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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星辰

作者:安東尼.聖艾修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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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紅塵囹圄

八 紅塵囹圄

我往回走去。
我們總算坐下來,不過不能長久這樣,儘管再走五百碼,我們的腿定然要報廢了。更別想在沙漠裡放開大步了,除非奇蹟出現。
「感謝上帝,我們有一把槍。」
我還有最後一次的幻覺——三隻狗在互相追逐。普瑞佛特看了看,並沒有看到牠們。不過,我們兩個同時都跟一個游牧的阿拉伯人揮舞手臂。我們都用盡全身氣力地喊叫,同時快樂得大笑。
「狐狸,我的小狐,我是沒希望了;但是不曉得為什麼,我仍然對你棲身的方式大感興趣。」
「你看!那不是汽油麼?我覺得它滲漏得相當快。」
那是什麼!在我前方五百碼遠,那是他的燈。他迷路了。我沒有燈,不能打回信給他。我站起來大聲叫喊,可是他聽不到。
現在我飛到積雲下方了。可是左邊又有更低的雲層。我只好改向北北東,免得掉入它的網中。這第二個雲層確實沉落得很深,它使我看不到地平線了。我不敢再降低高度了。我的高度表上顯示的是一千二百呎,不過我不曉得這裡的氣壓。普瑞佛特斜靠向我這邊,我喊道:「我要飛向海外了。我寧可降落在海面,也不要在這裡墜毀。」
我想著還沒回來的普瑞佛特。他曾不只一次地對我發牢騷。這也蠻好。為什麼不能忍受他的抱怨,普瑞佛特是個人啊!
「快跳!」
不過這都不關我的事。我現在是在飛行的世界裡。我已經覺得夜晚正降臨,我將被它包圍在裡面,如被圈進一個寺院的境域中——圈進夜晚的寺院中,為了完成那祕密的儀式,專心一意地進入神聖的瞑想。
我們走進車子,發動了,而暗中偵察的命運之神正在安置她計劃中的最後一著。那即將在天空中旋轉的風,十點鐘將沉落的月亮,都是命運之神聚集她的兵力的戰略位置。
多奇怪!我現在卻飾演著正好相反的角色。不過我總認為情形還是一樣的。我仍然需要普瑞佛特在我身邊,好讓我確信這一點。普瑞佛特是個冷靜的人。他熱愛生命。然而現在他跟我一樣,也如我們聽過別人的情形,在死神面前只有扭絞著雙手。不過他在某些方面真的比我更有耐力。我想睡到極點。管它是睡一個晚上還是永不醒來,我都要睡了。只要我入了夢,我怎麼還會知道我會睡到什麼時候。安寧無擾的睡眠啊!不過我們的呼喊,我們絕望的慟哭會傳送到家裡——這我可不能忍受。我不能懶懶地坐下來,冷眼觀望這種不幸。每一秒鐘的岑寂都會使那把刀在我愛的人身上刺得更深。想到這裡,一種盲目的憤怒湧起。為什麼有這些鎖鍊束縛著我,不讓我去營救那些沉溺的人?為什麼火光不能把我們的呼求帶到世界的另一端?聽我說,你們不在這裡的人!耐心等著。我們就要來救你們了。
航向班加西!我們還有兩小時的天光。進入的黎波里坦以前,我拿下我的避光眼鏡。斜暉照耀下,沙漠呈金黃色。這個我們的星球多麼空乏生命啊!我又想到:這星球上的河流也好,森林也好,人類的生活習慣也好,都是機遇造就成的,是環境的偶然會合而已。地表上有些地方是岩石,有些地方是沙漠,那只是一種分配罷了!
我瞥一眼普瑞佛特,他在那裡兜著圈子,眼睛凝定在地面上,彷彿尋找什麼東西。忽然他傾身向前,也來不及停下旋轉,他開始嘔吐了。半分鐘以後輪到了我。一陣痙攣使我吐的時候跪在地上,手指掘進了沙裡。我們兩個都沒說話,有一刻鐘之久,我們一直這樣搖搖晃晃地,真有點憤怒。
最後,他慢慢地,慢慢地向我們這邊轉了九十度。到他跟我們對面的那一剎那,我想,幕就會落下了。只要他的眼神觸及了我們的,口渴就會消失了,這個人,他會把死亡和海市蜃樓全部一掃而空。只要他再向左轉一點,這個世界就不一樣了。但願他再轉動他的身軀,以一瞥掃除一切的佈景,像神一樣,他能創造生命。
我們曾遠離了人類的蹤跡;我曾使自己拋除了部落;結果發現自己孤立於地球上,為宇宙的遷移所遺忘;然而這裡,清清楚楚印在沙地上的,是人神聖的裸足!
他說:
這意思是說我不需要作什麼特技飛行了,如果撒丁尼亞島這時意外地出現的話。島嶼是不會如一個遭難的殘骸那樣,突然地在一百呎的前方幽然浮現的;我該可以看到它從遙遠的地平線上漸漸升起,還輝閃著成千的光點。
我們正在飛機旁邊的地面上休息。這一天裡,我們差不多走了四十哩。最後一滴飲料也喝乾了。東方未曾出現一點生命的跡象。未曾有一架飛機高飛過頭頂。我們還能支持多久?還得支持多久?我們早已渴極了。
我們俯身向沙地,等候著。水送來的時候,我們埋首在盆中牛飲,貪婪得使那阿拉伯人不得不時時把我們拉出來。可是他的手剛拿走,我們又把臉放進水裡去了。
現在我又覺得飛行得不過癮了。航程上唯一麻煩的夜間降落站班加西已熄了火,它已在地平線的後面,在那緊閉的黑暗中,一切城市都在睡夢裡。
「嗨!嗨!」
「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望見海?你以為你能走得了那麼遠?這時普瑞佛特正在西夢號旁邊守候著你。說不定他會遇上沙漠中的商隊呢?你該了解的。」好吧!我還是回去。不過我想先呼救。
「感謝上帝!」
我傾斜一下,這時探照燈的光線猛然打進天空,好像從救火蛇管裡噴出來的水一樣。它旋轉了一下,然後在降落區劃出一道金色的航路。我又打了一次轉,以確定一下我的路線。機場裝置了一切使夜間降落輕易的設備。我關上引擎的節流閥,然後如一個潛水人潛入那團黑水中。
「我打賭我們快到開羅了。」他說。
我們好容易走到第一個山頂,又看到另一個在遠處,黑黑的,閃著光的。我們一路用長筒靴刮擦著地面好留下一道痕跡,可以回到飛機那裡。我們向前走著,太陽直射我們的眼睛。像這樣朝正東方走是沒道理的,氣象報告也好,飛行的時間也好,一切的一切都清楚地顯示:我們已越過了尼羅河。可是我一開始試驗性地朝西走,就覺得有種模糊的不祥的預感,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我想明天再朝西好了。同樣地,我試了一下,也沒有往北走,雖然向北可以到達海邊。
