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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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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四

第五章

一切弄妥當了,他將四至兒的馬韁繩解開,牽在手上,上了馬。用不急不徐的速度進了前郭旗。已經看見保衛團營門口的崗樓子,一鬆韁繩,照著馬屁股上狠狠一鞭子。
一夜,他沒有休息,天亮時他讓兩匹馬吃了點草料。掀開腮子,看四至兒沒有動靜。忙用巴掌在腮上拍了兩下,四至兒發出低弱的呻|吟,傷口經過震動,又流出鮮血。
在任何幫裡大當家的貼身護衛,多少都有點狗仗人勢。老三從不像四至兒,眼睛中只有大當家的那麼惹人厭。留在半瓶醋的記憶中,他沒忘記與老三打交道的那場豪賭。
「——」二光頭仍舊沒有開腔,跟在背後。
「唉!真難說,三天前夜裡,嫌一盌冰糖肘子不夠爛,倒給狼狗吃了。如今真是現世報,連一盌高粱米飯,都吃不到。」四至兒想到這裡,嚥了一口口水,嘆了一陣子氣。
「二爺,我說的一點也不假,」四至兒聲調不高,卻透出得意:「沒犯錯兒的人,不能胡整,尤其是對自己哥們。你說對不對?」
半瓶醋跳下馬來,又伸手摸摸四至兒心口窩,非但有熱氣,而且還從鼻子中,哼了幾聲。
「——」白玉薇眉毛微微一挑,又恢復到平靜。
「早就備好了。」大廳外面,有人回答。
「四至兒,你還有啥話說嗎?」二光頭一本正經的問。
「——」白玉薇沒有答覆,沒有表情。
「老疙瘩,看樣兒,你是沒有話留了。」二光頭離開四至兒的身旁,手兒一招,笑著說:「夥計們『廢了他』!」
「在我懷裡啦!」半瓶醋拍拍衣服口袋,恭敬的回答。
「嘿!嘿!」半瓶醋笑起來:「這小子,真不簡單,耳朵壞了,還知道是提他呢。」說完,揚揚手:「各位再會啦!」
「什麼人?」一開口便帶吃糧的味兒。
四至兒哼了一聲,半瓶醋罵道:「真是他媽的『好人沒長壽,禍害一千年』,這種折騰法兒,你還沒斷氣。」
「是不是挑眼,說某越了禮法。」
過了廚房的劈柴堆,便是四合套院。在左手第三個房間,住了知情知意的人兒小桂香。
落在火堆裡的手指,沒有多久,便傳出一陣難聞的焦臭。
三十塊錢在見過花過的半瓶醋來說,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但碰到這個節骨眼,叔叔拖著一大家子過不了年,硬是逼死活人。如此,他非常感激老三。
現在半瓶醋覺得渾身熱烘烘的,活像穿了半大棉襖抱著火盆子,每個毛細孔都癢得難受,抓也搔不到癢處。
「何必謙虛呢,」二光頭一個勁的笑:「誰不知道你是名人,郭爾羅斯前旗保衛團的王小隊長。」
他向大夥鞠了一躬,又拱拱手,完全是「禮多人不怪」的樣兒,然後上馬,走向銀輝普照的大草原。
「二光頭,你也不能嫌我沒有出息,咱家祖宗八代沒出個和尚。掐算掐算三個多月沒進大葷了,實在難熬,」接著又咬了咬牙:「幹鬍匪不知那天伸腿,有福不能不享,各位至親好友,有偏了。」
