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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車俠影

作者:司馬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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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四章 痛苦任務

第廿四章 痛苦任務

誰也不知道她的幽怨情懷,竟是被一個男孩子所挑觸起來的。她雖然此刻不是在想念那個男孩子,可是她的斷情愁緒,已經勾上心頭,過去的夢想,以及閒愁新怨,都擁塞在心上,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是為何事幽淒哀怨了。她的情懷,借劇中杜麗娘的口傳出,真是心融神化,已入忘我之境。哀豔之情,把座中許多人感動得掉下淚來。
蘇泰全道:「容易得很,我帶你去。」
石芳華道:「夫人曉得了,會不會找我麻煩呢?」
他不住的眨動眼睛,直掉眼淚。直到他覺著無力支持,便悄悄轉身,從兩個勁裝大漢中間穿過,踅入黑暗之中,像幽靈一般消失了。
石芳華一面聽著他變啞的聲音,一面打量他的身上。只見他衣衫略呈破舊,一望而知,家境不佳。她道:「你可是在這兒做事的?」
席亦高目光一掃,道:「已經到啦!咱們沒有時間多談了。」
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長得面目韶秀,大大的眼睛中,似乎流露出夢幻般的神色。
他道:「我做雜工的,老板叫我幹什麼,我都得做。」他禁不住現出忸怩的神色,不問而知,他對自己這種沒出息的工作,感到非常難為情,頗不想提及。
徐少龍也在座中觀賞,雖然他是堅貞、卓絕,有如鋼鐵般的超人。然而這刻也心魂痴醉,中懷纏綿。而由於他聽得這般入神,以至他連眼角的潮濕,也不知道。當然,與他情形一樣的人還多著,不過能夠感動他這等善於自制的人物,可真是不容易之事。
蘇泰全點頭道:「我曉得,像我以前打漁一般,有時候日晒雨淋,苦得很。但有時候,太陽剛要下山,天邊堆滿了彩霞。河上涼風習習,沒有人打擾你,叫你做這樣做那樣,這時真是好極了。」
石芳華一怔,忖道:「難道他知道我和蘇泰全的事麼?唉!究其實我也是為了自己的坎坷不幸啊……」
石芳華扮演杜麗娘,一出場亮相,登時全場寂然無聲。原來她那眉梢眼角間,泛現著使人迴腸蕩氣的幽怨。只把千百觀眾,瞧得如痴如醉。
石芳華現出嚮往的樣子,道:「唉!我真希望有機會開開眼界。」
徐少龍又道:「如果你不反對,我打算取消你的任務,不必去與席亦高鬼混了。」
那少年面頰和耳朵都漲紅了,吶吶道:「我姓……蘇,名叫泰全……」
石芳華念頭一轉,移步過去,問道:「你貴姓大名呀?」她那出谷黃鶯似的聲音,真是能夠繞樑三日,使人永世不忘。
石芳華道:「我去你那裏可好?」
他突然間身軀一震,宛如從噩夢中掙醒。轉頭和_圖_書回顧一眼,但見每個人都瞪大雙眼,流露出痴醉的表情。
兩人再凝視一下,石芳華緩緩掉轉身子,舉步行去。不過她也知道蘇泰全已看見她湧出來的淚水了。
蘇泰全囁嚅一下,道:「我明兒不到這兒來啦!」
石芳華從另一邊走進去,逕赴後台。
然而此刻他也如痴如醉,因為石芳華她已向他暗通款曲,今宵便是他們的「良辰美景」了。因此之故,他對石芳華,已是放心開懷地盡情欣賞。暫時拋開了嚴謹的自我控制,也不再警惕防範。
石芳華心中甚喜,想道:「敢情他捨不得把我送給席亦高?我聽人說,如果有人為你妒忌他人,必是愛上了你,他可是愛上了我麼?」
徐少龍的傳聲再送入她耳中,道:「你今晚唱得太好了,我一直在想,你必定是情緒受到刺|激,所以借劇中人之口,抒發你的情緒。」
石芳華向他點點頭,道:「有時候我不得不與一些人應酬,這一點希望你不要見怪。」