「普瑞佛特,我連一片草都找不到。」
現在放棄一切似乎太早了。我們兩個必須同心協力。還是有機會的,雖然少得可憐,但說不定我們會遇上奇蹟,給一架飛機救走呢。另一方面,我們不能老待在這裡,說不定附近就有一個綠洲呢。我們要出去走一整天,然後在天黑以前回到此地。趁我們昏過去以前,我們該把我們的計劃用大字寫在沙地上。
「什麼事丟臉?」
我發誓,一定有什麼事要發生了。我發誓這沙漠中已跳躍著生命的氣息。我發誓,這種空盪,這種寂靜,不一會就會突然變得比公共方場上的暴動還要攪亂。
然而北方的天空晴朗無雲。風吹在唇上的滋味也不一樣了。風向變了。仍然有某種東西沙沙地吹拂我們,但似乎是沙漠自身了。那野獸正偷偷接近我們,我們在它掌握之中。我簡直可以感到它的呼吸拂著我的面頰,它舐著我的臉和手。如果我繼續向前走:最多能走五、六哩。因為我這三天裡,在無水的情況下,已走了一百哩了。
每個人都已在預期一路上將獲得的珍藏——地圖上所允諾的綠色的、褐色的和黃色的土地;由傳遞四方的名聲所串成的飛行員的念珠;向東飛向太陽的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
可是我們還沒有真正地獲救。蹲坐在這裡等著是不行的。不久我們會救不了的。只要一開始咳嗽,由渴引起的一切後果很快就產生了。
然而我們的聲音傳不了三十碼遠。那騎著緩慢的駱駝的阿拉伯人,從一個沙丘後面走入我們的視線裡,現在又慢慢地走出了視界。這個可能是沙漠裡唯一的阿拉伯人,可能是一個小鬼,使他在無法奔跑的我們眼前,形象化以後又消失了。
普瑞佛特已經上路了,他的眼睛發亮。我了解這種無法抗拒的魔力。我想到:「還有一直衝向火車的夢遊病人呢!」我知道普瑞佛特不會回來了。他在那空茫的地方會感到暈眩,他回不來了。他會昏過去,在某處,而我在另一個地方。這也沒什麼了不起。
我在那裡停留了一會兒,我左思右想得到一個結論:人是能適應任何環境的。他就要在三十年內死去的這個想法,也永不會破壞他嬉戲的興致。不要說三十年,就是三十天也一樣,這完全依個人的看法而定。
「失火了!」
「我們是該到了。」
我並非只是好奇。我們到巴斯拉時,天將還未破曉,我怕在黑夜裡,又在這樣一個沙暴裡飛行。這沙暴會把天空變成一個黃色的熔鐵爐,它橫掃過山丘、村鎮和河堤,大地和天空都在這場大火中給淹沒殆盡。就是在白天,要飛過這一切難以分辨的一團渾沌,也已經夠倒霉了。
「算啦!」他後來說:「看來我們的情況不妙了。」
「什麼事啊?」
「什麼?」
「這裡有一隻駱駝跪過。」
「嗨!嗨!」
那兩個遊牧的阿拉伯人嚇了一跳,轉眼注視著我。普瑞佛特自己走過來。我張開手臂迎接他。他抓住我的手肘。難不成他以為我要昏過去了?我說:
我們總算掙扎著爬上了那黑峰的頂端,我們坐下來,相視無言。腳底下是堆著沙的山谷在沙漠裡開展著,它明燦的光灼傷了我們的眼睛。等到眼睛能看清時,只見一片空茫。戲弄人的光線一會兒又產生了海市蜃樓,不過這次是紊亂不定的,有城砦,回教寺院的尖塔,還有瘦稜稜,彎彎曲曲的廢船。我還看見類似草木的一團黑色,吊在臨終的雲上,那些雲總在白天漸漸消逝,夜晚又發展起來。這團植物是積雲的影子。
「笨蛋!你又不是不曉得那都是你的想像。」
「那就好多了,」我想著,同時環顧一下這房間。我喜歡這天氣的實驗室。費歐德?我覺得他是一個避世者。當他走進這屋子,把他的衣帽掛在釘子上時,他也把其他人類生活中的一切混亂掛在那裡了。對家人的懸念,對收入的掛慮,一切心中的憂慮,在跨進這屋子的門檻時,都消逝得無影無蹤;正如跨進一個隱者的小屋內,或者一個天文學家的塔中,或者一個無線電操作員的窩棚裡一樣。那些人能把他們自己關在祕密的巢窟裡,而去跟宇宙談話,這裡正有一個這樣的人。
「沙暴吧?」
不過這樣任其發展對我也沒什麼好處。以前我半溺時就是這樣隨它去,現在我的臉平貼著石質的地面,我趁此機會寫了一封遺書,同時又細細思量一番。我想弄出一點唾液來:從上回吐唾沫到現在有多久了?怎麼一點唾液都沒有。我把嘴唇閉緊,就會有一種膠質把嘴唇封住。它在唇外乾化,形成一層厚皮。不過我還能吞嚥,我又想我還未在眼裡看到刺眼的光。一旦我遇到這種輻射的景況,那離終點就不過兩小時了。
我們總算飛出它了。那光束突然消失了,使我知道我又飛入了晴空。我注視前方,看到了(如果我們能說「看」一個空間的話)天空的一個峽谷和另一道積雲的牆。這下子那光束又復活了。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穿過那些膠粘的東西,中間不過只有幾秒鐘的解脫。這樣飛了三個半小時以後,它使我惱火了。照我的估計,我們應該接近尼羅河了。只要運氣稍微好一點,我也許就能從雲的裂隙裡發現那河,可是運氣實在太壞了。我不敢降落,因為如果我真的比我預計的飛得要慢的話,那我仍然在那高臥著的國度的上空。
我自語道:「傻瓜!清醒一點!這是生命的跡象呢!」
最後我來到我的狐狸的牧場了。這裡大約每隔一百碼,就有一棵枯乾的小灌木,突出於沙地,金色的蝸牛沉重地壓在枝頭。小狐黎明時來到此處採購貨物。我在此又觀察到另一層自然界的神祕。
可是他們沒聽到。那三盞燈仍在打信號。
夜晚降臨了,火光升起了。我們虔誠地注視這位無言的演員,它放射的小旗的hetubook.com•com邊飾,輝耀在夜空中。我邊看邊對自己說,這訊息不僅是求救的呼喊,它還充滿了愛意。我們在乞求水,同時也乞求人類社會的靈交。只有人類懂得生火:但願另一道火光在夜空中燃起;但願人能回應人!
我們現在多還能走兩百碼,不過我們還是決心要走到植物那裡。至少我們希望能到達。一星期以後,當我們乘坐一輛汽車沿著我們留下的足跡,去探望「西夢號」時,我測量一下這最後的休息處,發現才不過五十哩遠。而一切跡象顯示,我們卻繞了一百二十四哩。
此時我妻子在她帽沿下的眼睛,在我腦海裡逡巡不已。在她的臉上,我只能分辨那對眼睛,它們向我探問,又依戀地凝視著我。我要回應她,以我一切的力量回應她!什麼火燄能比這從我心底投射到黑夜裡的跳躍得更高?
