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走到門口，望望四周。空氣純淨。機場邊緣，一座懸崖的輪廓清晰地凸顯於天空中；一隻飛蛾和兩隻蜻蜓敲擊我的燈。我再度感到一種模糊的痛苦自內心深處湧起，也許是由於喜悅，也許是由於恐懼，不過它模糊得又好像根本不存在。有一個人在極遙遠處呼喚我。那是本能嗎？

一天晚上，我們在機場用了餐，司令官向我們誇耀他的花園。有人從三千哩遠的法國給他帶來幾箱真正的泥土，從那裡長出了三片綠葉，我們都愛如珍寶。司令官總是這樣說：「這是我的公園。」一旦發生可使一切事物枯萎的沙暴，他就趕快把他的公園搬進地下室裡。

我們的宿舍離機場約一哩遠，吃過晚飯，我們在月色裡走回去。月光下，沙漠是薔薇色的。我們深知自己的貧窮，而那沙是薔薇色的。一個哨兵在呼喊和圖書，這個世界又佈滿了哀愁。

我們也許可以相信自己是安全的，然而疾病、意外、搶劫——有多少危險正在進行！人類居住於地球，永遠是一些祕密的狙擊兵的靶子。那個辛尼加土著哨兵在那裡如同古老的預言，使我們想起了我們的命運。我們回答了口令，「法國人！」然後從這黑膚的天使面前走過。回到宿舍，我們才覺得呼吸自由了一點。恐嚇賦予我們以怎樣的高貴身分！噢！遠方依然寂靜，那迫切的感覺已為眾多的沙減弱了；然而這世界不再跟原來一樣了。這沙漠再度變成一種華美的事物。某處有劫掠者在行進，但永不會抵達，這就是它榮華的來源。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路卡斯從無線電那裡回來，他告訴我：從達卡起飛的飛機將於午夜抵達。機上一切正常。午夜後十www.hetubook.com.com分鐘，郵件移交我的飛機，我將飛向北方。我在一面碎裂的鏡前，小心地剃著鬍子。一條土耳其毛巾掛在喉間，我不時地走到門口，望一望裸|露的沙地。夜晚十分晴朗，只不過有風吹來。我回到鏡前，陷入沉思。

風吹了幾個月，然後有時會淤塞整個天空。我穿戴完畢，迅速地把緊急燈、高度表和手槍都放入皮帶中。我去找奈利，他是此次飛行中我的無線電操作員。他也在刮鬍子。我說：「一切都好吧？」此刻的確一切情況良好。可是我聽到什麼東西在唧唧作響。原來是一隻蜻蜓撞擊著燈。我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不過這並非我興奮的理由。使我充滿了一種粗俗的歡悅的是：我了解了這祕密語言中一個喃喃的單音節，我從空氣中聞出了那即將來https://m.hetubook.com.com臨的事物。好像原始人從微弱的沙沙聲中預知未來，我已經能從蜻蜓拍擊的翅翼中讀到沙漠中的危險。

東風假裝莊嚴地開始吹拂了，實則它充滿了危險。它的飛沫已濺到了我，我在那浪頭舐著的最最邊緣上。在我之後五十呎，鳥翼是無法撲飛的。它的火焰包圍了我一次，只有一次，而且是以幾乎靜止的愛撫方式。但是我很清楚，它第二次來時，撒哈拉就要屏息而後嘆息了。三分鐘以內，我們機庫的風向指示器就要巴達巴達地動了。不到十分鐘，空中就會滿佈沙塵。而我們就要在這場大火，這來自沙漠的火焰中起飛。

整個撒哈拉躺臥著，由於恐懼我們的影子而要求口令，因為劫掠者正在行進。沙漠裡所有的聲音回應著那哨兵的挑戰。沙漠不再是一所空的監獄：一個摩爾隊旅已魅惑了和_圖_書夜晚。

我爬到一座沙漠上，面向東方。如果我想對了，那東西不久就會來到。那些蜻蜓離開牠們的綠洲島，跑到幾百哩以外來，這到底意味著什麼？丟棄在岸邊的殘骸是海洋中一場暴風雨的見證。那麼這些昆蟲必定也在向我宣告：一場沙暴正在行進，一場起自東方的暴風把牠們吹離了綠洲。

艾廷奈機場位於撒哈拉沙漠中一個未征服區的邊緣。它算不上是個村鎮，只不過有些圍樁，一個飛機庫和一個為法國機上人員預備的木造宿舍。雖然它的軍事力量很薄弱，但因著環繞它是絕境一般的沙漠，艾廷奈機場實際上是無法攻克的。要想襲擊它，必須越過沙漠和火焰的高熱，劫掠者抵達此地，早已渴極，早已筋疲力竭了。然而人們的腦海中總有那麼一個印象，覺得在北方某處有一夥劫掠者正向此地行進。每當軍隊的上尉，和-圖-書這個要塞的司令官，跟我們一塊喝茶時，他總會打開地圖，像別人述說一個美麗公主的傳說那樣，跟我們指出劫掠者所走的路徑。

事實上，劫掠者從沒來過。像一條河，它總在沙漠中枯乾了，因此我們只能稱之為劫掠的幻覺。政府分發給我們的槍彈和手榴彈，每晚都寧靜地安睡在牀腳的箱子裡。而我們最確定的保障還是我們的窮困，我們這孤軍的沉寂。機場的長官路卡斯，從生命的旅途中遠遠地被拋擲於此，日日夜夜地開著留聲機，放著拉飛爾的波利樂舞曲，然後以一種半沉迷的腔調跟我們述說，引起我們如口渴那樣無助的憂鬱。

我再走出去，風已完全靜止了。空氣仍然涼爽。可是我確曾接到一種警告。我猜測，我相信我能猜到我在期待什麼。我是對的嗎？天空沙漠都不曾顯示一點點徵兆，只有兩隻蜻蜓和一隻飛蛾在那裡述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