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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劍情深

作者:司馬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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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落木蕭蕭

第三章 落木蕭蕭

她每個動作都優美美妙之極。黃傲霜和白一生直到她滑近幫主並且出手之時,才忽然醒悟現在不是在看戲,自然也不是看人家耍雜技,而是生死拚搏。
無愁仙子慢慢伸手過去。李不還望住她的纖手,直到她自動把五指都放在他掌心,好像是女人依偎在男人的懷中一樣,他才放心微笑,抬眼瞧她。
李不還看在眼中,心頭一沉,幸而仍然記得趕緊抑制心情波盪。他知道每個人情緒都會起落,但若是被一個女人的一顰一笑而影響,這就大大不好了。
因為他們第二個感覺就是感到全身氣力洩失了一大半。第三個感覺如閃電接續而來,就是那無愁仙子的手指何以剛好對正了自己的胸腹要穴?
「東土系……東土系……」李不還心中沉吟反覆叨念,腦子飛快轉動,但居然沒有一點印象。可見得東土系這個組織,一定是新近秘密成立的。
黃白二人好像嘴巴裏塞著一隻臭襪,連嘴唇也不動一下。
李不還一身白衣,仍然佩著劍,看來英鋌而又俊逸。
天下如此壯麗,紅顏如此多嬌,誰肯辜負平生?誰肯等閒白了少年頭?
苗謝沙鼻子皺縮著嗅吸幾下,道:「奇怪,有一種藥味,是使屍體不會腐臭那種藥味。」如果以現代的話來說,那就是防腐劑了。
因為她這一招「一指百變」已經用了七十二變仍未攻陷強敵,而對方也一直只守而不攻。嘗聞李不還家傳劍法最精銳絕世的是攻擊而非防守。假如他突然反擊,情況將會變成如何呢?所以她一點也不高興和不滿意。
杜三娘眼中閃動異樣的光芒,十分關切的追問道:「可是你卻吐了幾口血,為甚麼?」
她狠湧而又驚懼地望住老和尚,道:「你為甚麼只幫她而不幫我?是不是她長得漂亮呢?」
李不還道:「不敢當得見教這話,我只不過很奇怪何以遠在天南也威震天南的杜三娘,居然變成崔小姐的侍從?崔小姐到底是誰?」
但單單用長劍還不夠,他還必須奔躍躲閃以及伺隙反擊。
她斟滿酒,淺淺喝了兩口,又微微笑著把酒盃遞給他。等他喝完,又拿回去斟酒。
通靈上人聳聳肩,沒有異議。
無愁仙子點點頭,眼光轉到坑內那五個草蓆包裹著的屍首上,道:「把它打開來看看。」
他有的只是豪氣雄心,所以膽敢面對任何強敵而不驚不懼。
通靈禪師道:「他俗家姓名不必提了!法號叫做唯一。」
無愁仙子搖搖頭,落寞地道:「他連一招都沒有攻出,我怎會受傷?」
無愁仙子忽然自言自語道:「杜三娘我可以命令她,不過若是無緣無故不准她找人麻煩,又好像不合理不像話……」
李不還撥髮的動作顯然是攻擊命令。
無愁仙子淡淡頷首。
無愁仙子轉眼望住通靈上人,道:「是你麼?但為甚麼這樣做呢?」
李不還點點頭,道:「我雖然雜七雜八學了很多種劍法,但最主要的仍是我家傳劍法,那是殺手之劍,講究一劍殺絕,遠颺千里。」
老和尚固執地搖頭道:「老衲一點也不放心。你如果不是想挖開墳墓瞧瞧他們,你到這兒來幹甚麼?」
兩名侍婢轉身躍起,有如風中飄絮,既輕盈而又迅快。她們手中都已拔出佩劍,鋒刃閃閃映眼,出鞘時順手已劃了三圈。看來她們輕功甚高,劍法詭妙,一定可以接得住黃傲霜白一生的突襲。
然而不但側峰禪師,連那四個女性前面那一排五個信徒,都呈現一種僵硬不正常的姿勢,任何人一望也知道是「畏懼」使然。
「我猜你一定看得見。」無愁仙子微微而笑,但笑容卻大有深不可測的味道:「那麼你告訴我,因為我向來不喜歡猜測。而且你最好記住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我長命百歲,才可以幫忙使崔憐花不死。崔憐花她若是活得好好的,大概你也會一樣。」
老和尚又道:「我猜你一定很想問問他們,但死人永遠不會回答任何問題,所以何不讓他們安安靜靜躺在那兒呢?」
無愁仙子道:「我想戳你一指、一招就夠了。但你切勿輕視,因為我一指百變,有快有慢有虛有實。你如果不輸在我這一指之下,我就……」
通靈上人道:「勉勉強強罷了!其實我都是為了另一個朋友而做的。」
她走近老和尚,那對黑如點漆、驚世絕艷的眼波上上下下打量老僧,又細細看過木牌寫著的字。
由於是春天之故,太陽強而不烈。
無愁仙子喃喃道:「對,對,是污濁的水隔阻了目光,看來我也是一樣的。」
無愁仙子眼中現出迷惘尋思神色。通靈老禪師又道:「你的師主是不是蜃海君?你已經把他的絕藝『傳神變指』、『陽焰換心功』、以及『蜃異大法』都學會了?」
老和尚搬出他們禪宗最拿手的把戲:「認識或不認識都是一樣,任何人死了都無區別。但即使在生之時,其實亦無區別。」
李不還目瞪口呆了一陣,才道:「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宇宙萬物忽然都起了變化。本來是醜的有了美,膚淺的變成深邃,無聊卻有了意義……
太湖最新鮮的水產這兒都可以吃到,白魚鮮嫩,蓴菜入口膩滑而又爽脆,其餘蝦蟹等莫不甘香。
樹林內傳出極輕微聲響,顯然有人行動。然而這個時候這種地方,誰會跑到這兒來?如果真有人來,他為了甚麼?
她總算是問對了人。若論探討這等絕世武功高低強弱的精微奧妙,誰還能比少林昔年五大神僧之一的通靈老和尚更有資格?
他躬身為禮,道:「晚輩不知道老禪師等我,所以好像來遲了一點。」
此人本來聲如雷鳴,但聲量卻是每個人都可以調節的,所以他聲音很低不足為奇。奇只奇在他何必低聲說話?
無愁仙子淡淡笑一下道:「我請你喝酒,你當然要奉承我一下的。」
因為老和尚所說的災難是甚麼,李不還根本不知道,所以也就沒有可能在眨眼間定下對策了。
那人白衣飄飄,年輕俊逸,但斯文之中卻又威稜迫人,眼神中露出驕凌天下的大志。
黃傲霜白一生都小聲應一聲「是」,便盡力收歛殺氣,把自己當作瞻仰隨喜的遊人。
所以李不還揮劍反震敵人暗器,其中有兩支反射向左邊的侍婢,有兩支射向右邊的侍婢,餘下其一卻是疾射杜三娘。
無愁仙子連連喘氣,含含糊糊道:「我忽然想起一個人,是我最親密親密的人。唉,我已經好幾年沒有想起他了!」
杜三娘走過來看見了,低聲道:「你怎麼啦?難道受了內傷?」
「今天碰頭時贏不得你,過兩天也贏不得你。」李不還眼神很坦白也很銳利:「但現在卻贏得你。」
側峰老禪師連眼皮都不抬,直到李不還出去了,仍復如是。
無愁仙子搖搖頭道:「不,剛好相反,他大概是最悲慘的人。」
李不還聳聳肩,道:「每個人都有權替自己作主。你請吧!」
李不還雄心倏奮,豪氣直沖牛斗,卻從容微笑道:「多謝上人指點,晚輩知道該怎麼辦。就此叩謝告辭。」
但李不還的觀點,佳餚美酒仍然比不上無愁仙子的一抹微笑。
無愁仙子忽然轉了話題,問道:「你是誰?你假裝是老老實實的和尚,但你其實不是。你到底是誰?」
日本光芒四射震驚世界的鬼才文豪芥川龍之介,老是要捕捉瞬息即逝的美麗,老是認為可以從一瞬看見永恆,或者得到永恆。當然這是辦不到的事,因為永恆本身含攝短暫,所以永恆只是虛假的概念,而短暫也一樣虛假不實。
她望望那個古古怪怪的老和尚,心中不免大有顧忌。
無愁仙子直著眼暗暗尋思。但美麗的人就有這點好處,雖然直著眼睛,卻仍有另一種動人的迷人美態。她道:「無惡山莊的這幾個殺手,其實並不難查出身份,但為何查不出來?」
她忽然好像更漂亮了,艷光四射不可方物。而就在任何男人都會凝視她一下之時,她的手指就已隨手點出。
若是嗜酒之徒,一定心癢難熬之至。不過換了意不在酒的醉翁,卻又無疑認為過癮無比了。
這是鐵扁擔幫百年來培植人才的方法之一,能被選中出外遊學習藝的子弟,數年後回來必定已是一流高手。
苗謝沙但覺頭痛頭暈之極,也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是平生第一次遇到的最冷酷可怕最手段辛辣的人物。不錯,假如斷了手腳少了眼睛之後,無愁仙子才答應一切條件,那麼她要不要再活下去呢?如果要的話,還不是要把崔憐花被囚所在說出來?
