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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刀春夢

作者:司馬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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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重新訂方針

第四章 重新訂方針

他微微而笑,大概他不習慣笑,所以他的笑容不深,但眼光卻透出無限溫柔。我們終於促膝對坐,旁邊高几上有燙熱的美酒和精緻小菜。我敘述完殺死五個兇徒之事,已喝了十二杯酒。酒意使我臉泛桃花,更形嫵媚嬌艷。他神往地瞧我好久,才輕嘆一聲,顯然,這時他才把心思集中到事情上。他的話也像刀法一樣必中要害,他問:「你究竟發現什麼?」「那劉存義說了一句話,使我十分疑惑,他說:『你怎麼可能是長江鏢局的』,他自然是看見我使出你的神刀,聯想到長江鏢局,但為什麼長江鏢局之人就不可能管這檔閒事?」徐爺爺沉默片刻,才道:「小艾可,你懷疑得好,我會派人查一查。唔,川南的黑道高手會跟魯東的大盜聯手作案,這裡面必有了文章。」
地方不大卻裝飾得很華麗的議事廳,我知道這是長江鏢局的「心臟」,等閒之人一步也踏不入此地。事實上除了全鏢局五位首腦會議之外,平時只有一個人常在此處,這個人就是方少眉,據說是徐龍飛的小徒弟,以前徐龍飛的兒子徐東風未死,方少眉只算是五人議會的一份子,其後他掌舵了,就代替徐東風常常坐在這兒的位置。長江鏢局不管生意多麼的大,人手多麼的多,但權分五瓣,這意思是說徐龍飛當年離開,作下了這樣的安排——他把權力分散給五個人,一是他的兒子徐東風,一是小徒弟方少眉,另兩個是他的舊伙計(都是武林名家,大概除了徐龍飛之外,很少人敢誇說贏得他們)。最後一票就是他自己了!鏢局的財產及管理權,那時都由徐東風執掌,不久以前徐東風死後,其實只是四人會議,因為徐龍飛沒有參加,就由五人會議決定由方少眉執掌。
我點頭默然坐下,等了一陣,仍然不說話。最在乎徐爺爺帶來命令之人,必定最先蹩不住,只不知是哪一個?又過了一陣,徐慕龍令我失望而先行開口,他問道:「艾姑娘,究竟爺爺有什麼指示?」方少眉這時才推波助瀾附和追問一聲,我搖搖頭,道:「等人到齊了再說。」方少眉坐得舒舒服服,徐慕龍卻以凌厲不甚友善的眼神盯著我。他是不是因為我見得到他爺爺,又是他爺爺的代表,而他什麼都沒有,所以心中生出妒恨心?抑是太關心甚至疑懼他爺爺的指示?他關心些還可以,但有疑懼的理由嗎?
蘇州的巨大宅院無不迂迴曲折,使外人很容易迷路。幸而我對土木之學也有點研究,因此很快就到達主人內寢之處。主人夫婦都死了,這已不足為奇,因為他們已是我在本宅看見的第七第八具死屍。我又到處看了一下,庫房那邊橫七豎八共有八具精壯漢子屍體。他們的屍體剛剛開始僵硬,可知離死亡大約是兩個時辰左右。從現場種種情況以及每個人致死傷口看來,肯定是件大劫案。作案之人超過五個,個個都是一流高手。宅外還可以找到一些遺跡,得知另有一些手下接應搬走財物。如果是銀子的話,至少是幾十萬兩以上,才須要這麼多的人手。
此時,從前所學那些雜七雜八的古怪功夫可就派上用場了。不一會,後面四艘較小的船忽然都冒出火焰,由船頭到船尾無處倖免。不過火焰卻是碧綠色甚是慘淡,就像傳說中的鬼火。然而鬼火通常沒有熱度,不會燒壞東西。眼下這些碧綠火焰卻會,船桅船篷和船板燒得滋滋直響,熱力烤炙得人人發焦膚裂。靜夜中忽然充滿驚呼大叫,此起彼落,還有噗通噗通跳水聲。但吵雜聲中,人人仍聽得見陣陣陣尖銳凄叫「還我命來」之聲。我用內力把聲音射向水面,射向樹木以及岩石,做成四方八面一齊迴盪的凄厲慘叫之聲。天下男人差不多都聽得出女人叫聲,此是本能加上後天無形訓練,所以我的叫聲他們絕對不會誤以為是男聲,必是女鬼尖叫無疑。