二光頭雖是一番好意,當著白玉薇的面,半瓶醋感到下不了台,橘子皮臉色更加難看了。
二光頭吩咐下來,沒有人去拿煙,反而笑嘻嘻的亂笑。四至兒更加沒趣,滿是傷痕的小臉,掛了陰霾:
「我再說一遍,大夥記著。大當家的問起四至兒,就說去農安找大夫去治傷。」
「媽拉個巴子的,你也瞧不起我,以為某連這一點都不懂,真像『半瓶醋』。」
老三看見了,啥話也沒說,借給他三十塊,並逼著他匯出去。雖然這筆錢後來還了。在當初,十賭九輸,再加上嫖,誰又肯把錢借給這種人。
現在他只有半截舌頭,無法說出大青龍這一夥的去向。他沒有了眼睛,再也看不清被他安排在生死簿上的夥伴。他沒有耳膜,無法聽到被指責或恥笑。他沒有手指,難以握筆,亂畫一張回窩子的草圖,更重要的是,他無法向賀三成、王江海邀功當『扯線兒的』來『抄窯子』了。小黑幾個人七手八腳,解開綑在椅子上的繩索。
「放心,」https://m.hetubook•com.com二光頭拍拍他的背:「二當家的吩咐過,不要你的命。」
「你——你們要用刑啊?咱沒犯規,沒——沒啥招的!」四至兒又直著嗓門嚷起來。
初升的陽光,照著所有草原,草上掛著昨晚的薄霜,窄小的徑兒,看不到一個人。只有細嚼兜嘴袋子裡草料的兩匹馬,和半死的四至兒。
為了乘四至兒未斷氣前,趕到郭爾羅斯前旗,他不顧馬匹疲勞,開始趕路。在遠遠的屯子,傳來雞叫第二遍的時候,到了郭爾羅斯前旗外面。
在氣憤中,馬也不餵了,匆匆忙忙將四至兒再綑在馬背上。又開始走起來。
「怎麼樣?」二光頭等著動手,有點不耐煩。
不知是寂寞,還是火氣已經消逝。半瓶醋感到四至兒很可憐。年紀輕輕的,便這樣糟蹋了。
馬兒受了痛楚,向前飛奔。衛兵發現一匹馬,深更半夜馱了東西跑過來,發財機會來了,忙在街心阻截。半瓶醋一看大功告成,撥轉馬頭向小街溜去。
二光頭一招手,四個擁上來,又用繩子把四至兒綑在太師椅子上。
「二爺幹啥事,不在行是不行的!」四至兒見他不講話,等於理屈,開始教訓二光頭:「別看你是個頭目,我可是在大當家的跟前,常看他老人家行事兒,經驗閱歷並不差。」
「別慌,」白玉薇要他留下來:「還有點小事,二光頭會吩咐你。」
「二當家的,我走啦。」半瓶醋告辭。
「什麼事嘛?」
「沒關係,我不會在大當家的面前說半句壞話,別看咱年紀不大,是君子不是小人。」
這一帶的路徑方向他非常熟悉,離火車和公路很遠,更不經過屯子附近,沿著有半尺多高的草徑向郭爾羅斯前旗進發。
二光頭,看看周圍的人,清清喉嚨:
「來人吶,把『老刀牌』香煙拿來,供奉貴客。」
「你問這,啥意思?」四至兒的臉色變了。
大廳裡有人出來了,又是二光頭領頭兒。四至兒閉上眼唸著「這回可真回姥姥家了」。他又惦記著長春市場,日本酒館「旭屋」的春子,一定還哭哭啼啼,等著回去團圓呢,看樣子得下輩子了。
半瓶醋站起來,用手罩在眉毛上,向周圍瞭望。別說看不到人們的影兒,連一隻狼也看不見,他有些難耐這種死寂。
「馬上你就懂了。」
「為啥老是說話嚇唬人。」四至兒口吻有點撒嬌,但氣勢已沒剛才旺盛。
「是查夜的吧。」
「不到後院嗎?」
