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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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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二

第六章

「不出兩天。」尤曾玉恭敬的回答。
脖兒梗向裡扭得久,有些發酸,想翻身,腿不聽支使,忍不住大聲叫喊:
一群騷|女人的聲音聽不見了,可能都躲起來。油輾子並不高興,認為佐佐木等於父執輩,難得來一趟,不該避諱。忍不住暗罵:「一個個出身不怎麼樣,架子端的倒不小!」
「誰?」
樓下又是一陣大笑,笑得樓板都快震塌了,床被震得跳起來。
「社長,請用茶。」
現在總算一切停當了,他把上身倚在枕頭上,坐得高高的,心中又是興奮,又是緊張。佐佐木到底來了,居然仍被重視著。
原先鬆弛的臉皮,呈現出一抹灰敗,皺紋加深了,眼睛陷下去,四周一圈烏黑。一雙手有些兒顫抖,坐在那裡,雖想挺直脊背,撐不了多久,便像煮熟的蝦子,又彎曲了。
「哼!再要發脾氣,別人我不管,我是不伺候。」
「工人都逃得淨光!」
下樓後的小五,述說樓上發生的情形。又是一場爆發性的集體大笑。油輾子氣得真要瘋了,用手抓著長長的頭髮,不顧一切的向床下翻滾,並大聲叫喊:
「你真是何苦呢,也不想想人家看了……」唱過蹦蹦戲的老二,感情脆弱,剛才還笑著,現在盈盈欲淚。
「妳——們——一——群——爛貨!都給我——滾!」
油輾子被氣得鼻子向外噴火,但是沒有法子。祗有拿起平時擺譜兒的「文明棍」,探著身子把椅墊弄好。累得滿臉是汗,手邊沒有毛巾,用被頭擦乾淨。他怕佐佐木說:
「還念著工地啊?」
「嗯——嗯——哽,我我——我不哭……」油輾子抽噎著,強行抑止住哭聲。
油輾子疼得無法享受姨太太的撒嬌,他厭惡這種不懂事,不會看「臉色」的樣兒,眼睛一瞪:
「你們東家,坐坐——木。」
「擺正!擺正!」
「是不是佐佐木用文明棍敲你?」小五大著膽兒問。
「別慌!」
「應該!應該!」油輾子的脖兒梗如同裝了彈簧,不住的亂顫。
人,天生是賤骨頭。
他眼看著佐佐木走了,眼看著尤曾玉興高彩烈的隨在佐佐木背後,暗恨自己,為啥把尤曾玉介紹給佐佐木,萬一他幹得順手,那裡還有自己的份。
茶壺兒發出清脆的聲響,碎了,紅黃色的茶汁,在銀色的壁紙上向下流淌…和*圖*書
「——」油輾子不吭氣了,現在對工地是一抹黑,不知道工完了沒有,公家的尾款收齊沒有,工人拿不到錢如何了局。佐佐木付出了一萬塊贖票錢,會不會還分紅利。計算一下,這次修堤連賺帶騙,是筆相當可觀的數目,萬一佐佐木橫了心……他想到這裡,不禁縐起眉頭。
人在病中,最易多心。往常小五從沒嫌過他醜,現在衝口而出,是不是有了別的打算。
老四一摔手走了,老二老三也受了感染,嘴巴噘得足以拴上五條大叫驢,咚!咚咚!萬馬奔騰般一塊下了樓。
需要伺候,需要安慰,要來全部來了。小五則直接端來煙盤子:
躺在柔軟的俄國大床上,不到四天,便愁得發瘋,吵吵鬧鬧由東廂房,搬到花樓上。
