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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星辰

作者:安東尼.聖艾修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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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綠洲

六 綠洲

我喜歡一種特別的崩塌屋,在巴拉圭這表示財富的過剩。但在這裡,在康高第亞,卻讓我感到困惑。這裡的每一樣東西都在腐蝕狀態,然而讓人崇敬,一如覆滿青苔和裂紋的老橡樹,也如一個木凳,已經有好幾代的戀人在上面坐過,於是顯得神聖不可侵犯。屋子裡的壁板都損壞了,門樞生鏽了,椅子也不牢籠。不過雖然沒有一樣東西修理過,每樣東西卻都被熱心地洗刷過。每樣東西都很乾淨,上了臘,還閃閃發光。
兩個年輕的女孩出現了。她們看到我似乎有些驚訝,又以嚴肅的目光注視我,彷彿她們是邊境上的法官,正在通知一個被禁的國度。較年輕的一個繃著臉,拿著一個綠色的枝條輕敲地面。她們被介紹道:
女孩們不說一句話地跟我握手,帶著一種好奇挑釁的神情,然後消失了。我又高興又著迷。所有的一切就像一個祕密的第一個字那樣鬼鬼祟祟的,而又簡單得沒了下文。
現在輪到我從眼角注視她們了。多狡猾啊!那兩張率直的臉龐後面,隱藏著怎樣無聲的嘲笑!她們發揮了多少威權啊!這兩個為蛇守護著的公主!對這兩個公主來說,並沒有蠍子、黃蜂和蛇的存在,而有的只是動物們小小的靈魂!
「牠們的窩在桌下的洞穴裡。」
「我們進去吃飯吧!」
即使他們這樣說,也是以一種滿足的口吻,使我覺得我的這些朋友從不為此事實悲傷。要是一群磚匠、木匠、傢俱匠、泥水匠,拿著褻漬聖物的工具硬擠進這生動的陳跡裡,在一個禮拜內把這屋子弄得你無法辨認,那些家人豈不會覺得他們是在拜訪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沒有祕密,沒有幽暗,沒有神祕意味,沒有腳下陷阱和圖書或者地牢的屋子,豈不成了市鎮廳的會客室?
客廳周遭有著某種異常濃烈的東西,好像從一個滿佈皺紋的老婦人臉上所能看到的。牆壁坼裂,天花板剝落;而這間荒蕪的屋子裡最狼狽的還是地板:它完全塌陷了。雖然它打了蠟,上了清漆,也擦亮,但傾斜得直如船上的舷門。多奇怪的屋子!它喚起的感覺並非疏忽和蕭條,卻是一種異乎尋常的敬意。逝去的歲月留下某些東西,使得它更迷人,使它的容貌和友善的氣氛更為複雜,也使人從客廳走到餐廳的一路上,將遭遇更多的危險。
空間不是測量距離的標準。家中花園的圍牆可能比中國的萬里長城封藏著更多的祕密,撒哈拉的綠洲以四周的沙守護自己,卻不如一個小女孩以沉默護衛一切。有一次我降落在世界上某個地方。它靠近阿根廷的康高第亞,不過它也可以是任何地方,因為神祕是每個地方都有的。
她覺得很滿意,不再說話了;彷彿這個說明可以滿足任何還有最後一閃智慧的人。她的姊妹投送過來閃電似的一瞥,想窺探出我的直接反應,然後她們兩個以世界上最溫柔最天真的表情俯身向她們的碗盤。
「小心!」
