒有吃過。
王二虎弄清楚了,這趟總算沒有白來,腿腳一使勁趕上油輾子。油輾子因為高興,話也多起來:
「小心啊,他有快槍。」
油輾子忙抽身回去,準備摸伙,王二虎一把抄住他的肩膀。
王二虎趕快生了一堆火,又找出一套舊衣服,何發咳嗽了一大陣子,才停止,喘著粗氣,痰還掛在鬍渣上,是灰紅色的絲條。
也許那個黃臉婆,認為漢子發了大財,討上了小老婆,吃香的、喝辣的享清福。她一生順從慣了,受氣也不敢回半句嘴,就是懷疑漢子有外遇,也沒有膽量打封信來問。
「你在後院和誰說話,扯了那末久。」
「——」王二虎內心濕漉漉勁兒,衝到眼角,他想:「媽個巴子的,今天下午晚上真喪氣,只知道要掉眼淚號喪。」他無可奈何的說。
——吃,他娘個屄的真害人,到關東來,大魚大肉,上好的二葫蘆頭的日子,不是沒過過,為啥沒出息到這種地步?他站起來,又想踢翻桌子,就是煮龍肉,也不動一筷子。
王二虎感動說不出話來,他也重新體認老工頭的為人,他胸中澎湃著萬千的血液,他脊樑上是可以負起整個泰山的重量,從來不計私怨,卻肯為朋友捨命,王二虎站起來又激動的改變了稱呼:
「把話說清楚就行!」
馬在總工頭棚子停下來,下了馬。正想用腳把門踢開,誰知道門兒卻自動敞開了,油輾子笑嘻嘻的迎著他:
「他們人多,帶了槍,表叔沒說幾句話,在鄂博祭鬧過事的那個大煙鬼跑過來,就拳打腳踢。」
「咱們到外邊說。」
王二虎強制自己不要流淚,胸口卻悶得透不過氣來。年輕工人還在吹著「孟姜女萬里尋夫」。他恨那個黃臉婆,前十幾年,為啥不大著膽子帶孩子們來尋夫,脾氣再壞的丈夫,也不會因此把老婆打一頓。
「你來幹啥?」
「應該,應該,」油輾子仍是滿臉的笑:「我早就算著大哥嫌這一桌不夠豐盛,另外還準備了一桌好的。」他大聲吆喝,小廝戰戰兢兢進來收拾。
越談越不像是假的,王二虎毛燥脾氣發作了,他把信用看得比命大,誰知今天變得一文錢不值,粗聲粗氣的問著:
「打官司太沒有意思,為他們也真犯不著,再說衙門也不是咱家裡開的。」
「大掌櫃只有一個啊。」
「哈!哈!」聽那笑聲就知道是王江海:「上馬,列隊回前郭旗!」
「唉!那裡來的錢,有盤纏早就走了。」
王二虎知道油輾子有東洋人撐腰,神通廣大,也知道袖套如同護身符。他很想去看看二馬虎那一群子侄,還有趙宗之等一群鄉親,算算離開前郭旗,快半年了。
「你們別亂跑。」
「你少給我打『二鳥眼』,」王二虎不理髮梢的雨水向下滴:「限你明天把工錢發放清楚。」
油輾子起來了,但是少磕了一個頭。王二虎仍很滿意,認為誤打誤撞,拜了這個把弟,並沒有看走眼。
幾個高大的鐵甲萬還擺在那裡,王二虎想:這種傢伙裝鈔票,裝銀元,盛的真多,要是發錢,恐怕一隻都用不了。
「這年頭人心大變,大變人心,誰能保誰的險噢!」
「我早就打算好了,天一亮我和你一起進城,去對佐佐木先生說,把工錢先發出來,尾子等全部完工算清。萬一佐佐木先生不允許,兄弟也有辦法,回家拿出來墊。我絕對把大哥的名聲擺在當頭,錢又算得了什麼。再說為那幾個臭娘們,爭那幾個臭錢,這種臭窩囊氣,我也受夠了……」
「帶那個幹啥?」
「我不懂!」
由傾盆大雨,使他連想到家鄉的天候,每隔上幾年,總來一次旱澇不勻。不是乾得田裡起浮土,便是在夏末秋初下連陰雨,河裡發大水,把莊稼給泡在淤泥裡,生不生,熟不熟的爛光了。
「誰定的期限?」
這次回去,要在長春買幾疋花布,幾雙洋襪子,讓女兒也風光風光。
