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松花江畔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五章 一

第五章

「底子再好也擱不住這種折騰法,當年在雨裡雪裡睡,弄得一身風濕。被紅帽子灌洋油,辣椒水傷了五臟。兩次掛綵,流血過多,沒有復元,不服輸硬充能,傷口又腐爛了,就這樣拖拉得吐血……躺在炕上,除了吃飯吃藥,便是看日頭影兒爬上柏樹梢,牆上窗台,看不見了,便過了一天。」
一個剃了個光葫蘆頭的小夥子,興奮的問二光頭:
「妳不知道,我早已躺夠了。」
晌午剛過,太陽還很溫和。風不太大,卻帶股衝勁,吹襲得茅草翻滾成黃浪。
「天天喝。」
「來了五個弟兄,老套筒、三和尚、大舅爺、李豐、小瘋子。」
走在面前的白玉薇,一直沒有發覺,她到了廂房門口,還沒有敲門,門便開了。裡面四個高大的年輕小夥子,手中都提了兩枝傢伙。看樣子,便推想到,剛才聽到外面腳步聲,他們便在窗子後面戒備,八支槍管隨時會把人置於死命。
「哽!」
白玉薇只提他們的綽號,沒有說名字。提一個,大青龍點一下頭。雖百餘天沒見面,每個人的長像,小毛病兒,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叫他們進來。」
「白姑娘!白姑娘!」大青龍使出所有力氣喊。
「謝謝大當家的,我——」二光頭嗓子哽住了,不爭氣的淚水滾出眼角。
「還有,準備『黑窯子』。」她又吩咐一句。
「她上次來,有沒有叮囑你放哨?」二光頭問。
白玉薇回頭一看,二光頭來這一手,臉上冷冷的說:
「別亂想,身子要緊,大夥全靠你呢。」
「幹這行當是養小不養老,養傷不養病。這幾年我一直走霉運,拖累大夥……」
「白姑娘,咱們本來是幹的把腦袋瓜子提在手上耍的買賣,有個三長兩短,妳得說實話。雖我身板兒零散了,這種事還頂得住。」
「——」白玉薇一搖手,坐在椅子上。一雙明亮的眼,迅速的打量房子一匝。微微點點頭,表示稱許,這幾個人並沒有偷懶,房子雖破舊,卻整理得很乾淨。
「唉!沒想到天下是咱打下的,卻倒在賀三和*圖*書成、王江海手裡,傳了出去,真是芝麻大的一張臉啊!」
「那兩個人的事,二當家的向大當家提了沒有?」小夥子似乎天生有個好奇的性格,二光頭不准問「架票」的事,他又問四至兒和老三的情形。
大青龍的眼睛,隨著她的身軀移動,由炕前到門口,由門口到房角,轉動得眼珠都快發澀了。
二光頭緊緊的隨在她的背後,注視她一舉一動。從看到這個破寨子,便對小娘們處處不放心。
「說實在的,」白玉薇兩眼望著窗外,其實她什麼也沒看見,只覺得一片空洞洞的:「我還在派人找他們。」
「是大財東還是大糧戶?」
這裡,二光頭第一次來,他不明白白玉薇打的什麼主意,把大當家的弄到這種破爛地方,埋在心中幾個月的暗樁,又重新猛狠的捶擊。每逢不如意時,習慣的右手按在上了「紅膛」的槍把上。
——在目前能除掉這兩個傢伙的,想來想去只有白玉薇。別看出道晚,亮過幾手,還真乾淨俐落……
「靜了好養病。」
「——」二光頭這次沒有聽話,仍站在那裡。
大夥兒下了馬,拉著韁繩,小心翼翼的過了殘破的吊橋。
「你到外面招呼他們。」
可是等走近了,才發現寨牆有些地方已倒塌,隙縫當中生滿了草棵和小樹。壕溝裡全是淤泥爛樹葉,還有一具腐臭的死貓屍體。兩扇破寨門,在秋風中搖動互相撞擊,發出巨大的聲響。
「妳比我成,穩重,不像我常惹漏子。」
「正在歇晌。」一個黑小子說:「要不要喊醒他?」
十幾匹農安健馬,在黃浪中時隱時現,奔向回回窩子。
哈拉海的草原,同別處一樣,靜悄悄的躺在藍天覆蓋下。
「是不是你已找到四至兒和老三了,四至兒是個聰明孩子,只要不落在他們手裡,不會『扎』了自己。老三碰到四至兒,便會平安無事。可是日子這末久了,為啥不來看我呢?真該打,」大青龍欣慰的笑了:「白姑娘,也真是的,我急,你還騙我,快!快!快叫這兩和-圖-書個小王八蛋來。快!快!」