小小的機艙裡有股特別的氣味,半醒狀態的你在那裡收拾你的熱水瓶、一些零碎的東西以及睡袋;油箱裡充滿了能量;最美妙的是前面那些奇異的工具,牠們像珍珠一樣安放在鞍墊裡,閃爍著,如同黑夜中的星座。人工水平儀有礦物般的光輝。這些用來測量天堂的心跳的聽診器,是飛行員所喜愛的東西。飛機的機艙自身是一個世界,對駕駛員來說,它是一個家。
早晨的第一個小時還很涼爽,我們趁此機會走得相當快。因為一旦太陽當空,我們就走不動了。我們連流汗的權利都沒有了。我們當然不能停下來,甚至不能喘口氣。這種涼爽是低溼度的涼爽。盛行風由沙漠裡吹來,這種看來溫和,但並不可靠的愛撫,會把我們的血液都吹乾的。
我記不清那天的任何事了。我只記得是匆匆忙忙的。我急如星火地趕向某種事物——向某種結局。我還記得我是看著地面向前走,因為忍受不了那些幻象。我們不時地用羅盤來校正行程,也不時地躺下來喘口氣。我記得我把雨衣丟了,那是晚上用來當被蓋的。那天的事我就記得這麼多了。黃昏的冷氣襲來,我才清醒一點。可是白天裡,我只是在沙漠裡走著的一具殭屍。
「那裡,跟你在一起的阿拉伯人。」
我想我很清楚一切的情形。不是很明顯嗎?有什麼不能忍受的。到了明天,或者後天我該會了解真的沒有什麼不能忍受的事。我從未真正地相信苦痛的存在。小時候讀愛倫坡的作品時,我就早已這樣地肯定了。比方我在機艙中陷入了窘境,我想我就要被淹沒了,然而並不感到什麼痛苦。有好幾次,我的末日似乎就要降臨了,我仍然不認為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同樣的,我也不相信這次會需要拚命的苦鬥。明天總會有時間找出一些妙事妙物吧。天曉得,儘管有那熊熊烈火,我已經不敢希望世上的人會聽到我們的呼喊了。
那金色的航路指向一個無阻礙的出口。在我抵達跑道的終點以前,我的「西夢號」已經舉起她超越的負重,輕巧地離開地面了。緊跟著我的探照燈使我難以轉變方向。不過它馬上放開我了,地面人員大概已猜到它使我眼花。我轉到正確的方向,然後垂直上升,這時探照燈又有些耀眼,不過它總是避開,朝別的地方發射它的金光,而不直接照到我身上。我知道那些地勤人員是很體諒人的,我很感激他們。而現在我要飛往沙漠了。
奇蹟終於發生了。他從沙地上走向我們,恍若行走於波浪之上的神祇。
我記得我們最後的談話。他認為它不大妥當,當然他已把它安置好了。這才叫做醫生哪!那時他的眼色正如一個人把自己交在醫生手中似的。藉著他的引擎,我們才得以懸浮在空中;在時間的嘀嗒聲中,能繼續維持這能感覺得到的高度。我們正穿越一個神仙故事裡的大黑谷,一個考驗之谷。如同故事裡的王子,我們必須在沒有援軍的情況下遭遇種種試煉。在這裡失敗,是不可原諒的。我們正在冷酷無情的諸神膝上。
現在我望向機場旁邊的路:有一陣塵埃揚起,兩輛高馬力的汽車頭碰頭地撞在一塊,被囚在冰塊中似的,一動也不動地凍結在那裡。有些人向著車子跑去,有些人從那裡跑向機場辦公室。
清晨四點,路卡斯搖醒我。
「這裡是……」
「普瑞佛特!」
還是薄暮的微光使我清醒過來。我忽然停下腳步,想起自己已離基地很遠,不由膽寒。暮色裡海市蜃樓漸漸消逝。地平線上不再有什麼壯觀的景色,什麼宮殿、教士的祭服,都無影無蹤了。它又還原為亙古即是的沙漠的地平線。
我起飛了,雖然油料的負擔沉重,我起飛得很輕鬆。我很快地飛之離了巴黎,來到塞納河上空,到麥蘭的時候,我飛得很低,在一場陣雨之間。我朝著羅亞爾河谷飛行。飛過了奈弗斯,然後飛過里昂。在隆河上空,我搖晃了一下。芬圖克斯山頭覆著白雪。那裡才過馬利格南,這裡又到了馬賽。
「你看,普瑞佛特,有兩個人一起站在這,然後分開。」
我們繼續走著。忽然我聽到一隻公雞啼叫。我記起蓋勞麥說過的:「在安地斯山脈,快要倒下時,我聽到雞啼,我還聽到火車的聲音。」我想道:「起先是眼睛開我的玩笑。我想這又是口渴引起的另一種反應吧。我的耳朵只不過比眼睛管用得稍微久一點。」可是普瑞佛特抓住我的手臂:
飛行前我最後一次到氣象局,看見孟修.費歐德彎腰俯身在天氣圖上,好像中古世紀鍊金術士俯身於一個蒸餾器上面。路卡斯和我一塊兒去的,我們注視那些表示新生的風帶的曲線。它們都帶著小小的飛翔的箭頭,使我聯想起散布在荊棘之間的,彎曲的蔓鬚。地球上所有的低氣壓都畫在這大天氣圖上,而且塗成黃褐色,好似亞洲大陸的地面。
事情就是這樣。
「那是什麼?一顆星?還是一個燈塔?」
能夠在十九小時之內把人吹乾的風,現在由西方吹來。雖然我的喉嚨還管用,但僵硬得使人痛苦,此外我還感到那裡面有一種剉磨的聲音。不久開始咳嗽了。我聽人說過會如此的。我的舌頭成了一樣討厭的東西。最嚴重的是我眼前開始出現了耀眼的光點。一會兒光點變成了火焰,我只好躺下來。
我慢慢地向前走,在一個寬廣的弧形上來回走著,又變了許多次方向。我注視著地面,好像一個尋找一枚失落的戒指的人。
「你說這世界裡沒有一樣真實的東西?」
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真的恐慌了。我想我還能跑嗎。「等一等!等一等!」我尖叫著。然而他們似乎轉了個方向,到別處去找我了!我步履蹣跚,蹣跚於生命的邊緣,他們不是張開手臂,在那兒迎接我嗎?我拚命地叫喊,一次又一次。
一會兒以後,我努力拼湊這些零星的記憶,記起來我曾掙扎著開始向前走,雖然仍和先前一樣抖顫。我茫然地走著,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最後我聽到普瑞佛特的聲音。他的叫聲使我回復了意識。
日落以後,我們決定搭個營帳。噢,我們跟任何人一樣清楚:我們應急急前行,不然這無水的夜晚就會了結我們的。好在我們還帶了些降落傘的碎片。如果毒素不是來自它的膠料,第二天早上我們還可以啜吸到一點點水分。於是我們又在星光下設下露水的陷阱。
我的小狐沒有在每棵灌木前停下。有些給蝸牛的重量壓得低垂的,牠根本看不上眼。顯然他還小心地避開牠們。牠停下來的,也沒有搜括得一乾二淨。他大概總是挑選了兩三個,又走到另一家餐館去了。牠到底作何打算?牠是蝸牛的養樹園主?為了鼓勵牠們重新生產,所以抑制自己,不把一棵樹上或一根枝條上的存貨用完?抑或牠故意慢點吃飽,以此自娛,同時可以提高牠晨步的樂趣?
「看你這一天做的好事!黑夜一降臨,你就寸步難行了。你得等到天明,才能繼續向前走;可是到那時,你的腳印都給風吹散了,你會迷失的。」
「它離此只有二十分鐘的路程。我要去看一下。」
我們急忙從破窗中跳出,發現我們並肩站著,離飛機有六十呎遠了。我問:
我們看到沙丘的側面有另一個阿拉伯人。我們大叫,但我們的大叫只如耳語。我們揮舞手臂,以為能使整個天空都充塞了巨大的信號。然而那阿拉伯人仍然背對著我們,看著別處。
好了!這下我的憤怒全消了。我用手撫過額頭,如夢初醒一般。我忽然悲傷起來。我說:
一顆綠色的星出現在我眼前,它像燈塔似的發出光輝。它究竟是燈塔呢?抑或真的是一顆星星?我無法從這不可思議的微光中得到歡愉,這顆星也許是那朝聖的三博士看到過的,也許是危險的誘餌。
「一點也沒有。」他回答。
即使我看到了空中救難隊,我也會覺得它是在一個不屬於我的世界移動。找我們的人必須飛遍二千哩的領土,在這種情形下,想從高空認出沙漠中的一架飛機,總得花上整整兩個星期。
「嗨!嗨!」
普瑞佛特收集了一些小樹枝,點了一個火,但一會兒就燒完了。他不願把自己埋在沙漠,寧可在那裡跺著腳,繞著圈。真傻!
我叫著,同時揮舞著手臂,可是我明明看見也向我招手的那人,忽然變成了一塊黑石頭。沙漠中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活生生的了。我彎下身,叫醒一個熟睡的阿拉伯人,轉眼之間,他變成了一棵樹的黝黑樹幹。一根樹幹?在這沙漠裡?我驚異地彎腰揀起一根折斷的樹枝。它是堅硬的大理石。
我不曉得為什麼我們沒被炸裂。我打開手電筒,檢視地面上飛機的航跡。在我們停下以前二百五十碼的地方,飛機就已開始脫落扭曲的鐵片和薄金屬板,以致一路上的沙都潑濺起來。天亮時我們會發現,我們必定是從一個光禿禿的臺地頂端,幾乎成切線地斜衝下來。相撞的地方留下一個窟窿在沙地裡,看起來像是犁耙挖出來的。保持它平穩的龍骨,飛機猛烈地衝向前,機尾綑縛著,而腹部以一百七十哩的時速匍匐滑翔。我們能撿回這條命,得感謝這覆滿黑圓石子的沙地呢!那石子在我們下面不停地滾轉著,如同球狀軸承一般。我們穿過它們時,它們一下曾如雨似的灑向空中。
……握住大鐘的垂繩。看門人將把手舉向天空,高喊著:「你是上主派來的使者!」然後他會大聲地呼喊所有的僧侶。他們將從修道院蜂湧而出。他們將以盛宴款待我,當我是聖經裡那回頭的浪子。他們會領我到廚房,跟我說:「稍等一下,兒子,稍等一下。我們就要到那口井了。」我呢?定然快樂得發抖了。
「你聽到沒有?」
「嗨!嗨!那裡的人!」
「我們的足跡!」
「我不要緊。是那個緊急唧筒。它弄傷我膝蓋的。」
我們倆同時看到了它,那眨著眼的誘餌!真是發瘋了!那來的鬼火?還不是夜晚捏造出來的。就在我們俯身向前,從機翼下九百呎它閃耀的那裡,想從空中把它發掘出來的那一秒鐘,忽然之間,就在那一刻……
他看了看,然後搖搖頭。
他的頑固惹惱了我。
「那裡什麼也沒有,」我對自己說:「放鬆一點吧!你是神志昏迷了。」我必須大聲地跟自己說話,來保持清醒。拒絕自己眼前看到的東西多麼困難啊!我怎能不向在地平線上跋涉的沙漠商隊奔去?他們就在那裡!你看見沒有?