她微微而笑,雖然仍是一樣的美麗眩目,但李不還卻覺得好像有一層晨霧阻隔著。
她右肩衣衫裂開,露出的不是雪白肌膚而是鮮血。長刀也同時嵌入她右邊肋骨。
換言之他剛才是隱藏起真正實力,但他為何要這樣做法?
無愁仙子的身體果然很好,雖然肩肋兩處受傷,仍然能夠踐約在松鶴樓備了酒菜宴客。
苗謝沙抬頭望住無愁仙子漆黑而又明亮如夜星的眼光,謙卑地道:「你還有甚麼吩咐麼?」
他眼神有如天高海深,凝望住無愁仙子,柔聲道:「如果你肯幫我,我必定可以完成我的大志。後世之人一定不禁時時緬懷我的豐功偉業!」
他慨然道:「前輩人物情深義重的風範,於此可見,於此可見……」
另一點使人特別注意得到的是五個死人全都睜大雙眼,雖然眼睛全部變成死白色,毫無光采,但終究叫人覺得奇怪和膽寒。
她向來是如此不拘小節呢?抑是只對我特別些?她大概也不至於不知道這是很親暱的表示吧?
「是的,身上受了兩傷,頭髮有一大綹好像被削斷,可見得你那時一定相當不利。但外傷仍不要hetubook.com.com緊,我是發覺你偶然會有真氣不勻呼吸散亂之象,這才要緊,如果我要殺你,一定不肯放過這個時機。」
苗謝沙愣一下,道:「誰不會呢?」
側峰禪師老大不高興反問道:「我假裝?我假裝給誰看?你從未跟我講過一句話,我幾時騙過你呢?」
他不但沒有多謝人家不殺他之恩,語氣中還隱隱有埋怨之意。
李不還直到現在才換上一個瀟灑微笑,反問道:「假如你看見一個很合心意的女孩子,你肯輕易錯過麼?」
無愁仙子微訝道:「你好像很維護他們?連屍體也疼惜得過了份!」
無愁仙子向她問道:「老謝,你也瞧過這五具屍首了,你告訴我,你看見了甚麼?」
老和尚道:「不,傳神變指和般若度厄指的功效作用完全不同,一是殺人,一是度厄也就是救人,不可混為一談。不過若是以指法對指法,倒也是旗鼓相當,誰也贏不了誰。假如般若度厄指勝過你的傳神變指,那蜃海君一定會告訴你,同時很可能不會傳給你。他是極之自負好勝的人,對不對?」
無愁仙子好像比他還固執十倍,道:「不管,我還是要聽聽。」
通靈老禪師又道:「你幾時見到蜃海君,請告訴他,我太老邁了,已經不行了。但我有一個後輩。雖然還是個小和尚,卻心高氣傲得很,他希望能會一會蜃海君,似乎這已是他平生之願!」
呼延長壽走出,頭也不回。
她指勢稍稍一緩,美麗面靨上綻開眩目笑容。
但他又知道非得從這個角度考慮不可。因為他心底已隱隱約約感到事情絕非表面上那麼美麗,也絕非那麼簡單。他甚至泛起了不知從何而來的不祥之感。
無愁仙子輕嘆一聲,道:「他最後那一劍,我細思之下,不但『一指百變』攻不過去,連『一指千變』也不行,每一變我都想過了,還是不行!」
老和尚不以為然的道:「無聊?這種問題在老衲看來一點也不無聊,簡直是有聊之至!」
通靈上人道:「你既然問了,我且答你。第一點這五個人姓名我不知道,不過看他們的武功路數,大概是滇南無惡山莊的人。無惡山莊你一定聽過,其實就是無惡不作之意。第二點,這五個人心志已經受制,所以他們做甚麼事連自己都不知道,也因此看不出他們為何要暗算於你。」
他揮揮手竟叫她離開之意,又道:「你且去寺前等著,老衲還有話要吩咐。」
但那三個黑袍大漢也一齊跌墜地面,沒有一個再動彈一下。
李不還道:「我很抱歉,但我又知道她們有如是你的翅膀。如果現在她們還能動手,我加幾倍小心恐怕仍然不夠。」
老謝簡短道:「我是南疆纏綿毒劍門的人。」
李不還欣然道:「很好。」轉眼向牆邊禪榻上的側峰老禪師望去,只見他雙目微瞑,有如枯木,似乎世間的一切都引不起他的興趣。
他這一看大有道理,因為這時從一棵大樹樹身後轉出一個美女,眉目如畫,一身杏黃衣裳迎風輕飄。而她踏著落葉草尖而來的嬝娜意態,宛似仙子凌波微步。
無愁仙子為何告辭之後還不走呢?答案馬上出現。
無愁仙子細細長長眉毛輕輕皺起道:「他那一劍的風格神儀,與他家傳劍法迴不相侔,也絕不是中土五大劍派的法度……」一時又陷入苦思中。
無愁仙子反問道:「你為何不趁機拔劍殺死我?」
無愁仙子轉眸笑道:「好劍法,我們晚上在那裏喝酒?松鶴樓好不好?」
無愁仙子冷冷道:「在老禪師面前我不可以輕易殺人,不過弄斷手腳或者挖出一隻眼睛大概還可以。你信不信我一招就可以廢了你一隻手一隻腳?或者挖掉一隻眼睛也行,你信不信?」
無愁仙子又苦笑,道:「你瞧得真準,你一向都是把對手瞧得這麼準才出手的麼?」
李不還眼光落在一個儒生裝束青年身上,又跳到一個身軀偉岸而闊額鼻扁的大漢那邊,微一點頭,那兩人迅步奔到。
紅顏禍水自古皆然。所以老和尚話中之意,表面隱晦而其實十分顯明清楚。
李不還心頭一熱,問道:「你就怎樣?」
側峰老禪師已是除了四個女性之外唯一的活人,他在禪榻上睜開眼睛,滿面愁容長嘆幾聲。
那杜三娘身為纏綿毒劍門下高手,而纏綿毒劍數百年來盛名不衰,連「血劍」聲名也壓不過他,所以杜三娘自是劍道大行家,無愁仙子的話並非過譽。
無愁仙子崔憐月嘆口氣,道:「唉,是您老人家!我實在老早應該想到才對!」
此生此世,還有沒有如此感動的剎那呢?任何情感的巔峰都不會停留得太長久,不論是盛怒也好,悲哀也好,狂喜也好,總之達到了巔峰,不久就會下降,或者稱為冷卻。
無怪他一見到這位年逾古稀的上人,就蒙他教了一招奇異精微博大無邊的劍法。
李不還無言地輕輕擁抱住她,輕輕吻那朱唇……
但女性數目也不少,崔小姐杜三娘和兩名侍婢一共就是四個之多了。
這一劍的效果非同小可,假如沒有這一劍,那無愁仙子的「一指百變」必定迫得他十分狼狽,也肯定迫得他必須全力施展殺手之劍。這麼一來極可能兩敗俱傷,甚至傷得雙方都再沒有氣力爬起身。
矛盾塞滿他胸臆,使他眼神黯淡,身子也好像沒有那麼筆直那麼瀟灑。
她的身子忽然冉冉飛昇了八九尺,但居然還是端坐回顧的姿勢,使人想不通她既然是端坐不動,卻又怎能飛上空中?
