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強人

作者:司馬翎
強人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八章 肘腋之變

第八章 肘腋之變

他把那個抱著一歲嬰兒的少婦請到一間華麗會客室,他注意到這位打扮樸素的少婦對綢莊堂皇氣派以及華麗陳設佈置都毫不驚訝畏懼。她走動或坐下一切舉止都很嫻雅大方,全無絲毫侷促之態。
嚴北不以為然道:「你也會犯這種錯誤?」
李繼華道:「人人都可以,你卻不行。因為我記得你答應過要替老雷擋去兩路人馬,現下連南姑娘都聞風趕來,說不定她也會幫忙打發一兩個。但我眼睛卻告訴我,你老兄仍然坐在椅上,而且坐得很穩。莫非你坐著就可以忽然到了他們面前?」
馬玉儀道:「不知道,可能很快收到,也可能永遠收不到。」
孟知秋道:「當你忽然又看見他們喝著酒帶著妓|女,就躺在車廂底的地上,然後又吵鬧叫囂甚是無賴惡劣,你又會覺得他們壓根兒不值得憐憫。由此可知我們對人的評估判斷常常很有問題常常無法確定。」
沈神通道:「那乞丐很年輕,眉清目秀,腳下也有點功夫。他是你佈置此地的眼線?」
她的話既慘澹不祥而又不大合邏輯,但女人往往用這種方法表達內心意思,她們腦筋裏向來不大理會邏輯不邏輯的。
何同道:「我們在這兒勢孤力弱,你又不肯叫這邊的人幫忙。但『他』卻正好相反,此地是老巢穴老根據地,精銳盡聚於此,我覺得好像以卵擊石,我們是雞蛋,他們是石頭,您認為如何?」
嚴北渾身散射出鬼魅似的陰森殺氣,嚴峻冷酷眼光盯住孟知秋。他聲音也冷峭得很可怕,說道:「你知不知道地上這顆人頭本來長在誰的身上?」
南飛燕道:「難道應無求從前不知道嚴北是甚麼人物?」
沈神通居然坐下,何同自然也跟他一樣落坐,並且還拿起茶杯啜飲。
他大腿兩個傷口都流出鮮血,大腿裏面當然更痛,因為任何人在腿肉上開一條通道豈有不痛個半死之理?
他包紮好了之後,只淡淡的好像談論別人事情一樣告訴馬玉儀說:「這個拔箭方法很不妙,因為箭翎有毒,我這條腿已經殘廢,終身都變成跛子了,所以我沒有早說。」
馬玉儀訝道:「莫非永遠任得此箭插在腿上?那多不方便?何況還會痛?」
沈神通聲音很輕很低,有如耳語卻十分清晰,道:「對,因為有一個鳥籠告訴我,馬上就有一輛馬車會駛入一條地道。我們必須乘搭這輛馬車,這是唯一的空隙,也是『他』身邊最少人護衛之時。」
沈神通嚴厲批評道:「你心理有問題。你狂妄自大慣了,所以根本不曾替別人想過。難道這世界上只有你最重要?」
何同只怔一下就笑道:「沒有事情能瞞過你的眼睛麼?」
孟知秋道:「都不是。」
孟知秋道:「如果他這一類人全都得到這種下場,天下立刻太平無事。我意思就是說應該之至。」
——她將遙望等候到何年何月才肯罷休?她本是命運坎坷的弱者,所以生命樂章總是沉鬱悲哀。但我呢?我曾是「強人」,然而命運卻更強,所以我現在……
沈神通道:「當然不會,但我真想不到棋差一著,所以我也不得不考慮這種可能性了!我仍然希望你回答我的問題。你肯不肯回答呢?」
南飛燕馬上反駁,聲音也有點不高興:「你的意思是說女人不會打架,不會打贏?」
孟知秋的種種神奇傳說早已膾炙人口,所以他現身說法的吸引力,當然強大無比。南飛燕這一招乃是針對嚴北施展,只不知她這回有沒有摸準「男人」心理?
南飛燕道:「你怎知道應無求的感覺以及他的想法?」
嚴溫道:「你出去之後仍然回到公衙?仍然當你的副總捕頭?」
南飛燕笑得很嬌媚很美麗,道:「喲,那我真的應該向你道歉,因為我一直以為你是既沒有眼睛也沒有感情的人。」
沈神通堅持道:「不行,我們非見他不可。告訴我,他就在那邊書房裏?有沒有別人?」
嚴北道:「我見過,的確很可悲。但你的話是甚麼意思?」
林掌櫃道:「我明白,幹他們這一行就是這樣,你永遠不知道他幾時回來。唉,沈夫人既然你撫育他的孩子,我只想知道他臨走時留下多少錢給你?如果他很久才回來,你母子的生活能支持到甚麼時候?」
誰都知道孟知秋那時處境萬分危險,因為他只是孤身一人,卻是深入人家重地,陷入無數高手重圍之中。
他想起黃蓮的倩影,也想像得出她用恨恨神情盯住他與及恨恨地扼住他脖子的樣子。唉,你為何不把我一箭射死呢?我跛了一條腿,終身成了殘廢,活下去又有何意思?
沈神通心靈上忽然發生感應,情況似乎奇怪而且不妙。為甚麼?莫非嚴溫已有準備?已經佈置足夠人手?但嚴溫怎能知道?是誰洩漏了秘密?
馬玉儀說道:「你所講的人,甚麼桃花溪宋家,甚麼血劍嚴北,甚麼海龍王雷傲侯我都從未聽過。我只想知道你有沒有法子把腿上的箭拔|出|來?」
黑色人釘自然就是血劍嚴北,一地鮮血卻是從一顆頭顱流灑出來。
他知道目下尚有一線機會,所謂機會只是指公事而言——因為他可以突然出手,與嚴溫拚個同歸於盡。但這世間的一切,尤其是馬玉儀和小兒子,卻是永遠永遠也不能再見了!
林掌櫃嘆口氣,道:「你一定有過很可怕的悲慘遭遇,人往往在苦難中才會成熟。」他同情地望住馬玉儀,又道:「如果我這封密函托你帶給沈神通,他會很快收到麼?」
沈神通道:「唉,你只會記掛自己,別的事一概沒有興趣?」
沈神通又冷笑道:「你一定要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不管你大江堂已調集了多少精銳高手在此,就算他們能把我剁成肉醬,可是現在我一出手,仍然能夠早一步殺死你。因為你劍法雖然不錯,卻只不過得到『血劍』嚴北的三四成真傳。你最好相信這一點。」
她的警覺很有道理,因為雷不群一聽見「公人」兩個字,馬上就聯想起公門中赫赫有名的沈神通。
雷不群俊秀的面龐上居然有汗珠。這種天氣只蓋一條薄被絕對不應該熱得流汗。所以馬玉儀更狐疑更擔心了。他流汗,是不是表示心中有愧呢?