我們在全然靜寂無聲的議事廳內等了一下,一個俊秀但身長稍嫌矮小的中年男人匆匆走進來。他是現在長江鰾局掌舵人方少眉,聽說昔年他和徐東風走到街上,很少女人能夠不睜大眼睛呆望他們。那徐東風年紀較大,並且他已死了,姑且不論。現在看見方少眉,頗覺外間有關他很俊美的話實在沒錯,亦不能不承認他是很有吸引力的男人。方少眉的微笑大有溫柔味道,他道:「艾姑娘,你是我師父的代表,便是本局東主之一,兼且又是我們的上賓了。我實在迫不及待想知道你帶了師父什麼命令前來?坐,請坐,我另外已派人盡快把寇澤之和公孫偉意叫來……」
聽起來好像很慷慨很合理,但那時徐爺爺才五十左右,正是春秋鼎而聲名亦如日中天hetubook•com•com,天下簡直無人不知道這個二千年來殺人最多的大鏢客的大名,他為何忽然宣布要退隱?令人百思莫解。這件事那時轟動天下,人人都有興趣猜測或打聽。因而至今仍是最神秘有趣事件之一。可是退隱後的徐爺爺既未出面澄清過,而當日被邀的監證長官的天下第一名捕「神鍊」王禹,後來亦沒有洩漏過一句可供猜測的內幕消息,因此談論之人雖然滔滔皆是,卻完全沒有任何結果。
那浙省總捕頭衛遠看見我之時,並無訝異之色,大概是寇和公孫已告訴過他。我們只淡淡招呼過,但我卻覺得他出現之後,方少眉的魅力以及徐慕龍的風度,都淡弱了許多。場面話表過,我們六個人圍著長形雲石紅木桌正式開會。我說:「我代表徐爺爺,但我的話大部份不是他的意見,而只是我想說想做的。這一點聲明之後,我正式請求方叔叔回答我,第一,本局經營的宗旨方針以及方法,從前、現在以及將來是怎樣的?第二,本局的資產和財務狀況,我想知道。」方少眉從容不迫,徐徐答覆:「本局自從師父離開之後,由徐大哥徐東風主持,當即改變了硬派作風,凡事以和為貴。當時寇澤之公孫偉意尚未繼承,而他們的兩位老人家都很支持徐大哥的作風。十餘年來直到徐大哥病歿為止,本局都年有盈餘。」我靜靜地凝神傾聽,沒有插嘴。
寇澤之和公孫偉意幾乎是同時到達的。他們都是高大雄健的壯年人,年紀雖比方少眉還大些,可是態度都相當謙敬,對徐慕龍也如是。大概是受到他們父親的影響吧?因為他們雖然是鏢局股東身份,但那到底是徐爺爺送給他們父親的。我有一夜見過他們四個人開會商議,寇澤之和公孫偉意也是這種態度,說話的人只有方少眉和徐慕龍。那次方徐之間好像意見不合有小小爭執,寇和公孫以不大情願或者不大好意思的態度支持了方少眉,才結束了爭論。
我上身仰後,面孔向後退。但仍可看見劍尖迫近得快要碰到我的鼻尖了。這時我已退無可退危險萬狀,卻幸而那支其簿如紙的劍忽然不能再進一分一寸,反而揚起指向天空。原來我的無影腳終於有機會踢出。這種腳法號稱「無影」,其陰毒處絕不遜色於對方的破髮劍。劉存義的右膝蓋被我踢碎時,我腳尖借回震之力上挑,他持劍手腕登時也狠狠地挨了一記。我腳上內力加之他反震的些微陽剛之力,變成一種既厲害又古怪的勁道。他身子一震連退三步,但只能用一隻腳蹦退,而手中之劍也脫手飛出。持劍之手不但肘骨碎裂,還被古怪勁道沿臂攻入,幾乎封住喉嚨,不能恢復呼吸。這一剎那他自是無力保護左手木箱,甚至連摔破木箱也辦不到,我苦挨了七八劍,要求的正是如此。身形一翻如電掠過了他,毫不費力取過那只木箱。當然我夜鳴刀也便不客氣順手替他抹了脖子。稍遠處河上還有綠色火光和喧嚷人群,但既然價值最大的翡翠玉虎已搶回,五個殺人兇手已授首伏誅。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還逗留下去?其它的匪徒賊黨自有官府追緝,他們現在亦無法打撈沉沒河底的銀子,我不走又何待?
