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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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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二

第七章

看小白蛇進來,一個個忙立起身子,卻緊緊的抓著手中的那兩張牌,怕被人順手調了包。
王二虎抬起頭來,看看小白蛇的面部表情,仍像往昔一樣,平平靜靜,沒有得意的樣兒,在眉梢之間卻含有一點點隱憂。
小得可憐的申家屯,幾乎被雪整個所掩蓋。
「很簡單,他們當了官,發了財。當了官,斗膽也變了老鼠;發了財,就失掉了義氣;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還有自古至今,招安的江洋大盜都沒好結局。」
「王大哥,大當家的有沒有對你說什麼?」接著頓了頓:「要是不方便,就甭告訴我。」
小孩子把盌放好,輕輕的退出去。大青龍一直盯到他的背影消逝,又嘆了口悶氣:
王二虎一生之中,除了家鄉中的黃臉婆外,很少和女人相對悶坐,再加上爐火太旺,渾身已汗津津的,又不能脫外面的大棉襖,感到又悶又躁,很想早些離去。
「因為我知道你的為人,因為你要走,才敢和你說實話。我白玉薇沒有法子把外面發生的任何事故向大當家的說清楚。原因很簡單,闖蕩江湖的人,個個爭勝好強,栽了觔斗,吃了癟,就是他親生兒子出面報仇,表面裝著高興,內心卻窩囊一輩子,王大哥。」小白蛇改變了稱呼,眼中的光暈彙集到了眼角,那是差點要湧出來的淚水:「王大哥,你閉上眼睛想想,從四至兒開始,那一件教大當家的知道不心煩。」
「這點不難,我拿錢派人幫你。」
打籮篩,
「你很重義氣。」
這是王二虎第二次看到小白蛇純女性化的動作,相當柔和,相當動人。
「看到他,就想起四至兒,四至兒跟我的時候,也這末大,不知道他的傷養好了沒有?」
「有鄉親。」
突然由後院堂屋傳來一陣笑聲,夾雜著小孩甜脆的兒歌:
「去你的吧,你才笨得像條老草驢。」難得大青龍嘴角閃過一絲笑影,立即又逝去:「睜開眼一看見他們,就想到槍啊、刀啊、血啊,心裡亂糟糟的,人要死,也想求個安生……」聲息漸漸微弱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壓根兒就不情願和我們一道。我總是想:在嚥氣的時候,眼前有個家鄉人。」
「我——」小白蛇頓了頓:「我很想請你留下來,這裡的弟兄們,都佩服你的為人—https://m.hetubook.com.com—夠種,夠義氣。」一雙利亮的大眼睛盯著王二虎,含有太多的期待。
「怎麼樣?」小白蛇異常關切的問道。
「人各有志,我不勉強。」接著又關懷的問:「你準備去那裡?」
王二虎正在悲傷思索間,一個人滿頭蓋臉的雪水闖進來,摘去皮帽子,拿在手上,露出本來面目,是小黑子,小白蛇的神情立即變了,平板之中帶有冰冷:
小黑子沒有去喝酒和睡覺,一頭扎在賭鬼堆裡,發僵的手指掏出一捲鈔票,點著面前的方磚地,表示也算一份。
「一個銅子就是一銅子,一塊大洋就是一塊大洋,朋友的交情,無法拈斤論兩。」