馬車伕面向屋角,變成一個木人似的,沒有回頭瞧看。
門房老頭笑容消失,黯然點頭。
馬玉儀道:「你怎會知道的?」
南飛燕嚴北等人已經出發,大家已經約定時間地點會合。如果孟知秋還不趕快辦妥擋退兩路人馬之事,還不趕快去會合的話,他就會錯過刀王血劍兩大高手的決鬥了。
馬玉儀開始不慌不忙拿出床單衣物泡在水裏。她知道就算巨船來到兩三丈之內,但由於角度關係,決計瞧不見那裸體男人。
何同道:「沈公(他仍然如此尊稱),你的遺體將會連同這把刀一齊送回公衙。」
嚴溫乏力地道:「如果內傷未癒,忽然加上一記硬傷,你受得住麼?」
林掌櫃再打量她一會,才謹慎地問道:「你是沈神通的女人?你貴姓名?」
然而沈神通卻忽然面色大變,五指鬆開從嚴溫肩頭滑下。
林掌櫃道:「那麼我替你安排一下,希望一二十年之內都沒有問題。你順便把密函帶去,也希望你很快很快就交到他的手中。」
孟知秋道:「因為血劍嚴北雖然亦一時不能出手,但他的可怕殺氣,他無上精湛劍道卻也是足以使應大俠出不了鞭。應大俠深知自己年歲已老,體力和雄心都非復當年,繼續僵持下去大是不利,也知道嚴北正是此意,更知道嚴北不到濺血五步那血劍決不出鞘。」
她抓住雷不群的手臂,雷不群居然還不昏迷,居然還能用另一隻手輕柔撫拍她肩頭。
這個小沈就是沈神通。他應該兩天前就會在雷府大門外留下記號,表示已接到密函,這樣孟知秋就可以安心前赴巫山神女峰,因為沈神通一定可以把「悲魔之刀」安全送到呼延逐客的兒子手中。
雷不群極力裝出微笑,道:「你一定還不知道沈神通名氣有多大?也不知道許多關於他的神奇傳說?而他為人公正廉潔也是天下著名的。他是真正的英雄人物!」
孟知秋道:「我還坐在這兒是因為我正在等一個人。」
孟知秋頷首道:「我當然知道。他本來叫做趙老甫,外號『陰風』,但現在人頭和身體分了家,趙老甫這個名字可就不知道要給人頭好或者給身體好?」
馬玉儀深深喟嘆一聲,道:「我也希望他早點回來,如果他不回來,那就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嚴溫道:「何同,沈神通的話你不至於聽不見吧?」
和*圖*書嚴溫輕輕皺起眉頭,道:「現在恐怕只有我問你而不是你問我,你說對麼?」
何同喃喃道:「是的,是的。如果有問題,大江堂精銳伏兵一定早已堵死回頭之路。」
南飛燕訝道:「逮捕嚴北?瘋子才認為是容易的事。」
李繼華道:「我不是石頭,像你這種女人站在我面前,我仍然看得出你很漂亮,我決不會把你看作醜八怪母夜叉的。」
沈神通大步走過去,距他尋丈才停步。說道:「我看我只怕今天無法離開貴府了。你就是嚴溫?你的確長得很漂亮,很俊秀!」
沈神通忽然嘆口氣,眼光轉到窗外。在那充滿盎然生氣的清涼綠蔭中,浮現出馬玉儀婷婷盈盈倩影,小沈辛胖嘟嘟紅撲撲臉龐。我本來還可以提聚內力作最後一擊,但我橫豎已經活不成,而這兩個人活著卻各有用處(對社會而言)。我這一擊的目標應該是誰?
何同道:「是的,已經一年多,但從未動用過。」
南飛燕道:「現在趕去恐怕已太遲。這兩人一出手,誰能阻止得了?」
他親自出手暗殺沈神通,還有甚麼好悲傷的呢?
沈神通又道:「如果嚴溫在書房裏,我想見見他,但我並沒有暗殺他的意思。我們是執行法律的人,如果他的確有犯罪,那也是法曹的事。又如果我們跟他有私怨,亦不會做出公報私仇的事,希望你肯相信我。」
幸而附近沒有人家,所以她可以把裸體男人橫拖直拽,而且休息了七八次才拖回屋子。當然她已經發現這個男人右腿上有一支金色長箭,但她卻不敢胡亂動手拔下來。
南飛燕插嘴聲明道:「我只是來看熱鬧,不是來幫忙打架的。」
沈神通道:「無怪你這一刀用的是少林刀法。不過若是孟老總看見,一定看得出破綻,一定知道不是真正少林刀法。」
大局已經底定,因為嚴溫活捉到手,等於是一張通行證,一定可以安然離開大江堂勢力範圍了。
嚴溫道:「你其實不必這麼做,這樣使我們關係變得很惡劣,必要時我甚至不惜先殺死你才想法子找解藥。大自在天醫李繼華肯替我醫治很嚴重的內傷,當然也肯替我解毒。」
所以馬玉儀把幾件衣服放在竹籃裏,又把新舖好的床單換下來放入籃子,另一手抓起搗衣的木杵,匆匆走出家門。
馬玉儀道:「也許不應該,但這卻是事實。我們不必把悲慘的事實用美麗的綾羅綢緞遮掩起來,對麼?」
可惜現在他已經毫無能力幫助她照顧她。所以他嘆口氣,道:「希望你先生趕快回來,我一定勸他帶你搬到別的地方居住。此地太荒僻了,附近周圍都沒有人家的。」
他居然不走進練武廳,仍然在門口說道:「應大俠,我希望你還記得廿八年前,花了七天時間調查觀察,終於在大漢鏢局內廳見到你一面的小小捕快。」
不過沈神通仍然屹立不動,假如他還有最後一擊的力量,對象當然最好是抵抗力已不強的嚴溫,而不是生龍活虎的何同。
嚴北道:「你腦子裏這些問題,使你不像傳說中老練狠辣的神探。」
何同道:「有一個年青人叫做陶正直,你有沒有印象?」
船上女郎又問道:「有沒有看見一個人,一個沒穿衣服的男人?」
門房老頭陪笑道:「是,孟老爺。」
沈神通道:「我從前不行,但現在卻可以了。我可以在長江邊那座房子過隱居生活。我可以一年足不出戶……」
(註:語出英國大文豪莎士比亞)
沈神通道:「我知道,聽說他武功很不錯,身兼數家之長,但為人十分卑鄙,外號稱為『人面獸心』。是不是他?」
嚴北冷冷道:「我承認曾經殺死過一些不算壞的人。」
馬玉儀的眼淚像泉水湧出,喉嚨也發出嗚咽聲。能聽到別人這樣讚美沈神通,使她感激之情飛騰洶湧。
林掌櫃道:「這孩子也是他的?叫甚麼名字?」
馬玉儀沒有直接回答,只微笑一下,但笑容中卻含有無盡辛酸淒涼,甚至驚懼。她道:「那已經不是重要問題了。」
應無求道:「那還用說?如果嚴北不反對,我馬上回家抱孫子。」
那少婦點點頭道:「我叫馬玉儀。」
隔壁傳來小兒啼哭聲音。馬玉儀輕輕道:「是我的兒子,他叫沈辛。我希望他長大之後能有你的學問,能有你的勇氣,還有能有你的瀟灑風度。」
何同皺眉望他,道:「嚴公子,你就算肩骨被捏碎也不應該這樣呀。你一向很怕痛?」
她很艱苦才爬入樹叢,將床單一端縛住那男人,另一端已經繫在石階(亦即是碼頭石級)邊的樹根,然後用中指勾住那男人拇指根部的「魚際穴」,食指則勾住他拇指尖的「少商穴」。
嚴溫道:「如果我不聽你的話,有何後果?難道會死不成?」
雷不群嘆口氣,道:「因為我父親是『海龍王』雷傲侯,所以總比別人多知道些。這支箭上面鐫著『沉魚』兩個字,如果是『落雁』那就是銀色的。」
雷不群道:「那是因為我腿上箭傷毒力發作之故,我想現在我還是快點告訴你為妙,我很可能會疼得昏迷不醒,我會發燒發冷,但只要多喝白開水,不必吃藥,熬過三天後就會痊癒。有時候有些毒藥藥性很奇怪,你既不能也不必使用其他藥物,只靠本身的抵抗力熬過一段時間就可以了(感冒的過濾產病毒便是如此)。」
但馬玉儀毫不著急,慢慢爬向石階,然後扯緊床單撕成的長索,很快就把那男人拉到石階邊了。
等到他們第二次見面時,當然就是表示嚴北已經被捕已經依法律懲處。但「血劍」嚴北是天下無雙的殺手,他會被捕麼?