我看看他們,接著又說:「我好像看見他從本局大門出去不太久,他是不是來拜訪方叔叔你呢?」方少眉點頭道:「不錯,他每次到南京來,總會上門來走走,這是他給咱們長江鏢局的面子,其實我們跟他不算有什麼交情。」「那麼假如請他做監證,」我問:「他肯不肯來?」公孫偉意笑笑說道:「他當然給這個面子。」寇澤之也連連點頭。方少眉立刻道:「好,有煩你們兩位一齊跑一趟,務必把衛老總請來。」我們仍在議事廳等候消息,方少眉很有魅力的笑容,以及提及一些當年徐爺爺的趣事,使我一點都不悶。他眼光忽然有好一陣停在我脅下挾著的「夜鳴刀」上,然後說:「師父他老人家當年,也常常這樣挾著他的寶刀,不過他從來不用布包著,而你是女孩子,當然包起來好些,師父是不是已把此刀傳給你了?」我用毫無內容的曖昧笑容回答他,女孩子大都天生有這種本領,使男人既得不到答案而又不好怎樣怪責。他其實是極之技巧地想查出我是不是徐爺爺真正傳人,我偏偏不給他答案,看他怎麼辦?
十二天以後,我見到徐爺爺。他的屋子在一座小村落最後面,外表並不壯宏高大,裡面卻佈置得華麗舒適,而且由於位置較高、視野甚佳,可以看得見村前面的平疇田野,以及稍遠處的滔滔大江。據那瘦如猴子的管家姜天石說,徐爺爺這些年既不願出和圖書門,也沒有什麼人登門拜訪,所以我幾乎算是常客兼貴客了,其實,我一年才來一次,哪裡算上是「常客」?徐爺爺精神矍鑠,他的白頭髮好像也比別人白得威風光亮得多。我跪在輪椅邊,情不自禁把臉龐貼在他手背。我覺得跟他很親近,我好愛他而又崇拜他,這是自我見他第一面以來長久不變的感覺。
我三個月後再見到徐爺爺,他告訴我說:「小艾可,果然大有問題,全國近兩年已經發生這樣子大案共十二件,其中有八案的事主曾向長江鏢局接洽生意,也許打算托運那些被劫的金銀珍寶,被劫後東西沒有了,事主也死了,我們的生意當然也吹了。」「難道有人想打擊長江鏢局?」「有可能。」「會是誰呢?」徐爺爺沉思著道:「長江鏢局開支龐大,如果一直沒有大生意上門,幾年就得關門,被害事主方面每一案都死很多人,所以好不容易查出其中八案跟長江鏢局談過生意,其餘四案由於人都死光,所以,什麼都查不出來。」徐爺爺稍停一下又道:「我要你替我辦這件事,只有徐家的人才解決得了。」
寒暄已畢,我啜一口茶潤潤喉嚨,說道:「徐爺爺認為如果他自己來參加會議,很可能帶來太大影響力,所以派我代表他,這樣你們贊成或否決之時,便不至於不好意思。根據規定,我們最好有監證官在場才進行議事。請問我們請得到誰來監證?」方少眉微笑道:「當然是南直隸總捕頭林君山最方便了!」徐慕龍道:「我這就去親自請他來一趟。」我搖搖頭。徐慕龍道:「艾姑娘的意思……」我道:「先不要急,我提議請浙省總捕頭衛遠來監證。你們一定認識他,一定比我更熟更有交情,我只在杭州見過他一面,我覺得此人相當正派,而且他又是昔年監證『神鍊』王禹的嫡傳門人,請他來好像合適些。」沒有人立刻異議。