幾個月不見,病人的臉更青了,青中透著紫,白髮經過剪刀胡亂剪過,仍舊鬆在枕頭邊。鼻子有點歪斜,可能瘦的關係,鬆弛的皮和骨肉連得沒有昔日緊。鬍子留得更長了,鬍梢變成黃色。看這副樣兒,誰也不相信他是四十多歲的人。更不相信曾經飛馬躍槍在松遼平原上具有十幾年的歷史。二光頭覺得一股辛酸,衝上腦門,眼圈兒紅了。
「白姑娘,妳別笑我,也別嫌我偏心,從離開柳條通到回回窩子,我沒有一天不惦念著四至兒和老三,有……」嘴唇也在抖了:「……有他們的信嗎?」
只是剛沾上秋邊兒,便已開始下霜,曠野已呈現出一片金黃。
「剛才二當家的吩咐整弄『黑窯子』,有買賣啦?」
黑小子低頭打馬樁,弄馬草。一面工作,一面想,不能怨小白蛇罵,也不能怨二光頭埋怨,該怨的是自己,太粗心大意。
「……」白玉薇繼續在房中走動,她穿了禮服呢面薄皮底鞋,走動起來,發出呱呱聲,相當的單調。
走進寨子,前院長滿半人高的雜草。房屋多無門窗,有的房頂露著天,幸而甬路是用磚舖成,否則無法下腳。
「還有誰來?」大青龍雖然力氣不夠,興致卻很好。
大青龍的聲調很平淡,在平淡中令人酸鼻。二光頭終於忍不住,摀著嘴跑出去。他怕哭出聲音。
「就是不叮囑,也該懂這一套,出了事兒,真會吃不了兜著走。」
躺在炕上的大青龍有些不高興,昔日他尊敬白玉薇出身好,學問好,有主張。現在卻認為她有點過份,大模大樣,似理不理的。他憤然的想:
大青龍將眼睛合上,耳朵卻注意外面一切舉動。
「大當家的在這裡,怎麼可以大意?」女人到底是女人,黑小子不吭聲就是認錯。換了大青龍說兩句就算了,不像白玉薇得理不讓人,一個勁的窮抖擻。
回回窩子離哈拉海車站有七十多里,老遠望去,是一座小得可憐的屯子。
「大哥,禮物明晚就到,你看了一hetubook•com•com定高興。」說完,回頭向外走。
——這幫人是自己一手拉成的,妳不過是遭了滅門的丫頭,我看在和妳父親交情的份子,收留妳,培植妳,可是妳翅膀一硬,拉出奪刀把子的架式。
「二當家的,大當家的請你呢!」黑小子向她說。
「——」白玉薇搖搖頭。
「你底子好啊!」
白玉薇臉上的笑容,像冰水沖過,一掃而光。神情兒仍舊相當平靜:
大青龍越想越氣,在氣頭上手伸到枕頭下面,摸著「八音子」,立即又鬆了手:
白玉薇並沒有去休息,而是提了馬鞭子到處查看。她準備把大隊拉到此處,看看那些房舍,可以修補,寨牆已倒塌的,再用泥坯打起來。
「還在柳條通。」
「是我無能。」
白玉薇走了,黑小子忙用襖袖擦拭額角上的汗水,悶聲不響。
「狗東西,我們這夥,從不幹這!」
「忘記了。」
——不能再這麼猴急,幾個月都等了,還差一兩天。
白玉薇坐著,二光頭站著,足足等了一頓飯的功夫,大青龍先是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費力的翻了個身,才緩緩的張開眼,闔上去,停了停,才睜得大大的,虛弱的聲音透出興奮:
「早拉出來了。」
「你先歇會兒吧。」
二光頭應著,同原先住在回回屯子裡四個人預備起來。
——看來自己是太過份了,為了愛兩個貼身護衛,傷了二當家的心,是天底下頭等蠢事。
白玉薇要大家在前院等候,她單獨帶了二光頭向內院走去。
「——」小夥子又是一縮脖子,舌頭伸在外面,許久才收回去。
白玉薇大罵黑小子,二光頭卻聽得很舒服。這正表明了她對大當家的關切。
小黑子本來想說,這裡不會有人來。到此地幾個月,除了夥裡派人送米麵油鹽外,沒有半個人芽。但是,他看看白玉薇那張有著女人的美麗男人英俊的雙眉雙眼,和掛著一層濃霜的臉,他不敢張嘴。
「是!」二光頭聲音很大的應著,充分顯示出他已很服貼,不像剛才,故意扭麻花糖。
幾個人忙成一團,在和圖書忙碌中,心情都是愉快的。因為快要結束這種孤寂的生活,不久就有大批夥伴到來。