書房外清涼綠蔭並不能使任何人沸騰的內心寧諡下來。
——唉,玉儀小辛再見了。唉,我甚至在尚有能力之時也不能出手報仇……
沈神通又柔聲道:「現在我們去跟嚴溫見面談一談好不好?」
馬玉儀立刻找出剪刀,將兩片美觀的箭翎剪掉,一面道:「很簡單不是麼?為何你不早說出來呢?」
馬玉儀訝道:「你說得頭頭是道,說得很有道理,但你為何流汗呢?」
孟知秋道:「世事便是如此,結局都很簡單很悲哀——分離,不論是生離或死別,都是一樣。」
用一碗熱騰騰的紅糖薑湯灌下去,那裸體男人不久就悠悠回醒,於是馬玉儀知道他姓雷名不群。
應無求道:「難道有人居然敢認為逮捕嚴北是一件容易的事?」
啞女人用眼睛表示相信。她只用眼珠轉動的動作,就居然使兩個男人十分明白。
嚴溫道:「我為何不該吃他的藥?」
嚴溫沉吟一下,緩緩道:「本來你說得不錯,對於女人我嚴溫何求而不得?但我卻覺得不夠刺|激……」
何同道:「的確不至於。」
那少婦迷惑地道:「這是怎麼回事?」
孟知秋站在台階上,站了好一會,忽然發現了門房老頭還陪笑著站在旁邊。
孟知秋問道:「嚴北呢?」
沈神通羨慕地嘆口氣,道:「他們並非有錢人,他們等一會就要開始做事,但他們日子過得優遊自在,工作時也許很辛勞,但一個鳥籠,一杯龍井,或者加上幾盆花草,便足以使他們的人生另闢境界,使他們內心沒有煎熬沒有煩躁。很多很多人都是這樣熬過艱苦年頭,不但不被生活重擔折磨成神經病,反而還能從恬澹中享受到一些樂趣。」
雷府由內而外全無異狀,門房老頭殷勤行禮送出大門。
沈神通道:「你到底得到甚麼消息?」
林掌櫃大概五十來歲,面上總是掛著和靄的笑容。從他舉止及不時命令其他掌櫃伙計做這做那的派頭看來,他就算不是老闆,也一定是全權替老闆看守荷包的人物。
沈神通當先下了馬車。何同眼光在啞女人豐|滿得極能誘惑男人的身體上巡梭一會,才跟著下車,並且拔出長刀。
馬玉儀疑惑不解,道:「我進城一趟,去見你父親並不是難事。他不肯見我?他不會相信我?」
破舊狹窄的房間,一燈如豆閃動著昏黃光芒,臭蟲聯群結隊在牆壁床鋪間遊行示威。
南飛燕道:「我以為你腦袋裏只有醫書和藥材,那知你居然也會像別人一樣悲秋?」
何同道:「就是他。我跟他認識很久,所以他知道我本來是誰,所以我有時也不得不聽他的話。而他跟嚴溫關係密切非常,所以如果這次嚴溫發生事故,我一定沒有好日子過,況且我義父已死,我也不能再不出手了。」
孟知秋說道:「我只是人而不是神和_圖_書,況且『對』與『錯』時時很難確定,我們評估一個人卻常常因時因地不同而改變。北方的大車因十幾頭牛騾拽拉,可載四五千斤貨物,架車只有車主和助手兩人。你看見他們終夜勞苦,簡直不是人,尤其是霜雪泥濘時更慘更苦。你必定心生憐憫,人活得如此悲慘怎能算是人呢?」
別人可能不明白沈神通何以會有此一問,但何同卻極了解極清楚。那是因為一年來沈神通下了不少功夫偵查嚴溫,這個偵查網當然萬分嚴密,甚至嚴密得連何同暗中與嚴溫勾結私通的話,也不可能瞞得過沈神通。
這時候當然誰也不可冒失踏入,並非因為危險,而是由於誤會所產生的仇恨。
如果她能夠很快見到沈神通把密函交給他,那就等於說沈神通已經無恙已經安全。當然這是人人都願意為她祝福、願意看到的結果。
其實孟知秋也認為沒有替沈神通擔心的理由。沈神通是他最得意的門人,連武功也已經跟他差不多,誰想殺死沈神通的話,一定發現是非常錯誤的決定。何況沈神通現任浙江總捕頭?
何同當然知道南京靠江邊那座房屋就是馬玉儀和小兒子沈辛的居處。那兒已離開城市,但屋後不到一里就有村莊,那兒也就是沈神通另外一個家。看來沈神通的「心」已經放在這個家,而不是放在杭州的家了。
長刀刀柄已經沒有人握持,因為本來握刀之人,棄刀疾退了七八步之多。
既然雷不群已經猜到也已經提到,她當然情不自禁,也不必隱瞞了。她道:「你認識他?事情的確很嚴重可怕!天啊,你怎會猜到是他呢?」
馬玉儀說道:「何況我們不想被人知道。但如果住在城裏,那裏的公人都認得他……」她忽然發覺這些話會洩露身份,所以立刻閉上嘴巴。
啞女人居然表示「不好」。
馬玉儀只用少許氣力,那裸體男人雙手環扣忽然鬆散,因此他整個人沉墜水中,接著隨波逐流漂走。
答案除了沈神通本人之外,還有副手何同以及「空前絕後」嚴溫回答得出。
馬車忽然停住不動,在黑漆的車廂裏沈神通伸手拍拍何同肩膀,接著互相摸到對方的手,互相緊緊握一下,這一握當然表示了很多意思。
雷傲侯道:「我們其實跟落葉沒有分別。我們這些人雖然個個都很不凡,但時間一到,卻也跟落葉一樣枯萎,也一樣變成塵土。」
但沈神通卻道:「嚴溫,如果我是你,我絕對不吃他的藥。」
何同道:「對,他很厲害。」
沈神通雖然是在極大痛苦中,仍然能露出驚訝神色,道:「啊,暗殺道第一殺手伊賀川。他終於被家師除去?真不容易,聽到這個消息我更感慚愧。我不但不能逮捕嚴溫歸案,還死在我最親信的人的刀下。」
孟知秋走出院門,卻仍然禁不住回首向地上人頭望了一眼。嚴北真的能在指顧呼吸之剎那間殺死趙老甫?如果能夠,他的劍道造詣高明精妙到何等地步?能不能描述形容?