夜鳴刀錚錚龍吟出鞘,一招「靈刀七累」,第一式挑起槍頭,使之從我頭上劃空無功。第二式刀鋒左撇,恰好劈斷他持槍左臂。第三式右抽推出,如霜鋒刃切入他頸頂又復出現,有如切豆腐一樣,他的頭顱已跟身體分了家。這一招底下還有四式,卻已失去對象而使不出來,只好還刀入鞘。我一腳踢開那廝屍身,柳腰款擺走近孟氏兄弟。我微笑道:「來呀,你們兄弟就算不爭先,也要恐後才對啊……」他們都盤鞭在手,蓄勢待發。我心中念「一二三四五」,到第五之後,便用失望聲音道:「你們已錯過了機會。若是兩兄弟齊心爭先恐後,至少還可以拼鬥十招以上。但現在已不行啦,現在先動的先死,但不動也免不了一死。」
我考慮一下,便徑投東面。不久,從幾處最矮陋城牆之一,找到一些痕跡。然後我盡揀有河汊地方走,只因在這江南水鄉,如果運送沉重巨量銀兩,最好用船而別用馬車。我終於聽到槳櫓之聲,飛掠過去一瞧,大小一共五條船摸黑趕路。大船艙內隱隱透出燈火,我像落葉那麼輕,像貓兒的無聲,落在船舷邊。艙內昏黃燈光照出五個兀自殺氣騰騰的傢伙,每個人身邊都擱著兵器。當中矮腳几上有一隻通體碧綠長達兩尺的老虎。我的老天!這只老虎分明是整塊翡翠雕琢的,我學過鋻定珍寶之道,所以幾乎驚得掉落河裡。以我這種土包子的估計,這只翡翠玉虎價值必定超過一百萬兩銀子。但或者超過一千萬兩亦不稀奇。總之我立刻放棄估價,而開始考慮怎樣出手,才可以不會傷毀玉虎而又達到誅殺這群冷血兇手惡賊之目的。
徐東風唯一的廿二歲孫子徐慕龍,變成遊手好閑的大少爺,除了五人會議召開參加一下,通常都不到會議廳。至於另兩個「股東」,有必要介紹一下。他們是寇元和公孫陽。都是當年打天下時徐龍飛的左右手,但現在他們也已年老退休,由他們的兒子寇澤之和公孫偉意二人接替。這個五人會議最特色兩點,一是連徐龍飛本人親自參加,也必須服從多數決定,不能獨斷獨行。其二,若是事情重要得必須五個人都出席(例如解散鏢局瓜分財產等),則還必須邀請蘇浙任何一省總捕頭出席監證,以監督會議及投票能公正進行。徐爺爺當年為何訂下這麼奇怪的鏢規,自己束縛自己的規矩?他內心真正用意誰也不得而知,但對外宣稱是因為他要退隱,所以要保障他的老拍檔以及唯一活著的小徒弟方少眉的權益。尤其將來所有老傢伙死了,這五份投票權的繼承人便可以在此公正基礎上合作,龐大財產亦不至於引起紛爭。
手中有鏈子的追魂槍捲向我頸子,手法之精妙以及動作之快疾,簡直使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連念頭也來不及轉。不過別人來不及轉念頭並不等如我也這樣。我其實已稍為等候一下,才舒展五指搭落刀柄。因為出刀太快太慢都沒有好處,正如你要接一個皮球,太快則抓空,太慢也抓空的道理是一樣的。我既然有時間轉念頭,便想通了他們何以急急搶先出手之故。原來他們都想自己先擊倒我或抓下我,按照黑道規矩,我便屬於這個人所有。老實說我的樣貌身材並不是「還不錯」,用「真不錯」形容還算勉強而已。