任性而倔強的小白蛇,收回視線,彎下白白的脖頸,緩緩的說:
「以前我也能吃能睡,」病了的人總愛提往常:「現在,就怕闔眼,一是睏不著,心裡煩躁,一是怕闔上眼皮再也睜不開了,秦二爺說的一點也不假,『好漢只怕病來磨啊』咳!咳!」
「賀三成跑了,得找他問問誰宰了我全家?」一股子殺氣和狠勁又露出來了。
「你知道,我為啥不讓二光頭、半瓶醋他們伺候我?」
「淨扯這些幹嘛。」王二虎裝著不愛聽,阻止他說下去。
小白蛇過去站在炕前,明亮的大眼睛凝視著大青龍,微濃而英挺的雙眉緊鎖在一起,那張甚少有表情的冷面孔,佈滿了太多的哀戚。

出了東廂的小角門,門口有兩個人穿了大皮袍子在那裡放「料水」。小白蛇說:
大青龍躺在火炕上,張大渾濁的眼,出神的望著王二虎。王二虎吃一陣子便巴答巴答嘴。
「這些日子多虧你照料大當家的。」小白蛇又提感謝的話。
「笑什麼?」她不喜男人在她面前笑。
大青龍一陣劇烈的咳嗽,王二虎忙將小痰盂遞過去。咳嗽了一大陣子,只吐出像遊絲似的灰色痰液。
外面那一夥根本沒聽見,贏錢的入了迷,輸錢的發了昏。
「沒!」
「但願他能過了這個年!」
「何必呢,人家說你是個人物。」王二虎不再嘔他,忙加安慰。
「——」小白蛇點點頭。
「看你!」小白蛇甜甜的嗔怪著:「何必大聲嚷嚷!」並用纖巧的手指,指指外面。
王二虎用調羹餵了兩三口,大青龍的上下眼皮,直相碰,黃眼和*圖*書珠子向下翻。
「你看賀三成、王江海誰能成氣候?」
但,王二虎有點憋不住,他清清喉嚨問道:
枯樹枝椏也白白的,如同孝子手中那根纏了紙花的哭喪棒。小小瓦屋簷上,掛了長短不齊的冰凍垂,底根又粗又晶瑩,尖梢的一端有些兒黃。
又有人輕輕的敲門,王二虎穿上衣服鞋子,下了地。悄悄的走到門後,低聲問:
「為啥你不吃啊?」二虎故意嘔他。
「——」大青龍可能乏力,真的閉上了眼睛。王二虎正預備脫內衣睏覺時,大青龍又斷斷續續的開口了:
「——」王二虎沒料到大青龍又提賀三成,白玉薇曾叮囑過他,這些使大青龍心裡有疙瘩的事兒少提。
東廂精緻的小院落,雖有長工清掃,假山與方磚舖成的地上,仍積了半尺多厚的雪。
小白蛇轉過身子,袖口覆在臉上,緩緩的又轉過來,淒淒涼涼的一笑,壓低聲音:
「不知道!」王二虎捧著燙手的小磁盌,一句就頂過去。
「睏了。」
他的心裡卻有點酸巴巴的:「如果白家不遭受變故,這個女孩子,還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緞疋的大小姐。那會在一群粗人當中,弄刀弄槍,拿著小命兒耍。」
「恐怕得下一輩嘍,吃,也是個口福。」大青龍長長的嘆氣,他現在只能吃點清水煮掛麵,或者藕粉。
「他以前話很少。」
「別看他睏著了,心虛得很,有點動靜就會醒。醒了就是一大堆廢話,勸也不聽。」
「去下江,到三姓。」
「應該,」王二虎望著自己粗糙龜裂的手掌說:「我倆交情太深。」
小白蛇知道他的脾氣,多勸也沒有用。她站在月台階上,看看猛下未停的大雪,喃喃地說:
「有朋友?」
「王大哥,你也許知道,我是出身好人家的女兒,不是狐狸也不是野狼,是被逼到這種地步。兔子急了會咬鷹,老綿羊急了也拚命!」接著又緊張的問:「我這樣洩老底子,王大哥你一定背後暗笑,瞧不起我。」
「你是個爽快人,有話敞著坎兒說。」
「不能那麼講,窩裡反的事兒太多了。像賀三成就是這種貨。」大青龍不勝感慨。
「王先生,是我。」
又是一陣沉默,外面也靜悄悄的。