「你當然想不到,我本來就不是何同,只不過兩年多以前殺了何同,冒充他的身份成為你的手下。」
他話聲雖然不響亮,卻也居然並不衰弱無力,所以「笑面虎」何同驚懼地又退開六七步。因為如果沈神通竟然還能夠出手一擊的話,這一擊定是非同小可。而嚴溫肩骨盡碎,已經不能動手幫忙。
廳堂內有「風鬟雨鬢」南飛燕(她剛剛到的),「大自在天醫」李繼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等人,連「海龍王」雷傲侯在內一共四人,人人各有驚世絕學,所以的確可以形容為「不凡」。
孟知秋道:「嚴北。」
這話自然是向雷傲侯詢問。雷傲侯忽然驚道:「他現在一定已經找上應無求。他殺人時不喜歡有人在旁邊瞧看,所以故意不經過此廳,也故意不跟我們打招呼。」
「笑面虎」何同只有廿餘歲,外表像個白面書生,永遠帶著微笑,完全不似公門捕快。但事實上他嘴巴很牢,武功很好,為人機警又不貪酒色錢財,所以沈神通近兩年一直帶他在身邊一直訓練他,因此何同已經成為沈神通的衣缽弟子,成為浙省公門第二把高手。
孟知秋道:「很小的事,只不過酒後鬥毆打傷十幾個人而已。」
白衣女郎道:「小辛?好怪的名字,但一定很可愛。」她從皓白如雪的手腕褪下一隻金鐲,又從頭髮上拔下一支金釵,很快地用金釵在鐲上刻幾個字,然後把金鐲丟到馬玉儀的竹籃內。馬玉儀一時倒沒有想到白衣女郎何以能夠在三丈之遠隨手就把金鐲丟入竹籃。
馬玉儀應道:「他爸爸姓沈,我叫他小辛。」
孟知秋道:「我剛才已聲明過我不是石頭。其實可能是秋天的緣故,使我記起廿七八年前一個人和一件事。」
沈神通道:「何同是伊賀川義子,伊賀川是東瀛忍術大家,天知道伊賀川有多少古怪離奇本領。所以你吃了藥,可能永遠受制於何同,永遠要聽他命令。不過既然你已經吃了藥,這些話不說也罷。」
南飛燕忍不住道:「孟知秋也走了。應無求,我真想不通你何以肯答應孟知秋?」
人人一齊停住在大門口。他們雖然看不見裏面情景,也聽不到兵刃或叱喝聲,但卻可以感覺得到森厲寒勁的殺氣透出來。
舉例說明已無必要,因為就算舉例精當正確,只怕也不能說服嚴北。何況那時司法權並非超然獨立?審判權力操於行政官吏手中,人們當然會懷疑法律的公正性。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李繼華道:「我意思是說女人脾氣不易捉摸,明明應該幫的人她會不幫,而不該幫的人她卻偏偏要幫。」
一方是劍拔弩張,一方是劍仍在鞘,一方是急圖決戰,一方是靜候良機。整個畫面呈顯出嚴北已經控制大局。
沈神通又道:「雖然你是伊賀川義子,雖然你用盡方法投入公門變成我手下,但你和嚴溫怎會搭上關係?」
——為何當此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瞬間,我仍然想起浩淼長江邊小小家園?玉儀可是在臨水石階洗濯衣服?她洗濯是假,遙望等候歸帆才是真的。
何同道:「好像是的。」他那張白淨斯文臉龐上掛著溫和笑容,使得這句話回答不但毫無殺氣,甚至像是說笑而已。
雷不群道:「家父將宋去非的屍體送回船上,雖說已經偵查出,也已經得知我的情況,所以利用『棺木傳香』使我恢復行動之能,但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告訴我要離開南京,要我隱姓埋名。如果我不改名換姓不離開南京,別人不說,單單是黃蓮為了報殺夫之仇,就決不肯罷休。你想想看,她丈夫已死於家父手中,我就算有能力,我能殺她麼?如果不殺她,事情又會變成怎樣呢?」
何同目光掃過桌子上七個鳥籠,但看不出任何一個有甚麼異狀。他顫慄一下,似乎忽然掉在冰窖。這個「老總」永遠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奇妙佈置奇妙手法,而且他幾時在鎮江埋下了「線人」呢?
孟知秋道:「應大俠,我有事先走一步,希望將來能夠拜訪你,能夠見你第二面。」
沈神通柔聲道:「你不必著急,也不要掙扎,我知道你是誰。」
這間練武廳前面有座大庭園,園中假山亭閣,花木扶疏,池中殘荷搖曳。廳前的百年梧桐三二枯葉飄落地下,已是秋天了。
茂興綢緞莊門面高大,裏外都裝修得很富麗很有氣派,所以除非是大客戶,普通人若是打算只買幾尺花綢,還真不敢踏進大門。
啞女人當然沒有反抗或抗議餘地,她躺在馬車內之時,已經被點了穴道昏睡過去。
緊接水面的幾層白色石階特別寬闊些,以便於幾個人同時洗滌衣裳,甚至可以幾個人坐在階上眺望著亙古東流滔滔茫茫的江水。
林掌櫃拿著一封信,那是她特地來交給他的,但林掌櫃卻沒有拆開,並且請她到會客廳,顯然有機密話要說。
平滑牆壁上忽然軋軋微響,露出一道門戶。
兩張交椅當中的紫檀木茶几,已經放著兩盃香茗。
雷不群道:「箭翎是羽毛,可以割掉或燒掉。這樣箭桿大小一樣,就可以從另一頭拔|出|來了。」
何同應一聲「是」,身子已像彈簧蹦起疾撲嚴溫,在空中那一瞬間亦已掣出長刀,閃耀出一溜精虹。
李繼華道:「你答應過幫老雷的話,現在總不能反轉來去幫應無求對付嚴北或老雷吧?」
樹叢內那個裸體男人究竟是誰?是好人抑是壞人?白衣女郎是誰?她送了一隻金鐲給小辛,看來好像不是壞人。但如果她不是壞人,則她追趕的人當然就是壞人了。
啞女人眼珠竟然能表hetubook.com•com示不少奇怪意思,其中包括「嚴溫在書房」、「不要進去,請不要進去」、「危險,快離開此地」等等。
那個性感女人根本不是走路,而是滑行於堅冰上,一下子就滑到馬車前。
嚴溫訝道:「你還未死?照我看何同那一刀已經刺入你心臟,你何以還不曾死?」
園子裏菊花開得正盛,空氣中浮動桂花馥郁香味,秋日溫暖陽光使萬里晴空更顯得曠朗蔚藍。
馬玉儀道:「如果真有可怕的事情發生,就算附近有很多人家也沒有用。」
馬玉儀答道:「是他的孩子,叫做沈辛,辛酸的辛。」
嚴溫懶洋洋指指牆邊的靠背椅,道:「請坐。老實說,公門中人也只有你們兩位能踏入我的書房,我很佩服你們的勇氣。」
嚴溫第三次從劇痛昏迷中回醒,發出呻|吟之聲。
「大致」的意思是看得見卻並非纖毫畢露。這女人身裁之佳美性感,恐怕一萬個女人也選不出一個。所以她能使男人覺得像是掉在鑄鐵煉鋼的火爐一樣,熾熱得使人受不了。
雷不群竟然還未昏迷,所以能感覺得到她替他拭汗時溫柔動作,顯示她的善良仁慈天性。如此美麗如此年輕,又如此善良的女孩子,何以居住於如此偏僻地方?何以害怕有人窺伺他們?
