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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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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三

第七章

王二虎本來不想去,聽小白蛇這麼說,只好隨著一同到了客廳,另外還有大舅爺、半瓶醋、小黑子、老套筒也都跟了來。
「各位,聽清楚:大當家的死了不發喪,不准任何人向外透消息。你倆,」他一點大舅爺和小黑子:「連夜分別去『三家子』和『趙家窩舖』,通知其餘的弟兄,向江北拉,越遠越好,安定好了,再回到『富屯』向我連絡。」
「人在傷心的時候,最容易出事。」
「妳疑心是我?」
大青龍說得有點聲嘶力竭,身子還不住的向上挺。一雙眼雖然無神,卻張得很大,彷彿眼球子要從眶子裡掉出來。
他又閉上眼,沒多久又張開,目光開始有點散亂,精力還算不差:
「這份心意,就掛在賬上吧,咱倆的交情不管是死是活結不清。」
漸漸呼吸聲又平靜下來,痰氣也沒有剛才那末艱澀,他的手指在動,拳起來又放開。青灰色的臉上,一抹淡得幾乎看不出的紅暈,眼皮兒向上張,掀動了許久,掀開一條縫,慢慢的睜大了,接著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大青龍心安的點點頭,接著又說:「我快要完了,臨死之前,送你五百塊,這數目不算大,也了我這點點心意。」
「我能辦得到!」小白蛇的口氣卻充滿自信。
「做女兒的應該知道殺父的仇人!」
大青龍的視線移到王二虎的臉上,二虎忙道:
三個人,沒有一句話說。偶爾新加的煤塊,在爐子裡發出「嚙㗶」聲,便是大青龍的喉嚨,像新買來的風箱,艱澀得難以拉動。
「好累啊!」
「大哥!」小白蛇有點激動。
「——」二光頭坐在那裡彷彿沒聽見。
「不服,能怎麼樣?」小白蛇冷冷一笑:「既然是件大事,我就漏漏底。這一陣子我們打著大當家的旗號在外面明的暗的收拾不少人,要是發喪走漏風聲……」
「還是請妳說清楚,不然下面不服。」
小白蛇幹任何事,只准人聽她吩咐,不准多問。連二光頭也是一樣,今晚二光頭犯了邪,不是為著快升二當家的,而是他壓根不同意這種安排,非逼小白蛇說個「小老鼠上燈台」不可。他挺挺脊樑骨:
小白蛇剛坐在爐火旁的大圈椅,還沒有開口,申家的大夥計便進來:
話雖不多,卻有千鈞力量,二光頭滿臉不高興,卻乖乖的走了。大舅爺、小黑子也跟著溜出去。小白蛇見他們出門,伸出兩手按著額角,足有半袋煙功夫,才移開:
這時一個夥計跑進來說是二光頭已經把事和-圖-書交涉好了,請二當家的去安排。
看大青龍這份光火激動的樣兒,小白蛇開始恨自己,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相信四至兒那種該刮的話,羞愧、自怨都湧上心頭,腿一彎跪在炕前:
「你們都在這裡,」大青龍又張開眼睛,顯得頭腦很清楚:「謝謝!」
「大哥,謝謝你,這些年養育之恩。」
「為什麼呢?」
「我不該守著妳,編排妳父親的短處,這不是為人之道,也就是我一直不願向妳說明的原因。」
「怕什麼?」二光頭沒聽完便先發火。
柳子上的上下人等,一個個都悄悄的進來,望一眼,再悄悄的離去,眼睛都紅紅的。
「問——」大青龍伸出全是骨節的手,摸著她的秀髮:「問是應該的,誰死了,都會找到仇家,只有你父親,只有你們——㗒!難說……。」