他坐在一旁,吸香煙,凝視四至兒。
「記著沿路不能給那貨喝水,最多用濕手巾,潤潤他的嘴唇,別整弄得送不到前郭旗。」
「——」二光頭沒吭聲。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四至兒認為人跟錢沒有仇,財神爺到了大門口,那有推出去的道理。今天壞事,非貪財之過。實在當初沒有收拾趙宗之、二馬虎。
他不知道四至兒能不能活到郭爾羅斯前旗,看樣子也許挺不了那麼久。他有三處傷,五官破壞了大半,另加八個手指頭,等於去了大半條命。
老套筒過來了,仍是那種似睡非睡懶洋洋的勁兒。雙手捧了個破抽屜匣子,四至兒向裡一望,其中有匕首、錐子、剪刀、槍探條……像是刑具,但缺少一條老虎凳,和四五塊半頭磚。
靠近後門的是廚房,裡面住了個聾子「老四」大師傅,在他耳朵根上放了串大雷鞭,也震不醒。別看人聾,幾樣菜燒出來相當地道。半瓶醋故意敲敲窗櫺子,摩仿著收生婆老腔老調的說:
火光熊熊,光影閃躍跳動映照到每張臉上,青一塊,紅一塊,鼻子眼睛也變了樣。四至兒今天才發覺,這些人一個比一個醜陋,一個比一個兇惡。當初真是昏了頭,同這群鬼怪結夥。
現在得把信擱在四至兒的身上,他開始為難。四至兒的襖褲,早已撕成條兒,連口袋都沒有了。如果掖在腰帶上,又怕馬兒顛掉了。
四至兒醒了,這次像狼號。
四至兒想笑,要笑就像二光頭那種笑法,不笑則已,一笑就夠人受www.hetubook.com.com的。但很遺憾,身上到處是傷痕,再高興也笑不出來。
眼皮兒開始顫動,長長的睫毛,早已被凝結的血塊粘牢。就是睜開眼皮,兩隻血窟窿,也看不見早上的陽光,還有一望無涯的大草原。
「等等!」白玉薇的目光,貫注到每張臉上,卻輕言細語的說:「剛才我到後院,大當家的問起四至兒,我說送他到農安去養傷。」
想來想去只好插在小子的嘴巴裡,一思索又不成,嘴巴會動會張開,同樣的會把信遺失。
「二娃子,出來喝(念哈)醋吧!」
他沒有回頭看,來了個「鐙裡藏身」,溜出郭爾羅斯前旗。
「那是妳家的血海冤仇啊!知道內情的人並不多,我是一個。只要妳饒了我,白先生,二當家的,求求你。」
他的手抬起來,想敲門,又怕驚得附近的狗叫。也許土狗的吠聲會引來另外一群「黑狗子」,被堵在老鱉窩裡捉活的。
如果很快執法,四至兒覺得太不公平,沒有風風光光開「香堂」,便定了罪,而且他們所問的罪名,沒有一件承認過,難道他們不按規矩,要亂來。要是大青龍能夠行動,定不會這麼馬虎——四至兒深感一代不如一代,小白蛇到底是地上爬的妖怪,那能比大青龍在天上翻雲覆雨。
架他進來的人,讓他在白玉薇面前站定,白玉薇仍是平平淡淡的望著他:
「你甭門縫裡看人,把俺瞧扁了,不是對著你的嘴吹,這檔子事辦不到地頭,咱不是爺娘養的。」
那天他身上有五十多塊莊票,算計了很久,要匯到寬城子去接濟生意倒閉的堂叔,可是看到別人推牌九手癢了,兩腳底下也塗了油漆,挪不動。最後只有存著小賭小贏小輸的心理過過癢。誰知到了後來,只想到大贏,忘了堂叔。
白玉薇正要說下去,內院的護衛來說,大當家的請她,白玉薇站起來,四至兒忍著疼痛跟上去,央求道,「白先生,我想去看大當家的。」
