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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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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

第七章

「快洗臉吧。」
到了表舅面前,拴柱覺得應當相敬,又怕醉了。旁邊又有人起哄:
整個煙霧瀰漫,熱氣騰騰的「鴻記」煎餅舖房屋中,燙人的熱炕頭上,只剩下那末兩桌。
拴柱一看來不及沿著馬路跑,想越過荒地直奔車站。荒地上有半尺多深的積雪,下面又是茅草,腳用不上勁,越急,跑得越慢,還摔倒了,摔倒又忙爬起來。
「快來敬敬爺們的酒。」是王本元在吆喝。
沒有多久,風吹雪飄的日子終於到來,大草原沒有幾天便由灰黃色變成茫茫的白。兩人困在窩棚裡,沒活兒幹,除了烤火便在被窩中悶睡。
「我們東家說啦,來闖關東的老鄉親,都會碰上這段艱難年月,老輩子留下的規矩,有求就得相幫。」
拴柱看看自己睡在炕頭上,炕上已有人來吃早飯。他忙爬起,頭有點昏昏沉沉。吃東西的車老闆子和苦力們,都是自己到木隔板小洞中拿菜拿粥,沒有看到趙宗之和王本元。
他站在場園當中,稷子將他兩條腿埋了半截子,把手中的鞭子一搖動,高聲吆喝:
「表叔!等一等!表叔!等一等!」
「表叔!你——你在那裡?」
粗大的男人嗓門,使得大妮純山東娘們順從的血統有了反應,不敢違拒和怠慢。也不顧前面有客人,到炕上打開木箱,取出包袱,打開包袱,取出錢搭子。拴柱接過來,捎在肩上便向外跑。
「嘿,拴柱你是真人不露像啊,一杯就中,你多敬敬爺們。」王本元高高興興舉起酒盅。
三言兩語,二掌櫃便定了價錢,比行市高一點點。車老闆子讓進棧房裡的炕上喝茶,招呼的小二,憑得老規矩。先端來一大盤豬油,車老闆子們也不客氣,每人用手挖了一塊,攤開粗糙和凍得裂了肉|縫兒的大巴掌,擦得勻勻的在火上烤起來。
他正向對面桌子附近爬,趙大嬸在板壁後面喊趙宗之。趙宗之歪歪斜斜,回到鍋台邊,不知大嬸和大妮說些什麼,只聽到趙宗之粗大的嗓門嚷嚷:
「噢!加加!」
「他走啦!」
拴柱呼叫的喉嚨嘶啞了,乏力的臥在雪地上爬不起來。
一切穿著停當,伸伸躺得又酸又疼的腰身,拿了木掀鐵鍬,先清理場院中的積雪。
「自己人,沒啥說的。」
有了醉意的拴柱把這幾句話聽得清清楚楚,他覺得自己糊里糊塗去開荒,在野草堆中種稷子。糊里糊塗有了收成,一收就是十大車,換了一錢搭子大洋……似乎來得太容易,不像老家下那末大的勁還欠收……是該醉一場。他覺得表舅的話沒錯兒。
拴柱靦腆的笑著,卻坐到趙宗之的旁邊。
「喝吧!」
「該回去了!」
兩個人的舌頭有點發腫發硬,不太聽使喚。拴柱聽了忙將燙好的八瓶酒放在托盤裡。
近來王本元的話越來越少,平素不喜追根問底的拴柱只要不開口,他便是個鋸了嘴的悶葫蘆。
拴柱這時也開了竅,找來抹布擦桌子。