——絕戶頭,這是多難聽的詞兒。也好,要是有了個敗家子,眼看賣命的錢被踢蹬光,心真像摔在青石板上的瓦罐子。
「用大茶壺沏。」
——這是甚麼話,聽見受傷的丈夫,摔下床來,應當齊奔上樓照料,卻只派了個代表來看熱鬧。
——當時真是鬼迷心竅,貪圖王二虎在工人面前有信用,沒留心是個惹禍精。要是換了堂弟尤曾玉,滑是滑一點,不會弄得一團糟。
「看!有啥好看,媽拉巴子的,老爺子又沒死!」
「等壺子買回來再喝吧。」
過多的問題,惹人厭的笑聲,油輾子的腦袋要炸開來。他摸起細磁小茶壺,向牆上摔過去。
小五不知是自恃得勢,還是賣弄大方,親自送茶來。像打瞌睡的佐佐木,赫然一振,張大了眼睛,掃視著小五的全身。
「別折騰人好不好?」
可是到了樓上,整個景象,使她們呆住了。
總算把樓下人驚動了,樓梯口先伸出來油滑光亮的頭髮,不用看下半截臉就知道是小五。
「那多不夠譜。」
小五把煙盤子放好,旗袍下襯一拉,上了床和油輾子併排躺在一起,先點上煙燈。
「還是先吹幾口。」
「二虎那裡來的錢?」油輾子有點不敢相信。
油輾子想送,他想向他解說,想……但兩條廢物似的腿,不為他所用。氣得狠狠擂了一拳,傷口痛得差點昏過去。
小五停下來,油輾子要小五替他脫去睡衣,換了馬褂。又著小五拿來髮蠟,替他梳頭。弄得小五手忙腳亂,www.hetubook.com.com仍不停的嚷:
娘們又氣了,扭頭就走。剩下油輾子,坐在床上直喘粗氣。
幾個女人趕了來,用驚懼的眼神望著他,沒有人敢偎近。他更加生氣,他不願被臭娘們發現這副狼狽樣兒。淚水停止了,眼睛瞪圓了:
「我——我——」輪到油輾子為難了,剛才不該隱瞞,兩條腿永遠不能走動,總不能睡在擔架上去辦交涉。可是把一切說清楚了,佐佐木會不會一刀兩斷,不再理會。
有兩艘兵船開來,他欠起身子,用僅有的左眼望去,裝了鐵板的兵船,尾接尾的在江流中心行駛。沒看到砲,祇是裝載一些發白的木箱和馬匹,人在甲板上走動著。
「要不要喝點參湯,火上煨著一點也不涼。」老三也獻殷勤。
「小子,還是你成,屎殼郎爬掃帚——飛上高枝兒啦!」
「行嗎?」佐佐木回首望了一直恭恭敬敬的尤曾玉一眼。
「不許笑,還要哭啊?哼!」
樓下的女人,首次聽見丈夫有這種淒厲聲音,笑聲停了。她們不甘心被稱作爛貨,相互遞了個眼色,準備上來問罪。
「她們要我上來看看,是不是你跌在地板上了!哈!哈!」
「完工了?」
小五向他甜甜的一笑,他反而裝得一本正經的,閉目養神。直到小五離去,他才聲調低而乏力的問:
磨了不少時間,總算過足癮。煙勁足了,得喝釅茶,小五搖搖頭:
「不許笑!」床舖受了震動,連帶著受傷的腿也痛起來。他咬著牙仍發出「咈!咈!」聲。
——不留給他們又給誰呢?給黃臉婆老大,整整十年兩人沒講過一句話了,從老大到小五都是些鹼灘,連個不帶巴的都痾不出來。
小五嘴巴子從不吃虧,和他對罵。
淚水又成串流下來,雙手抓著頭髮,終於忍不住狂喊起來。聲調相當淒厲,比深夜草原上的狼號還要怕人。
他想把這點感慨,告訴小五。剛一張嘴,煙槍塞進來了,他忙「窮!窮!窮!」的吸著,把剛才的感想都隨著香氣進了五臟六腑。
佐佐木繼續在生氣,沒有理他。停了許久才說:
這種事小五愛領頭,她不用思索已打好底稿:「憑啥罵我們爛貨,偷人啦,養漢啦,你捉住啦!」