對面角落有一張鋪著虎皮的太師椅,俊秀白淨的嚴溫坐得四平八穩,一點也不因為沈何二人出現而驚訝。
馬玉儀忽然大吃一驚,因為她看見左面峭直江岸邊,有一個白色的人躲在樹叢裏。
孟知秋道:「我當然知道。淮揚大俠『風雲一條鞭』應無求正在等候雷老闆,卻萬萬想不到出現的人竟是血劍嚴北。」
「忙碌」通常能使人沒有時間流淚,尤其是等待著未可知卻可怕命運揭曉的人,忙碌是消磨時間最好的方法。
她伸手撩開車門厚厚的簾幕,忽然睜大雙眼,滿面俱是驚詫之色,但她居然不叫喊,也不會逃走。這是因為她一來已經啞了,根本發不出聲音,二來她雪白的頸子上已被一條金色鏈子纏住,就算能夠叫喊也叫不出聲音,當然更不能退後逃走了。
雷傲侯道:「這些你果然都做到了。」
林掌櫃柔聲道:「比起一個人的生死,錢財固然是不重要,但問題是你和小兒子沈辛還要活下去。」
李繼華訝然道:「等人?誰?」
當然沈神通並非故意隱瞞,並非對何同有提防之心,只不過時機未到,所以懶得提起,懶得談論。關於「公事」方面,他們照例不肯多講一句廢話。
他並不是不想走出雷府,而是因為有一枚黑色「人」釘以及一地鮮血阻住他去路。
南飛燕道:「這等小事值得你傷這許多腦筋麼?」
孟知秋道:「好,我不妨試試看。」
何同連一句都不問為何要等候這麼久還不動手緝拿嚴溫?就算不久會被臭蟲蚊蟲吮乾了全身血液,他也絕對不會多嘴詢問。
但人影飄閃從何同身邊掠過。沈神通居然比他更快,後發先至,一伸手已經搭在嚴溫肩上。他五指齊張有如龍爪,指尖都嵌入嚴溫骨頭。
何同想了一下,忽然道:「沈公,我們能不能放棄這一次任務?反正不是在我們轄區,而且我們有很多時間,我們可以設下羅網耐心等待,等到『他』自投羅網那一天。『他』一定會到杭州,只不過是遲早的問題。」
雷不群微笑道:「沒有,我為甚麼要窺伺你們呢?只不過有些事情可以用腦子想出來的。你年輕而又美麗,你先生不在家,但你卻敢把一個負傷男人帶回家(他雖然不提裸體這件事,其實口氣中已包含此意),而且你似乎不怕你先生突然回來,不怕他看見我這副樣子。你為何不怕他誤會呢?還有就是你先生是甚麼職業呢?我看不見任何可以推測他職業的線索,就算做木匠,也應該有些工具。既然沒有一點線索,反而證明他不是普通人,當然你也不是普通女孩子,所以才配得上他。」
雷不群果然很聽話,馬上就昏過去。在這世界上人類的災難以及人生的悲劇何時才會終止?
南飛燕的笑聲不但嬌媚悅耳,而且保證能傳出數里之遠,所以廳內的人只要不是聾子,也保證必能聽得十分清楚。她笑著說道:「孟知秋,你號稱天下第一神探,據說對任何人望一眼,就能知道他擅長甚麼武功,也知道他功力造詣深淺。又據說你耳朵一聽鼻子一聞,就能知道許多別人不知道的事。請告訴我,現下廳堂裏是怎生情況?」
孟知秋嘆口氣,道:「廿七八年以來我都沒有再見過他。那時我才出道不久,才只是廿二三歲小伙子,但他已經威名四播,已經是卅多歲壯盛之年,而且主持全國最大的鏢行,由江南到關外都可以看見大漢鏢局的鏢旗。那時候大漢鏢局勢力之大,局子裏高手之多,你們恐怕都不曉得,說出來你們也不會相信。
沈神通嘆口氣道:「這話以前我絕不相信,但現在我不得不承認陶正直的確是很可怕的人物,尤其是他年輕又沒有名氣。」
馬玉儀把屋子裏外都打掃抹拭得纖塵不染,屋裏傢俬固然乾淨不過,但她卻變成有點蓬首垢面了。
雷不群道:「對的。」
嚴北道:「趙老甫名列『惡人譜』上,總算也是個名人,只不知道他這種下場在你看來應不應該?」
沈神通道:「這就是你的心事?」
第四天早上他們跑到菜市場吃過牛肉油豆腐細粉,一路走回客棧,路上何同曾經掏一把銅錢施給一個乞丐。
假如不是相距只有六七尺,又假如她不是從側面縫隙望入去,絕對不會發現叢生灌木裏面竟然有一個男人,而且這個男人居然沒穿衣服,白皙皮膚也使他更為觸目。
他根本不必等沈神通說出來,就知道沈神通一定不肯妥協。
馬玉儀道:「你說甚?我聽不懂?」
「我在總局的內廳第一次見到淮揚大俠風雲一條鞭應無求。所謂內廳就是鏢局的心臟,由大門到內廳有八重警衛,因為藏放無價珍寶的地庫只有一個入口,入口就在內廳。不過我當然不是為了他們保鏢的無價珍寶而去,我只是為了一名鏢師李謙而去。事實上李謙已經離開大漢鏢局,已經不是大漢的人,同時他為人一點也不謙,脾氣簡直壞極了,所以外號叫做霹靂火,刀法極佳。」
馬玉儀忙道:「我很抱歉,我居然沒有想到你流汗是因為傷痛之故。但請你再支持一會,請暫時不要昏迷,我想知道我要不要通知甚麼人?那個穿白衣服美貌新寡的宋夫人會不會再到這兒來找你?如果她來,我該怎樣做?難道把你交給她?」
南飛燕也不覺一怔,道:「應無求此來既然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你竟然能勸他認輸?他肯在垂暮之年自毀英名?」
他聲音中顯然含有諷刺意思,所以孟知秋皺起眉目,使得那張平凡的臉孔有了表情有了生氣。
「謝謝,請走。」
船上白衣女郎道:「你長得很漂亮,可惜沒有梳洗而且不會打扮,你要不要跟我走?我會把你打扮得比孔雀還美麗。」
這種情形之下,如果你是沈神通,你會怎樣做呢?