拴柱彎下腰,兩手捧起稷子,眼睛濕潤了。
不知道是啥時候,有人吵醒了他。張開眼,電燈早已熄了,窗子上一片雪白。
多少人到關東為了創番事業,只有自個沒有準頭,如同遊魂,又像孤鬼。
兩個莊稼漢,第一次看到了他們的金山。幾個月來,在荒郊中與野狼為伍,挨暑受凍,付出了多少汗水,多少勞力,總算有了收成。
「拴柱——柱,比比——我這個表舅有出——息,總——算闖出個——名堂。這——這是他一輩子轉運——的大喜事——醉——醉了也——也應該。」
「苦倒不覺得,」王本元一本正經的:「也許我那手累戒了。」
「我會幫你打完場!」
王本元要拴柱拿主意,拴柱卻要王本元作主。王本元想起王小五的老丈人是「增盛福」的管賬,他定了「增盛福」。
牲口的鼻孔中向外噴白氣拉動大石滾,一圈又一圈轉動。王本元也跟著牲口移動腳步。並收聚和放鬆韁繩,由大圈縮成小圈,再由小圈擴展成大圈,以求把整個場院和_圖_書中的稷子壓得均勻。
但,喝得再多,有一樣他沒有忘記,要把錢全部送給王本元,起初還看見表叔明明坐在旁邊,後來表叔的樣子變了,臉一下子拉長,一下子縮短,又會團團亂轉,轉到最後一片茫然,啥也看不清楚。
「多少?」扁平的臉上沒有表情。
「聽說二虎的大車店整個完了。」
這句話不知說了幾十幾百遍,拴柱並不滿足。他幼稚的想法,希圖和他住一輩子。
「我像你那個歲數,每頓飯少不了斤半二葫蘆頭!」
等到稷粒子統統壓下來,拴柱卸下牲口去上槽。然後回來和王本元用叉子,挑走稷子桿兒,再用推扒把稷粒雜什推到場院旁邊。
時間已經不早,客人陸續走完了。
「沒啥說的,一個人一盅。」
王本元又到棧房中和車老闆子們說明,出苦力的只求個酒醉飯飽肚兒圓,從不挑撿大館子或小館子。
一陣陣好風吹來,王本元將稷粒用木掀剷起,順風向空中揚著。於是沉重的粒兒落在附近,不要的雜什飄得很遠,界限分得清清楚楚。
拴柱送菜燙酒忙得團團轉,趙宗之和王本元在炕沿打橫坐了相陪。今晚趙宗之和王本元喝的也不少,當主人的敬酒非得乾杯不可,否則便顯得捨不得,客人會見怪。
人,不易知足——他抖摟出這句話來折磨自己。彷彿這句話埋藏在心中已有幾十年,只有在天寒地凍的北大荒,才挖得出來。
糧棧裡人手多,沒有多久便把大車卸完,結清賬目。開糧棧都是殷實的富商,立即付現。賬房打開鐵櫃,端出盛在錢板子上的白花花現大洋,迅速的數過一遍交給王本元。王本元也不客氣,和拴柱兩人再數起來。王本元把一把銀元放在手掌中理好,一五一十的數。拴柱笨手笨腳,興奮的手還有點抖,不是數錯,就是把銀元掉在地上。累得王本元重新再數。但,拴柱相當滿足,總算清點過自己血汗勞力所掙的錢。
前些天,老著臉皮去寬城子,見到堂兄王本齡,伸出手:
「拴柱!」首先應聲的卻是大妮,圍裙也沒解,從隔板後面跑出來。看見拴柱滿身髒兮兮的,提了長桿鞭子,揹了搭子怔怔的站在那裡,後面還跟了條大黃狗,忍不住噗哧一笑。
這時拴柱趕車走在前面,王本元陪車老闆子們坐第二部。他們難得進城鎮住一宿,雖不一定幹壞事,卻粗話連篇。