「大哥,有話儘管說吧。」
——躺在炕上幾個月,是不是連腦筋也有了毛病?白玉薇生就是這副傲勁兒,怎能向歪道上想。身為大當家的,肚子裡開不了火輪船,還算啥人物。
「嘻!」一縮那個大青蘿蔔頭:「是!」
天,真夠藍的。如同新從染缸中,拖出來的老棉布,直往下滴綻汁兒。
「白姑娘,你——你們真來了。」然後向二光頭笑了笑,臉兒扭歪得更難看:「老二,你好吧?」
屯子雖小,寨牆卻用青磚砌成,高有一丈五。砲樓子、門樓子「槍眼」多得像「馬蜂」窩。整個氣勢,不像屯子,像「邊關」上的兵營。
白玉薇站起來,踱到裡屋。從外面射進來的光線不夠強烈,房中陰暗。白玉薇站在炕前,凝視著躺在炕上的人。
「吃藥了麼?」
「接過火。」
天際,沒有一片雲,連蟬翼似的雲片兒也看不到。多少人喜歡秋日變化萬端的白雲。這裡雖然難得見,但具有一種空闊的美。
「可別這末說,」白玉薇忙阻止他:「是整個局勢變了,擠得我們喘不過氣來。」
「看你的氣色,比以前強多了。」
「等明晚看了就會知道,別問。」
內院裡有四五株大柏樹,密密的枝葉,遮得陰森森的,令人覺得喪氣。二光頭記得老家只有祖塋才有松柏。當年老回回大概沒想到這一層,很快便敗落了,屯子成了廢窟。
「禮?」
「不見得,單說安排我這個地方養病,就像放進保險箱,不必常常移動和擔驚受怕,就是……就是……」大青龍的臉上肌肉顫動,顯示出內心焦急。
每個字都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黑小子高大的個兒,彷彿突然矮了半截。如果這時白玉薇再看他一眼,他一定會「老母豬篩糠」。
「——」白玉薇原先臉兒對著大青龍,現在扭轉頭並站起來,在房中踱步。
「還過得慣吧?」白玉薇平時冷冰冰的聲音,帶了一點女人氣息。
「參湯呢?」
白玉薇在炕沿上坐和-圖-書下來,有幾隻命大的蒼蠅,乘著暖呼勁兒緩緩的飛動,最後落在病人的臉上。
「——」白玉薇沒有理黑小子。
「唉!白姑娘,咱們交情不淺,妳何必騙我……」大青龍毫不在意的說:「下雨陰天,咱不知道,自己的身板兒,行不行,可很清楚。」
白玉薇又要二光頭派人放哨,然後指責黑小子:
「大哥,」白玉薇的臉上,居然帶了一點點笑意:「今格我來的目的,一是探病,一是送禮。」
這時白玉薇在外面吩咐,準備大夥住的地方,又著大夥先睡覺,晚飯也得早一點吃,牲口要餵飽,天一煞黑便起程。
「你忘了二當家的吩咐過,不准提這檔子事,小心你的光葫蘆腦袋。」
「你們為啥都守在園子裡,不著人在寨樓子上照亮兒。」
「心事也多啊。」
白玉薇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並沒有再勉強他離去,二光頭也覺得過份了些。看病人不能流眼淚,除非快要死了。
白玉薇用手趕走了蒼蠅,並扯扯被角。被子都是上好的緞子,底下舖了俄國毛毯,只有這點還像個樣兒。
大青龍開始感到慚愧,也許白玉薇早已把四至兒老三找到了,也許只找到一個。剛才說一大堆廢話,故意逗樂子,最後會把孩子們叫到面前來,給予一種驚喜,這大概是所說的「禮物」。
「你給我小心!」
東廂房還未完全倒塌,屋頂上蓋了新茅草。整個院落靜悄悄的,見不到人影,連家禽雞鴨也沒有一隻。雖然是下半晌,那種淒涼味兒,如同烏鴉遮蓋了整個西天的晚霞,村中的炊煙四起,一個孤獨客騎了老馬,在野草叢生的小道上慢行,心中卻惦念著今晚住宿何處。
——這是幹什麼呢?抓不住把柄,先來窩裡反,賀三成、王江海定會笑掉了大牙。不能讓他們笑,得要他們哭,哭也找不到墳堆才成。
「大當家的呢?」白玉薇仰著臉兒問,彷彿對骯髒的牆壁說話。
「就是太靜了點,別的都好。」
大青龍睡得很熟,嘴唇張得大大的,向外噴氣。
「一筆大禮,恭喜大哥。」
「按您的吩咐,天天吃。」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