說老實話,我刀法及功力的確很精深高妙。但就是跟我水準相同的人物,碰上這五個黑道一流高手,絕對不能贏得這麼俐落這麼輕易,應該有一番苦戰才對。那是因為我有三件別人難具有的特長:一、我是女孩子,既年輕又漂亮。世上男人通常會把美貌女子低估很多。在平常生活中這個缺點最多挨幾聲嬌罵,但生死相搏時,可就要了性命啦!二、我博知天下各種武功,有些極隱祕古怪的我都知道。三、我練有不少雜七雜八功夫。這一點加上前兩點,便往往能早一步突出主意,使出恰能剋制對方的最佳手法。結果,很厲害很可怕的人物,經常被我一個照面就殺死了。
陪我踏入鏢局心臟議事廳的人,年紀很輕,大約只有廿三四歲,相貌清秀斯文,衣服質料名貴剪裁合體,但顏色毫不鮮艷,可以稱之為老實,因而使他有一種肅沉冷靜氣質。我費了這許多話形容他,事出有因,原來他就是徐爺爺的孫子徐慕龍,目前遊手好閑,偶然來鏢局巡視一下而已,可是憑良心說,他絲毫沒有紈褲子弟那種大少爺味道。他很湊巧和我在大門外碰面,一同走入鏢局,這時候,徐慕龍忍不住了,很有禮貌地問我來鏢局何事,我有一夜見過他(當然他不知道),所以我拉出項鏈,露出有一條龍的金牌,再掏出一對有徐爺爺簽押的代表證明。徐慕龍驚訝得睜大眼睛瞧我一陣,才低聲問我:「我爺爺好嗎?」我點點頭。他又問:「他老人家現下在哪裡?」我搖搖頭。他輕嘆一聲,道:「我五歲時見過他,十五歲時跟他通過一封信,直到現在我廿五歲了,才見到他的代表,將來請妳轉告他老人家,我很尊敬他和想他。」我點點頭。然後,跟他一齊走。鏢局內許多人都驚異打量我,以及向徐慕龍行禮。
此時那艘大船後半截才冒起綠火,卻看其它船隻,俱已燒穿船底緩緩沉沒(大概是銀兩的重量所致)。我看見船艙內五個人擠在船頭無火那邊,其中一個大鬍子抱著一個兩尺半長的木箱。這正是我要他們做的事之一——把玉虎裝在特製盛器內,以免失手傷毀。他們一個接一個躍上兩丈外的岸邊,然後四個人圍住大鬍子在當中,兇悍驚懼地四下查看。這五個殺人不眨眼的黑道兇星,並非連鬼神都不怕,但是,他們絕不容易被駭倒卻是事實。我有如夜梟飛行於暗冷空氣中,迅速無聲便吞嚥了二十丈距離。另外及時打出幾團黑霧,在漫漫黑夜中,誰也看不見有黑霧存在,所以霧散現出我人影時,那五惡賊確實駭一大跳。
他稍停一下,又道:「到我主持本局,仍然恪遵徐大哥的方法作風,不論官府或黑白兩道,我們都應付得很好。我希望將來仍保持這種風格。老實說,像師父那種強硬作風,天下古今似乎只有他一個人辦得到。撇開武功強弱不談,單單是殺死那麼多的人,恐怕也沒有人能夠不手軟的。」連浙省總捕頭也頻頻點頭同意,我不是不同意殺人太多會膽寒手軟,但我卻不可以表露出來,還故意不高興地瞪他一眼。方少眉繼續報告:「本局在全國五十七個城市,設有分局,都有不少房地產。另外各當地錢莊都存有現金,到目前為止,總數還超過二百萬兩白銀。兩年前生意還好之時,總存款保持在三百五十萬兩以上。」假如照這樣子虧蝕下去,徐慕龍說得不錯,不出五年本局就得倒閉了。但本局真是兩年來都沒有大生意可接麼?我有點迷惑地研究方少眉,假使徐爺爺心裡懷疑他有古怪,以他溫柔清晰的聲音,坦白多情的面龐,恐怕徐爺爺看錯了。