在嘆息聲中,兩人回想到昔日王小五結婚時,那真是王家大車店最風光的年月。王本元又連想到就在那一夜王二虎發現王大玉的小媳婦偷人去捉姦。不知道親手釋放的這兩個人現在混的怎麼樣。也就是從那一晚,大車店開始敗落,是不是小寡婦把王家門風敗壞了,惹來惡運才走下坡。
「我才不管他呢!」嘴雖硬,手卻伸過去接錢搭子:「喲!這麼重啊。」
「姐姐。」拴柱高興的喊著,下面卻接不上詞兒。
這次拴柱有了經驗,大妮吹過了不算,他自己也用力吹。
「難得今天是拴柱的喜事,多喝幾盅沒關係。」大嬸出來打圓場。
「噢!」趙宗之一聽,忙趕到木隔板後面,萬分緊張的說:「快!快!這傻小子,也不早來說清楚。還有十幾個幫著運糧來的車老闆子沒吃飯,把咱家最好的菜,最好的二葫蘆頭先拿出來,讓他們喝著。我看,不能給人家煎餅吃,你們娘倆趕快合麵烙斤餅!」
「對不起,請併一併,騰出兩張桌子,我家來了客人。」
「——」這是拴柱第二回喝酒,知道酒的厲害一捏鼻子,一皺眉頭倒下去,火辣辣的直打嗝。
「你表舅送你表叔去火車站。」
雪花一飄,王本元更加想家。過去沒有這種感覺,現在荒郊野地裡,便體會到「在家千般好,出門事事難」的味道。
火車照開駛不誤,他仍不死心,猛力向前衝。摔了一個大觔斗,許久許久爬不起來,他仍不停的叫著:
坐在對面這個人,從小沒受過這種苦,只懂得賭錢和享受。想到這裡,拴m.hetubook.com.com柱覺得酸巴巴的,兩手捧著酒盅:
「老疙瘩,忙碌了半天,上來坐。」一位歲數大些的車老闆子,移動著臀部讓位子。
「不乾沒誠意。」
「那怎麼好意思,」平素爽利的王本元也覺得過意不去:「朝廷還不支使餓差呢。」
「他和十位車老闆子在後面,快來了。」
王本元在場院邊,碰到大夥計說明來意,大夥計立即到後院向東家請示,沒多久便回來,笑嘻嘻的說:
這時一片紅艷艷的稷子粒兒,襯著無邊無際晶瑩的雪野,如同大玉盤當中擺了瑪瑙。色調誘人極了,也美極了。
最後還是王本元想出法子,到屯子裡試試運氣。他將驢子備好,騎上去,在雪地裡向北方走去。
「晚輩怎麼可以失禮。」
「他——他有沒有拿錢?」拴柱緊張的問。
「各位辛苦,辛苦,有熱水,擦把手,洗洗臉。」
「你女婿小五呢?」
「不行就不行,充甚麼能,自個醉了,又笑又鬧的……害人守了一夜。」
彷彿聽見表叔說他就在身旁,彷彿聽見很多人笑,彷彿聽見表舅說他醉了。他不信邪說還可以喝一斤半,彷彿大表妗子的聲音也出現………久久,發燒的額角,一下變得冰冷,冷得很舒服………在舒服當中,眼前一片綠油油望不到邊的高粱棵,他笑著說:「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拴柱真的張開大嘴巴,肉陀子塞進去,還有點燙,發出咈咈聲用牙咬著。
「多給你兄弟一點,」老太太講話了:「小春他娘們總得添點衣裳過冬。」
這時趙大嬸和趙宗之過來了,大嬸開腔便罵大妮:
他開始有點清楚,昨夜喝了不少酒,也敬了王表叔不少酒。可是起身後就看不到他,顧不得向大妮解說和道歉,忙問:
拴柱上次為探聽王二虎的下落,回過一趟郭爾羅斯前旗,也快兩個多月三個月頭。看到那一片在雪地中,從不太明亮的燈火,心情有些激動:「終於又回來了,這一年總算沒有瞎費力氣,總算走的闖關東的正路。」他不禁感激二表舅趙宗之,大表妗子還有大妮,給他開荒的本錢和關懷。還有恩情最重的王本元,帶他來關東,一起出力才有今天。可惜他要回去了,雖然身上有盤纏。等賣了糧食之後一定分一大半給表叔,或者偷偷的放進他的行李裡。
「敬他怎麼可以不敬我。」對方笑著抗議。
「不!」拴柱的眼睛已經發直了,舌頭也開始僵硬:「不!」一個勁的只說這個字。
外邊的棧房夥計,忙著過磅、卸車、扛麻袋。寬大的院落當中,都是高過房脊,疊成長方型一堆堆盛了糧食的麻袋。
「王先生別難過,」管賬的勸慰沉思中的王本元:「你們王家的年輕小夥子,個個都爭氣,今後全看他們的了。」
拴柱的車跑得很快,到了市場門口,跳下車,提著鞭子,揹了沉重的錢搭子,搖搖晃晃一口氣跑到煎餅舖門口,那條狗也緊跟在後面。拴柱的心咚咚的跳,快要跳出口腔。用力一拉風門,幾乎是連跳帶滾進了熱霧瀰漫的屋內,也沒看清趙宗之和趙大嬸在那裡,便顫著聲兒嚷嚷:
於是,紛紛穿上老羊皮襖,叫著嚷著上了車。二掌櫃、三掌櫃、管賬的、大夥計又從熱呼呼的櫃房裡出來相送。
拴柱嗆得咳個不停,遲疑著。
車老闆子們,從來不俗套,圍著大瓦盆,撅著屁股就洗。有的根本懶得洗臉,脫去烏拉上炕。熱炕頭上,小桌邊一坐,咧著大嘴,活像摔了個觔斗,拾了「大元寶」,這是在冷風中奔波了一天,唯一的享受。
「記著,沒量,少喝點。」大妮叮囑。
「表叔,我敬你三杯!」
「最好!」趙宗之難得看到王本元說話,如此認真而尊重,也替他高興。
「夠盤纏就行。」
「快!」拴柱跳起來:「錢搭子給我。」
失禮是件大事,趙宗之醉眼朦朧中,等著享受這一盅,拴柱只有恭恭敬敬的喝了。
家鄉氣候沒有這麼冷,還不到下雪的時候hetubook.com.com,更不會困在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野地裡。
「不!」拴柱執扭的先灌下去,接著又灌一杯:「我敬表叔三杯以外,還有話說清楚,賣糧的錢都給你。」
「小心燙破皮。」趙大嬸笑著罵女兒。
「今格兒晚上就請車老闆子們在這裡住一宿。」
王小五的老丈人已經不認識王本元,本元一提起更加親切。老頭兒拍著王本元的肩頭:
他忍不住大聲叫出來,睡在旁邊的拴柱望著他,那眼神中也有難分難捨的悲哀。只有在荒涼的草原上,才知道人與人之間能夠處在一起,有多末可貴。
今年走的是不知那步運,淪落在荒郊,淪落在擔驚受怕、挨苦刑的日子——到底為了啥?
原本土地鬆軟的場院,經過了嚴霜覆地,風雪吹飄,已經凍得結結實實,像洋灰舖成的馬路。
王本元見他們太忙,定了後天用車,便趕回來。爺倆又忙碌起來,整理收拾所有用具,留的留,帶回的帶回。嚴冬要在前郭旗渡過,到明年開春,才回來蓋房子和開生荒。
「早點回去吧。」本元禱念著,手觸動那捲鈔票,便想到小春補綻疊補綻的衣服,拐肘膝蓋露在外面,小身子在寒風中發抖,還口口聲聲親切的喊爹!