那美麗的白衣女郎聲音不高,卻能透過江風,透過江浪嗚咽聲,很清楚傳入馬玉儀耳中。她道:「你常常在這兒洗衣服麼?」
何同道:「李繼華也和孟老總一樣永遠不會回到人間,所以你最好還是另外找一個名醫。老實說,我就是想活著出去想活著拿到黃金才用這種手段。你最好考慮一下,因為你的命比我的值錢得多了。」
孟知秋說道:「我和應無求就只見過這一面,我甚至沒有留下姓名。應無求很尊敬地送我出去,他說以我的耐心智慧膽色,就算武功不怎麼樣,將來也必能揚名天下,也必能替很多老百姓主持公道。」
沈神通點點頭,道:「你接到甚麼消息?」
「我的姓名說出來你也不會知道,但我義父伊賀川你一定知道。他幾天前已經死在你的師父孟知秋手中,所以我一定要完成他的付託一定要殺死你。」
嚴溫道:「我是的。」
孟知秋道:「我雖然沒有送你主人走,但卻知道他已經走了,也許要等很多很多年後他才會回來。你心中的悲傷是不是怕年紀太大,恐怕等不到他回來那一天?」
這兩個公門「強人」終於走過那道門戶,置身於一個比廳堂還寬大的「書房」內。
沈神通很希望門口出現的人是嚴溫,但他不能不微感失望,因為出現的是一個卅歲左右的女人。
但沈神通已經到了鎮江,也已經入了虎穴。他究竟要幹甚麼?究竟能不能回來呢?
馬玉儀m.hetubook.com.com不覺獃住,她早已感到世上很多事情表面看來簡單,其實不然。現在這個感覺更強烈更鮮明。她問道:「你早已知道?」
「你是不是曾經在附近窺伺過,所以知道我先生是誰?」
馬玉儀只問道:「現在怎麼辦?」
人人都想問這一句,所以人人都不覺豎起耳朵等候答案。
李繼華道:「孟老總,你也在這兒觀賞秋天景色麼?你想起甚麼人?」
何同道:「陶正直說孟老總絕對不可能回到杭州或南京。他意思說孟老總永遠留在陰間,不會回到人世。」
他覺得自己疼痛得快要昏迷,所以趕快又道:「如果可以的話,我最好在這兒躺三天。請切勿通知任何人,因為你一定找不到家父,只徒然走漏消息反而替你惹來麻煩。」
這時南飛燕插口問道:「究竟李謙犯了甚麼事?」
孟知秋還未走出雷府,在一個幽靜寬敞的院落停住腳步。
何同道:「我為了私怨私慾害死沈公,我唯一能稍報答他的方法,就是用他教我的本事,繼續盡力維持治安。反正我黃金已經多得用不完,我不必枉法徇私求取錢財。而你的大江堂,只要你嚴公子一日當權,我也可以限制你們的活動不准太過份。」
不過世事卻又絕非如此簡單,好人可以追趕壞人沒錯,但好人何嘗不能追趕好人呢?
孟知秋道:「應大俠退休十二年,日日優遊林間享受滿堂兒孫之樂。他年紀也屆望七之年,任何人處於他的地位,決不會聞訊就挾鞭孤身登門。但偏偏他就會,因為他向來重義輕生,所以他是淮揚大俠而我不是。此所以他自知面對血劍嚴北(真正要報仇的對象)時,已經具足壯烈威猛氣勢,但何以應大俠憑恃這股氣勢而居然遲遲不能出手?」
孟知秋道:「難道我就不可以悲秋懷人?我又不是石頭。」
不過沈神通安慰自己又安慰得力助手「笑面虎」何同說:「爬險峻的高山,開始時步伐必須緩慢(註)。」
何同道:「我也受不了。我這兒有藥,你吃了一定很有幫助。」
故此沈神通寸步不移很有道理,而嚴溫那清秀俊俏面龐也因痛苦和恐懼而肌肉抽搐皺縮,變得很難看很醜陋。
可惜馬玉儀甚至不敢在園子裏多停留一陣,因為在這兒她會聽到沈神通的笑語,會看見他充滿歡笑活力的面龐。所以她走到江邊,沿著一道伸入江水的石階下去。
雷不群知道自己最多只能替她做這麼多事——設法使她哭出來,以便用淚水沖去大部份無補於事的焦慮。縱然馬玉儀是他嫡親妹子,他能做的事也只有這麼多,況且這種事連金錢也完全失去效用。而雷不群目前只有「金錢」(他一個簽押就可提取用不盡的銀子),別的甚麼都沒有,連身份名字都沒有……
嚴溫道:「我不吃你的藥。」
應無求道:「所以孟知秋兄很耐心等候,十年廿年卅年都不要緊。我當然也在等候。」
看見他男性的身體,馬玉儀不免有點不好意思,但現在已無可選擇,非趕快做下去並且把事情做妥不可。
沈神通嘆口氣,道:「你和我一樣心裏很清楚,如果真有問題,回頭之路也絕對走不通。」
嚴溫愣一下,才道:「你?沈神通也會跟我這種人打交道談條件?」
嚴北道:「假如死於我劍下都是這種人,你有何評論?」
嚴溫泛起苦笑,道:「別這麼兇好嗎?如果不是六省公門不找麻煩這種鉅大誘惑,我理睬你才怪!」
馬玉儀裝出驚訝神色,大聲道:「是的,洗了很多年啦!」
沈神通說道:「你究竟是誰?」
小沈辛傳來呀呀哭啼聲,馬玉儀忽然停止哭泣,眼睛恢復清澈神采。她道:「你現在可以昏迷了,我會照顧你,我會把你當作親哥哥一樣。」
孟知秋道:「你也不像外表冷酷無情。我奉告你一句話,說完我就走,因為我答應過雷傲侯替他擋退兩路人馬。」
雷不群道:「是的。」
馬玉儀不覺呆住,卻發現一轉眼間巨舶已經隨著滔滔江水遠逝,不知駛向何處。
沈神通忽然提出比利刀還鋒利的問題:「嚴溫,你已經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大人物,你為何還要強|奸女孩子?而且強|奸了很多個?」
其實她是一邊說一邊走,其他的人也都跟著。走過一條長廊,雖然廊邊種著各式各樣美麗花卉,還不時可以看見掛著精緻鳥籠,籠裏都是名禽異鳥,卻居然不能吸引任何人看一眼。
沈神通瀟灑笑一下,柔聲道:「你且在馬車內歇一歇,女孩子看見兇殺場面到底不大好。」
沈神通一定會出手。也必定是蘊集全力的一擊。如果躲不過而喪命,那時就算大江堂如雲高手能把沈神通剁成肉醬,但對於嚴溫已經全無意義了。嚴溫的恐懼便是由此而生。
廳內傳出宏亮哈哈大笑聲,說道:「我當然記得。廿年來我一直猜想當年那位捕頭是不是你。」
他們雖然沒有奔跑,但一步步行去的速度卻居然比普通人急跑還快,所以他們很快就來到練武廳。廳門沒有關閉,但門內卻有一塊屏風擋住望入廳去的視線。