「這陣子我們沒輸過!」小白蛇苦口婆心再說,二光頭也只認一個死理。
「大哥,」淚水直在小白蛇的眼眶中轉動,她強忍著不流出來:「有話只管吩咐,我們全按你的心意,不更改一分一毫。」
「——」小白蛇是聽過,她記起四至兒臨上刑,曾喊著「殺害妳全家的,就是對妳最好的人。」她的小腿有些抖,膝蓋開始發軟,口中發苦,仍強自鎮定,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中擠出來:
「我們東家說,他因為癱了,行動不便,無法見大當家的最後一面。特吩咐下來,辦喪事該用什麼,我們東家全包啦!」
「白姑娘,妳真行!」
「噢!」小白蛇並沒有回頭,漫聲應著。
「早定規好了,不會改。」王二虎又向小白蛇解釋:「山東人雖然跑遍關東,到任何地界,不是先到同鄉會打聽親友地址去投奔,就是先到『煎餅舖』像老和尚似的『掛單』,妳祗要派人到這兩種地方一打聽,保險找到我。」
等,是件苦事,等,最敬重的人走向死亡,更是一件苦事。絕望早已擺在面前,卻像藕絲那樣脆弱的相連著。
王二虎不得不佩服這個娘們聰明,把他心裡的話都挖出來,並且沒有著惱,反而又稱讚了一句:
「大哥,別多心,我——只是問問。」
「現在請大哥明言。」
「大當家的,」二光頭在一旁插嘴:「你好好的養病,來日長著呢!」
「要不要把你的背後墊一墊?」王二虎的粗嗓門,發出柔和的聲音。
「——」大青龍發青的臉,像丟棄在道旁的螃蟹殼,一點動靜也沒有,王二虎伸手一摸:「嗚——嗚——和_圖_書嗚——」哭出來,四十多歲的男人的哭聲,悲傷有餘,韻味刺耳極了。
他已開始昏迷,食物已無法餵進肚子,只能向嘴裡滴幾滴清水。
王二虎覺得反正大青龍快要完了,讓他知道小白蛇早已整垮賀三成那一夥,也好放心。可是小白蛇防備他這一手,未等開口,便一個勁的示意阻止。
「天化!」王二虎大聲喊著大青龍昔日的名字。
「先謝謝你們東家,申老先生,」小白蛇站起來:「現在我們正在商量,定規以後,會派人向申老先生稟明。」
「到時候了,」大青龍力求聲調硬朗:「我走後,白姑娘正式當家,老二你好好的輔佐她。定要拉出這個地界,另打天下,老窩子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人頭熟,各方有個擔待,壞處顯得懶散,創不出新局面,到現在,我才明白,賴在這裡和賀三成他們鬥,太沒出息。」
「沒有了。」他想不是同道上的人,何必找沒趣。
在他喉嚨似乎有十幾斤粘痰,呎呎,呼呼,啦啦膠著在一團,吐不出來,呼吸越來越吃力。
「王先生呢?」小白蛇最後問王二虎。
「好吧——」大青龍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在關東的大糧戶和『柳子上』有來往的很多,養『柳子上』的也不少,但沒有人像妳父親,不管白道、黑道,那一路數都接交。更不管誰同誰是世仇大敵,通通來往。這還不算,主要的妳父親愛順著別人的口氣說話。人家罵張三,他也跟著罵,張三來了罵李四,他也是一樣。妳知道江湖上恩怨多,是非多,就不知那一回那一件事出了大漏子,讓人暗中下了狠手。看起來跟誰都扯上瓜葛,說起來誰都是兇手。因此就難找,就難查。現在各幫中的人,有的去坐牢,有的死了,更成了無頭案……」
風在吹著,枝椏被扭動得如同鬼號。
這是大青龍對小白蛇最嚴厲的一次指責,好強、任性的小白蛇聽了非常難過。不是怨垂死的人肝火旺,而是感嘆大青龍要使二光頭明白:大當家的臨死給了她多少權限,她忍不住又開口:
「等大殮完了。」
「我知道咱們當中,沒有怕死的貨。可是別忘了大當家的頭上有賞格,死活都值錢,難道讓他落個屍骨不全?」