——當初以為對老三處置得很妥當,人不知鬼不覺。還有在前郭旗得手後,只停了四五天,沒敢戀棧,便帶了錢去長春、哈爾濱充闊少。這些地方大青龍沒有眼線,打算平平安安過它幾年,不想錢不抵用,幾個月便光了。
「放心,咱近來身上除了虱子,沒有別的。蘭香閣的婊子不會留下界的窮神,怕沖了喜!」
馬兒對他打了個響鼻,不知是默認,還是恥笑。
這群人動作熟練,下手又穩又快,四至兒上半身成了個血人。
「甭客氣,」二光頭有承受白眼的雅興,又哈哈大笑起來:「你看,這大廳裡沒有第二把金交椅,二當家的一走,除了貴客,誰也不敢挨屁股。」
「不是嚇唬,是實情。」
四至兒見白玉薇去後院,更加定心。相信剛才所想的一點也不假。大青龍不放心才找白玉薇去再交待,不准難為他。
過來的人,並沒有用刀子剮或給他一顆衛生丸。而是把他解開,繩子一鬆他站不住摔在地上,立即被扶起來。一絲欣悅閃過四至兒的腦際,他弄清楚了,定有人向大青龍通風報信,大青龍發了脾氣,這就是大當家的威風,不管有理沒理,說了算數,誰也不敢違犯。
「要——要……」四至兒的舌頭開始打結。
蘭香閣在半瓶醋的心自中,這時已經變成了吸鐵石,吸得牢牢的。他摸摸馬匹,身上全是汗。想到牠一夜一天加上半個夜晚沒有休息。騎馬的人,不知道愛惜牲口,還算人嘛。他從馬背上跳起來,用鬍子擦著長馬臉,對牠說:
漸漸的他看見白鍊似的松花江,看到那水面寬闊平靜的江流。半瓶醋卻不平靜起來,他想到那個活生生被沉在江裡的老三。
他的罵聲,反而把人們惹笑了。
「不懂!」
仰頭看著天空中的那個薄荷餅兒,麻線能夠斷了掉在嘴裡有多好,那怕只夠塞塞牙縫兒。
「要不說,沒機會啦。」
半瓶醋禱告完畢,骨頭輕得沒有四兩重,悄悄的、飛快的躍到桂香的窗下,只要用手一推,跳進去就是大炕。大炕上有紅綾子和圖書被,被裡面有比緞子還要光滑的娘們。他迅速的用力一推,上半截窗戶開了。正要提腿上窗台,附近傳來一片狗叫聲。
「這回不要你的口供,也不必認錯。」二光頭熱呼呼的拍拍他的肩膀:「咱們相處一場,再問你一句,有什麼至親好友,有什麼賒欠瓜葛,只管說出來,定有照應。」
四至兒想吸口煙,想喝口水,想吃口飯。但,不敢張嘴請求。不管張王李趙當守衛,只要他一開口,過來不是一頓「鍋貼」,就是「紅燒肘子」。
他被架進大廳,才看清楚,除了三四盞馬燈之外,當中還生了一大堆火,燒的全是舊傢俱破木料。
「小隊長,大小你是個官,咱是鬍匪的小『總催』。大人不見小人怪,我得好好的招待你。哈哈!哈哈!……」
「小心別丟了。」二光頭的大手,按著半瓶醋的肩頭:「你和我一樣,斗大的字認識一籮筐。丟了,到時候也哭不出來。」
半瓶醋呲著牙,樂哈哈的跳下來。這裡等於他的姥姥家,別說院子裡有燈光,就是伸手不見五指也摸得清楚。
不知有意還是巧合,又經過蘭香閣門前。雪亮的電燈,上面寫著姑娘嘴唇那麼紅艷艷的字兒。他想起桂香那丫頭,心裡爬進去幾千隻螞蟻,亂糟糟的癢得難過。
半瓶醋說完了,將馱四至兒的馬匹韁繩,纏到他的馬鞍扶手上。然後,拉緊鞋拌,重紮腿帶。又抽出傢伙,上了紅膛,那種出行前的緊張樣兒,很有點像甘露寺的大將「賈化」。
「——」四至兒脊背一陣一陣的抽冷氣,脖兒梗發涼發木,禁不住向後仰和翻白眼。