馬車倏然停止,席亦高放開她的手,沒有絲毫急色之狀,這一點倒是使石芳華頗有好感。
石芳華道:「很難說,有時候苦,有時候很有趣。」
蘇泰全瞿然驚醒,道:「是的,快點,你已比平日遲了一點了!」
他認為石芳華今夕唱做得如此傳神,必定與她今夕須得投身在席亦高懷抱一事,大有關連。因為以她的才藝絕豔,自應配上一個年少英雄的人物。但她不但不能,還得聽這個英雄人物的話,去投身在別人懷中。
念頭掠過之時,心中依稀記起自己在年輕時代,行走大街上之時,可以不斷地發覺那些店舖內,住宅的簾櫳後,和漆著紅色欄杆的高樓上,總有些少女在偷偷看他。她們的眼色,滿含著愛慕之意。
徐少龍知道自己彀得上做石芳華心目中的年少英雄,因此他不須裝模作樣,假意地謙辭。正因如此,他心中不禁有一份負咎,認為她深沉的悲傷,是他一手造成的。於是他更深切地受到感動。
石芳華道:「大概過幾天吧!」
這一夜是她到此處來演出最精采成功的一次,偌大的戲院,那麼多的人,卻鴉雀無聲,連一聲咳嗽都沒有。
石芳華心中充滿了同情,同時也泛起了裊裊如煙的悲哀。她相當瞭解這個男孩子的心情,因為這個階段,是她自身曾經經歷過的,那時候,她每每幻想會有一位多情公子,把她帶回富麗堂皇的府第中。而且在花前月下,向她訴說無盡的愛情。
劇中的女主角「杜麗娘」,是個自憐才豔的懷春少女,可是蘭閨深寂,與外界相隔絕,情思纏繞,不能和*圖*書自遣。有一日她夢見一位才郎,與她歡會。醒後,幽思成疾,終於病逝。葬在後園,留下一幅題了詩的自畫像。
蘇泰全點頭道:「再見。」
石芳華道:「你想問我可是仍然屬於戲班的麼?現在不是啦!我十六歲的時候,就替自己贖了身……」
他大感淒然地嘆口氣,繼續想道:「我雖是大權在握,也有大量的財富,但青春終究是一逝無蹤。我沒有青春,就斷難使她向我投以愛慕的眼光。」
他禮貌地站起來,一面頷首,一面輕輕鼓掌,道:「這場戲唱得太好了,只怕除了你之外,再也沒有如此精采動人的戲可聽了……」
這本是很平凡的事情,可是她居然沒有法子得到,而且空自使這純情的男孩子,永遠想念這件事。她既感動,又覺得悲傷。也許有一天,她偶然會乘坐一艘船,在夕陽下,駛過平靜的河流。這時,她會想起這末一個人,以及這末一個心願。
他形容得如此生動,使石芳華大大神往,悠悠道:「那種景色真是美極了,我但願能嘗試一次。」
這個男孩子,當然亦懷有如此的一份幻想,因此,當他驀然發覺不可能實現時,便禁不住憂傷起來了。
這一夜她扮演的是「牡丹亭」,這齣戲是湯顯祖所作的臨川四夢之一,膾炙人口,風靡當世。
石芳華盈盈地笑一下,僅僅伸出玉手,搭在他那粗糙的手上。蘇泰全身軀一震,瞅住她的手。
蘇泰全愕然地望著她,眼中說不出憐惜同情之意。
席亦高暗暗大喜,道:「使得,使得。」
她這刻反對的意思沒法子用言語表達,因此她只好以行動表示。自個兒搖搖頭,下定決心,便向房外走去,外面是個小小的起坐間,角落裏坐著一個人,正是權勢迫人的席亦高。
蘇泰全好像掉落在旖旎的銀色夢中一般,心裏頭感動得直要掉淚。他道:「我只要能每天看見你一面,我就很滿足很舒服了,只不知你幾時離開這兒?」
席亦高矜持地笑一下,道:「那算不了什麼,假如你有機會看到我們與仇敵拚鬥的情形,那就比較可觀一點了,都是真正拿性命的大拚搏,贏了之後,敵人們無不俯首屈膝,那才真是英雄氣概,威風凜凜呢!」
在他的地位,什麼東西都不虞缺乏。而且多年來,他很滿足於這些成就。但是現在他居然發現自己有某種渴求,禁不住大吃一驚,忖道:「唉!她那美妙的風情,剛剛成熟的身體,正是我所渴望得到的,雖然我可以佔有她,而且今天晚上就佔有她了,但我所渴望的,是她發自內心的愛慕,兩情的交流,而hetubook•com•com不是憑藉地位權力去佔有她……」
石芳華道:「我每天晚上都看見你,所以我猜想你是在這兒工作的,你做些什麼呢?管理這些花木麼?」
方轉念間,徐少龍的聲音傳來,道:「如果我猜想得不錯,你對這個任務,一定感到很痛苦。」
這一隻玉手,不知想煞了多少人,都沒法子碰觸一下。但他一個窮小子,卻居然受她溫柔觸摸?