杜三娘面色微變,道:「你好狠!」皓腕一揚,五線青光一線接一線飛出。
通靈上人道:「我大概不至於無動於衷不至於坐視不理,不過假如你只是面上多幾個疤痕,或者只不過斷手斷腳,卻沒有性命之憂,那時我可能就不管了!」
無愁仙子仍然笑道:「你知不知道『百手千劍』杜三娘就在此地?她是纏綿毒劍門的高手,有甚麼事她大概可以為你作主。」
總之,她雖然手中有個人質,卻忽然變成毫無還價能力和任由宰割的賣家。
苗謝沙大吃一驚,道:「我甚麼地方得罪你了?」
他們似乎對那個酒盃很偏愛,又好像這間著名酒樓只有這隻酒盃一樣。照他們這樣喝法,恐怕喝到天亮也喝不到兩斤。
像無愁仙子那麼美麗可愛的女子,這種無情冷酷的話出自她口中,實是令人大有疑真疑幻之感。
苗謝沙也只回答了一半問題,顯然她也不肯透露崔憐花的下落。
杜三娘沉吟一下,才道:「我得花點時間想一想,但只怕那時仙子你已早一步想出答案了。」她沉吟之時眼中曾經亮了一下,似乎另有所悟也別有打算。
無愁仙子道:「很好。你先把這個新墳裏面的五個死人挖出來,瞧完之後,你負責埋好。」她瞧瞧通靈上人,又道:「這樣你老人家反不反對呢?」
通靈老禪師顧左右而言他,道:「你也走吧,我大概還有訪客。」
李不還道:「我不是誇口,事實上很多人想請我喝酒都請不到,所以我不會為了這一頓好酒好菜而向你作違心之論。」
她忽然一躍如飛花輕燕落在無愁仙子身邊,左袖一揚,劍光吞吐擋住首先疾追而至的雙刀。急急問道:「仙子你怎樣了?」
崔小姐仍然端坐沒說甚麼,然後慢慢的回頭,那對寶石般的眼睛凝注李不還,微微一笑。
無愁仙子道:「我只是不喜歡被人威脅要挾而已,而且我也不相信你真的認為你的性命賤過她的。你若不承認又不求我,我現在就殺了你。」
上述的兩個原因雖然僅是感覺,雖然事實上無愁仙子的指力還沒有刺透劍氣傷及他要穴,但感覺已經很足夠了。如果要等到顧慮和感覺都變成事實,那時他大概不死也已躺下了。
無愁仙子吶吶道:「那麼你一定知道我的師門來歷了?」
李不還深深吸了口氣,才抑制住波盪心情,頷首為禮道:「李不還這廂見過仙子!」
他覺得自己實在很難把她當作強仇大敵。
苗謝沙身形忽然像勁箭一樣疾厲射去。她選擇逃出楓林的是另一個方向。她認為剛才雖然被無愁仙子手下阻截了一次,但這一邊的逃路未必有人手埋伏,何況無愁仙子大有昏沉迷惘之態,很可能不會發出命令,即使再度被截,也沒有甚麼關係。橫豎都不至於當場喪命,何不一試?假如逃走成功,則不但恢復自由。同時無愁仙子崔憐月,也一定因為知道崔憐花在她的手中,便不敢不對她客氣一點了!
在植物中最多這種例子,我們看見學名時根本不知道是甚麼東西,但親眼一看,卻是普通常見的花卉。
他稍稍仰首噓氣,希望噓掉心中軟弱自憐的感覺。這種感覺他第一眼看見無愁仙子崔小姐之時就忽然從心頭泛起。
這塊木牌寫著「五無名氏之墓」以及日期等字樣,大概不久就將會有一方小小的石牌代替木牌。
楓林間和河面上的晨霧,在陽光下消散,好像根本從未曾出現過。
杜三娘左袖飛出一道劍光,右袖內也飛出一道劍光,鏗鏘連聲已接住那兩個黑袍大漢雙刀一鞭迅如風雨的十二刀和八鞭。
老謝瞠目結舌定睛瞧她好一陣,才頹然道:「好吧,我求你。我知道杜三娘不會放過我,但她聽你的命令,你救救我行不行?」
無愁仙子道:「我有點明白了,其實你怕的不是我,而是杜三娘。當然我可以命令杜三娘不得向你生事動手,你是不是希望我這樣做呢?」
李不還的心突然像被劍刺一樣疼著流血。卻極力鎮定如常,道:「這個人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
芥川龍之介三十五歲就自殺而死,他的作品如羅生門等迸射出燦爛眩目的火花,而他的一生在宇宙萬物不停生滅和-圖-書之洪流裏,亦不啻一道短暫卻眩目得不可正視的閃光。
側峰老禪師道:「他們名字取得不錯。黃傲霜一聽而知必是傲骨滿身的人。白一生則是憤世嫉俗之士。不過一個人跟三個人都一樣,你們請進來坐坐。」
她這一笑使人感到直如東風微拂中,百花燦爛盛開。再加上她桃花也似面龐微微一抬,披垂雙肩長長黑髮一齊向後飄飛。那種青春明媚的美,就像仙女一樣。
李不還醒覺自己的心熱得沒有道理。不過跟她喝一次酒,也必是人生樂事無疑。便點頭道:「好,但我怎樣才算不輸呢?」
她掙脫他的懷抱,繞著楓樹轉了一圈,神色才恢復平靜。
李不還雖是劍術精絕而又智謀過人,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
可是人類自古以來都極之希望某種情感巔峰可以維持永恆,尤其是愛情。所有的戀人們總是千方百計要維持熾熱愛情於永恆不變。如果我們以局外人眼光,冷靜觀察之,就知道答案很不幸很可悲了。
無愁仙子神情冰冷,也微微闔目聆聽低微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無愁仙子道:「你在我指勢下還能夠奪門而出的話,就算不輸。」
無愁仙子訝道:「你看我像是專門救人性命的人麼?」
現在不妨改稱為通靈上人的側峰老禪師說道:「我當然知道,可是你怕甚麼?怕我到處宣揚?怕我會想法子對付你?唉,你放心,我已經四十年不管世事,難道我會管你的事?」
側峰禪師道:「我是真真正正出家人,絕不是假和尚,只不過我用了不為世知的法號,這一點對你並不重要。你覺得重要的應該是這五個死人的來歷,對不對?」
所以老和尚教的那一劍,的的確確度過了一場厄難,而現在他才明白老和尚為何傳他這一招的緣故。
無愁仙子甜潤笑聲傳過來,接著又道:「別傷腦筋胡思亂想了。我聽說你麾下有『三剛三軟三不同』一共九大死士,他們都來了沒有?黃傲霜白一生他們是不是其中之二?」
無愁仙子美眸一轉,表情變得不大好。
無愁仙子想了想,眉頭越皺越深,喃喃道:「但為何其中有兩個行動遲緩,並且沒有配合著一齊全力向我攻擊?為甚麼?」
老謝話題忽然岔開,道:「崔憐花現在連一絲一毫武功都沒有,就算是普通的流氓癟三都可以強|奸她。不過這一點你放心,我不會讓她受到這種侮辱。」
他已連續使出家傳務守之劍「十二辰劍」其中「春蠶自縛」、「虛焰幻火」以及「乘風歸去」三招廿四式,每一式又有三劍之多,合共發出了七十二劍。一時但見繞體寒光映眼,宛如一棵火樹銀花。
崔憐花這個名字她許久沒有聽見了,也很久很久沒有想起她,不過今天早上卻忽然想起她。
杜三娘素手一抬,接回自己暗器,是一支青藍色的三寸細針,其餘四支青針都釘入兩婢雙腿。
無愁仙子一連退了七八步,身子挨住牆壁才停得住。
他們都很年輕,大約都是廿三四歲,李不還看來最少比他們大四五歲。
「他希望此生此世不會遇到一個會使他動心的女人。他認為那一定是十分危險的考驗,當然我也很同意這個意思。」
側峰老禪師聲音枯澀得好像沙漠中沒有水喝的人一樣。他道:「死人我已經見得多,但收拾屍首的經驗從未有過。你們一下弄了這麼多屍體在這兒,叫我怎麼辦?」
無愁仙子嬝娜背影雖已消失於樹木以及土丘那邊,已經不在他視線之內。但他知道她並沒有脫離他的視線,只不過現在他並非用肉眼而是用心靈之眼瞧著她,無論她走到那兒,他都可以看得見她。
但晨霧卻確確實實出現過,那種迷濛之美仍然留在李不還心頭。
無愁仙子坦然道:「我只是東土系門下一名弟子而已。」
坑洞內的苗謝沙這時才大驚失色瞧看那老和尚。試想連「百手千劍」杜三娘也俯首聽命的無愁仙子崔憐月,世上還有甚麼可以畏懼的呢?但她口氣中表示還要老和尚保護,這老和尚是誰?