所有的人,都望著白玉薇,白玉薇的外表,仍靜止的像古潭像化石。
「二爺,」四至兒因為死不了,不得不向二光頭打個招呼:「是不是去看大當家的啊?」
半瓶醋興高采烈動起手來,一面安裝一面有著說不出的得意。他想賀三成王江海一定會找到,等信到手的時候,除臭氣薰天之外,還得佩服他的巧思。
「叭——鉤!」子彈溜子從他耳朵邊越過去。
半瓶醋向白玉薇行了禮,白玉薇並沒有送他。他挺著胸脯,出了大廳,手牽兩匹馬,走在前面,隨在他後面的有二光頭、老套筒、小黑子一夥十幾個人。
「備馬!」二光頭又叫。
「——」四至兒一想,既然大青龍吩咐下來,小白蛇也沒有多大咒唸,定下心來,並不在乎。
「二光頭,你再胡說,別怨我翻臉!」四至兒將椅子拍一拍。從沒見過這種死臉皮,到這個節骨眼還不認輸。
「水呢?」二光頭大叫一聲。
突然電棒子亮了,耀得兩眼發花,已有馬追過來,他來不及解韁繩,抽出腰刀,斬斷韁繩,一夾馬腹開溜。
愈想腦子愈亂,他氣得站起來,對著四至兒罵道:
雖然他如此,送行的人在月光下,仍露出羨慕的神情,羨慕半瓶醋得了這份飛「海葉子」的差事。
他將懷中師爺寫的「海葉子」取出來,白紙信封當中有紅簽,紅簽上面寫著收信人的姓名,每個字像小黑棗那麼大,半瓶醋不識字,但猜得出,不是給賀三成那個小子,就是給王江海那個王八蛋。
「唔!嗚!」四至兒在馬上發出痛楚的聲音。
「二當家的,只管吩咐,我豁上小命報答您。」四至兒樣子很恭順,內心卻充滿了厭惡與憤恨。
他在馬旁走了兩步,突然停在四至兒的馬前。將毯子取下來舖好,把繩索打開,抱他下來放在毛毯上面。四至兒仍是只會低聲呻|吟。
半瓶醋只有把馬牽到後院牆外面,將馬拴在後門鼻子上,緊了緊腰帶,很俐落的上了院牆,臨往下跳時,又叨念著:
「狗肏的,都是你這個屁精害我老爺子!咦!」罵完了,他突然產生了靈感,點了點頭:「對啦,你有現成寶囊,我怎麼忘了呢。」
結果是先贏後輸,最後輸得只剩穿在身上的那條褲子,越想越後悔,氣得打自己的臉,大罵自己不是人。
「你看得清楚,聽得清楚,不是我在窯子門口戀棧,都是為了你這個畜牲。」
「真是何hetubook.com.com苦噢!」
「白先生,只要妳饒了我,我會告訴妳白家屯的秘密。」溢滿淚水的雙瞳,又在眼眶子裡轉動。
「嘿!嘿!」二光頭有了反應,笑了。
四至兒渾身痛楚,動一動便如同錐子刺,刀子挖。不動則兩條腿又酸又麻。往常也曾參加折騰人,覺得很過癮,沒想到今天輪到自己。
「『總催』要不要讓你啊?」四至兒向二光頭翻了個白眼。
他忙閉上眼,向過往神靈禱告:
半瓶醋一想不對頭,斷然的一摔窗子,回身向後院走去。窗子發出巨大的聲響,加上狗叫,把房中的人驚醒了,傳出桂香那慣用的天津衛腔:
相談之間,已經到了大廳,白玉薇坐在當中,四至兒一怔:
架他的人,很有點腕力,他乾脆兩腳不著地,省得一移動腳步,扯得傷口疼。
白玉薇這時回來了,站在一邊,冷冷的望著。四至兒停了半袋煙的功夫,才甦醒過來,一臉汗,一臉淚,由低聲呻|吟,漸漸變成呼疼與尖叫,最後終於張大了眼睛,望著白玉薇哭道:
「成!全看你的啦!」二光頭狠狠的在他身上拍了一記。