我知道兩年來天下十二大劫案,其中有八件居然與長江鏢局有關之事,得來甚是偶然與巧合。所謂有關並非長江鏢局參與做案,而是事主曾與長江鏢局商談生意,打算托運奇珍異寶以及過百萬白花花紋銀,單以紋銀而論,真可以活活累死十個健壯的搬運夫。但由於劫案發生,長江鏢局的生意自然告吹了。
他面龐全無老態,反而神采奕奕,豪氣四射,我雖姓艾,但既是他的傳人,我認為當然算得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徐家的人。他忽地豪情迫人之故,是因為他跟著說:「小艾可,妳想法子接近長江鏢局,別讓它倒閉關門,妳要使它再恢復昔年聲謄,以雷霆萬鈞手段懾服天下黑道,這種保鏢才有意思,絕不是靠交際應酬,靠人情賄賂。」他滿頭白髮豎起,本來很英俊的人變成一頭雄獅。他決然說:「用妳的夜鳴刀,讓天下的黑道之雄喪膽。這才是咱們徐家真正手段。」我為他豪情所染,幾乎仰天長嘯。其後三天之中,他陸續告訴我一些個人的秘密以及其它不少事情。我對他終於有了深一層了解,但關於他的個人秘密,有些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評價才好?只是弱點而不算罪惡?只算是狂野而不是橫蠻?不算是殘酷貪婪而只是胸懷大志?
「呀,千刀一斬……」稽存忠大呼,聲音凄厲刺耳。刀勢落下時既不徐緩也不急疾,事實上這一斬的速度真是無法形容的,說不快也可以,說它快到毫無間隙也可以。我看見交叉高舉的軋電鎚變成四截,又看見稽存忠面部肌肉痙攣扭曲。然後他整個人由頭到腳分為兩片。血雨噴濺中,我倏然已掠到劉存義面前。他兩目呆瞪,吶吶道:「你,你怎麼可能是長江鏢局的……」我冷笑道:「我不是,我只是不喜歡你們劫奪財寶之後,還殺死事主一家很多人。」此時我玉腕微側,夜鳴刀扁平當胸。果然「叮」一聲,對方那柄其簿如紙的「破髮劍」刺中刀身。他這一劍出得無形無聲,劍上更是一點風聲都沒有,他的人長得魁梧雄偉,用的都是這麼陰毒無形劍法,實在教人極難提防。我仍在等,等他劍法中適合被我一刀劈死的某一招,我知道有這一招,卻不知他幾時才使出來。
我信步而行,經過一條巷弄,忽然停步用力嗅吸一下,心下狐疑忖道:那裡來的那麼濃烈刺鼻血腥味?巷弄內當然很黑暗,不過我的鼻子已指示我注意到一條水溝,而我的眼睛則不枉我多年苦練之功,也看見溝中流出紅得已發黑的血狀液體。我可愛的鼻子更妙的是竟能分辨得出那是人血,絕不是豬血狗血等等。我躍過圍牆鑽入屋裡,那是一家大戶人家的後廚房,一望而知這廚房乃是供給數以百計的婢僕下人舉炊所用。巨大廚房內雖是烏燈黑火,卻可以看見兩具無頭屍體橫在水溝邊。他們的血液由此排出屋外,才引起我注意。我立刻出屋,但不是離開而是深入宅院內。