老謝冷笑道:「崔憐花就是緣故了。」她停一下又道:「你叫崔憐月,她叫崔憐花,這個理由難道還不夠麼?」
苗謝沙雖然不是幹慣挖墳工作的人,但她武功精深,運勁巧妙,所以只用一塊木牌(就是寫著五無名氏之墓那一塊),就比別人用鐵鏟還有用幾倍,一轉眼間已挖出一個坑洞。坑內五具用草蓆包裹著的屍體,靜靜躺在泥土上。
無愁仙子一聽而知老和尚決不會說出那人是誰,當即改變方向,問道:「那麼昨天如果我不敵的話,您老人家大概也不會坐視了?」
通靈上人沉吟一下,才道:「我很願意也很希望你真心向我問計,可惜這卻是絕不可能的事,因為你是東土門中之人。」
無愁仙子笑笑,道:「你很有眼光,人也很瀟灑英挺。假如我有一天會喜歡男人,我猜我很可能最先想起你。」
無愁仙子笑笑,似乎並不意外,說道:「這種蠱毒大概是可以控制中毒者的神智吧?」
苗謝沙暗暗一提真氣,只覺得全身至少有三十六處穴道又麻癢又疼痛的,這一驚非同小可。她不敢多言,如言出林去了。
「不行。」老和尚坦率拒絕了,道:「因為你正是那種他唯一不希望遇到的女人。」
通靈上人由枯木頑石狀態中變回有血有肉的人,應道:「要不是這樣,現在豈不是臭不可當了?而且屍體有時會一天就腐爛了不少,假如不夠完整,你一定又不大滿意了,對不對?」
無愁仙子嫣然舉盃,喝了一半,便把盃子給他,輕輕道:「你乾了這一半。」
有些很簡單的事情,到了這些身懷絕技恩仇無數的人身上,就變成不簡單了。
李不還手按劍柄,腳下左繞兩步,右旋五步,轉眼間已換了八處不同方位。
無愁仙子黑白分明湛亮的眼睛,顯示出她已經清醒。她道:「老禪師,你可是忘記了還有一個『百手千劍』杜三娘會殺死她?」
但李不還仍然能注意到無愁仙子漸漸僵硬,以及面色越來越蒼白。難道能滋潤萬物的愛情,對她卻反而不妙。
只見那三個黑袍大漢身子快如砲彈齊齊撞向無愁仙子,急風中挾著長刀金斧和仙人掌的嘯風銳響。他們角度不同,高低也不同,配合起來卻好像一個功力絕世而又有三頭六臂的高手攻出的一招似的。單單是這等聲勢和殺氣,武林庸手當之者恐怕已經心膽俱裂而死了。
通靈老禪師開始搖頭和嘆氣,好一會才停止。他道:「我早知道我沒有法子拒絕你的要求,因為不但是你,還有崔憐花也是。你們的名字我聽沈神通提過好幾次,所以我們早就結了緣。不過對於你,我似乎也沒有甚麼辦法可想。你知不知道東土系並不是波斯魔教那麼簡單?其實還有一半是印藏地區的黑教?可是你姊姊的事情我可以管,至於你,凡是心智忽然清明醒悟一次,陷溺又深一層。」
無愁仙子詫訝看他,問道:「為甚麼?難道凡是投身東土系的人,就一定絕情滅義無可救藥?」
吐血很傷身體,尤其是內功修為方面損傷更大。
老和尚佛相莊嚴動人,似乎驀然間由凡夫俗子變成了澈悟一切的大菩薩或者諸怫。但他慈藹親切的微笑,卻又叫人記得身在世間。
無愁仙子微笑道:「我的手下縱然殺不了你,但他們人多,大概阻擋你還不成問題。尤其是當中幾個是火器高手,你若想硬闖出去,只怕很難如願。」
當此之時這類問題本來就算故意要想也想不來,但由於這只是那三個黑衣人的感覺,便不必特地花氣力精神去想。
他聲音清朗平和,人又玉立臨風,杜三娘瞧著他一時也怔了一怔。
老謝發出咯咯的笑聲,忽然大有不敬之意。他道:「你救不救人我不管,但我以崔憐花之名,要你救我保護我。」
「那麼你是怎樣的一個人?」她稍稍睜大美麗眼睛問:「你有你自己的抱負志向,你是那種絕不為別人左右的人?」
李不還聲音朗潤悅耳,道:「不止我一個,我還有兩個隨從,一個是黃傲霜,一個是白一生。」
無愁仙子先笑一笑,道:「我問我自己,為甚麼大清早要跑到這兒來?我們昨夜又沒有正式約好,我何不故意不來,矜持一下身份豈不更好?你知道我們女孩子常常用這個方法,而據說這個方法幾千年來都很有效!」
這件工作苗謝沙做得比挖土是更快幾倍。在這個過程中,她有時不免會覺得奇怪,奇怪自己何以忽然變成無愁仙子崔憐月手下的工人一樣?