想到這小遊戲,我開始擔心了。我又感到我的審判者十足的敏銳,更使我坐立不安。這兩位審判者能分辨忠厚的動物和欺詐的動物,也能分辨一隻狐狸耍詭計時是否脾氣好;她們內在運動的本能如此確定而又深沉。
後來有個笨人來了。她們銳利的眼睛第一次作出了錯誤的判斷,她們以華美的彩衣裝扮他。如果這低能兒還會背幾句詩,她們就認為他是個詩人。當然他一定知道地板上的洞穴,一定會喜和-圖-書歡那狐猿!她們給予他的信任和桌下在他腿間搖擺的蛇——這些一定使他得意非凡!那顆像蠻荒花園的心,就這樣給了他,而他只知道喜愛整齊的草地。於是這低能兒帶走了公主,從此視她為奴隸。
地板上有一個窟窿,他們警告我:要是我不小心踩進去,準會弄斷一條腿。他們說得很輕鬆,跟說「不要惹那條狗,牠會咬人。」的口氣一樣。沒有人該對那窟窿負責,那是歲月的功績。這種統治權似乎有某種傲然的氣派,它蔑視任何辯解。
我已經說了很多關於沙漠的事了,在再度談到它以前,我想該先描述一下綠洲。不過我心中浮現的綠洲仍位於撒哈拉的深處。飛機造成的奇蹟之一,就是它使人直接投身於神祕的中心。你成了生物學家,從舷窗望出去,你可以研究那人類的蟻丘,客觀地細查那些位於公路中心平原上的村鎮,它們陡地冒出來,像車輪的輻條,像動脈,以田野的精髓滋養人們。你壓力計上的指針在顫動,你下面的樹林成了一個宇宙,而你是一個安睡在公園草地上的俘虜。
在一座有如此多祕密通道的屋子裡,難怪那兩個女孩會從人眼前消失了。這個客廳就已包涵了頂樓的一切豐饒,實際的頂樓不知又會是什麼樣子?也許有些很小很小的櫥櫃,一打開它,就源源流出成綑的、變黃的信札,祖父的收據帳單,還有多於鎖的鑰匙,而且沒有一把鑰匙能打開一把鎖。很奇妙地,這些無用的鑰匙會攪亂了人們的理性,使人沉思;它們可能適用於地下的小室,小室裡埋藏的箱子,箱裡的寶藏。
「我們的女兒。」
就像她們消失那樣地神祕無聲,兩個女孩又悄悄出現了。和*圖*書她們莊重地坐到位子上。無疑地,她們已飼餵過她們的狗和鳥,還把她們的窗開向晴朗的夜晚,呼吸過夜風吹送來的森林的氣息。現在,她們打開了餐巾,正從眼角小心地審視我,考慮著是否可以把我和她們家裡那些動物列為同類。那些動物還包括一隻大蜥、一隻狐猿、一隻狐狸、一隻猴子和許多蜜蜂。牠們混雜著住在這地球的新伊甸園裡,卻從不爭吵。兩個女孩統轄著所有活生生的動物,以她們的小手把牠們弄得服服貼貼的,她們餵養牠們,給牠們喝水,還跟牠們講故事,而牠們,從狐猿到蜜蜂,無不側耳傾聽。
「我的女兒很害羞。」她們的父親這樣說。我們走進屋裡。
這兩個緘默的年輕朋友鎮定自若地繼續她們的檢閱,我不時地遇到她們的驚鴻一瞥,不久只好停止說話。靜默籠罩下來,靜默中,我聽到什麼東西在地板下發出微弱的嘶嘶聲,又從桌下發出沙沙聲,然後又歸於岑寂。我抬起困惑的眼睛。那較小的女兒此時已滿意於一切的測驗,不過還得加上最後一個試金石。她一邊用清新兇悍的牙齒咬著麵包,一邊以一種坦率但希望能斬殺野蠻人(如果我就是那樣一個「野蠻人」)的口氣道:
我堅決地希望這兩個機靈的女孩,對這坐在她們對面的男子,作著迅速、祕密而不能再改變的評斷時,會竭盡她們所有評斷的才能,以及她們的精明伶俐。
我喜歡這兩個直爽的小靈魂的銳利的眼睛,但我寧可她們換個遊戲來玩。由於害怕聽到她們說出「六十」,我不停地為她們遞鹽、倒酒;而我每次抬頭望她們的臉龐,只看到那種不肯受賄的審判官,溫和的威嚴。