到了上半晌,車子才上了官道,碰到幾起載著高粱大豆到城裡去賣的大車,每一撥都上十輛或幾十輛。車老闆子在羊毛皮貨裡,祇露出睫毛上結著冰屑的兩隻眼睛。他們其中也有人帶了槍。拴柱曾聽屯子上的大夥計提起過,趕車的出外帶槍,第一是防野狼,第二是擺譜,顯得東家有實力,絕不是怕紅鬍子搶糧,紅鬍子向來要現大洋,不要這種又沉重又難搬運的東西。
炸魚吃完了,炒黃豆芽,大豆腐也早已吃得盤底朝天。四兩裝的小瓷壺也不知道熨了多少壺,桌面上的酒壺空的時候多。
拴柱沒有立即洗臉,傻兮兮的望望大妮,大妮的眼泡發腫、眼睛通紅,嘴噘得很高,也不看他,嘟嘟囔囔的說:
管賬的一面看他們工作,一面和王本元拉咶:
大嬸一聽就知這是甚麼,忙向女兒使眼色。店中雖然無江洋大盜紅鬍子,「財不露白」自古有明訓,她忙幫著女兒運到後面。
「我欠學。」拴柱端杯子的手有點抖。
「張開嘴,張開嘴!」
「——」錢搭子歸大妮保管,看到拴柱奇特的神情,大妮一怔。
王本元那一桌五位車老闆子直著脖子叫嚷,拴柱想溜,趙宗之卻示意他過去。
拴柱把燉爛的羊肉,用大海盌裝著送來,老遠便香氣繞繚,車老闆子沒看見貨色便紛紛用鼻子嗅,喊道:「好香!好香!」
爺倆打了四天場,才把稷子打完,裝入麻袋裡,疊在場園頭上。計算一下,需要八九上十輛大車才能運得完,開始發愁了。
酒意未退,使得他腳步不穩。跑得太快,顛得洋錢在裡面嘩啦曄啦的響,引起路人的好奇和注意。
趙宗之又端出一個大瓦盆,剛倒好大半盆熱水,王本元便把車老闆子們讓了進來。進屋之後先脫大皮襖。趙宗之扯著叫茶叫飯練成的大嗓門嚷:
難言的離別之前的痛苦,無言的長期沉默,使得在初雪的日子裡,過得無比漫長。
王本元和王二虎發放過修江堤的工資之後,便分了手,他單獨去一趟寬城子,重再回懇荒的窩舖,看看離風雪來臨的季節近了,便和拴柱在熟荒附近,放把野火,燃燒了一大片茅草地準備來年好拓荒。
「拴柱。」是趙宗之的聲音。
「真多虧你,這一年也夠受了。」
王本齡在他離去時,面部又是毫無表情的給了他一筆錢。他那張臉本來表達不出喜怒哀樂,本元回想起來,卻感到本齡如同面對垂危的病人,傷心透頂,哭不出聲,一切都絕望了。
「大哥,這是最後一回向你告幫了。」
「我們東家滿口應承。」大夥計並且解釋:「我們打場還得半個多月才完,等打完一起裝倉或者向外運。目前大車都閒著,你定規個時間,我要車老闆子們來。」
約定和*圖*書的時間到了,天剛亮,來了十掛「七套馬」的大車。車轅上都插了兩桿大響鞭,有幾個車老闆子,身上揹了德造「廿出」,日造「三八式」大蓋子,在大蓋子外面包著紅綢子。
車子拉進增盛福的大院落,二掌櫃、三掌櫃、管賬的,大夥計都從生了「蹩烈器」和有著「火地」的櫃房裡鑽出來。嗤嗤哈哈縮著脖子打冷戰,面部卻是溢滿了笑,歡迎主顧上門。
全家這份興奮勁兒,引起了顧客們的好奇,個個向這邊望著。大妮開始覺得不好意思,感到不該一下就衝到前店,不該沒梳梳蓬鬆的髮辮,不該紮著髒圍裙沒換件像樣的衣服。她有點氣自己,氣都發洩在娘的頭上,故意彆扭:
拴柱的車在最後,上面拉的全是用具和鋪蓋。
「大表妗子,二表舅,我回來啦!」
車頭吼叫,接著冒出一股濃煙,拴柱的心快從口腔中蹦出來。