但世上曾經有許多豪雄無懼之士,遭遇到敗亡下場,所以膽敢和豪情並非解決問題也非戰勝災難的「方法」。這是很明白顯淺的道理。
她露出整齊潔白牙齒,笑意中增添幾分甜味。聲音圓潤悅耳,說道:「我姓崔,別人都叫我無愁仙子。」
無愁仙子輕輕道:「你雖然很注意我的手,但其實進入五寸距離之時,不論你怎樣小心提防,我仍然能制得住你。」
無愁仙子道:「我決不至於挖墳刨棺,這一點您大可放心。」
無愁仙子道:「威迫是不必說了,你這種人一定很硬骨頭。但我問你,財富和美色呢?能不能令人讓步?」
但無論如何現在已經像往日一樣平靜。這一個新墳位處幽僻樹林中,大概永遠也不會有甚麼人發現而加以注意。
龍鍾老人小心瞧過老和尚和無愁仙子之後,才道:「無愁仙子,小人老謝這廂有禮。」
側峰禪師也無為難之色,道:「四十年前的三十年時光,老衲法號通靈。」
晚上時分,蘇州城內已是滿城燈火,街道上相當熱鬧。
行到橋頭,那邊十七八個人都目光烱烱望他。那十七八個人錯落散佈四下,並非聚在一塊兒。
感動也是如此,不論https://m•hetubook•com•com你為何感動,總是很快就到達了巔峰而迅即滑落。這一剎那你可以為之而流血,可以為之而死,但這一剎那卻絕對不是永恆。
但正正對著她的李不還感覺卻大大不同。他並不否認無愁仙子的姿勢非常美,可是更強烈的感覺是「可怕」,原因有二:一是她纖指一動,身法和步法都與指法融合為一體。這意思是說已看不見她身體也看不見她腳步移動,只看見她的手指。第二個原因是他提聚運佈全身的劍氣,顯然不能抵擋她隔空傷人的指力。
無愁仙子搖頭不依,道:「不,我要聽你自己講出來。」
苗謝沙好像是下象棋的過河卒子,一過了河就只有前進而不能後退,當下吶吶道:「他們中了蠱毒,是死之前已經中了蠱毒。」
這個理由雖然可笑了一點,但也不是全無道理,而且側峰老禪師昨天也已抱怨過屍體很難處理的話。看來這個老和尚對這一方面似乎很不高興也很執著。
李不還仍然遙遙躬身行禮,大聲道:「請老禪師恕我驚擾之罪,就此告辭!」
通靈上人道:「你不必知道,反正是一個必定會關心你的人,我知道他一定關心,所以我就這樣做了。」
無愁仙子微笑道:「就算我要挖開墳墓,可是對死人有甚麼打緊?他們既無感覺,亦不會抗議。我們何必爭執這種無聊問題?」
苗謝沙冷冷道:「如果我說了出來,你派你的手下早一步把她救了放了,我怎麼辦?」
這時她卻開口了,聲音清冷而悅耳:「我已經來了好一陣。我一直猜測你到底認不認識泥土裏的五個死人?」
苗謝沙又拍又擦,弄掉手上身上泥土。不過她也感到無愁仙子眼光好像刀劍一樣注視著自己。她為何用這麼凌厲的目光看人?我客串了一次免費的工人,而且有話必答,難道她還不滿意?
她笑吟吟說道:「你武功的確不錯,所以我要使出真正本領了!」
李不還微微躬身,道:「蒙仙子承讓了。」
通靈老禪師聲音很清晰的道:「東土系的人,對於絕情滅義並不認為罪惡,所以即使你做出一些人神俱憤的事,你心裏絕不歉疚也不後悔,這一點是我對東土系的了解。阿彌陀佛,但願我並沒有誤解,願我沒有冤枉東土系門下之人!」
身著儒服的叫做黃傲霜,扁鼻大漢叫做白一生,都是鐵扁擔幫舊人的子弟,十六七歲時已紮好根基之後,就被選中出外遊學習藝,務求精益求精。
老和尚聲音停歇一下,又道:「至於你為何查不出他們來歷?這正是一條線索,你自己細心想想,大概會找出答案。」
他很憎恨自己竟然要拋開無限美感,而用佶庸醜惡的利害得失來考慮無愁仙子的事。
廳堂內全無聲息。過了好一會,無愁仙子連咳幾聲,用一條潔白的羅帕掩住嘴巴。咳完之後拿開羅帕,只見帕上猩紅一片,儘是鮮血。
無愁仙子道:「那是你的事,我卻不相信你少去手腳眼睛之後就不想活下去,那時你還是要告訴我的,對不對?」
無愁仙子輕輕聳肩,又舉手拂拂長髮,沒有多說甚麼,微笑地離開了。
李不還恭聲道:「少林寺的這幾位神僧,晚輩早已耳聞,心中欽羨仰慕之至。」
他終於長吁一聲,舉步向寒山寺行去。
但他鼻尖汗珠,有增無減。因為在這七十二劍之中,至少有六次險被她指力透入。
這第一度接觸兔起鶻落,快得有如電光石火便已結束。黃白二人也都是一招即退,靜默屹立李不還身側。
她纖指上又發出「嗤嗤」之聲一連五響。那個黑衣大漢身子騰空飛退,如受重錘連擊五下,跌墮兩丈外時,全身已沒有一根骨頭是完整的。
泥土底下埋著的就是昨天死在禪堂內那五名黑衣男子的屍體,側峰禪師只能用草蓆捲裹屍體,草草埋葬於此。
無愁仙子瞧瞧還嵌在肋骨上的長刀,道:「他們是甚麼人?為何要殺我?」聲音中仍然含著濃濃茫然意味。
無愁仙子不答反問:「崔憐花現下在甚麼地方?你把她怎樣了?」
這個白衣人就是李不還。他心中若有所悟,可是又知道自己的確不知道。
無愁仙子面色不變,但無可否認芳心的確大跳幾下。
無愁仙子無奈地道:「好,算我服了你老人家,你一切都為了我做的,這樣講法你可還滿意?」
崔小姐動也不動,連眉毛也沒有稍稍抬起。杜三娘卻站了起來,回頭道:「李幫主有何見教?」
無愁仙子微微苦笑,道:「你已瞧出來了?」
無愁仙子也仍然站在原地,嬌靨上美如春花的笑容已經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冷漠專注無限深沉的冥思。
無愁仙子一指雙影,齊齊點中兩刀刀刃。兩刀登時飛上半空,奪奪兩聲已插在樑上。
李不還話未說完,伸手撥一撥幾根飄垂頭髮,動作甚是優美,但後果卻激烈無比。
無愁仙子頷首道:「對,不過你為人所知的法號我也想聽聽。」
別人以為她必定會開口說話或詢問,她卻好像隱入沉思冥想式的祈禱。
通靈上人嗟嘆一聲,道:「你的確與常人不同,但如果你仍然在業力漩渦中身不由己的翻滾,我既不必管,亦管不了。」
李不還道:「你要聽得很清楚,這九個人這次我只帶了兩個,就是黃傲霜白一生。」
廳堂門口出現一道頎長的白色人影,腰間有一口長劍。
她停了一下又道:「當然你如果負傷或者死掉才飛出房門,便不能算是不輸了,我也只能用一招一指百變,決不食言。」
無愁仙子忽然拈盃沉吟,然後道:「你從襄陽趕來為的只是要對付我?」
通靈老禪師剛才也不過袍袖微拂,手指在袖影內屈彈一下,一縷寒風就把去勢勁急如矢的苗謝沙射中以至墜地。這一手就是名震武林數百年,卻是又罕為人見識過的少林絕藝之一「般若度厄指」。
他好像想起一些好笑的事,竟仰天打個哈哈,又道:「他才二十歲吧?唔,也可能廿一二歲了。但他卻有很多唯一的心願,例如在武功方面,他唯一很想擊敗的是蜃海君。在佛理方面,他唯一希望就是明心見性,直超凡聖。在女人方面,他也有唯一的希望……」
無愁仙子皺眉道:「那小和尚叫甚麼名字?」
所以李不還一時不敢肯定她有沒有說謊。並不敢肯定自己身為鐵扁擔幫幫主,志比天高大有兼併天下雄圖,卻居然從未聽過這個極之厲害對頭組織名稱。
側峰老禪師看來只是勉強振起精神,道:「你是李不還施主?你來了也好,反正老衲被人吵擾慣了,多你一個也沒有關係!」
苗謝沙瞠目結舌,無法置答。但老和尚卻笑了笑,道:「我有沒有說過我一定坐視不理,一定袖手旁觀呢?」
李不還微笑道:「我怎麼啦,莫非我忽然變得很醜很怪?或者是變得特別漂亮?」
無愁仙子聲音忽然低得像耳語,道:「但至少我現在心頭還有靈光餘暉,所以我會求你。難道您昨天沒有坐視我遭難,今天反而當真袖手不理?」
因為黃傲霜黑骨鐵扇已經出手,扇尖一抖,幻化出七點烏光。而另外白一生也猛揮那面仍然有布袋罩笠著的四十九斤重鐵牌勁急砸去。
無愁仙子嗯一聲,道:「你雖然只帶了兩個人,但我卻不認為你瞧不起我,因為你已經親自來了。」
側峰禪師道:「其實我另一個法號也沒有多少人知道,因為韶光如矢,算一算竟已是四十年前的事。四十年雖然過得很快,但亦發生更多的事,所以沒有人會記得那麼久以前的名字。」
苗謝沙道:「正是!」
李不還遲疑道:「這話怎說?」剛才那麼美妙逾仙的身法,難道還不算真正本領?