石芳華輾然一笑,道:「真有那麼好嗎?」
石芳華道:「我自己也不過贖身奴,以前比奴婢還不如,受盡欺侮。而你一直都是自由的人,就算窮一點吧,那算得什麼呢?」
席亦高受此鼓舞,不知不覺顯露出江湖本色,氣勢迫人。他道:「如果有機會,我定要帶你去瞧瞧。」
石芳華笑一笑,道:「我小時候,做的事比奴婢還不如,後來,還被我的繼母給賣到戲班子裏,唉……」
蘇泰全熱切地望著她,道:「真的麼?」
蘇泰全垂下目光,望住自己的腳尖,道:「是的。」
若是別的老練男人,早就拉住她的手,加以撫摸一番。可是蘇泰全不但沒有這樣,反而顯得很震驚。
接著關心地道:「那麼你有什麼打算呢?」
蘇泰全道:「我不知道,但我明天早上還是會到河邊去,你來不來都不要緊。」
他暗自點頭,向自己無可奈何地承認道:「不錯,我老早就步入中年,但我卻渴望妙齡少女的愛慕,她們的青春光彩,使我十分懷念迷戀。啊呀!敢情我已經老了。」
席亦高坐在第一排,生似是泥雕木塑的人一般,動也不動。他這個人,在江湖上打滾了幾十年,一輩子勾心鬥角,爭權奪利,而且殺人如蔴,真是當得上心黑手辣,肝腸硬似鐵的形容詞。因此,他事實上比全場任何人都難受感動。
她在一道拱形的院門停下腳步,目光落在角落裏的一座花架下面的人的面上,對方也無言地瞅住她。
那個孩子眼中又現出夢幻的神色,他決計沒有過份的綺念,只不過是他的年紀,使他不禁夢想各種事情。而由於石芳華曾經這樣答應過他,縱然不曾實現,但他定必銘記心中,永難忘懷。他到河上打漁的機會甚多,所以他緬懷回憶這一段綺夢的機會,也比石芳華多得多。那時候,他究竟是冷笑一聲,就拋開了這個回憶?抑是悵然若失,向著流水發呆?這一點誰也不知道了。
當她走到噪雜的後台時,許多人都為之鬆一口大氣。
他碰到石芳華明亮清澈的目光時,生似受驚般,連忙垂下目光,不敢與她對瞧。這是未經過滄桑,毫無經驗的少年的合理反應。事實上像www.hetubook.com.com石芳華這般美人,縱然是中年人碰到她的眼波,也不容易與她對視。
蘇泰全悶悶不樂地應道:「是的,我明白。」
石芳華很想叫他不要這樣做,因為她曉得決計沒有時間到河上打漁。但她不知為什麼,竟沒有說出來。
石芳華又道:「也許我們再也不能見面。」
蘇泰全吶吶道:「那麼你現在還是……還是……」
蘇泰全道:「這種日子苦麼?」
石芳華曉得這是「千里傳聲」的功夫,自己可沒這等本事,只好點點頭,一面轉眼四瞧。
石芳華忿然道:「這些人真可惡啊!」
他已記不得這種情懷,已經消失了多久?總之,那已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他敢哭,也會哭。現在他沉醉在石芳華的絕世色藝中,心扉的一角被揭開了,閃掠過許多早已遺忘的人和事。這些人事,曾經搖撼過他的心靈,使他為之哭笑悲歡。然而如今皆成陳跡,甚至許多年來,都沒有在他心中浮現過……
席亦高反過來撫摸她白|嫩纖美的手掌,道:「我通常很少回宅內,總是在雙槐堂過夜。我帶你到那兒去,給你看一些東西,還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故事。」
石芳華熱心地道:「等我唱完了,不是有很多時間麼?」
石芳華點點頭,道:「我說的都是真話。」
蘇泰全道:「但明天不是去打漁麼?你……」他忽然閉口,而且把嘴唇抿得很緊。因為他突然明白明天的美夢,終究是一個夢想而已。
席亦高道:「這有何不可?」
她忽然洩氣似地沒有講下去,因為她想起任務在身,而席亦高一纏上自己,豈肯讓她跟隨一個小伙子去打漁?