「你不說,我替你說,你是指『強中自有強中手,能人背後有能人』,要我今後再收著點兒!」
「——」小白蛇回頭望了望他,又向前走。
「你想得很對!」
「我過去犯過這種毛病,白姑娘,希和*圖*書望妳……」平素心直口快的王二虎,說到了這裡停住了,他猛然記起小白蛇是個好勝好強的女人。
「為大當家的死也值得!」二光頭一瞪眼。
「壽衣、棺材、吹鼓手、廚子都用頭等的,」大舅爺邊哭邊說:「他老人家受了一輩子罪,死後得風光風光。」
「王先生你也去,」小白蛇對王二虎說:「你是他的好友,最親近的人。」
「這點你放心,我會辦妥當。」小白蛇停了停,鄭重的問:「你真的去三姓嗎?」
「我早已看上申老先生的那口壽材,他有壽材定有壽衣。」小白蛇說到這裡,同王二虎點點頭和和氣氣解釋:「你放心,我們給錢,足夠申家再買一份。」接著他又吩咐二光頭:「這事你親自去辦!」
「——」小白蛇點點頭,彷彿記得清清楚楚。
「也好。」大青龍閉上眼,讓王二虎將另外一條被子疊了兩折,墊在全是骨頭的背後。
「我的點子就是你和小黑子,通知弟兄們向北拉,我要保護大當家的遺體,也要保存柳子上的實力,不能在大當家的一去世,便被人家消滅在北大荒裡。」
「白姑娘,」大青龍扭曲著乾巴巴的臉擠出笑意:「我很對不起各位,沒有把大夥帶得享過一天福。」
「這——這——這是幹什麼?」哀傷過度的二光頭,不畏一切的跳起來:「怎麼對得起大當家的!妳就是斃了我,我也說不中!」
王二虎和小白蛇、二光頭三個人呆呆的坐在炕前椅子上,守了一天兩夜。
「我欠妳老爺子的情。」
「那是用巧勁,不是硬碰硬!」
三個人張大了眼睛,站起來圍在他的身邊。
小白蛇再度用手帕,印印眼角上的淚痕,聲音有點啞:
「你啥時候走?」
「勸人的話誰都會講,辦到可很艱難。」王二虎被小白蛇一稱讚,想到昔日自己那份毛躁脾氣,反而有點不好意思。
「噢!」小白蛇彷彿用心聽他說下去。
「你放心,我說話算數。」
夜,又來了,一鉤寒月,淒淒慘慘的掛在天際。
「人在氣頭上,把不住韁,捅的漏子更大。」
大青龍反問一句,立即使每個人面部變色,彷彿整個宇宙,嘩的一聲,炸成豆粒般的小塊。
「到這個節骨眼,妳還追問,定聽了別人的閒話。」
「——」小白蛇聽了點點頭,用手一指半瓶醋:「到門口放『料水』,任何人不准偎邊。」
「我大青龍要是立即死了,只欠人情債,沒做過虧心事!」
說完了又坐下來,大夥計打個千兒離www•hetubook.com.com去。
「大哥,」小白蛇聲調高亢:「誰是我家真正的仇人?」
大青龍的呼吸突然轉劇了,連厚厚的被子被帶得一起一伏。喉嚨的痰聲,咯——咯——的響了一大陣子。他鬆垂的腮肉,一陣一陣的抽縮。
「各位先說該怎麼辦?」
大青龍說了這麼多,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聲音沒有了,手鬆了,巴答一聲,摔在炕沿下。
「白姑娘,今後是妳真的當家,真的做主,對『柳子上』的財務處置,我不留半句話。死後的喪事也越簡單越好,棺材浮丘起來,王老二會把我送回山東老祖墳。」
桌子上的美孚油燈,發出不太亮的光景。人們一走動,牆壁上便映出龐大的影子,黑得怕人,彷彿一股重壓,要從牆上摔下來。
「好吧,」大青龍居然不堅持:「就依你,省得在你心裡留個疙瘩。」
「難道看大當家的光著腚走!」二光頭故意說得粗野,來發洩心頭怒火。
雖然都表示過了意見,彷彿還有些沒說清楚,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都是哀傷過度,彷彿天已塌下來。得盡其所有,來伺候死去的大青龍。
最後,還是小白蛇先開口:
「我認為排場越大越好,」二光頭首先提出來:「還要大發訃聞,請各道上的朋友來弔喪。」