「是我們太大方,」佐佐木指著油輾子:「當初為什麼不著保衛團幹了他!https://m.hetubook.com.com
他把頭扭轉向床裡,不再看那撒滿碎金的江面。江給了他一個發財的機會,錢沒有到手卻去掉了一隻眼,兩條腿。
「我們給啊,總不會上萬吧!」佐佐木氣得用「打狗棍」戳得樓板咚咚響。
「哼!有小五一個就夠了,為啥她剛才上來,又趕下去,驚動我們這一夥。」
樓太高,一聲聽不清楚。相反,樓下的笑聲卻傳上來,那笑得如一串銀鈴鳴動的是小五,像公雞叫的是老二,嘻嘻哈哈個沒完的是老四,又笑又說嗓門又尖的是老三。
「很快就會好,」油輾子一咬牙,裝著不在乎。接著變得非常關切的問道:「工地情形好吧?」
漸漸聽到佐佐木那有節奏的步子,油輾子由衷的感到崇敬:「到底是士官學生,大不相同。」
「什麼時候辦好?」佐佐木習慣的看看腕錶。
「——」佐佐木再度凝視尤曾玉,發現是很精明也很順服的小伙子,再加上出身學校好,與東洋具有濃厚關係,點點頭:「你什麼時候辦得好?」
「妳們都死光啦?」
「不敢了。」
看到兵船,他有種奇異的想法,會不會是東洋人搬動了官軍,來收拾大青龍這一夥。
平時他很喜歡小五的傻樣兒,和愛笑的聲音。今天聽著比鐵刷子刷鍋還刺耳朵,他用力一拍床舖:
「在那裡?快!快!快請!」油輾子顧不得腿疼,向上欠起身子。小五正要下樓,他又喊:
油輾子在小五調理煙膏時想:「無病無災,有這堆貨是享受。身子不好,便成了摧命鬼。別說在床前噓寒問暖,不把人氣死便夠情意了。」
「哭!」「鬼!」這都是油輾子受傷後最忌諱的字眼,偏偏成了小五的口頭禪。再加發怒瞪眼,把受傷的右眼也弄痛了。脾氣如同炸了的洋油桶,火光熊熊。
油輾子嚇得不敢吭氣,有些事實在沒有料到。王二虎並不是個有頭腦的傢伙,居然打了大半輩子的雁,被雁啄瞎了眼睛。
——兩船兵有什麼用,等於一條狗在一望無涯的草地上打圍。
「滾!」
小五打開櫃子,拿出新椅墊,順手一丟,他又喊:
「身體怎麼樣?」似乎沒發現臉上腿上的傷勢。
佐佐木說完,也不看油輾子張口結舌的樣兒,向樓梯口走去。
「男子漢的,不哭!」受過嚴格殘酷訓練的佐佐木,hetubook.com.com從不贊成把哀傷掛在臉上。
「一動就淌汗,身體大大的壞,不能幹活!」
經過這一折騰,原本受傷和體弱的油輾子老實了,只忙著喘粗氣。
這時整個花樓的空氣被冰封了,連雕刻得異常精細的格子窗,彷彿也掛了一層濃霜。
「保衛團想在他身上弄錢。」
「是啊,」老四也接了腔:「養傷本來是急不得的事嘛。」
小五那張略嫌太圓的粉白|嫩臉,仍浮蕩著笑,看見茶壺碎片和牆上的印兒,更笑得彎了腰。
「你還敢不敢摔東西罵我?」
「換新墊子。」
「滾!」他一揮手:「統統給我滾!給我死!」
「太不夠意思!太毒了!」
「滾就滾!」小五也僵上了,轉身下樓:「算我倒霉,好心好意上來看看,碰到鬼!」
「要妳拿,妳就拿!」
小五上來了,手中沒有捧茶。面部在些微緊張之中,帶了笑意:
油輾子嘴巴張開了,像個圓洞,驟烈的點著頭。心裡卻想:氣是氣,還是小五能,不伺候則已,一伺候正掉在自己的心坎裡。
「我們的。」
油輾子沒有心緒,沒有時間磨牙,用手指著椅子:
佐佐木自動坐下來,仍兩手扶著那根「打狗棍」,兩腿叉開。
佐佐木上了樓,油輾子激動的喊了一聲「社長」,眼淚鼻涕,像傾倒了的稀粥鍋。