「聽說大當家的並沒有幫你甚麼,給你錢也不要。」
「人情債啊,像趙宗之,和_圖_書那個洋大夫,為我挨打的你們本家王本元,還有你那些受連累的子侄們。」本來就微弱的聲音,談到這裡沙啞了。
「見著那貨沒有?」
「二虎,」大青龍又喊他:「等我伸了腿,你馬上離開是對的。人該走正路,我雖被逼的當了鬍匪,明格死了,也不後悔,也不服輸。只是『前有車,後有轍』,勸勸來闖關東的窮鄉親們,別壓我的車轍走老路。」
「按你的說法,得在一棵樹上吊死!」王二虎很不同意大青龍的見解。
「也好!」
「我這個人腦袋不能碰枕頭,」王二虎上身靠著牆:「一碰枕頭啊,眼皮不是眼皮,成了磨盤。」
「說不上,人與人就這樣,水幫魚,魚幫水。」
「為甚麼?」
「自從妳當家,這幾手夠狠夠俐落。」王二虎老老實實的說下去:「底下人都把妳當成神仙,妳為啥不把這些事告訴大青龍,也讓他高興高興?」

王二虎正相反,他有這個福氣,硬是把一小砂鍋燉羊肉和斤把酒吃下去,然後拍拍鼓起來的肚子,伸了伸腰,脫去大棉襖,上了炕,躺在另一頭。
這時有人輕輕的敲門,進來的是大糧戶的小孫子,送來兩小盌冰糖糯米粥。
「白姑娘!」王二虎將茶几一捶:「咱姓王的雖是個老粗,這點好歹還懂!」
「你比我大幾歲身板兒可比我強,那像我這一病就半年多,多虧白姑娘她們夠這份義氣。」
「敢情好。」大青龍聽到這句話,如同服了仙丹,示意王二虎過來餵他。
「沒有別的?」
王二虎的額角立即冒出冷汗,忙伏下身子,耳朵貼著大青龍的嘴際,仔細一聽,他睡著了,只是出氣的時候多,入氣的時候少。
「為啥?」王二虎明知內情,故意追問。
「誰?」
入夜了,外院有雪映照,仍亮堂堂的。
「說不上來,」王二虎用手摸著脖子,久久冒出來兩句:「當初我沒答應他,今兒格也不能答應妳,人,不能說兩面話!」
「人——物——人物——嘿,我這個人物,除了欠一屁股債,啥也豎不起來。」
「少說兩句,養養神吧。」王二虎給他掖掖被角。
「要是你這一陣子不病,會不會去收拾他們?」二虎試探著問。
「你該誰的錢?」真是奇聞,紅鬍子向來伸手就拿,還會有人敢記他們的賬。
小白蛇一張嘴巴,和_圖_書王二虎忙用手勢阻止,並向門外指了指。兩人一同離開,並輕輕的帶上門,到了院子裡,王二虎才說:
「賀三成聰明,狠起來,一刀砍下去六親不認,『無毒不丈夫』也算是他的長處。王江海自個覺得像個能豆,其實是穿了華絲葛的紙草人。依我看,這倆個王八蛋都不會有好下場!」
「白姑娘,」王二虎一挺脖兒梗:「妳要我的腦袋瓜子馬上割給你,當紅鬍子,我不幹!」
「你才四十多,別在那裡倚老賣老。」王二虎又頂過來一句。
小白蛇挺著腰桿在前面走,長統馬靴踏得雪地咯吱吱,咯吱吱的響。王二虎彎腰弓背跟在後面,腳上的大毡窩,發出噗塌塌,噗塌塌的聲音。
小白蛇聽了,眼睛仍凝視著紫黑色,絡腮鬍的大臉,臉上有股倔勁,也有著誠篤和樸實。這種人不管擺在那,就像牆腳或巷口那塊刻了「泰山石敢當」的石頭,一眼望去在心裡上先有搬不動的感覺。
「二虎,別一上炕就打呼,拉拉咶嘛。」大青龍像個孩子般央求著。
兩人恭敬的應著。
「躺在炕上的病漢子,不該吹牛充屌能!」大青龍一口回絕,不談這個問題。
「留心聽著點,大當家的一有聲息,快叫我。」
「見著了,嘻嘻。」小黑子一縮脖子笑起來。
「死後要把他的屍骨運到老墳地。」
「去吧,」小白蛇一擺手:「多喝點,早些休息。」