那張秀麗的臉已經腫脹得像個皮球,上面全是血污,沒有半點血色。
「不必豁上小命,你的命很值錢,我會重用你……」
——就在這個時節,接到賀三成的信,說是一批更大的買賣,做成了足夠花一輩子的。臨來也曾仔細安排,腿上挨了一槍,滿以為前面掩蓋得嚴密,後面又有大青龍撐腰,足可以在五六天內不露馬腳,那知道這個娘們是條狐狸。
「白先生,大當家的真不管我啦?」
「不敢當。」四至兒故意把頭抬起來,望著新蓋的茅草房頂。
四至兒現在一切希望,寄託在五天以後,如果能活過五天,大隊人馬一定找了來。來時曾開了大青龍十幾個下處,回回窩子也是其中之一,只要王隊長、賀隊長,在別處得不到信息,定會同農安縣保衛團來查剿。
在這一夥裡,四至兒所做所為,罪有應得。半瓶醋開始生自己的氣,不該同情四至兒,忘了他犯了規,吃裡扒外。
生命已握在自己手裡了,四至兒卻覺得身上的痛楚反而加深了。忍不住哼哼唧唧,咈咈連聲。
白玉薇沒有再說下去,大家便已明白了,今後大當家的問起來怎麼回答,誰也不能多說一句。小白蛇的狠勁就在這裡,不多嘮叨,辦事卻狠而俐落。
「奶奶個熊,來真的啊!」半瓶醋這下找到出氣的了,反手就是一梭子,聽到咕通一聲,馬兒咴咴叫著。
「不,老疙瘩,你坐對啦!」二光頭笑嘻嘻的說。
快出寨門,老套筒拉著他。
他用手抓搔散亂的短髮,連自己都開始懷疑起來,是不是個半瓶醋,二百五,外加半吊子。
寬闊的前院靜下來了,只有拴馬樁子上綑著四至兒。還有一個守衛,站得遠遠的吸著香煙。
「——」未等四至兒話說完,白玉薇用力摔過去一耳光,打得四至兒暈頭轉向。所有馬燈這時都舉高了,火裡加了木料也更旺了。老套筒、半瓶醋,在白玉薇示意下,繼續動手。
四至兒現在有恃無恐,別看二光頭當過管錢的「三掌櫃」,現在被小白蛇調成「總催」,幹的都是有權有勢的「差事」,他平時仍沒把二光頭放在眼裡,再加上二光頭曾收拾過他,輕視與恨意形成他的自大,看著二光頭那顆光禿禿的腦袋瓜子都不舒服。故意的不講規矩不按禮貌,大模大樣一瘸一點的到火堆旁,一屁股坐在白玉薇的椅子上。
半瓶醋從羊皮袋子裡,倒出一點水,抹在四至兒的嘴上,四至兒的嘴唇貪婪的吸吮他的手指。如果他的舌頭,不被剪出半截,早已呼喊著:「行行好,再給我喝一口!」
想到這裡,四至兒感到牙根子發癢。現在越想越覺得該殺的人太多了。當初白家屯大屠殺,為啥單單留了這條禍根!……
他悲傷的憤恨的望望前院的大廳,看到裡面有三四盞馬燈,人頭亂動,不用問,大夥在商量事,定與小命有關,看樣子是拖不過五天以後。
他想來想去,當和_圖_書初在郭爾羅斯前旗得意的時候,並沒有看見這兩個寶貝。他們一定是躲在牆角,躲在門縫後面注視。那個時節,真是被財氣和美色迷了心竅,忘記了當地還有大青龍一夥同鄉,一夥朋友。
聽到男人蒼老的調門,半瓶醋的酸勁上湧,不再留戀。兩手一扒,腿一縮,上了牆頭。直接跳到馬背上。
「列位,對不住啊,我腿上有傷,站不穩。」
「站住!」
他對四至兒說,四至兒聽不見,沒有任何反應,祗有微弱的呻|吟。
「二爺,我就討厭你笑,聽著渾身起雞皮疙瘩。以後你還是該笑的時候笑,該哭的時候哭,該光火的時候光火,別天天陰陽怪氣的。」