好了,現在天已大亮,我們該上路了。這回我們要儘快地離開這該受詛咒的臺地,一直向前走,直到倒在地上。蓋勞麥在安地斯山就是這樣做的。這兩天我總是想到他,我決心效法他的榜樣。我這樣做是違背了飛行員的不成文法——就是該固守著飛機,但我確信不會有人到這裡來找我們的。
「普瑞佛特!腳印!我們得救了!」
我的機械員斜靠過來。
普瑞佛特走向前來,坐在我旁邊。他皺起額頭,瞇著眼看那山脈怎樣從霧的壽衣中掙扎出來。雲被吹散了,島以一大塊一大塊的田野和森林出現在眼前。我爬升到四千五百呎高,沿著散布著村莊的海岸飛著。飛過點綴著花朵但無人居住的海面,這一段非常輕鬆。我在寬宏的大地之母的懷裡撒了一會兒嬌。然後撒丁尼亞被拋在後面了,我繼續航向突尼斯。
「可是利比亞只有古埃及的修道院啊!」我提醒自己。
以下就是從巴黎飛到西貢的經過。
然而在這種情形之下,我還是寧可繼續向前走。為什麼要回頭?我一直往前走,會找到海的,為什麼我該回到飛機那裡?
自昨天起,我已走了近五十哩路。這暈眩的感覺定然起自口渴,不然就是太陽太強烈了。那些笨重的傢伙輝閃著,好似塗了和_圖_書一層油。太陽在這世界的甲殼上刻下記號。這裡的沙和狐狸都是沒生命的。這個世界是供太陽鎚打的巨大的鐵砧。我穿越這鐵砧的時候,我的太陽穴清楚地感覺到太陽的鎚擊。
在這種飛行裡,我也要放棄一切東西。我遠離了廣闊的金色大地——如果我的引擎壞了,我將撞向那援助我的大地。我看不見能指示方向的地面標示,我也看不見能警告我的,高聳天空的山脈的輪廓。我正捲入黑夜裡。我航行著,身邊只有眾星伴我。
普瑞佛特在插座上試用那些燈,又試試緊急時用的火炬。他把燈泡包上一層紅紙。
能夠做的,我都做過了。能做到的,我們也已盡了力。走了差不多四十哩,幾乎未進一滴水。現在滴水不剩了。我們沒在此等候,難道說錯了?假使我們一直安靜地坐在飛機旁邊,隨時吸一吸水瓶瓶嘴,一切又怎樣?從我由錫杯杯底吸入濕氣的一刻起,我裡面有個時鐘就開始計時了。等我吸進最後一滴水,我就要開始走下坡了。如果時間如河流般把我襲捲而去,我又能怎樣?普瑞佛特在啜泣。我拍拍他肩膀,安慰他說:
他說:「你以為我是為了自己這樣?」
「最好在我們頭上打一個轉,好讓我們確知你一切安好。」
十字附近有個黑點。我連忙再搜索圖例,那是「永久水源」。我心跳著,大聲地反覆唸那圖例:「永久水源,永久水源。」就是阿里巴巴所有的財富,也怎能和這水源相比?稍遠處還有兩個白圓圈。「偶現的水源」圖例這樣說。這不大使人興奮了。附近再沒有什麼東西了……只有讓人失望的一片空白。
「你看這裡,普瑞佛特。我們來扯裂一個降落傘,把它們散放在這個區域,用石頭壓住。如果到早上風向都不變,露珠一定會附在上面,我們就可以把水扭絞到桶裡。」
那些迷戀於飛行的魔力的人一定了解我所說的——我不是指那些偶而駕一陣飛機,把它當作消遣的人,我是指那些職業的飛行員,而且曾為此犧牲很多的人。梅默茲曾經說過:「那是值得的,就是為它而致粉身碎骨,也是值得的。」
我又跋涉了一小時。還有五百碼、五十碼。
我突然跳起來。「水!」我叫。
我們用爆裂的機翼堆了一個火葬堆。汽油也準備好了,灑在金屬片上,金屬上的鎂殼能產生激烈的白光。我們正等候夜晚的降臨,好燃起這場大火。只是不知道該看到它的人在哪裡?
好不容易我才又能說話:「哎呀!我看那些燈光的時候……」
爬上山頂。看看那邊,地平線上!那不是世上最神祕的城市嗎!
「快叫醫生來……腦殼碎裂了……」
「什麼燈光?」
同時我正考慮一些事情。我們不能藉助於月亮,我們也沒有無線電。除非尼羅河就在我們眼前顯示它的一絲光線,我們和地球之間簡直連最輕微最纖細的連繫都沒有。我們在宇宙中是真正孤獨了——想到這,我不止是擔心而已。要是我的引擎咳起嗽來,那比我的心臟停止跳動一下更使我驚嚇呢。
半路經過非洲大陸的比塞大,從此開始東飛。我非常自在。這一段航程可以不必管高度,飛行員卻把它認作是一項特殊的財富。我們不需要它時,並沒有浪費它,我們會拿它去交換一種珍寶。離機場還有一刻鐘的航程時,飛行員把操縱桿換成向下的傾向,把引擎的節流閥開得很小只要不致使引擎空轉就成,而速度計的指針在每小時一百七十到兩百哩之間搖擺。
「嗨!嗨!」
這次我真是絕望了,心中充滿了說不出的憤怒。
三天以後,我們渴得不得不放棄飛機了,只有一直向前走,走到精疲力竭為止,那時我們仍是朝東走。說得更正確一點,是朝東北東的方向。仍然是沒有任何根據的,甚至也沒有一點希望。然而等我們獲救之後,我們發現如果我們朝任何其他方向走去,都必定遭遇不測。
我們收集了巨量的水——大概是兩夸脫吧。我們永不會口渴了!我們得救了;我們有了飲料!
「瘋子!你是在描述法國東南部的古州的屋子嘛!何況屋子裡根本沒有什麼鐘!」
才一會兒以前,風還在我背後鞭刺著我,使我像頭嚇壞了的狐狸直在那兒打轉。後來又有一段時間,我簡直不能呼吸。一個巨大的膝蓋壓在我胸口。那膝蓋。我翻騰了幾下,毫無作用,這幕後人的重量壓垮我了。在沙漠中,它從沒有一刻放鬆過我。現在我不再相信周遭的一切了。我撤退到自己裡面,閉上眼睛,再不要那樣頻頻眨眼了。我感到這種幻想的澗流把我帶入安靜的夢裡,就如在海的懷抱中,河流也不再激動了。
「這裡有個風暴生成了,本來星期一以前還沒有一點動靜的。」孟修.費歐德指著說。
一秒鐘,兩秒鐘過去了,飛機仍在震動,而我卻以一種可笑的不耐,等待那能使它如炸彈般爆破的威力。然而這隱藏的震動持續著,並不達到爆發的高潮,這看不見的苦工使我困惑驚異。我被這震動、憤怒和無限的拖延打敗了。五秒鐘過了;六秒了。突然一種旋轉猛襲向我們,這一衝撞,我們的香菸跳出了窗外,右翼也粉碎了——然後除了凍結的寧靜,什麼也沒有了。我叫普瑞佛特:
再會吧!我愛過的眼睛。不要怪我,一個人怎能沒有水而支持三天以上呢?我從沒料想到人類竟是水源和大義滅親的囚徒。我從沒注意過,原來我們所謂自給自足的範圍竟是這樣的小。我們以為人當然能跨著大步,邁入世上任何地方。我們深信人類是自由的。我們從未發現在他和水源之間繫有繩索,那是使他和世界的子宮連結的臍帶。只要叫他跨出一步就夠多了……那繩索立刻會把他抓住。
我爬起來。「我們走吧,普瑞佛特。」我說:「幸好我們的嗓子還有聲音。走吧!人啊!」
我瞥了一下海面,它在大雨下冒著泡,如同一個沸騰的大鍋。如果我駕的是水上飛機,這樣崎嶇不平的海面可有的麻煩的了,幸好我這架飛機是不可能在這裡降落的,我大可不必擔心。我真傻!何必想這麼多呢?不過想到這裡,倒使我有了安全感。海也是這世界的一部分,我與這世界已無關係了。引擎的毛病在這裡是無關緊要的,這裡沒有一件有一點點危險性的事物。當然囉!因為我不是屬於海的配備!