油輾子和佐佐木分別,不過二十多天,在淚眼婆娑中,突然發現佐佐木蒼老了不少。
現在其餘三個娘們沒事兒幹了,老四醉不唧的嘟囔:
「有四處沒合龍門,還差幾百個工。」佐佐木說話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是——是王二虎搗的鬼,他——他發給工人路費,當夜便都逃了,後來又來了一幫鬍匪,把窩棚和新寨子放了一把火。……」
「喲!老爺子你這是幹嘛?」還是老二年歲大,沉得住氣!「來!來!把當家的給抬上去。」
「還有!燒燬的屯子,也得要衙門賠。」
花樓臨近江邊,他看見渡口附近,擁塞的船隻,和桅桿上被風吹擺著的風車和風旗。
「我要你馬上向你們的衙門辦交涉,施工的尾款二萬六千七百九十八元五毛六分,全部給我。你和他們說清楚,不是我不守信用,是你們工人沒有道德,統統跑了。這責任你們衙門應該負……」
「嘿!那個糟老頭兒來啦!」
咚、咚、咚,急驟而沉重的上樓和-圖-書腳步聲,震得腦袋瓜子快要裂開。一聽就知道孩子氣未脫的小五,從沒想到病人多末需要清靜。
尤曾玉送過佐佐木,滿面喜氣的回來,油輾子看了更加不自在,用手一指:
「別皺啦,已經夠瞧的嘍!」小五臨去沏茶,丟下這末一句。
同樣的一張臉,同樣的眼睛,正著看習慣了,倒著看便不順眼,再加上咬牙切齒,雖然有一口氣,照樣的怕人,小五第一個倒退到牆邊。
油輾子被按在「黑窯子」裡的時候,只盼望保住小命,別的啥也不想。現在小命保住,不順心的事兒,越來越多。
他又聽見堂弟尤曾玉讓客的聲音,曾玉的東洋語相當流利。佐佐木似乎沒有表示什麼,只微微的點頭,表示聽到了。
「怎麼樣?」佐佐木用鼻音問他。
平常愛嬌愛鬧有幾分傻氣的小五,被喝得一怔,立即噘起小嘴:
「哼!又不是娘們,見客就見客,梳的啥頭!」
「咦!你不是吩咐,新墊子過年才用!」小五專找碴兒。
老二老三把他扶回床上,老四過來給他蓋被子,老五偎在老二背後,那雙桃花眼,滴溜溜亂轉。
小五用手理正了,他正要點頭表示可以。小五卻故意又弄得半截子伸在椅子外面,頭也不回,咚咚咚下了樓。
心裡一煩,視線不由自主的移向窗外。江面有不少船隻,拉了滿帆,行駛得卻相當慢。油輾子覺得這半年多的運道,很像那些碰到「頂風」的船。
——這些臭婆娘,漢子殘廢了,還一個勁樂。哼!等著瞧罷。有那末一天伸腿時,一定寫下字據,不給這些臭貨留半個子兒。
油輾子下半截身子擱在床上,上半截身子在床外懸空著,蓬亂的頭髮觸著樓板,那隻獨眼珠幾乎跳出眶子,狠狠的盯著他們。
尤曾玉乖巧的站起來,鞠了個東洋式的躬:
——沒有多久,他的興奮情緒如同肥皂泡沫,鼓得又大又亮,破滅得也快。
「他是大連高工畢業生……」
「快!快一點,妳是死人啊,做事老慢騰騰的!」
「我——我想先叫我弟弟去辦!」油輾子急中生智,推出尤曾玉。
「是!」
「怎麼成,除了在工地裡的那個小廝,在家裡就是你燒的泡子最地道。」
「好!」佐佐木表示滿意,臉上的神情仍沒有半絲笑容,嚴肅的再對油輾子說:「他辦不成,誤了期,你負責,紅利統統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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