轉過路角,在月光下,www.hetubook.com.com我看見一叢樹,樹叢後有一座屋子。多奇怪的屋子啊!魁偉地蹲踞在那裡,簡直像個守衛森嚴的城堡;在它成噸的石堆後面,不知有多少寶藏。一踏進門檻,就覺得這傳說中的古堡有避難所的氣氛,它那樣讓人安心,那樣寧靜和隱祕,有如一個修道院。
我很喜歡巴拉圭那些諷刺的青草,它們在首都裡人行道之間露出鼻尖,它們悄悄地溜到這裡,替那雖然看不見但一直存在的原始森林探聽一下,人們是否還佔據著這城鎮,看看攪亂這些石頭的時機是否已經到來。
她妹妹又補充:「牠們大約十點鐘回到窩裡。白天牠們出去狩獵。」
我邊寫邊沉入夢幻之中。這一切都已十分遙遠,現在這兩個神仙似的公主不知變成什麼樣子?如此好脾氣,如此正直的女孩,一定嫁到好丈夫了。她們現在在新房子裡做些什麼?現在她們對滋生的叢林和蛇的感覺有沒有什麼不同?她們曾融合了某種宇宙的東西,然後有一天她們從少女的夢中覺醒,思潮起伏,一心渴望能找到一個能打九十五分的人。這個夢在心中的份量多麼沉重啊!
奉承是沒有用的,她們並不懂得虛榮。不過雖然她們不懂得虛榮,卻有一種奇妙的驕傲,她們自會了解她們的長處,了解得比我萬一膽敢說出的還多。我也沒想到要搬出我飛行的名望,因為僅為了看一看剛孵出的雛鳥是否安好,或者只為了跟一個朋友道聲早安,而爬上法國梧桐頂端的枝頭,是極其危險的。
「你看,這座屋子有一點破落了,是不是?」
幸運的是,我不費力地微笑了。如果剛才是別的東西,她們一定也很清楚。我微笑是因為我覺得心情輕鬆了,因為我覺得這房子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每一瞬間,變得越來越合我的心意。同時我還想多知道一點蛇的事情。那姊姊幫我解了圍。
小時候,我的姊妹們有一種習慣;給第一次受款待的客人打分數。進行的談話漸失生氣,然後從沉寂裡陡地冒出一聲:「六十!」——這個字只會使我們家的人笑出來,它就等於一百。聽到被標了低價,又看到我們開心地坐在那裡,忍著不大笑出來,那些客人簡直不知該如何繼續維持起碼的禮貌。
「啊!是蛇,真的嗎?」
這些話違反我意志地自然脫口而出。剛才從我腿間溜過,掃過我腿肚的,居然是蛇!
我們進去吃飯。穿過一間間的屋子,我吸著一種聚集世上一切香氣所成的老圖書館的香味。我還特別喜歡我們攜著的燈。那是真正的燈,沉甸甸的燈,像我早期童年裡記憶的一樣,把它們從這間房子提向另一間屋子,牆上巨大奇妙的影子也被攪亂得動了起來。提起一盞燈,光束和巨大的黑掌就開始不斷地交錯流徙。最後燈安置下來,一切也安頓如一片靜止澄澈的海灘,周遭是無邊的黑暗和緘默,只有壁發出斷裂的輾軋聲。
「我們很高興留你過夜。」他們說。
「那是蛇!」
不會有人說:「我們是打算要修理這些窟窿;我們也覺得很不舒服,但是……」他們也不會這樣說——即使真的是這樣——「我們租這房子的契約是打三十年,所以房東應該負責修理。結果他們沒修,我們也沒去修,所以……」他們瞧不起任何解釋,最多只是這樣說:
一個不太嚴重的意外使我迫降於一個機場,我作夢也沒有想到我即將經歷一個神仙故事。載我到市鎮的老福特車沒有顯示什麼特別的預兆,帶我上車的一對夫婦看起來也沒什麼異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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