「大爺,謝謝你的盛情,」胸脯一挺:「好漢做事好漢當,我不打群架。」
「老何頭,你沒說假話?」
「半個子也沒見啊!」
「怎麼樣?」
「真有那麼靈驗?」王二虎不太高興的問。
「還是你結賬,我幫著發錢。」
「老何頭,我以為你回去了呢。」
等油輾子一下車,步伐突然很快的向前跑。王二虎跟著一腳剛踏地,還沒有看清周圍的士兵面孔,肚子上便狠狠的挨了一槍托。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看,不當個屁用。」小孩子老三老四的沒有總工頭棚裡的小子老實。
王二虎心裡濕漉漉起來,他看出油輾子的誠心和實意,「天底下」人與人之間以心換心,油輾子到底被赤誠所感動。所表現出來的,只差把心挖出來了。
「一切我擔保!」
油輾子吩咐小廝,小和-圖-書廝遞給王二虎一杯茶,二虎拿茶的手,仍氣得發抖,潑在褲子上一大片。
油輾子進去快一頓飯時間了,還沒有出來,王二虎經過騎馬一顛簸,肚子有點餓。不過,王二虎想這樣也好,話談得時間越長越有希望,要是不給錢,只說句「沒有!」便把油輾子給打發出來了。
「大哥,一切錯誤在我!」噗通跪下了。
王二虎過去把他架在火邊,覺得何發的身子輕得像一把茅草,軟得又像爛麵湯。
「——」王二虎突然感到心中發冷,立即傳佈了整個神經,如同患了惡性瘧疾,冷得牙關打顫。
「賀三成和王江海就想捧著佐佐木的屁股親嘴。」油輾子哈哈大笑,得意洋洋。
油輾子興致勃勃的拉他向外走,並回頭對大保鑣叮囑了兩句日本話,保鑣的摸起電話:
「人並不多,發了算了。」
「下車!」
「錢沒有用處,啥有用處?」
「他上了歲數。」
「何必同他一般見識,你看佐佐木先生是不是那種人?你看你結拜的兄弟我,是不是個窮光蛋。」
「你也是個工頭,哼,不管你是誰,鐵櫃子裡裝的全是地契文書,沒有一個子兒。」
「是為這啊,哈,」油輾子仰臉縮脖子一笑:「小事嚷,小事……」
王二虎饒恕了他,為了尊嚴仍橫裡橫氣的問:
他給他脫去衣服,看清楚只剩一副骨頭架子,他們剛相識時,何發雖然體弱,未到這個分數。
王二虎頂上高帽子,並不陶醉,相反,他感到慚愧,上次把事沒弄好,但願這次別再出岔子。
王二虎斜靠在行李捲上,望著窗外麻線般的雨絲,心裡亂糟糟的。
「混賬!」想到這裡,王二虎不禁咒罵自己,不管怎麼說,佐佐木是自己的東家,吃裡爬外的事不能幹。還有,更不能在柳條通住一陣子,也沾了紅鬍子味兒,見財起歪心。
「我擔保!」
「大哥,言重了,咱們都是夥計啊,丟人也輪不到你和我。」油輾子口氣沒有昔日和順。
「是不是老了,不中用了?」他自己問自己:「也許黃臉婆兒孫滿堂,不再對漢子存指望。信越來越稀,這年把一封都沒有了。」
「這事,我們也有一份……」有人打斷他的話頭,吵鬧更加厲害。王二虎根本無法說下去,附近的工棚也有人冒雨出來看。
王二虎沒回頭,沒道別。他開始憤恨,憤恨自己為啥惹出事來,要大家去承當。他用力策打馬兒,離開七工區,越過荒野,冒著大雨和昏黑,向總工頭棚子飛馳。
王二虎卻沒有理他們,站起來換去濕衣,也不再問他們兩個,是否用過晚餐。提起水壺,灌了幾口涼開水,上了炕,扯過被子蒙起頭來。
「唉!」何發進屋先嘆了口氣,接著一陣大嗆,咳得彎著腰蹲下去,雨水順著褲腳,流積成大水池。