我繼續向前走,我的身體由於疲倦終於開始有了變化。如果那些不是海市蜃樓,那一定是我憑空想像出來的。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只感到模糊不定的反胃。可是我們最後的希望就此消逝了。給我們帶來惡運的究竟是降落傘上的膠料,還是桶子裡層的鎂,我始終未找到答案。我們實在該用另一組布或是另一個容器的。
正在仔細深思的孟修.費歐德,輕輕地摩擦他的雙掌。
普瑞佛特走過來,在我旁邊坐下。
如果朝北走,我們不可能支撐到海邊。聽到也許可笑,我現在想起來,當時我絕無別的動機,唯一可能的理由是蓋勞麥在安地斯山獲救就是向東走的,那時我曾四處尋遍了他。如此一混雜,東方對我來說,就成了生命的方位。
我在看見它以前,就已感覺到它了,因為正前方的海面上有一道長長的,如草原般的綠色痕跡;那種深深的綠洲的顏色,那閃著光的綠色,使我想起摩洛哥南部的麥田,我每次從辛尼加穿過二千哩的沙漠之後,一看到靈車,都要急急地深呼吸的。像好幾次在摩洛哥的感受一樣,現在我覺得我們總算來到一個人類可以生活的地方,這使我精神振作多了。我向後看了看普瑞佛特,叫道:
地面的景物開始有了變化。岩石越來越少,而腳底確實變成沙地了。一哩前有一些沙丘,沙丘上有一些矮小無用的草木。這沙地至少比那硬如鋼鐵的地面要好些。這是金色的沙漠。這也許曾是撒哈拉呢!我覺得好像在自己的國家裡。
我還未揉醒睡眼,他已說話了:「你看這份報告。你多看幾眼月亮吧!看她的機會不多了。她不算太明朗,但還夠清新,她十點鐘就要落下去了。這裡還有一些給你的資料:太陽升起的格林威治時間和各地的當地時間。還有這兒,這是你的地圖,航程都畫在上面了。還有這個——」
我的心往下沉。在黃昏寧謐的光線裡,命運之神竟開了這樣一個玩笑。一種美,一顆心,一個生命——總有什麼東西毀壞了。它突如其來地,一如沙漠裡的劫掠。搶劫的部落在夜晚悄悄地爬行,營地裡清晰地回應著那劫掠的騷動聲。只一會兒,一切又恢復那珍貴的寂靜。現在這車禍之後,也有同樣的寧靜,同樣的死寂。
他做了些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憤怒地要哭了,可是我卻不知道為何這樣憤怒。普瑞佛特囁嚅地說出他的理由。
我驚異地停下腳步,喜悅湧起,強烈地充滿我心。普瑞佛特站在火光中,跟兩個阿拉伯人講著話,他們兩個斜靠在引擎上。他沒注意到我,因為他太高興了。如果我跟他在一起靜坐著等候,我早就獲救了。我歡躍地叫道:
我們不知有多久沒有留下足跡了?我們得找到它,不然就活不成了。
油箱添油時,我簽了一些文件,還跟一些朋友握手寒暄。我剛走出管理處,就聽到一個恐怖的聲音,又一個悲慘的故事發生於一秒鐘之間,一次蓋過一切的撞擊,轟的一聲,連回音都沒有,就完結了一切,無權上訴,只能傳遞這不幸的慘事的消息。我立刻回憶起一個相同的聲音——飛機庫裡的一次爆炸。有兩個人在那喧噪的怒吼中慘死。
我忽然暴怒起來,作勢想跟他打架,不過馬上就後悔了。那時最多是迸發大量的感傷,應該沒什麼讓我厭惡的。我是這樣一個人,我相信每一件事物都是單純的。出生很簡單,成長也很自然,死於口渴就是這麼回事。我由眼角注視普瑞佛特,如果有必要不許他再開口,我準備傷他的感情。
「你瘋了!完全瘋了。你為什麼要這樣?跟我說,為什麼?」
一道光線正從燈柱的接合縫滲透過來。我叫醒普瑞佛特,並叫他把燈關掉。普瑞佛特在黑暗裡走動著,看起來像一頭熊,他哼哼鼻子,走向前來。他用手帕和黑紙摸弄了一會兒,光線就消失了。我討厭這種光線,因為它不屬於我的世界。它跟遙遠的微弱燐光完全不調和。跟微閃的星光比起來,它好像是夜總會裡投射到舞臺上的光圈。除此之外,它使我眼花繚亂,它使一切閃爍的東西都相形見絀了。
「那傢伙有點麻煩。」孟修.費歐德說。
月亮落下去了。我們到該看得見班加西的地方時,天是一片漆黑。那市鎮在一團如此濃密的陰暗底下,連一點燈光都看不到。一直飛到它的上空,我才看到了它。我尋找飛機場時,那些礙事的紅燈亮著,使地面成了一塊黑色的矩形。
不!不!我不能哭泣!山丘上根本沒有什麼十字架。
我們在星光下舖展了六個三角形的區域,普瑞佛特從鉤上取下一個裝燃料的桶。這是黎明以前,我們能為自己做的最好的事了。可是真是奇蹟中的奇蹟!普瑞佛特弄那桶的時候,找到了一個橘子!我們平分了它,對那些能夠隨意享用幾加侖水的人來說,這根本不能算數,我卻因此已減輕了不少痛苦。
這次我真的要哭了。
原來瓦斯氣箱和油箱都破了,我們的飲水也遭了同樣的命運。沙漠飲盡了所有可喝的東西。我們在一個打扁了的熱水瓶裡找到一品脫的咖啡,在另一個扁瓶裡找到半品脫的白酒。還有一些葡萄,一個橘子。我立刻估計出:「這些東西頂多維持我們五小時在太陽底下沉重的徒步。」
天空微微發亮了。我從沙裡舉出一隻手臂。在我能觸到的範圍內,有一塊降落傘的破片,我伸手把它拿過來。它徹頭徹尾都是乾的。想想看,露該降在黎明,現在已是黎明,然而布上沒一點溼氣。我心亂如麻,我聽到我在跟自己說:「這裡有一顆乾枯的心,這顆乾枯的心連怎樣流淚都不會了。」
想好了這些,我踡縮著準備入睡了。我真高興能睡一覺。疲憊重重疊疊地纏繞著我。我在沙漠裡並不孤單;我的困倦以及各種聲音、記憶和微語的信心正混在一塊。我還不覺得渴;我也還夠強壯;我要讓自己走入睡鄉,如同踏上一個無目的旅程。在高升的夢境之前,現實退讓了。
「你以為我是……」你真的覺得不能忍受了!每當我看到那些渴慕的眼光,總覺得是火燄灼傷和*圖*書著我。它們好比求救的尖叫,好比沉船上的信號火花,使我覺得不該懶坐下來:我該跳起身來奔跑——跑向哪裡都好!只要是直直地向前方跑!