四至兒沒有注意到小黑子早已站在椅子背後,二光頭的話尾剛落,他便舉起斧子,擦!擦!兩下子。四至兒的兩隻手,八個指頭,齊著手掌斷掉,掉在火堆裡。四至兒痛得大叫一聲暈過去。手掌只剩下兩隻大拇指在痙攣。
「『海葉子』(即信)呢?」白玉薇問。
「這——這——」四至兒完全弄清了,並不是想像的那末如意,擺在面前的情形凶多吉少,渾身哆嗦起來,連太師椅都帶得抖動。
「這裡也是一樣。」二光頭說。
「沒有這個斗膽。」二光頭向四至兒拱拱手:「你現在是這裡的貴客。」
「早點回來,」二光頭當「總催」,不得不叮嚀:「耍的時候耍。辦正事就規規矩矩的幹,別夾纏不清。」
笑聲使四至兒突然發呆了,二光頭一個勁的笑,並不是好兆頭。他正在思索間,二光頭笑夠了,一臉鄭重神情,四至兒才放了心。
任何東西遺失沒關係,「海葉子」可不能掉。這檔子事兒辦砸了,丟人現眼沒關係。不能留給別人一個口實「半瓶醋不是爹娘養的」,那真不能混了。
淒淒涼涼的月色,把守衛的身影兒拉得長長的。幾乎接觸到四至兒的腳,煙味也淡淡的飄蕩過來。
四至兒已經被綑在馬鞍上。有人找了條灰毯子蓋在上面,毯子四角,用繩子拴好。
白玉薇沒有再看四至兒一眼,帶著四個隨身護衛到後院去了。
半瓶醋一聽,不只幾隻狗,接著又有乒乓咚咚打門聲,還有馬蹄聲,馬蹄清脆的敲著夜街,越來越近了。
他的嗅覺似乎特別靈敏,忽然聞到滿鼻子煙草香,回手在附近一位夥伴的嘴上想來個「伸手牌」,誰知對方向後退。一步摸了個空,心中非常氣惱。
中午他打尖的時候,又為四至兒潤點水,怕他餓死,嚼了兩口火燒,塞在四至兒嘴裡,四至兒居然喫了下去。
「——請多多保佑,弟子守清三個多月了,難得來一趟。保佑今晚小桂香沒人『住局』。」
月亮像發了霉的小薄荷餅,又掛在天際。
「嘿!你嘴上積點德成不成?什麼『貴客貴客』的,老是損人。」
「是!」聽二光頭的聲音還在笑:「老疙瘩,真對不住啊!」
二光頭仰面大笑特笑,笑得滿屋都是巨大的迴音。
看樣子,兇像必遭橫死。只要再過五天,一個也跑不掉,暴屍在郊野餵老鷹。
小黑子提來一大桶水,對準四至兒潑過去,血被沖涮去了不少,可是火堆也被潑熄了一大半,房中頓時暗下來。
「四至兒儘管放心,不會殺你,你對我們有用處。」
他繼續上馬前行,到了晚間,月亮漸漸昇上來,荒郊照得如同白晝,夜間雖有如此明亮的月色,仍不如白天方便。半瓶醋怕迷失方向,撥轉馬頭,向松花江岸走去。
「白先生!」四至兒一看急了,大聲嚷著:「殺——殺妳全家的人,就是待妳最好的大……」
如今老三恐怕只剩下白骨沉在江底,一個好人,死在壞小子手裡,越想越氣,憤怒的火焰連晨間憐憫四至兒的情緒,沖刷得乾乾淨淨。忍不住,一扯後面的馬韁繩,照著四至兒的身上就是一馬鞭子。
「來啦!」
老三到底叫什麼名字,誰也弄不清楚,也許他曾說過,但沒有人去記憶這些。「老三」是他的綽號,這種綽號實在平淡無奇,就如老三的為人一樣,那樣單純,樸實,平平凡凡的在這窩裡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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