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法師
二
「人，是無法成佛的……」晴明輕聲細語地說。
「正是。」
「那位僧都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不但博學多聞，信仰虔誠，連臥病在床的期間，仍然每天不忘唸佛。所以，當那位僧都過世後，大家都認為他一定前往了極樂世界……」
「話說回來，你為什麼突然提出慾望之類的問題呢？是不是跟今天來找我的目的有關？」
「我們先不管那問題是不是我的份內工作，博雅，你能不能先告訴我有關那寒水翁的事？」
此時的博雅，已經酒酣耳熱，雙頰泛紅了。
「知道。」晴明點點頭。
「我覺得，人的慾望是一種悲哀的東西……」博雅不勝感喟地說。
「怎麼麻煩？」
「我總覺得，毫無慾望的人，似乎不能算是和-圖-書人了。既然如此……」
「嗯。」
所謂橫川，是比叡山三塔之一，與東塔，西塔並列。
「不能成佛嗎？」
「你放心，博雅，人只要是人就可以。博雅也只要是博雅就行嘍。」
「是，不能成佛。」
「我不大懂咒的道理，不過只要聽你的話，每次都可以寬下心來。」
那晚，已故僧都出現在僧侶夢中，涕淚縱橫地說：
博雅乾下酒杯內的酒：「我寧願當個普通人。晴明，這就是我最近的感慨……」
某天，那位僧侶偶然抬頭望向架子，發現架上有個白色小素陶罐子。那是已故僧都生前用來盛醋的罐子。
「誠如你們所知，我專心一致想極樂往生，真心誠意地唸佛，臨終前也心無雜念。ｈtｔｐs://m.hetｕbｏｏｋ•coｍ•cｏm不料，就在斷氣那一刻，突然想起架上那個醋罐，想到自己死了之後，不知道那罐子會流傳到誰的手中。僅僅一次在臨死前浮現腦中的雜念，竟然成為對塵世的執著，化為一條蛇，盤踞在罐子裡。因此，我到現在還無法成佛。能不能請你以那個罐子為頌經費，為我祭奠一段經文？」
「嗯。」博雅點點頭，「事情是這樣的……」
博雅開始娓娓道來。
「我有位友人住在下京，名為寒水翁，是個畫家，你就這樣認為吧。」
「再怎麼束身修行也不行嗎？」
晴明凝視著博雅。
「晴明啊，聽說那罐子裏竟然盤踞著一條黑蛇，還不時吐出紅色舌頭。」
僧侶隨手拿下罐子，打開來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
「別看我是老粗，其實我也有自己的感慨。」
「倒也不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前些天，橫川的僧都因病過世了，你知道吧？」
「那不也是很悲哀的一件事嗎？晴明。」
僧侶依照囑託去做，結果不但罐子裡的黑蛇消失了，那以後，僧都也不再出現於僧侶的夢中。
薰在空杯內又注入葡萄酒。
「對，你說得沒錯。晴明啊，剛剛因為薰而岔題了，沒機會說出來。我正是有事要找你幫忙。」
「什麼事？」
晴明以體貼的眼光望著滿臉通紅的博雅。
「德高望重的僧侶也不行嗎？」
「難道不是嗎？」
博雅深思著晴明的話，沉默了一陣子。
「嗯……」
「話說回來，晴明啊，難道只不過心懷慾望，
ｗｗｗ.ｈetｕbooｋ.ｃｏm.cｏｍ就難以成佛了嗎？」「連叡山的僧都都如此了，於是我想到，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不就更難捨棄慾望嗎？」
「什麼感慨？」
「唔。」
「老實說，這事很麻煩。」
「怎麼了？突然說這種話……」
「發生了什麼事嗎？博雅……」
僧都的葬禮結束後，七七之期也過了，其中一位僧侶弟子接收僧都的僧房，住了進去。
「話說回來，晴明啊，蟬丸大人不是在逢坂山搭了間小庵隱居嗎？最近我開始有點體會蟬丸大人的心境了。」博雅邊喝葡萄酒，邊嘆了一口氣。
「……」
「唔。」
「他雖然自稱寒水翁，不過年紀約三十六歲。不但會畫佛畫，而且只要有人請他畫，他也可以在紙門或扇子上揮灑自如地畫些松樹、竹子或鯉魚之類的。
hｔtps://m.hｅtuｂoｏｋ•coｍ•com那男人目前正遭遇很麻煩的事。前些天，那男人來找我商量，聽他述說了來龍去脈後，我發現自己根本幫不上忙。晴明啊，因為那問題似乎是你的份內工作。所以我今天特地來這兒找你……」「是嗎？」
「博雅，人可以成佛的說法，是一種幻想。佛教對於天地之理，自有一套條理井然的理念，只有『人可以成佛』這一點，長期以來我始終無法理解。不過，最近我總算開竅了，原來正是這個幻想在支持佛教的；正因為有這個幻想，人才會得到拯救。」
夜色已經造訪庭院。不知不覺中，宅邸內也已點起無數搖曳的燭光。
「將人的本性比喻為佛，其實是咒的一種。所謂芸芸眾生皆能成佛的說法，就是一種咒。如果真有人成佛了，那也是咒的力量讓人成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