熱炕頭加上烈酒和熱呼呼的菜,使得車老闆子們的汗水順著腮幫子向下淌。一個個脫得只剩下小裌襖,虱子也趁機爬出來瞧熱鬧,鼓著灰紅色的肚子,爬啊爬的到了紫色的面頰上。旁邊另外一個夥計看見了,醉眼盯了許久,伸出粗短的指頭,捏著放在嘴裡,咯嘣一聲咬破和著熱酒送下肚子。
拴柱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聽見,傻兮兮的端著盤子出去。
拴柱回到隔板後面,大嬸便用大蔥豆醬捲了斤餅要他墊墊肚子。大妮一邊桿餅,一邊又抽空用筷子在鍋裡挾起一大塊豬肉陀,吹了吹,吩咐拴柱:
「我介紹他到農安縣去學生意,孩子一定要到人家手裡才能夠調理成材。」
來吃飯的都是老主顧,自己端著碟子盌,湊在一起,留出了兩張小矮桌。
車老闆子不全為了愛喝酒,也愛看小把戲喝醉了是甚麼樣子兒:是哭,是笑,還是唱。又輪著逗拴柱,拴柱來者不拒,一盅一盅的乾,到了後來,人家不敬他,他自己也端杯子了。
積雪清理完畢,將附近的稷子堆攤開,足足有一尺多厚。拖過重大的石滾,把僅有一匹馬和騾子套上去。騾子年輕力壯,當做「頭馬」使喚,王本元把長長的韁繩繫在腰際。
「你表舅要給他,他說盤纏夠了。」
趙大嬸、大妮聽了更加緊張。來五六十個顧客他們不急、不慌。這些車老闆子卻不是普通,而是幫了拴柱子大忙的貴賓。
到了屯子外面,他們也正忙著打場,石滾是用四五匹騾馬拉動,在場院裡有大糧戶本家的男女,也有很多作活兒的忙碌著。
「再乾這杯就好了。」第二位被敬者,主動的先拿杯子。
突然有股溫熱的氣息撲在臉上,抬頭一看,原是那條大黃狗。大黃狗搖著尾巴,並用舌頭舔他的臉,不知甚麼時候,滿腮滿臉都是淚水。
雪,總算漸漸的停止了,兩個男人戴上狗皮耳護四塊瓦棉帽,穿上大棉袍,繫了布紮腰。腳上是厚毡襪外包烏拉草,草外又是用一層青布包紮後,穿進烏拉靴裡,再抽緊牛皮帶子和紮了短裹腿。
酒已沒有辣味,酒到了喉管中甚麼味道也沒有。現在他摸著酒盅,已忘了外面拉傢俱的大車還沒有卸,牲口還沒牽到後院,還有那條大黃狗,剛才跟著轉來轉去,不知大妮有沒有餵牠。
「傻小子,」王本元豪邁的哈哈大笑:「留著蓋房子,討媳婦吧。」
他不理會別人用甚麼眼神看他,出了市場,便看到車站,正有一列客車停在那裡,車頭向著往長春的方向。
「喲!現在管太早了,」大嬸聲音小小的責罵女兒:「小心把拴柱子給嚇跑了。」
七嘴八舌嚷得拴柱沒有主意望著趙宗之。趙宗之已八成醉意,身子直往上飄,如同騰雲駕霧的神仙。他一生迷信酒,認為拴柱不敬則已,要敬就得每人一盅。他一使眼色笑瞇瞇的說:
「車店換了主,你們王家那些夥計,都各奔前程!唉!」
拴柱沒有辦法,又乾了一杯,第三位勸他先吃幾口菜,少不了又是一盅。就這樣在趙宗之桌上,喝了整整五盅,還真靈驗,身子像被熱浪和*圖*書沖激,一陣又一陣,熱騰騰的向上浮。
「等一等,等等啊!」
管賬的找來一個舊錢搭子,送給他們裝好。王本元最後決定大車就留在棧裡,牲口上槽,車老闆子們請到街上吃。糧棧夥計聽了,馬上去料理。只留下拴柱那輛車和另外一部大車,供車老闆子們乘坐。
「年紀輕輕的就當酒鬼,啥時候喝到老。」大妮又說反話。
滾燙的盌放到桌子上,立即一陣歡呼,吃燉羊肉不算啥,主要的是受了一日風寒和肚子餓了。車老闆子非肉不飽的肚子感到需要,凡需要的食物都是好的。