故事到了尾聲。我們坐駱駝走了三小時。因為實在太疲倦了,我們要求停在一個紮營處,讓駱駝夫前去求救。黃昏近六點時,一輛載有武裝的遊牧人的車子來載走我們。半小時以後,我們停在一個瑞士工程師的門前,他的名字叫拉考得,他在沙漠裡鹹湖的沉積附近,主持一個蘇打工廠。他對我們好得令人永難忘懷。午夜左右,我們已到了開羅。
普瑞佛特不說話,我想他已了解一切了。好吧!等黎明升起黑夜落幕時,我們再來討論好了。我疲倦得要命,只能想得到「我們是在沙漠裡,大約有二百五十哩遠吧!」
我似乎無詞以對,我早就不再信任自己的眼睛了。就算那不是海市蜃樓,那也是幻覺。普瑞佛特怎麼還能相信它?可是他固執地堅信著。
他們聽到了。我聽到了回應的喊聲。我簡直要窒息了,可是我奔跑向前,邊跑邊喊,一直到看到普瑞佛特,我昏了過去。
「那個唧筒,那個緊急唧筒。」
情況稍好時,我看見附近還有不少黑色的大理石。一座上古森林裂碎的樹頂弄亂了地面。不知道多少年以前,大約創世紀才會有的颶風,不知道怎樣使這座樹木構造的大教堂在這裡崩毀了?數不清的世紀過去了,這些大柱子的碎片在我腳下這塊地方不斷地滾轉,時間使它們如鋼鐵般發亮,又使它們變得如同石頭和玻璃,最後還賦予它們黑玉的顏色。
他總算不再瞪著那架飛機了——它在火燄中尚未爆炸——他轉而看著我。然後開口道:
我想他一定精神錯亂了。一分鐘以後他可能還會手舞足蹈呢。
你,這位救了我們命的利比亞遊牧人,雖然你永將活在我的記憶深處,我卻無法捕捉你的面貌。你代表「人道」,你的臉容在我心中是一切人類的化身。可愛的人,你並不知道我們會是誰,然而你一下就認出了我們。而我呢!也將在所有的人中認出你來。你走近我,頭戴著仁慈寬厚的光環,手裡拿著水的禮物。所有我的朋友和敵人都在那一刻從你身上走向我。我覺得你不是來救我的,而是來寬恕我一切的過錯。於是我覺得我在世上不再有任何敵人了。
蘇俄和斯堪的那維亞半島的上空,漩渦狀的線條好像一個盤繞的魔鬼。伊拉克外,巴斯拉附近,還有一個打著轉的小鬼。
雖然這是一個走向生命之路的機會,然而要回去是多麼艱難啊!在那些海市蜃樓以外,地平線上也許富藏著真正的財富,比方在草地間奔流的甜甜的水。但我知道返回飛機是正確的,只是當我徘徊了一陣,開始往回走時,心中充滿了不幸的預兆。
天亮時我用破布在機翼上吸取一點露水。收集了一匙水、油、漆的混合物,儘管令人作嘔,我們仍一點一點地喝完了它,這樣至少可以潤一潤嘴唇。享用完了這場宴會,普瑞佛特說:
西方的寶藏都不過是幻影。我改向正北方。至少北方充滿了海的聲音。
我們已經飛了三小時。一道耀眼的光突然在右舷閃發。我注意地看。一束我至今未曾注意到的燈光光帶正在機翼尖端跳動。它是間歇性,一會兒輝耀,一會兒又黯淡了。我知道我是飛進雲中了,那是從雲上反射來的燈光。
普瑞佛特動一下,我就得平穩地把那平面重新調整成鉛直。我升到六千呎高了,因為該處的風利於飛行。我偶爾打開燈看一看引擎的針盤,因為它們不是全有燐光的,不過大多數的時候,我都讓自己處於漆黑中。我的小型星座像真正的星群一樣地發出礦石的光芒,一樣神祕和永不倦乏的光芒,它們說著和星群同樣的語言。
我並沒有掉轉頭。我仍然向突尼斯飛行。我回頭看到普瑞佛特在機尾第二個油箱的計示器那裡。他走上前來,說道:
在火旁舒展一下四肢,看著那光亮的水果,我想到人們實在不曉得一個橘子的真正價值。「我們這兩個被判死刑的人,卻感到就是死亡的陰影與這喜悅比起來,也算不得什麼了。我從這半個橘子所獲得的喜悅,該是我記憶所及裡最不平常的了。」
那麼幾乎有二十加侖滲漏在風中了!這事相當的嚴重。我回到馬利格南,在那裡喝了一杯咖啡,但是這段浪費的時間惹起的痛苦真如一個暴露於外的創口。法國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問我是飛往西貢還是馬達加斯加,並祝我幸運。油箱補好了,而且又裝滿了油,我再度滿載著起飛了,除了經過潮濕的田野上空時,有一點顛簸以外,一路都平安無事。
都沒有什麼好的發展。試驗失敗了。我們必須返回飛機,那裡的紅白警標說不定能引起一個飛行員的注意。我不敢對營救部隊抱太多的希望,但這似乎是我們獲救的最後的機會。不管怎樣,我們至少要回去喝那幾滴飲料,我們的喉嚨都焦了。
我們向東北東前進。如果我們已飛過了尼羅河,那麼這每一步都是把我們帶到沙漠的更深處。
一路上在巴黎也好,突尼斯也好,還有在班加西,人們都告訴我,隨後風速就要增加到每小時二十五哩。我打算以每小時一百九十哩的速度一口氣從亞力山卓飛到開羅。這一段航程中,我必須避開海岸一帶的危險區,而儘管有我不知道的偏流,我也得從左舷或右舷找出那兩個城市之一的燈光。如果找不到它們,我一定也找不到尼羅河的光。在穩定的風速裡,我可以在三小時又二十分鐘之內到達尼羅河;如果風速減弱了,那就得費上三小時又三刻鐘。這樣計算一下,我決定以高速飛過眼前的沙漠。
在太陽底下帶著雨衣真煩人,所以我把它扔了。而今風越吹越緊,沙漠裡又沒一個藏身處。沙漠平滑得如同大理石。白天它沒有一點蔭蔽的地方,晚上又把你赤|裸裸地交給風宰割。沒有一棵樹,沒有一道籬笆,甚至想找塊岩石往後躲躲,都找不到。風襲捲著我,就如騎兵隊橫掃過一個門戶大開、毫無防備的國境。我扭轉身子想躲開它:我躺下去,又站起來,再躺下去,仍然逃不過它無情的鞭打。我想逃離這刺客,卻沒一點力氣,只有任其宰割,最後我跪倒在地,把頭埋在雙手中。
我可以想像這位小朋友在黎明時如何活潑地小跑著,一路舐著岩石上的露珠的情景。到這裡足跡的距離遠些了,這小狐開始奔跑了。現在我又看出有位伙伴加入了,牠們並肩快步。這些晨步的跡象使我產生一種奇異的戰慄。這是生命的跡象啊!為此我多喜歡牠們。我幾乎忘記口渴的事了。
「難道說日落以後還有海市蜃樓?」他辯道。
「再加上一層。」
沒有月亮。大地是一團漆黑的泡沫,正在膨脹,企圖觸及天邊的星群。我無法看到任何一閃光線,無法利用一點最模糊的路標。我又沒有攜帶無線電,因此除非到尼羅河,我也收不到一點來自地球的訊息。除了羅盤和人工水平儀,我別想再能看到任何其他東西。我必須忘記那世界,而把注意力集中在漆黑的針盤上,注意那塗鐳的細線緩慢的晃動。
「咖啡!」
火燄舔盡了鎂殼,金屬現在閃著紅光。只剩下一堆餘燼,可以讓我們蹲下來暖暖身子。我們的火光信號已經用掉了。它會否把任何消息帶給那活動著的世界?我很清楚它未曾有。這項不得不做的祈禱,卻沒有人聽見。
「燈塔!」
所有這些感覺對我來說都是新奇的,雖然我相信水可以驅除一切,可是在我記憶當中,我並沒有由它們聯想到水。渴越來越像一種疾病,而越來越不是一種熱望。同時,想到水和水果也不像先前那樣使人苦惱了。我忘了那橘子的光彩,正如我也忘了那帽緣下的一雙眼睛。也許我什麼都忘了。
我開始緩慢地下降,希望能在雲塊下滑行。同時我瞥了一眼地圖。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下面的陸地跟海平面差不多高,至少不致撞上山頭。我朝正北方往下飛,這樣城市的燈光會對準我的窗子照來。我一定已飛過了它們,因為我該從左邊看到它們。
老天爺啊!這是真的嗎?只有他一個人!