時間的腳步異常緩慢,死之神像狸貓玩弄一隻小耗子,明明要一口吞下去,卻故意的百般的折磨。
「我——我——」王二虎抽抽噎噎的說:「我——和天化交情再深,在各位面前,是個外人,我——只有一句話,棺材、壽衣不管好壞,用夥裡的錢,別——別讓大糧戶們出!」
「——」二光頭順從的擦擦眼淚站起來。
「二當家的,」大舅爺站起來,滿臉哭像:「當初在劉家窩舖,大當家的詐死辦喪事,也很夠風光,現在人真的過去了,怎麼——嗚——嗚」他哭得說不出話來。
突然他抓著小白蛇的肩胛,很用勁的搖著:
小白蛇的纖手,摸搓著椅子把手,許久,許久,才清清發啞的喉嚨說:
小白蛇站起來向外走,王二虎又是跟在她的背後,望著她並不高大和健壯的身軀卻增加了更深的敬意,恨不得把肺腑裡的話,都抖摟出來。他忙趕向前兩步,乾咳了幾聲:
「二光頭,」她直呼對方的名字,聲音低沉:「我姓白的並不是今天才當家,你少給我拿蹻!」
「我看……」小黑子忙插嘴:「先派人到『三家子』,『趙家窩舖』通知所有弟兄回來奔喪!」
雪,已停了,天氣冷得出和-圖-書奇。
王二虎、小白蛇、二光頭三個人,只喝了幾口粥,再好的茶飯也吃不下去。
「對!我們個個有種,人人能拚!」小白蛇並不激動並不上火,慢言慢語解釋:「你把王江海看成窩囊到了家,目前他幹別的不行,乘著大當家的死了,虎威倒了,發起清鄉報仇,那些各縣的保衛團,甚至佐佐木都會策動東洋紅帽子聯起手,湊幾千人,把申家屯子圍上幾天幾夜。那時節,我們是把棺材一丟『出水』,還是同歸於盡?」
「我們到前廳商量後事吧。」
「馬上就入殮,你今夜就急著離開?」
「嗯,」王二虎似乎不願多待:「我只求白姑娘一樁事,著人把浮丘的地方告訴我。」
「花多少錢都沒有關係,」半瓶醋也搶著表示意見:「申家別看屯子小,地卻不少,拿得出來。」
二光頭用手掩著眼睛,淚從指縫向外冒,喉嚨直打乾噎,最後伏在被子上,肩頭抖動得像篩糠。
「對!不管妳聽了多少閒話,你看我大青龍是什麼人?要是我知道誰殺了妳父親,輪不到妳問,早就去宰了他!」
離年還有一個月零十天,大青龍便邁不過去。
「二當家的,你就再出個點子。」大舅爺熱切的盼望。
「你再說嘛?」小白蛇卻鼓勵他說下去。
「有——仇不報——非君子,可——是不能亂殺亂砍,誰都是——人生父母養——養活到大並——不容易……」
這時住在申家屯的廿多口子人,聽到裡面的哭聲,趕了來。一進書房門,向炕上看了一眼,便跪了烏壓壓的一大片,有的哭出聲音,有的直抹眼淚。
提到被殺的老爺子,白玉薇的夙願夙仇又翻騰起來,她想這是最後一個機會了,也許在快要閉緊的口中,得到誰是確實的仇人:
小白蛇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江河,她不像其他娘們又哭又叫,只是從地上爬起來,用淚眼看了大青龍很久,扯著被子掩蓋了遺容。
「——」大青龍搖搖那蓬鬆枯亂的白髮:「妳要像個大當家的,為啥要受死人的話擺佈,嗯?」
半瓶醋一看小白蛇的神情嚴肅,忙抓過一件大棉袍子穿上,站到門外。
牆上的飛馬牌掛鐘打了三響,房中雖有旺盛的爐火,仍覺得背上有著輕微的寒意。
「我知道各位的心意,」小白蛇等大家情緒稍平靜一點才說:「恨不得拿出自己的血當油漆,來漆大當家的棺材。大當家的生前厚道,待各位有恩,我白玉薇所受的恩惠比起諸位來要深得多,我這麼安排有另外的打算,姓白的不是天生的狼心狗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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