「我的意思要是洗手不幹,就換個地界隱姓埋名當安善良民,別再強出頭去爭高官厚祿。」
「早就要二蹦子,是你強留我。」王二虎的大嗓門,如同吵架。
「妳去找王江海?」王二虎問。
「按理……」王二虎很為難的仍望這自己的大手掌:「按理……妳救過我兩回命,我應聽妳吩咐和報答妳……我……我……」
「唉!」
暖房中又靜寂下來,外面卻爆喊出大笑和吼叫,原來莊家半瓶醋,拿了個「蹩十」。
「也許……」那下半截子話,王二虎合著吹來的冷風吞下肚子。
做買賣……
書房中的爐火燒得很旺,在生鐵爐子上放了一個小砂鍋,咕嘟嘟向外冒著香氣。王二虎拿了雙長筷子,翻動著鍋內的羊肉,淨搶大塊的向嘴裡塞,吃一筷子肉,拿起錫壺倒一口酒。
「——」王二虎認為女兒報殺父之仇是應該的。他因惦起大青龍是https://m.hetubook.com.com否醒了,忙起身告辭。
小白蛇居然也會嘆氣,這是王二虎頭一次聽到和看到。漸漸她仰起白脂般的面頰,已有柔和的線條,眼眶之中,浮動著一層光暈:
「想想我們小的時候有多好,」大青龍又開口:「不知愁,不知憂,人為啥要長大,人為啥要老……」
「你是局外人,看我們這一幫目前情形怎麼樣?」小白蛇問他。
「看你天天大魚大肉的不停吃,不停的喝,那酒香呀、肉香呀,饞也把我給饞死了。」大青龍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但是愛說話。
雪,猛個勁的落著。
「算啦,算啦,」王二虎大聲喝止:「你又不是閻王爺,怎麼知道該當死。真要有那麼一天,祗要我王二虎比你伸腿晚,定想法子運回老墳地。」
「我真想把你趕走!」大青龍虛弱的說。
「是啥?」小白蛇問得很急。
王二虎一看,就知道他要睏,再度為他掖掖被腳,手已經夠輕了,仍把大青龍驚醒,抬了抬眼皮顫著聲兒說:
王二虎隨小白蛇到了前廳,外間也生了大火爐子,二光頭、半瓶醋、大舅爺等幾個人,在火爐子旁邊,點著大馬燈推牌九。
小白蛇送他出來,邊走邊問:
「別說喪氣話,中不中?」王二虎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早已看出大青龍已成了沒有油的燈盌,雖然還閃閃搖搖發光,那是在耗燈草。
「他只說了一件事,我也答應了他一件事。」
「他……」
「唉!我們這一支,到我這裡算完了!二虎,」沙啞的聲音中帶有哭腔:「咱也是爺娘生養,到頭來連祖墳都進不了。」
王二虎一聽是小白蛇,慢慢的把門打開。
「我要靠自個。」
「柳子本來是你拉起來的嘛。」
小黑子說完了,仍舊回味無窮,傻兮兮的笑著,彷彿在郭爾羅斯前旗看見了天下少有的光景。
「嫌他們笨手笨腳。」
「事情是這樣。」小黑子說下去:「那貨不用到營園子裡找,便在狀元樓門口碰上了。醉得像一灘泥,躺在雪堆裡。那張臉啊瘦得皮包骨不算,又青又烏成了標準牌的『老棒』。等了一袋煙的功夫,才來了兩個隊員像拖死狗似的往回拖,兩條腿像木樁子,都不會打彎,是不是『格』了,我就不清楚了。」
小白蛇沒理會他們,到了裡屋暖間,把棉布門簾掀起來,讓王二虎炕上坐,她在另一邊坐了,兩人隔著一張雕刻得很精緻的茶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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