「——是你到西貢要帶的行囊。」我的太太插嘴道。剃刀和要換的襯衫。一個人要想旅途愉快,最好不帶任何身外之物。
這句話毫無疑問是出自內心的,但是卻很難說出為什麼如此。初授神職的人能夠了解這種走向事物真髓的昇騰,因為他的職業也要簽署放棄承認狀的:他得拋棄這世界,拋棄財富還有女人的愛。藉著這樣的棄絕,他才尋到了那隱藏的上帝。
「不,不是沙暴。你瞧這裡。」
在沙漠中度過了三年以後,我才得以調任。服務的空勤命運,使得我總是東奔西跑的,一直到有一天我決定嘗試一下從巴黎到西貢的長程飛行。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我起飛了,一點也沒注意到沙漠正準備給我來一個最後的,也是最嚴格的考驗。
這時我突然想起沙巴錫爾,那眼睛明晰的白髮工程師。如果單從某個觀點來看,很難判定他的職業和一個畫家、一個作家或者一個詩人,究竟誰的價值更高。透過心靈的眼睛,我能從我現在駕駛用的發條裝置裡,看到他的鐘錶匠的技巧,那些奉獻他們的生命,從事愛的勞作的人,此時直入我心坎。
「我們沒能撞個正著,了結一切。」
仍然沒有一點搜尋我們的跡象;或者他們正在別處尋找我們,比如在阿拉伯。就是到我們棄機而去,都不會聽到任何飛機聲的。飛機飛過頭頂對我們能有什麼意義?他們能看到我們嗎?他們看到的只是沙漠裡成千陰影中的兩個黑點。我們竟希望他們會分辨得出我們來,多可笑的想法!所有的反射作用都不能使我相信是痛苦確實留下了痕跡的緣故。我仍然相信自己將不會感到任何一點苦痛。
普瑞佛特看我久久不歸,燃起了一堆火,我看到它時,已走了兩小時。不過現在它跟我沒什麼大關係。
我們從右方往回走。等到走到相當遠,再轉九十度向左走,這樣最後應該和做過記號的足跡交會。
我正接近我依賴過的路標,要是天空晴朗,會有更多的助益的。機翼在光暈下閃耀。那光漸漸穩定,然後開始輻射成粉紅的花束。空氣中的大渦流使我向前後搖擺。我正在一個無法測知厚度的積雲帶中航行。我升到七千五百呎高,仍然還在它裡面。降到三千呎,那花束仍然跟著我,仍然靜止不動,不過看來更明亮了。
可是他的膝蓋擦傷了。
夜來了。月亮比我上次看到的要大些。普瑞佛特還沒回來。我舒展一下,仰臥著,把那些僅有的資料又想了想。一個熟悉的印象來到腦海裡,我試著去捕捉。我是……我是……我是在海上。我在一艘開往南美洲的船上,也像這樣平躺著,在甲板上桅頂來回搖擺在星群中間,極悠緩地。今晚雖不見桅杆,我卻又在海上了,未曾舉過一隻手指表示同意,我就得航向一個港口。是奴隸販子把我丟在這裡的。
「真是太好了!」
在這樣的速度下,黃昏空氣中無形的漩渦,柔和地敲擊著機翼,而飛機似乎在一個震顫的水晶上鑽孔,那水晶如此細緻,就是燕子的蹤跡也能把它震碎。我已繞過起伏的山丘,到達機場時,我連幾百呎的高度都放棄了,於是刮過機庫的屋頂,我降落在地面。
「我能把這個換掉嗎?」我曾問他。
我還能辨認出樹枝上的節瘤以及曾經扭絞在一起的樹枝,也能數出它們的年輪。這座森林曾因飛棲的鳥發出沙沙聲,它曾充滿了各種音樂,如今逃不過死亡的劫數,凍結成鹽。而且它們都對我懷著敵意。這些嚴肅的被棄物,比那些連綿的、鎧甲般的岡丘還要黝黑,它們拒絕了我。我,一個活人,和這不朽的石頭有什麼關係?
算了,這不過是說我今天不能飲血了;我本來也不希望這樣的。不過雖然我並不失望,好奇心倒是激發了。這些動物在沙漠裡究竟靠什麼生存?那的確是小狐的洞穴,沙漠裡一種長耳食肉的狐狸,大小如同兔子的。我認出那足跡是牠們之一留下的,一時高興衝動,忍不住追蹤下去。它們通到一條窄窄的沙流,每個足跡都很清楚,而且那些在沙地上呈扇形散布的,由三個足趾構成的完美的掌形,使我不由得稱奇。
一直到現在,我還未曾有一點擔憂,我只是怕浪費時間。我決定在飛到四小時又一刻鐘以前https://m.hetubook.com.com,儘可能保持輕鬆自在,在那以後,即使仍是一片死寂(那是極端不同的),我也一定是飛過了尼羅河。我到達雲層的邊緣了,那光束越來越快地作不規則的閃爍,然後忽然消失了。說真的,我實在不喜歡黑夜的守護神給我這種忽長忽短的摩斯電碼訊號。
我十分確定這就是我能喊出的所有的話。我確信我只感到一種可怕的碰撞,連地基都動搖了的。我們以一百七十哩的時速撞上了地球。我很清楚地記得在那撕裂一切的一秒鐘裡,我在等待那爆炸的一大片紅光,我想我們就要一起爆炸了。普瑞佛特和我心裡都沒有什麼感覺。我反而有種特別強烈的期待,想著我們將在一秒鐘內消逝於其中的,那顆燦爛無比的星星。
「我對你發誓,我看到了一個湖!」
「你的湖怎麼樣?」我急躁地問。
「我真不相信我們沒有死。」他說。
就在附近,有一個人正說到那破碎的頭蓋骨。我無心去聽破碎流血這類事。轉過身來,我走過我的飛機,心中有不祥的預兆。我不久就會再聽到那聲音的,我就會辨認出它來。當「西夢」號以每小時一百七十哩的速度刮擦過黑色的高地,我又會聽到那噪音,那是命運之神發出的同樣的咆哮,他將如約而來。
「最好把手舉到頭上,」我說:「稍微動一動。好確定一下骨骼有沒有折斷?」
眼前這一定是那「宗教建築」了!一定是那些僧侶在山丘上豎的十字架,好讓我們這類受困的人看到!我現在只消走向那裡,那些黑袍教會定會收容我的……
非常奇怪!我的飛機左翼上有些從油箱來的水蒸氣流著,使它看起來幾乎如輕煙的羽翼。
我不是說要過危險刺|激的生活。對我來說,這些字眼毫無意義。西班牙的鬥牛士從未激起我的熱情。那不是我喜愛的危險。我知道自己愛的是什麼,就是生命本身。
「總算,嗯?」
「什麼阿拉伯人?」
現在我了解為什麼要遞給臨刑的罪犯一支菸和一杯酒了。我以前總認為一個人在絞架下接受這些討厭的禮物是有損人類尊嚴的,現在我才知道他確是從中取樂。他抽菸或喝酒時帶著微笑,別人還以為他很勇敢。現在我才知道他微笑只是因為他嘗到喜悅。人們看不出他對事物的看法已有所改變,對他來說,這生命的最後時刻只是生命自身而已。
「你受傷了嗎?」
機上人群都集合了。每一個遠距飛行都起始於同樣的大氣中,每一個經歷過它的人也總是經歷這些情況:風,黎明的毛毛雨,發熱的引擎平穩地咕咕嚕嚕叫;這長征的工具,她翼布上新塗的明膠閃亮——這一切總是印在每個人的心版上。
我的嗓子啞了。我喊不出聲音來。我知道這樣嗄聲嘶喊多麼可笑,可是——再試一次吧!