他們沒有回房間,卻在客棧附近一間茶館各泡了一壺龍井。茶客已經不少,其中有很多托住鳥籠,神色悠閒。
嚴溫又道:「你到底想怎麼樣?難道想把我抓回去審訊定罪?」
嚴溫面色變得很蒼白,眼中顯然流露出恐懼。
孟知秋嘆口氣,喃喃道:「我為甚麼要講這麼多話?唉,我也要走了,但奇怪小沈何以還沒有消息?我是不是太擔心因而不覺躊躇徘徊,希望在拔腳離開最後一剎那竟能等到他的消息?」
有人說一個好的男人每天說謊十次,好的女人卻每天說謊廿次。可見得「說謊」乃是人生日常不能不做的事情,而卻以女人為甚。
馬玉儀忽然站起身,並且很快將床單撕開,聯接成一條相當長的「繩索」。
雷不群道:「對,如果她能夠找上門來,你一定要將我交給她。」
人人都不作聲聽他講故事。
何同的微笑消失一下,就像把面具暫時收起來,然後又掛上了。說道:「但我們決不可能過他們那種生活。沈公你辦得到麼?」
也許過一二十年之後,何同也可以收斂隱退,但現在卻絕對不行,現在還不能接受不能欣賞那種清淡生活。所以他說:「沈公,請振作起來,等完成這次任務才考慮別的問題。」
馬車其實已經停在一間空蕩蕩的房間內,車伕走到角落扯動一條紅色綢帶。
南飛燕道:「他除了跟應無求聯手之外,我看不出有甚麼其他法子可以幫助應無求。」
孟知秋嘆口氣,道:「我也曾經抓過不該抓的人。只要你殺人,並且繼續殺,不管你存心為了除去奸狡宄邪惡,但你一定不免要殺死一些好人。我也一樣,雖然事後我還可以想點辦法,但一定還有些被冤枉。」
啞女人身子靠倚車門邊,既無力移動全身任何一部份,同時亦發不出聲音(假設她不是啞巴的話),只有眼睛還能轉動,骨碌碌瞧看車廂內兩個男人。
孟知秋臉孔平凡得近乎愚蠢,但眼光忽然變得銳利堅決,面孔也就跟著不平凡了。他道:「我的評論是『幹得好』,但可惜死於血劍之人並非個個歹惡。何況以個人私見執行懲罰,從人群長遠的觀點看為害甚大。」
廳內傳出的陣陣殺氣忽然消失。
李繼華道:「秋天的味道很特別,的確可以使人回憶很多往事,使人感到去日苦多的季節。」
「霹靂火李謙在蘇州犯了事,跑來南京就住在大漢鏢局裏。府衙出公事要人,大漢鏢局推得一乾二淨。如果硬闖抓人,則不免做成死傷,何況大漢鏢局朝廷中有人撐腰,硬幹是一定不行的。」
孟知秋道:「你的答案呢?」
何同道:「別害怕,如果你死了,我就收不到一萬兩黃金。我絕對不想損失一萬兩黃金,所以也不想你死。」
她剛得到一個印象,這個裸體年輕男人長得很俊秀,就已經無暇視察他了,因為一艘順流而下的巨舶向她駛來,相距雖然尚有數十丈之遙,但馬玉儀卻感覺到那艘巨舶是向她駛來,而且一定跟裸體男人有關。
嚴溫面色非常蒼白,冷汗佈滿額頭,看來隨時隨地都會再昏迷,所以他不再拒絕何同的藥。事實上服藥後他立刻精神振作,顯然何同的藥很有效真能止痛。
車簾深垂,沈神通稍稍弄開一點縫隙,車廂內立刻明亮得可以看手相看掌紋。
李繼華道:「既然如此,嚴北兄那有時間跟你聊天?莫非你又來那一套反https://www.hetubook•com.com對私鬥要公平執法的大道理?你想阻止嚴北兄出手?」
其實誰都聽得出,孟知秋的「贈言」等於買路錢一樣。有些人不一定要錢,嚴北就是。有些人的話可能比錢寶貴得多,孟知秋就是。
何況那個裸體男人瞧來一點也不似是為非作歹之徒,他究竟是不是壞人呢?
雷不群道:「他一定會,而且比我好得多,因為你先生不是普通人,而你也不是凡俗的女孩子,所以你們的孩子也一定不平凡。」
沈神通眼光既迷惑又悲傷,道:「何同,怎會是你?」
馬玉儀跟著又知道這個裸體男人已經對她不構成威脅,因為他顯然已經昏迷,只靠雙手環扣叢樹根部,所以雖然下半截身子還泡在水裏,還隨著江浪飄擺,卻不曾隨波逐流而去,不曾葬身江流魚腹中。
任何人只要看見沈神通烱烱目光以及無限自信的神情,絕對不能亦不敢不相信他的話。
嚴北道:「請說。」
這時嚴溫當然絕對無力反抗也無力逃跑,他甚至不知道這種功夫就是中原絕藝「天龍爪」。沈神通如果要取他性命,當時五指只要換個部位就可以了。
所以那對高聳震盪的乳|房,小腹下面隱秘地帶,都能大致看得見。
孟知秋道:「此地每一位都是當代無雙之士,所以我平常使用和觀察的方法全不適用。現在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風雲一條鞭』應大俠已經真正了解真正承認『血劍』嚴北是當世最可怕最冷靜的殺人專家。」
孟知秋苦笑道:「我那時可能太傻了,我只知道公事公辦而且一定要辦好,所以我調查了七日之久。那天假扮附近飯莊的伙計,居然瞞過八重警衛直入內廳,見到應無求和李謙。」
雷不群苦笑一下,突然手起掌落,拍在箭桿末端,又從另一端兩指箝住箭鏃,一下子就將金箭拔出。
馬玉儀嘆口氣,道:「我總算明白了。」
雷不群一直痛得流汗,他很想昏過去,但現在卻不行,因為馬玉儀顯然懷著無限沉重的心事。如果他不能使她寬慰,至少他也應該為她做一點事。他道:「如果沈辛的爸爸就是沈神通,如果連沈神通也必須將女人孩子安置於這種地方,事情一定非常嚴重非常可怕。」
沈神通道:「原來是這個意思,不過現在……」
沈神通苦笑道:「生命力太強也不是好事,我現在就是在活受罪。我一時三刻還死不了,除非你拔出這把刀。」
沈神通眼光從窗外婆裟綠蔭收回,馬玉儀的嬌艷,小沈辛的胖胖面龐都消失不見,心中一片出奇平靜,但話聲卻鏗鏘有力,道:「如果不能活捉,死的也好。」
嚴北的殺氣的確使人不寒而慄,尤其是瞬息間就能殺死「陰風」趙老甫還割下人頭,因此連震懾天下黑道頂尖人物神探孟知秋心裏也為之波瀾起伏。嚴北的劍術究竟高明到何等地步?他的殺人技巧難道當真妙到呼吸間就能殺死趙老甫?