那三人攻擊的目標既是她,自是不可能看不見她的面孔和動作。而他們大概有生以來現在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美女的顰蹙微惘表情,有時比盛艷媚笑還要動人還要迷人。
呼延長壽搖搖頭,道:「她不理睬我,好像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
她們四人以及五個緇衣男眾全都盤坐拜墊上,分兩排面對著側峰老禪師,好像在聽這位老和尚宣講佛經的要旨大義。
老和尚道:「瞧瞧當然不打緊,可是這些屍體挖了出來,誰再埋葬他們呢?哼,不用說又是我這個老僧弄出一身大汗。你們殺了人之後拍拍手就走了,難道挖墳之後還會再埋好才離開?」
他們酒喝得不多,話卻談了不少。而她的滑膩香軟纖手,一直放在他掌中……
就這樣酒盃傳來傳去,默默地微含笑容地喝了八盃。
但她仍不放棄,黯淡眼神轉到杜三娘面上。她又道:「你外號百手千劍,是劍道大行家,以你看來剛才李不還那一劍可有破綻可尋?」
他講得鄭而重之,卻只像是鑑賞過奇珍名畫之後的學術性評論,絲毫沒有褻瀆不敬之意。
但老和尚為何提起這些陳年舊事?少林歷代掌門人縱是威震四荒八表,卻與現在之事何干?
老謝的眼光深不可測,他又說道:「如果我死了,她也會活不成,這樣講法你可明白?」
通靈上人道:「這樣很好。雖然提也不要緊,但我卻怕那些徒子徒孫找上門來,那可是片刻不得安靜的局面。」
無愁仙子一指點出,嬌靨上還殘留著微微迷惘和倦怠神色。
李不還仍然微倚橋欄,一身白衣在秋風中飄飛,眼睛中雄霸天下的威稜漸漸黯淡。
老謝神態稍見狼狽,怒聲道:「你究竟是不是人?崔憐花是你的雙生姊姊,你真的不管她的死活?」
此時手持雙刀的黑衣人忽然捨棄杜三娘,突取無愁仙子。他雙刀不但速度加快許多,森寒刀氣也強烈得多,顯然他剛才對付杜三娘時並沒m.hetubook.com.com有施展全力。
他用心定神想了好一會,才逕自連乾三盃,道:「我細細想過平生所見過的美女,卻居然沒有一個能及得上你艷色芳姿萬分之一。」
無愁仙子沒有法子反駁,只好道:「那麼現在你告訴我,你究竟是誰?這些死人又是誰?」
五人之中有三個疾撲無愁仙子,另兩個身法較慢一線,雙刀一鞭直取杜三娘。
兩個標標緻緻的女孩子一下子都變成石頭,一齊摔落塵埃。
他深深嘆口氣,忽又仰天長嘯一聲,胸臆中豪情勝慨有如浪濤奔騰拍岸,借一聲長嘯抒發出來,胸中登時舒服很多。
她發出像線一般青光並不是射向黃白二人,而是連翩啣尾疾取李不還。而黃白二人也不是攻擊杜三娘或崔小姐,只攻向坐在最左方和最右方的兩名年輕俏麗侍婢。
無愁仙子道:「老禪師是真正出家人,而且以他老人家的武功智慧,我們在他面前就等如沒有穿衣服的小孩子一樣,你不必顧慮吞吐。」
老和尚睜開眼睛瞧瞧,毫不意外地道:「你終於也來了?」
老和尚徐徐道:「敝師叔囑咐過我,若遇到他故友『冷血』李十八的後人,定須維護照顧。」
無愁仙子一身鵝黃衣裳,韻致雅淡,不論遠觀近看,都有如畫中仙女,令人神移萬里。
那杜三娘發出暗器的時間雖稍稍遲於黃白二人突襲,但後發而先至,反而最先受到攻擊之人是李不還。
杜三娘一時為之啼笑皆非,只好嗔聲叱罵道:「閉嘴,這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
通靈上人徐徐道:「假如潭水很污濁,你明知有很多魚在那邊,卻一定看不見的。」
不過她可能講假話,也可能不講假話而只搬出一個真正的卻罕為人知的名稱。
話聲未歇,右袖劍光也已擋住了三鞭。
世上任何男人不論多麼智慧,多有學問,也不論事業多麼成功,但在女人面前,男人就是男人,如此而已。
苗謝沙一橫心,說出一個地址。她實在是很聰明也很有決斷的人,一下子就把利害得失計算得明明白白。例如她如果不完全倒向無愁仙子這一邊,那麼「百手千劍」杜三娘必定立刻就會變成她的影子,那時她甚至連先行殺死人質崔憐花,然後遁匿也辦不到了。總之,她已經變成非死不可的情況了,不論崔憐花是死是活,對她都一樣。與其如此,那就不如一面倒靠向無愁仙子了。
李不還點頭道:「是的,我不敢小看你。」
他心頭一陣迷惘,右胸要害露出了難以補救的空隙。
由於他們慢了那麼一點點,所以杜三娘還來得及瞥一眼無愁仙子那邊情形。
李不還朗朗道:「我找的是崔小姐,我已經從合肥跟蹤她跟到這兒來。」
李不還跨過古寺山門門檻,身形停頓一下,低聲道:「別這樣殺氣騰騰,我們還不一定會動手。」
過了一陣,一個白髮龍鍾老人從樹林裏走出來。他外表雖是年邁老朽,可是眼中精光蘊閃,顯然並未因年老而衰弱。
無愁仙子忽然發覺這個老和尚,對天下極少人知,極之神秘的蜃海君,敢情有相當了解。甚至可以誤為他們是老朋友。這種情況怎麼可能發生呢?莫非蜃海君身邊另有內奸,洩露了他不少秘密?