武功之道原本千變萬化,是極之殘酷的大學問。內家拳訣雖有「敵不動,我不動,敵一動,我先動」的無上秘訣。但絕不是說敵不動我就不准動。要不然張三豐他老人家若是碰上敵人時,對方忽然神經病發作,呆若泥雕木塑,三天三夜都不動彈,難道他老人家就陪著他耗上三天三夜乎?故此孟家兄弟雖仍不動,我卻動了。那夜鳴刀出鞘時錚錚龍吟聲,真可以把膽子小的人當堂活活嚇死。我的第一式斫墜左邊那廝的銀骷髏鞭,第二式卻比風還快,比電還急,劈開右邊那廝胸膛。第三式才是封架空中砸下來的鞭勢。原來這廝雖然出手發鞭,卻不料我的刀式快他十倍不止,是以開了他的胸膛之後,我才封架他的鞭招。
我此時仍不敢輕忽那個失魂落魄赤手空拳的孟家惡人。我一刀如匹練封住左側,果然叮叮叮三聲,三件暗器被刀幕反震飛出。那廝轉身逃走時的輕功還不錯,不幸遇到我這個練成內家大騰挪無上身法「千里咫尺」的人,他可是變成速度太慢了,我飛出劃個孤形圈子,身形又落在剩下兩個還活著的人面前。三丈外那廝則砰的摔倒,身首異處。還活著的兩個人是魯東絕刃三霸之二,拏紙般薄「破髮劍」的大鬍子姓劉名存義。雙手分執「軋電鎚」是稽存忠,個子較為矮瘦,但我一望就知此人力大無窮,雙鎚必有極之強悍霸道的招數。他們見我眨眼間便自收拾了三個武功和他們差不多的黨羽,顯然既震駭又難以置信的樣子。
現在我又使用詭計,擾亂他們的判斷,我假裝急急要去搶大鬍子劉存義左手抱著的長形木箱。那稽存忠舉起軋電雙鎚急忙衝來攔截,我一轉身急躍,更加急與他對上了。而那劉存義盡力躍進,則又與我們距離拉遠很多。他們真是笨腦袋瓜子,試想我就算搶到玉虎木箱,但稽存忠死纏爛打,我卻只剩下一隻手可以應敵,豈不是自縛一手,自找麻煩?稽存忠現在才猛可醒悟,卻已太遲了。我不由分說,身子彈起丈二,真氣流布全身,心靈與刀相合,一刀斬落。夜鳴刀在黑夜中倏地閃出強烈光芒,又宛如萬里飛虹由天際直注地面。
那天,我白天在蘇州城買了不少東西,包括鄰舍女孩子託買的胭hetubook•com•com脂水粉等等。晚上宿在我老奶媽李大娘家裡。合該有事,而又是只有我才管得了的事發生了。那是正巧我半夜起身,看看天上一鉤新月,在涼沁沁夜風中,我習慣地挾了刀才走出去。老奶媽早已習慣了我時時半夜挾刀出去之事,所以她的家人就算發覺,也受過囑咐而不會大驚小怪。
他們的兵器讓我猜出來歷,其實早在我檢視過十幾具屍體致命傷口時,我已猜出是川南雙惡孟氏兄弟的銀骷髏鞭以及魯東嘯聚橫行的絕刃三霸,他們的「絕刃」是一把其薄如紙的「破髮劍」,一柄鏈子追魂槍以及兩枚有芒有刺的「軋電錘」。任何人被這些可怕兵刃幹上一記,自是難有活命的機會。關於天下各式兵器這門學問,我遠在遇見徐爺爺賜刀授藝前,就把一本無奇不有的兵器譜記得爛熟了。他們的夜眼還不錯,很快就瞧清楚我是長得還不錯,年紀又輕的大姑娘,立刻全都由駭疑之色變為獰笑。孟氏兄弟齊齊搶出,銀骷髏鞭分別發出一陣叮叮脆響。他們腳步一停,正要發話。人影一閃,有人從他們中間掠過,迅急縱落我面前。