他在工棚子裡,用濕漉漉的手,把工頭搖醒,工頭一看是他,非常厭惡。
看到菜和酒,王二虎又湧起反感,這次不是對油輾子,而是對自己。當初不是為了好吃,不是喝醉了,答應下這樁,當什麼工頭,那會有麻煩。大不了,自己那份工錢不要。
王二虎一肚子火,回到工頭棚子,那張大黑臉,氣得發紫,不住的罵:
「提啦!他說:『就是天王老子的親戚也不成。』」拴柱子低聲而恐懼的接著說:「還——還——說:『這事你也有份……』」
「這個丫頭片子,這個丫頭片子……」
油輾子嚥了一口口水,他沒敢出來,仍站在門口,用發抖的聲調說:
孩子說得很認真,王二虎反而喜歡他了。僱這種人看家守屋最可靠,嘴巴就像打得結結實實的寨牆,半點風聲送不出去。
工人們交頭接耳,發出一陣「嗡!嗡!」聲。王二虎拉老工頭,讓他到裡面吃一點。
「我不管什麼『三眼井』『五眼槍』,姓王的向來說話算數。不能超過明天,不然,要你們好看!」王二虎一雙大眼珠子整個紅了。
王二虎說完上了馬,雨點兒落得更密更大,回到新屯,把馬送回馬棚,走進新屋,何發仍在烤火,在他旁邊坐了拴柱,愁眉苦臉望著火苗出神。
「你可知道我也不在乎幾個錢,是人丟不起?我王二虎不是了不起的人物,頭上卻有面金字招牌,不能糊裡糊塗就砸了。」
「把馬留在這裡,我們要坐汽車去扶餘縣我家。」
「沒有關係,和佐佐木先生說,把他開除。」
「你可知道,已經過了期限廿多天了。」
汽車繼續搖晃飛馳著,天快黑時,到了松花江渡口,車子停下來,準備上擺渡。
「起來!」王二虎心寬鬆了,一切發展超過預期打算。
「有洋砲咱也不怕。」王二虎自恃是結拜的老大,油輾子並不是個有種的貨色,就是具有狠勁兒,也不敢向他開槍。
「好!」
他一歪鬍子拉渣的嘴,大笑起來,那聲音好像深夜樹林裡的貓頭鷹。
「打得好!打得好!」停了一陣又堆積了笑意:「該打!該打!」
「媽個巴子,小事你拖到現在,著我丟人。」
「我覺得乾脆發清,表示信用。」
「你袖箍子帶了沒有?」油輾子問。
「尤先生!尤先生呢?」
「——」王二虎傻了,他疑心自己耳朵失靈,他疑心在做一場惡夢。甚至疑心何發回老家已經死了,前來顯靈,開老哥們的玩笑。
現在油輾子同樣的以中國的大禮對待兄長,還有一進門,從踢翻桌子,打掉牙齒,合血吞下去,沒有半句頂撞話。
兩人坐下吃起來,經過這一鬧和折騰,胃口都不好,吃不下去,也喝不下去。
拴柱和何發,你望我,我望你。火堆發出嗶剝聲音和著屋外嘩嘩的雨聲。除此,彷彿宇宙整個停止運行,單調得可怕,連野狼的狂叫,都聽不到。
算算最小的丫頭片子,也十五六了,也快要找婆家了。自己是十六歲結婚,黃臉婆像母豬似的,一年一窩,生了六個大小子一個閨女,個個壯得像牛犢,吃也像牛犢,活活把他吃窮了,不得不到關東來。
「各位,錢一點也不成問題,我這就和我的結拜大哥——王工頭去城裡提錢。不過,大家得寬限一天,明格中午一定發。」
「錢發過了,你該早些回去,還貪戀啥!」王二虎看他身子實在不能再拖了。
在華北蓋房舍,時興拔檯子,地基打高,有石階有月台,月台上擺盆景。這裡的建築,正相反,房內要比房外低一尺多,像地窟一樣,到冬天比較保暖。
「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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