老謝冷笑數聲,才道:「崔憐花一條性命,絕對不比我的低賤。既然你這樣說,那麼我們就走著瞧。」
杜三娘冷冷地說道:「我們沒有殺你,是因為不必殺你。你愁甚麼,又嘆甚麼氣?」
無愁仙子瞧一眼老禪師,已經知道他不會開口,便道:「他那麼老了,又是出家人,不必管他。你且說出來意給我聽聽。」
苗謝沙心念連轉,最少來來去去的轉了十幾次,才道:「我的確看見了一些東西呢!」
她「一指百變」的指法指力妙絕人寰,那是已經看見過的。據她說還有「一指千變」,那當然更是曠世絕學。所以李不還相信她絕對沒有吹牛。
呼延長壽怔一下,才道:「我已錯過了!」
原來她是苦苦要想出指法破劍妙著,一共想了一千一百種變化,因此是用心過度而致嘔血。
李不還點頭承認。
李不還一抬手,長劍在握,鋒芒閃閃,劍尖對準那隻纖纖指尖。
那是在河邊楓樹下,跟李不還見面的時候。
誰知李不還也參加對兩婢的突襲。
通靈上人定睛瞧他一陣,忍不住道:「你暫且回襄陽吧,且韜光隱晦一些時日,因為我瞧你還有一場凶險災難。」
但她左袖的三道劍光既阻不住雙刀,同時也沒有阻住無愁仙子的手指。
無愁仙子稍稍提高聲音,道:「老謝,橫豎你快要死在杜三娘或者別人手中,我為何不親自殺死你?這樣總算也替崔憐花出了一口氣,你說是也不是?」
他這一劍好看也好,厲害也好,都先放在一邊。最主要是劍路風格驀然大變,就像是一個醜男忽然變成美女,或者倒轉來一個美女忽然變成醜男都一樣。這當然是至為使人感受十分強烈,甚至沒齒難忘的印象。
側峰禪師唸完最後一遍往生咒,便有條不紊一板一眼地解開肩上環扣,將法衣袈裟脫下,先摺成窄窄長幅,疊兩疊搭在手上,然後平平靜靜地舉目四看。
老謝點頭道:「好,我是來請求仙子救命。」
呼延長壽又道:「她已經變了,已經不是從前的她,而我們還有一場決戰,所以我警告你,你最好別動崔小姐念頭。」
他深深嘆息一聲。他知道自己為何嘆息?是為了這心靈相合血肉相連的愛情,但卻是變幻瞬逝的愛情而發。
無愁仙子眼波比春|水更溫柔,面靨比星花更嬌艷。她的聲音也宛如天外雲端飄下來的細細仙樂:「我一定幫你,我一定幫你……」
但「覺得」只是感情作用,理智卻告訴他一定要認清她正是強仇大敵,必須很小心又毒辣無情對付她。
無愁仙子靜靜看了一陣,才道:「把他們埋了。」
他眼光掠過側峰老禪師之時,心中為之一動。因為他看見老和尚忽然舉手向他作無聲招呼,那手臂放下之時,肩肘腕等三處搖搖晃晃。
他一揮劍不但封住暗器,還能夠用三種不同力道變化反襲敵方三人,這等眼力劍法和內力,的確世所罕見。
她已算準李不還就算還能及時封住右胸破綻,但其他部位卻又一定會有疏忽失著,所以一定要殺著齊出方可必勝。
但她身體似乎很好,居然還能幫忙扶起兩名婢女,姍姍出寺。
老和尚倚樹瞑目,看來大概可以那樣三日三夜也不動一下。
一直以來木坐在前排的五個緇衣男眾,忽然間從座位飛起,五個人俱在空中翻身取出兵器,一時刀光斧影,錘聲鞭響充滿廳堂。
老謝連笑容都沒有,只點頭道:「正是如此,你確實是冰雪聰明的人。」
老和尚道:「我師父是圓勝大尊者,他是少林寺上兩代的掌門人,接他位置的是鐵腳神僧,他是先師的小師弟。」
杜三娘摸出丹藥,分別塞入兩婢口中,同時也在她們雙腿中針處摸一下。回到崔小姐身邊,尷尬笑道:「崔小姐,李不還果然很不好惹,阿霞阿秀反而傷於我的絲連針下,雖已餵了解藥消除毒性,但三兩天之內恐怕不能行走如常。」
現在回想起來,忽然無端想起了姊姊崔憐花,必定有些原因的,莫非當那柔情蜜意充滿心頭之時,一些從前親密的人就會回到記憶裏?
無愁仙子泛起艷光四射的笑容,道:「我當然明白,但我從沒有打算殺死你,所以你講的恐怕都是廢話。你是那一幫那一派或者那一個組織的人?」
老謝向樹林退走,身形迅即隱沒。
所以李不還徐徐走向右邊院落,過了月洞門,還來不及欣賞特別清雅的花樹綠篁,只看見更右方的一座廳堂內有不少人。
無愁仙子道:「崔憐花的下落你沒有說出來,這一點我非常不滿意。」
廳堂內死屍橫七豎八,血腥攻鼻。
杜三娘面色一變,右袖中又飛出七八道劍光,星旋電轉一絞,唯一剩下的黑衣大漢持鞭的手登時絞成肉醬。另外他面門胸口也一齊出現七個血洞,砰匐飛墜丈許之外。
他並不是親自出劍攻去,而是長劍一揮一震,便把杜三娘的五線啣尾飛來的青芒震飛。
杜三娘左袖中飛出的不是一道劍光而是三道,急急封攔此人。另一隻衣袖內則飛出七八道光,捲住了使鞭的黑衣大漢。
當時黃傲霜白一生兩般兵器都被她們劃出的重重劍圈擋住,黃白二人使的全是猛攻硬拚招式,兩婢雖然勉強接住,卻已無暇他顧,直到雙腿各中一針之時才知道。
她向老和尚襝衽屈膝行了一禮。又道:「多謝您,我告辭啦,無論如何我一定不會提到您的大名。」
那杏黃衣裳的美女就是無愁仙子,她搖頭表示不同意,道:「對你可以沒有區別,但我卻不同。因為他們昨天要殺的是我而不是你,何況我身上還有兩處傷勢是他們留下的!」
事實上側峰禪師不但沒有作聲,身子已稍向後靠。
李不還不知何故忽然看不見她的指尖,只有看見這一張能夠使人心迷神醉的絕艷的笑靨,同時又彷彿聽到春風中呢喃燕語,要他不要辜負良辰美景,不要辜負柔情蜜意。
寬敞廳堂內人數還不少,除了住持側峰老禪師盤膝坐在牆邊一張禪榻之外,還有五個身披緇衣的俗家徒眾,都是男性。
一眨眼間,這個美冠人寰的仙女已變成俯臥姿勢,她好像能躺在空氣中,點塵不驚嬝烟不亂向李不還滑過去。
幽林中很快恢復寂靜,因為一個老和尚和一個絕世紅妝都不言不語,像木頭一樣的站著。
老謝又道:「這位老和尚為甚麼還站在這裏?他為何還不回寺?」
李不還問道:「那麼你為何不趁機制住我?」hetubook.com•com
無愁仙子低頭道:「那只是原則性的概念和了解,您老人家當必知道,凡原則必有例外!」
李不還沉默片刻,才道:「以前我會不假思索回答這類問題,但現在我親眼看見你,我心中竟不禁猶疑起來。剛才我再三問自己,我會不會為了像你這麼美麗的人而作出讓步?答案你一定知道,所以我不必說了!」
無愁仙子崔憐月出乎苗謝沙之意料之外,她並沒有立刻傳召麾下高手趕快去解救崔憐花。她只緩緩轉身,向老和尚跪下,俯首道:「請老禪師慈悲指點迷津。」
盃上邊緣上隱隱殘留著她口脂香味。李不還淺淺呷著,一時心飛魂越。
無愁仙子嫣然微笑,道:「我見見他行不行?」
所以他凝凝神才踏入廳堂,朗聲道:「在下襄陽李不還,有擾老禪師靜修,還望見恕。」
她身子飛出兩丈左右,忽然像一塊沉重石頭般掉落地上,幸而她筋骨強健,不但沒有摔斷骨頭,還能夠一下子跳起身。
這件事已經花了他很多時間,也使他迫不得已要應付一些困擾。
在女性來說,她屬於修長類型,身材相當高。可是她還是要仰起面龐,才能看著李不還的眼睛,但她心中有沒有像外表這樣子仰慕他呢?
最先出現的是呼延長壽。他頭也不回大步行出屋子,很快就走到李不還面前。他那對熠熠生光的環眼盯住李不還,好像在看一個怪物一樣。
天氣一點不熱,但李不還鼻尖忽然已微現汗珠。因為他一方面發現那隻美麗卻可怕的纖指總是搶佔到能威脅他正面十八處要穴的最佳位置。而另一方面她指尖射出如絲如縷的指力,好像能夠轉彎兜襲他背後要害。
無愁仙子嫣然道:「既然如此,我們就不必叫底下的人拚命了。」
無愁仙子想了一陣,才道:「少林般若度厄指,是不是比敝門的傳神變指更為厲害呢?」
李不還微笑稍稍躬身,表示感激。
無愁仙子一手拍掉肋上長刀,衣裳登時被血染紅了。
她的手在他掌中輕輕轉動,李不還觸電之感更為強烈,但另一方面他又有疑真疑幻之感。這怎麼可能呢?她的玉手居然已被我握住了。難道她真的對我特別些?她心中真的有我?