「表叔和表舅呢?」
「快!」他大聲催促。
「這邊來!這邊來!」
雖然有太陽,天氣真夠冷的,早已到了小雪封地,大雪封江的季節。車陣經過疏落的屯子,打完場的人家,多已關門閉戶,看不到人影。
在廚房後面的娘倆個,除了把現成菜,裝了幾大盤子,燙了幾壺酒之外,又忙著炸魚,豬肉燉粉條大白菜,還有紅燒羊肉加凍豆腐。都是用大鍋,肉塊也切得比核桃比凍梨兒塊還大。
「他的皮厚不怕燙。」大妮又撈出一塊。
趙宗之又趕到前店,向炕上的顧客鞠躬作揖:
「我看多給他們灌幾頓燒刀子就成啦!」
王本元聽了千恩萬謝,並詢問報酬,大夥計搖搖手:
到了另一桌,一摸酒盅便先看見王本元,黃黃的那張臉,喝下酒去仍沒有血色。拴柱的腦子又轉得清楚了。莊稼豐收,一點也不是糊塗得來,靠了表叔領著淋雨,曬太陽,挨風吹,受凍,還有天天啃大餅子或高粱子兒,吃疙瘩頭,喝白開水。夜來睡在茅棚中,聽狼叫,聽狗吠,還有風吹得窩棚咯咯吱吱響,下雪時冷得四肢發僵。……
到了晌午,找了個大屯子打了尖,餵飽牲口,接著又走。冬日白晝短,很早便暗下來,車老闆子們為了趕路,不住搖動鞭子,掠著騾馬的耳朵屁股。都飛跑起來,快到起更的時候看到了郭爾羅斯前旗的燈火。
王本元先向大夥道了乏,人多幹活快,日頭剛冒出來,已經把麻袋和需要帶回前郭旗的用具裝好,其餘放進窩棚裡把門封上。大黃狗在大車附近和人們跟前,又叫又跳,生怕把牠留在野地裡。拴柱最後上車時,把狗抱到車上,狗高興得又搖尾巴又舔拴柱的手。
車輛到了前郭旗街頭,看見渾圓的電燈泡,照著的「義福合」雜貨店招牌。拴柱子盤算著先回市場的煎餅鋪,還是先去糧棧區。他正要和王本元商量,領頭的車老闆子直奔糧棧區,到了糧棧區大門口才停下,等王本元決定賣給那一家。
他下了炕,順手披上棉襖,到了隔板後面,大嬸看他進來,在盆中倒了熱水,笑嘻嘻的說:
「看你傻的,也不知道把拴柱的東西接下來。」
王本元幫著招呼客人,趙宗之抽空子對老哥們說:
——這是一個啥樣子的爹嘛,當初何曾想到老婆和女兒。
「傻小子,你把鞭子也帶進來幹啥。」趙宗之笑哈哈的接過去,豎在牆邊問道:「你表叔呢?」
火車咳𠾐、咳𠾐響著,越來體積越小,最後消逝在雪野裡。
家,那點不好,偏偏愛賭錢,家產快光了,欠了一屁股債,才到關東來躲一陣子。
「你也該去敬敬他們。」大嬸說。
浩浩蕩蕩的大車陣要出發了,車老闆子們個個很神氣的上了車轅,兩腿叉開,踩著橫槓,屁股卻倚靠在麻袋上。並沒有使用大響鞭,而是擎著小鞭子,鞭梢在空中「叭」的一聲打了個脆響,嘴裡喊著「加」!騾馬便「嘶律律」「咴咴咴」叫著,開始小跑。車捧子(響筒)在車底下沒有雪的硬地上,發出「叮啊噹啊」的聲音,到了雪地便拖出一拉溜白霧。
「不敢喝酒闖啥關東。」
「嗯,」大表妗子說:「本來要喊你,你表叔說不必,要帶啥信給你娘,他都清楚。」
當找不到一個完整的臺階,承擔那抬起落下去的腳底板時,心,變成茅草灰了。
「嗚——嗚!」又叫著,車身開始蠕動,越開越快,他忍不住大聲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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