石芳華回身行去,蘇泰全忽然奔上來。她聽見步聲,便停下來,回眸望去,面上的表情,十分溫柔。
石芳華點點頭,道:「當然是真的,但我先告訴你,即使我不能去,但我決不會忘記你說的那些美景,我會在夢中,看到平靜的河水,綺麗的晚霞,還有……你的漁船……」她感到鼻子一酸,淚水已微微濕潤了她的眼睛。
蘇泰全沉默一下,才道:「你一定得走麼?」
她好比是千萬人高捧讚美的公主,而他只是無名小卒,真真正正的窮小子,他雖然不怨怪她。但心中的憂鬱傷感,卻無法抑止。
石芳華感到無能為力,遺憾地向他凝視一下,輕輕道:「再見啦!」
她還未行出房門,耳中忽然聽到一陣清晰的細語聲,宛如有人在她耳邊說話。那語聲道:「芳華,我是徐少龍,但你不必出聲回答。」
石芳華演到「遊園驚夢」這一折,含顰忍淚,嬌音嫋嫋,只聽唱的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www.hetubook.com.com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全場之人,都不禁暗暗嘆氣。
石芳華點點頭,道:「我非走不可,而且永遠沒有一個地方住得長久,總是這兒過一個月,那裏住十天的。」
蘇泰全道:「是的,因為已經有人看見你跟我說話。」
蘇泰全泛起誠懇的笑容,道:「唉!我做夢也想不到你會跟我講話,而且那麼好。」
石芳華不安地道:「是不是為了我呢?」
石芳華道:「那麼你先講一點給我聽聽,行不行?」
這一齣「牡丹亭」,在喝采狂呼聲中結束,石芳華卸了裝,恢復了素淡的面目,站了起來,準備去見席亦高。
戲院中入了迷的觀眾,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感受,像徐少龍、席亦高這兩人,可說是感受得非常深刻的了。
只不過在門口處,還有一個少年,大概比他們更要纏綿悱惻得多。這個少年就是蘇泰全。
這個夢中情人柳夢梅,後來來到南安,這時杜麗娘的父親已奉調離開,而杜麗娘葬身處也蓋起一座梅花觀,柳夢梅在觀中暫住,無意發現杜麗娘的自畫像,看了之後,頓生情愫。這一夜杜麗娘便來入夢,告訴他可以把她救活。後來杜麗娘果然復活,與柳夢梅結為夫婦。又由於她曾有復活之事,所以這齣戲也稱為「還魂記」。
石芳華點點頭,道:「好的,什麼時候?」
蘇泰全道:「明天就行。」
蘇泰全鬆一口氣,道:「那麼你不會看不起我?」
她的聲音很溫柔,也很自然,好像是跟一個熟朋友講話一般,這使得蘇泰全安心得多,也敢偶然抬眼看看她。
席亦高誠懇地道:「剛才我說的話,句句出自衷心,決不是因你之故而特別捧你……」
那時候崑曲盛行全國,名家輩出,湯顯祖的才力詞采,號稱為明代第一。而他所著的這齣「牡丹亭」,更是其中最精采的。婁江地方有一個少女俞二姑,最愛這齣戲,竟為之斷腸而死,可見得此劇感人之深,竟是到了何等程度了。
她勉強笑一下,道:「我看看明天行不行,如果可以,我會通知你……」
席亦高相信沒有人發現他的失態,這才透一口大氣,不過他的心靈目下好像剛被浸洗得乾乾淨淨,把那一層「自我控制」的硬殼拿開,因而得以看見自己心中的悲哀和恐懼,以及強烈的渴求。
石芳華道:「啊!我得進去了!」
石芳華道:「好,明天……」
石芳華的芳心一怔,忖道:「原來他並非妒忌得不能忍受,而只是為我著想,唉!我莫要自作多情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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