我又問:「本局為何忽然出現生意不好?」徐慕龍用看傻子的眼光瞧瞧我,道:「天下太平道路安靖的話,誰還要花銀子請保鏢呢?」我反駁道:「但近兩年,黑道勢力似乎不怎麼衰弱。他們若是不偷不搶,怎生過活?」徐慕龍口吻中已有點憐憫我無知之意,道:「現在黑道人物都比從前有點頭腦,他們會用種種手段,甚至不惜花錢,盡量掩飾搶劫消息。大家聽不見什麼可怕新聞,便以為天下太平而不找我們了!」我仍不服氣,道:「近兩年有十二大劫案,雖然是散佈全國各大都市發生,但每一案損失價值都超過百萬兩,你認為大家不知道?這樣還是天下太平?」徐慕龍道:「但這些大劫案都發生在那些大財主店鋪或家裡,並不是有人攔路打劫,你瞧其中有沒有分別呢?」他說得不錯,顯然是大有分別,若是防盜入室,只要聘請私人身份的護院保護,絕不會找鏢局負責看守財產,因此我不再說話了。
他轉向徐慕龍說:「這幾天我都在考慮你那天的提議,我想來想去找不出壞處,我應該說那是個很好很好的主意,所以那天雖然暫時擱置這個計劃,但如果你仍想推行,我個人絕對支持。」徐慕龍透出興奮之色,向我解釋道:「我提議動用本局大部份資金以及各地分局龐大人力,另外成立一個長江糧棧的方式,由南到北,從東至西,營運糧食糖鹽食油的民生必需品。還有,關外塞外的牲口以供中原及南方作肉食,我們既有運輸能力,又不怕盜賊覬覦,也有足夠資金,週轉靈活。這是賺錢的大買賣,一定比單單保鏢賺錢更多,也更容易……」我問:「你為何忽然會想出這個主意呢?」徐慕龍道:「那是因為近兩年來,我們生意不大好。我約略估計過,為了維持我們龐大數目人員所需,每個月都虧損不少。如果這樣下去,我們雖是基大業大,但不出五年就要倒閉了。」
他的劍忽刺忽削,連攻了七劍,劍勢迅急之極。卻無絲毫破空風聲。我微感吃力,因為我的刀雖然只在三尺之內移動封擋,然而每一次刀劍相觸,我都用出大量內力。而我剛才施展過「千刀一斬」之後,內力耗去甚多,如果「千刀一斬」這門絕學不會消耗大量內力的話,我每逢出手,見一個人就這樣上來一刀,豈不痛快淋漓?那劉存義第七劍攻過,第八劍欲發未發,其間稍有遲滯,還喘了一口氣。可見他已經被我刀身上使出的內力,反震得指腕酸弱和呼吸不調。他第八劍向我的小腹刺到,但倏忽間劍尖卻移到我鼻下「人中穴」。這一劍施展得手法細膩而又功力十足,我不禁喝采道:「好劍法」。不過這一劍所對付的人是我,從邏輯上說,他越好我就越不妙。我又沒發神經,自無替敵人喝采跟自己過不去之理。
徐龍飛身子靠著欄杆,望向園子,現在正是春暖花開時節,所以到處都看得見鮮艷花朵搔首弄姿。樓高三丈,所以他還有可以看見圍牆外面以致遠處河邊的桃李櫻杏之類的樹梢上,都綴滿紅紅白白的花朵。「大爹,」一個女性口音,嬌軟悅耳而又很穩定,她坐在圓桌邊,桌上擺有酒有菜,「你仍然認為此樓不應該叫做秋吟樓,而應該改為萬花樓麼?」徐龍飛轉回頭望她,忽然一陣心跳,恍惚中時光好像倒流了二十幾年,那時他才廿餘歲,還在蘇州。讓他容身寄居的好友張哲侯,他的妻子柳媚常常這樣子弄些酒菜款待他。柳媚是他年輕時代最魂牽夢縈的女人,至今他還時時夢見她的玉靨朱唇,她的白膩豐|滿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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