在紅紅楓葉下,他們相對止步。身側不遠處清澈河水無聲地流動著。
黃傲霜白一生跟著李不還背影,踏入寒山古寺。他們一句不問一聲不哼,但心中都知道此去非同小可。
老和尚道:「我沒有故意等你,我只不過知道你可能會來找我,所以不防隨順世緣而已!既然你已來了,那也很好。」
不過劍尖嗡嗡嗡連響三聲,這一劃之勢也就變得毫不呆板,而是有三蓬劍花光雨出現。
側峰禪師點點頭,道:「我就是,但我看不出有甚麼地方值得你驚訝的?」
此人面如冠玉,眼睛精光閃動,掃瞥所有的人一眼,包括側峰老禪師在內。
李不還道:「為了你的話,許多事我都可以讓步。」
過得一陣,連老和尚也禁不住側轉臉孔去瞧她,並且忍不住猜度她這次祈禱究竟需時多久?
無愁仙子道:「好像不太夠,因為我現在已不是崔憐月了,而是無愁仙子,你最好記著。」
「我們兩個總算已動過手,你的劍法我的確很佩服,不過你認為能不能贏得我呢?」
這一醒悟,兩人都登時慚愧得汗流浹背。
「也許你是對的。」老和尚說。他面上的皺紋顯示出歲月風霜痕跡,不過聲音之清亮以及眼神之明湛,又顯示他還未向歲月低頭。
無愁仙子定定神,才又道:「好,請告訴我,死了的五個人是誰?他們為何暗襲我?又何以以我的耳目,直到現在還查不出他們的身份和目的?」
無愁仙子纖指二十八變不但盡被他封死,不但須得急急收招,還不得不退回尋丈。這一來便讓出門口任人通過了。
老和尚微笑道:「別著急,目前你死不了,但將來就不敢擔保了。」
李不還游目縱覽晨光下的曠闊平疇。滿眼秋色中,忽然信心百倍,豪情壯志驀地比平生任何一刻更激越。
寒山寺內就算是外面常見的楓樹,也長得特別雅緻好看。左右兩廂的羅漢堂靜悄無人。由幽雅石道望去,大殿上祥和寧謐,大概也沒有甚麼人。
他無論喝得怎樣慢法,半盃酒仍然不久就喝完。無愁仙子從他手中拿回酒盃,玉蔥也似的纖指碰觸他手掌一下,這輕輕一觸使李不還好像觸了電。
林內兵刃相交之聲「錚鏘」數響傳來。過了一會,老謝身形又出現了。
無愁仙子也冷冷瞧著對方,漆黑明亮的眸子裏閃動著別人難以測度的意思。
無愁仙子沉吟忖想了好一會,忽然問道:「你會不會埋葬死屍?」
其實屍體讓人家瞧瞧有甚麼打緊呢?
三件兵器一掠而逝,無愁仙子一大撮烏溜溜長髮被金斧削斷。
所以黃傲霜右手抽出背插的尺半鋼骨摺扇,在左掌心輕輕拍擊。而白一生也忍不住摸摸布裝中裝著四十九斤重的鐵牌。
李不還道:「不敢請教仙子是領導那一個組織的?」
本來人人皆知在這等拚命仇殺場面中,必定要採取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的道理。故此李不還手下兩高手猝然出手並不希奇,希奇的是他們勁襲的只是兩名丫頭而不是正主崔小姐,也不是杜三娘。
無愁仙子道:「那麼我謝謝你啦。」
她笑得很甜,尤其是看見李不還鼻尖的汗珠。像他這樣一個新近崛起,光芒萬丈的一流高手,居然無聲無息便告失敗甚至毀滅,真是值得開心的事。
寒山寺後有一片僻靜的幽林中,側峰禪師身披紅色繡著金線的法衣,站在一塊木牌前。
白衣人正是大有霸圖天下鐵扁擔幫幫主李不還。他道:「敢問大師好從何來?」
楓林內靜寂了相當長久時間,然後一動也不動站著的老和尚,面前忽然又多了一個人。
李不還聳聳雙肩,道:「好吧!」
無愁仙子一笑揮指,廿八變一齊發動攻擊。
無愁仙子微笑道:「我就請你喝酒,下一回我才用一指千變的指法來對付你。」
無愁仙子大訝道:「他是誰?」
只有心存畏懼的人會不自覺流露這種姿勢。側峰老禪師究竟畏懼甚麼?
無愁仙子徐徐舉手,衣袖褪落到手肘,露出欺霜賽雪小臂,以及那隻青蔥白玉似的指掌。
無愁仙子見他稍停,忍不住問道:「他希望怎樣?」
酒也極佳,是紹興特產珍釀女兒紅,在蕭瑟涼秋喝著燙熱了的美酒,確是人生賞心樂事。
她已不是十五六歲女孩子,老早就應該感到異性吸引力。但她既然說假如有一天喜歡男人,那意思就不啻承認她根本不喜歡男人。
老謝(其實就是那青衣婦人苗謝沙)道:「她本來已經沒有武功,我只用毒劍刺穴手法制住她三處大穴,其實我根本不必出手的。」
通靈上人的微笑在層疊皺紋面皮上,居然更覺和藹可親。他道:「我不得不提到上兩代的少林寺方丈掌門圓勝大尊者。他是我的師父,他常常說,雖然法爾自然的事情也不免會有例外(法爾自然亦可解作原則),可是到底太少太少了。你們萬萬不可因為這種可能性而被騙,『例外』是不可以希求妄想的,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可能性與例外給很多人帶來妄想,他們希望這種奇蹟會出現,結果是妄想落了空後,才頓悟例外之事之少之又少。我所說的道理你們也許會認為玄之又玄,但我完全為了你們好,因為你們存著很大的妄想,一旦失望時打擊會更大。我看過不少人受過這種挫折,飽受的痛楚很深,甚至一生一世也受到懲罰。你們所提及的原則必有例外,我是知道的,可是例外畢竟不是正常的方法,可遇不可強求,希求妄想是不可以的。『例外』只不過是眾緣和合之時,多了一些緣或者少了一些而已,這種情況誰能預先知道?既然連知道都不可能,難道還可能希冀想求麼?謝謝你提出這一點,但很抱歉我不能接受。」
無愁仙子仍然吶吶道:「但我不同,你一定知道我跟別人不同。」
無愁仙子又道:「你鐵扁擔幫雖然高手不少,基業也穩固,而你本身智勇雙全,雄心勃勃,大有想把囿於漢水流域的地方性幫會,擴展為天下第一幫,一個人胸懷大志當然很好,但時機對不對卻不能不睜大眼瞧清楚。」
李不還劍勢忽然一變,由上而下劃落。
清晨的河面上,和岸邊楓林間,層層霧氣未散,平添迷幻朦朧之美。
老謝搖搖頭:「不必,不必,她雖然沒有受辱之虞,卻有性命之憂。當然這是說如果我活不成的話,她也得陪我到黃泉去。」
無愁仙子身子平躺空氣中,也自飄滑轉動好幾個方向,終於雙足落地,像常人一樣地站著。
無愁仙子皺眉想一下,玉面忽然佈滿訝異神,聲音也有點沙啞,道:「你就是昔年少林寺掌門圓勝大尊者座下五大神僧之一的通靈上人?」
無愁仙子道:「我聽說你雖然身在江湖,卻一向是很君子豪傑的。所以我實在沒有想到你會突襲,而且是欺負我兩個小婢。」
李不還含笑點頭,道:「我是的。」
草蓆迅即攤開。那五個死人還保持完好,他們年紀由廿五到卅一二之間,俱是少壯英銳年華。這一點的確會使不少人為之嗟嘆!
李不還聳聳肩。無愁仙子又道:「你既然已表示肯讓我,你的劍術又那麼精妙,我為甚麼不多一個強有力而又倜儻瀟灑的朋友,卻去製造敵人呢?」
雖然李不還好像很狼狽,無愁仙子竟也全無喜色。
稍遠之處的人看來,無愁仙子戳出這一指美則美矣,可惜沒有甚麼變化,似乎任何人都很容易躲開。
他還有一點與常人有別的就是兩隻手作出很少見的手勢(以術語而言,應該稱之為手印),而在他這種手印之下,無愁仙子頭垂得更低,身子也微微佝僂,好像不勝重荷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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