馬玉儀道:「三五年之內不成問題。」
但事實上何同居然與嚴溫搭上,而沈神通居然絲毫不知,所以他要問。顯然這個問題在沈神通來說,是個死不瞑目的疑問。
沈神通冷笑一聲,道:「不對,因為如果你的回答我認為滿意,又如果有我滿意的保證,我很可能跟你和解。有我點點頭,至少有六省吃公事飯的人不會找你的麻煩。」
馬車在黝黑地道緩緩駛行,車伕一手拉住嚼環徒步帶路,所以馬匹不必用眼睛,亦不會驚慌亂發脾氣。
林掌櫃道:「這封信暫時會耽擱一下,相反的我這兒也有一封緊急密函要給沈神通,可是他已不在杭州,所以我沒有法子把這封信交到他手中。」
雷不群雖然文秀白皙,但身體很好,回醒之後除了皺眉忍住箭傷的疼痛之外,竟也可以述說他的遭遇。
巨舶不一會就到了三十步之內,篙師設法把船停在那兒。船頭上一個女郎長得很美,一身雪白雁衣在江風中飄拂。而馬玉儀卻注意到她鬢邊插著一朵白絨花,因此她那一身飄逸衣裝便變成慘淡喪服了。
沈神通慢慢地站起身。何同深深嘆口氣道:「我們不能張設羅網?我們非去不可?」
林掌櫃皺眉搖頭道:「就算你們經歷過辛酸辛苦的日子,也不必在孩子身上留下痕跡。」
不過人人也知道危險情勢突然消失,因為最怕是見不到主持人應無求。既然已經見到,同時李謙也在場,應無求除非決定殺死孟知秋並且毀屍滅跡,否則只好讓孟知秋抓人。由於李謙犯的不是甚麼大罪,就算抓了去也不過罰賠湯藥費,最多是關上三五天,所以凡是主持大局的人絕對不肯為此殺死公人。何況應無求俠名已著,更不肯做此種事。
應無求雄壯宏亮聲音傳出來,道:「嚴北已經走了。孟兄,我一定等著見你第二面。」
孟知秋又道:「南姑娘,如果你是嚴北,如果應大俠答允你有生之年不再找你,當然連雷老闆在內,你答案是不肯抑是轉身走開?」
這個女人面貌五官只能形容為端正而已,美麗談不上,但她卻有一股能溶化男人的熱力四射。這是因為她身上只穿一件薄如蟬翼簡直透明的外衣,而外衣之內顯然並無其他衣物。
白衣女郎道:「多可惜,我甚至看不出你已生過孩子。你兒子叫甚麼名字?」
這種第三流的旅館,誰也不相信浙江省總捕頭會落腳居住,而且一住就三天之久。
纏住她脖子那條金鏈形狀正如公門捕快所用的鎖鏈。天下能使用這種兵器只有一家——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所以沈神通是孟知秋的嫡系弟子絕無疑問。而金鎖鏈套住那啞女人頸項那種無聲無影的手法,真是叫人歎為觀止。
南飛燕仍不放鬆,釘著問道:「你識得應無求?你們是朋友?」
馬玉儀搖搖頭道:「不行,我兒子快醒啦,我兒子一醒就要吃奶,我不能夠走開。」
何同道:「只知道『他』還在家裏,三天以來,未出過門口一步。」
車裏有兩個乘客,本來是兩個妙齡美麗的少女,但現在已換上沈神通和何同。
嚴溫面色變得很蒼白,道:「我相信。」
南飛燕道:「很有趣很有意思,請快說下去。」
何同的微笑招牌老早已經消失。他一定也覺得情況不妥,所以輕輕說道:「沈公,等有機會才捲土重來好麼?」
踏出茶館時,何同居然還提到「羅網」的事。他道:「沈公,我們還是回杭州張設羅網的好。『他』不是簡單之輩,而且他手下猛將如雲,謀臣如雨。我們真能夠順順當當入虎穴探虎子麼?」
沈神通感到何同的手掌十分冰冷,而且也有冷汗,因此他再拍拍何同肩膀,示意他安慰他不要太緊張。
她當然已不能安安靜靜洗衣服了,這一幕衝擊得她緊張而又興奮。
南飛燕不甘寂寞插嘴道:「你認識應無求?你們是朋友?」
馬玉儀不禁變色道:「你知道沈辛的爸爸是誰?你見過他嗎?」
沈神通道:「希望沒有。你這一次好像比以前沉默,你的招牌(笑容)也常常消失不見,你有心事?」
李繼華道:「他馬上就會從房間出來,也馬上會到另一間練武廳。你知不知道他拿著劍去那邊幹甚麼?」
李繼華道:「你可以,因為你是女人。」
何同面色非常難看,甚至好像也有點悲傷之意。
馬玉儀隨口應答,簡直不必考慮——雖然她說的都是謊話。
但他拔步離開時,仍然禁不住望一眼沒有暗記的牆壁。沈神通為何沒有及時趕到呢?
孟知秋道:「假如有人能夠殺死你,那一定是因為你的心不夠黑,你的血不夠冷。」
那是因為他脅下突然一陣劇痛,一把鋒快長刀深深刺入。
雷不群盡量小心揭開被子,以免身體裸|露得太多。他仔細看過那隻金箭,嘆口氣道:「想不到『射潮弓』竟是在她手中。這一支是沉魚落雁箭之中的『沉魚神箭』,怪不得我在水裏仍逃不了一箭之厄。」
孟知秋道:「當然知道,但現在才真正親自體會到。這裏面大有分別。」
白衣女郎道:「給小辛,希望他平安長大,希望他將來變成不平凡的人。」
他眼睛轉向窗外,外面數株參天古樹映眼一片蒼翠。「綠色」的確能使人有寧靜之感,也使人想到廣闊無垠、無拘無束的大自然。但沈神通卻從清涼碧綠中看見馬玉儀,也看見小兒子沈辛胖嘟嘟的面龐。
馬玉儀忽然流下明珠般的淚水。她太想聽見「沈神通」這個名字,只要有人跟她提起跟她談論,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雷不群尋思半晌,才道:「此箭已貫穿我右腿,如果直接硬拔的話,箭鏃會造成更大的傷口,但此箭桿卻又是五金之精鑄成,沒有可能拗斷。」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