然而,那是什麼?一絲希望的漣漪穿透了我,如同一陣微弱的風吹過湖面。這在敲打我知覺的大門以前,先使我本能覺醒的徵象是什麼呢?看起來什麼也沒有改變,然而每一樣事物都起了變化。這一片沙地,這些曾是地面景物的矮丘,以及那一叢稀疏的青綠,現在都成了舞臺上的裝置。舞臺仍是空的,但是佈景已經安置好了。我看看普瑞佛特。同樣的驚異在他臉上,只是他和我一樣,還沒猜到它的意義。
「你看!」我說。
緊急唧筒!老天!我覺得他隨時都可能在我眼前全身劈裂開來,他還以無光的眼神反覆說著:
「你說什麼?」
我們剛停下來,普瑞佛特就說:
這時普瑞佛特醒來,打開手電筒,照在引擎的針盤上。我揮手阻止了他,叫他關上手電筒。因為我們剛飛進兩塊雲中間的清朗地區,我忙著搜視下面。普瑞佛特又睡了。可是這雲中的裂隙一點用也沒有,下面看不到任何東西。
「你看,真是丟臉!」普瑞佛特突然說。
遠處那兒是撒丁尼亞的海灘,我們即將通過它的邊緣,再飛向南方。
「嗨!嗨!」我叫道。
我曾整晚研究過地圖,但一點用也沒有,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可是我仍然仔細研究一切可能有人存在的地方標記。我記得有個地方畫著一個小圓,圓頂就有這樣一個十字。我看了看圖例,它表示「宗教建築」。
「讓我想想看,」我自忖道:「我作過一些跳躍,沒有什麼不對勁的。我一路上總在顛簸,不管晴空也好,有厚雲幕也好。風勢還沒有減弱,我如果能超過每小時一百九十哩的速度,那一定好得多了。」這差不多就是我的結論。好吧!等我穿過了雲層,我要試著辨清一下方向。
可是根本沒有什麼紅光和爆炸,而只是類似地震那樣,我們的機艙割裂開來,窗子給扯掉了,金屬片飛向一百碼外的空中,我們的五臟六腑,則充滿了它的咆哮聲。飛機震顫著,好像從遠處擲入一把橡木刀,它憤怒地想搗爛我們,當我們是紙漿。
「今晚我可是很正常,」我自語。「我休息過了。我絕不是神智不清。那的確是盞燈,離這裡大約五百碼。」我注視他們,又大聲叫喊,費盡力氣地叫喊,他們應該聽得見了。
「哦!」
老天!難道這個星球沒人居住嗎?那些人都到哪裡去了?
「那還能用吧。」他這樣回答。
普瑞佛特奇怪地看著我,然後好像很不情願吐露一樁大祕密似的跟我說:
你只要心有遠見。
我們這樣做了,不過又停下來。熱氣上升,產生了海市蜃樓。就是那一套,一大片水具體地出現,等我們走近又消失了。我們決定穿過沙谷,爬上最高的圓丘,眺望一下地平線附近的情形。這時已走了六小時,又是跨著大步,我們必定已走了不只二十哩遠。
我承認天亮以後,地面的景物顯得比較不可怕了,我還開始把手插在口袋裡,簡直像走在公路上。昨晚我們在地面一個神祕的洞穴|口設下了陷阱,我這偷獵者隨時警戒著。我搶先跑去看這些陷阱,但它們空無一物。
「你已經用了差不多五十加侖。」
一個半小時以後,雨漸漸小了,雖然雲層仍然很低,溫和的太陽已開始破雲而出。看到天氣有轉好的希望,我真是高興極了。我感到頭頂上有一薄層的棉毛纖維,連忙滑向旁邊,以躲開這一陣傾盆大雨。我已通過了這一地帶,我不必穿過暴風中心了。前面的雲塊不是已打開了第一道裂縫嗎?
「我覺得我必須找到一點水。你……你的嘴唇蒼白得可怕。」
可是我一進入海面上空,就遇到低層雲,使我不得不降至六十呎。急雨潑濺在擋風玻璃上,海面浪濤翻騰洶湧。我拚命努力地往前飛,還得提防鉤住船的桅杆。普瑞佛特卻在此時為我點了一根香菸。
「是啊,」他說:「好了。」
儘管你使我痛苦,我並不後悔。總結來說,這是一段美好的生涯。如果我能自由他去,我仍將再由此出發。一個人不能在城市裡稱心地生活,我需要感到自己在生活。我倒不是想到飛行。飛機是一種手段,而非目的。一個人為飛機所冒的生命危險,不會比一個農夫為犁耙而耕作更多。只是飛機能使人遠離城鎮,簿記,而抓住真實。
我平整地仰臥著,邊剝著橘子,邊數著流星。這一瞬間,我真是無限地快樂。「沒有人曉得世上任何事物在它裡面都有存在的本質,而每個個體都在運動,」我聯想起。「人們連猜都不猜。只有被囚禁起來的人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我跟天文學家一樣,正讀著天體力學這本書。我似乎也變得勤學和清廉。世上一切能誘使我停止研究工作的事物都失去了作用。外在的世界已不再存在。
「起來!」
我把錫杯浸入桶中,舀出來一種美麗的黃綠色液體,那第一口真讓人作嘔,儘管我那樣渴,嚥下它以前,還得先喘一口氣。我發誓,我一定吞下泥了,這惡臭的味道比口渴還令人難受。
只要我這樣躺著,一動也不動,我就不再會覺得冷了。這使我忘了自己被埋在沙裡。我跟自己說,只要乖乖躺著,就不會受苦了。事實上我們真的不大覺得痛苦了。在所有這些折磨背後,一種疲勞或者昏迷的管弦樂正在譜成。我們靠著一種圖畫書活下去,那是有點殘忍的神仙故事。
想到要因冷而死,真使人傷心。我寧可死於那些幻象,像十字架,樹和那些燈。至少那是死於一種妖術。而今我卻像個奴隸,挨著死亡的鞭子!……
後來我們獲救時,人們看到我們佈滿血絲,筋疲力盡的眼睛,一定認為我們曾高聲呼喊、哭泣,吃了不少苦。失望痛苦的哭泣,憂傷的哽咽可也是一種財富,然而我們並未擁有這些。一位少女戀愛不如意時,她會悲泣,並了解什麼是悲哀。悲哀是證實生命的,心的震顫之一。我卻沒有一點悲哀。我成了沙漠。我不再能生出一點唾液來,我也不再能召喚那些我本應伸展雙臂迎接的,活動的幻象。太陽使我裡面的淚之泉源枯乾了。
「最好去檢查一下我們的消耗量。」我說。
這時他也叫了:
普瑞佛特鑽到後面來,拿了一塊三明治。我吃了一串葡萄。我還不餓。我既不覺得餓,也不覺得渴。更不覺得疲倦。我似乎能這樣繼續操縱上十年。我是快樂的。
機場很冷,而且一片漆黑。「西夢」已推出機庫。我繞著我的飛機走了一圈,並以我的手背撫摩她的機翼。我相信那是出於愛意。我和她已飛翔了八千哩,她的引擎從未停止跳動一下,她裡面的螺絲釘沒有一個鬆過。這就是第二天晚上堅持不降落於澎湃洶湧的地面,乃不致粉身碎骨,並且救了我們性命的,那了不起的東西。
「你其實十分清楚,那不過是海市蜃樓。」
「哪裡有什麼阿拉伯人?」
「公雞。」
沒有水,一個人最多能支持十九小時,而我們從昨晚到現在,喝了些什麼?只有黎明時舐過幾滴露珠而已。仍然吹著東北風,仍能緩抑我們的蒸發作用。此外,那不斷堆高的雲層對我們也有利。要是它們再能飄到頭頂,且化為雨就好了!然而沙漠中怎會降雨呢?
第二盞燈,然後是第三盞!上帝!那是個搜尋隊,你們找的是我!
第一天我們有一些葡萄來滋養。以後的三天裡,我們各吃了半個橘子和一點糕餅。就是我們現在還有什麼可吃的,我們也沒辦法吃,因為我們流不出唾液去咀嚼它。好在我早已失去了飢餓的感覺。我只感到口渴,而且口渴本身引起的痛苦,似乎遠不如口渴導致的那些效應所引起的。喉嚨僵硬,舌頭如同熟石膏。喉嚨裡還有剉磨的聲音,嘴巴裡的滋味真是可怕地難受。
足跡把我引到牠住的洞穴了。無疑地,我的小狐一定蹲伏在底下,傾聽我的動靜,我嘎扎嘎扎的腳步聲嚇壞了牠。我對牠說:
普瑞佛特跟我沿著起伏的山丘向前走。地面上除了沙,就只有一層黑亮的小石子。它們像金屬鱗片般地閃爍著,而四周的圓丘則如鎧甲般發光。我們是墜落在一個礦物的世界中了,如鐵的山丘把我們團團圍住。
「什麼……哎呀!是的,我聽到了。」
我當然知道那是海市蜃樓!我難道是那種讓人愚弄的人?但如果我硬要走向那幻影,又怎麼樣?如果我縱容自己沉迷於此希望裡,如果我愛上那些設了砲門、覆滿陽光的旗幟的城鎮,倒是正合自己的心意呢!如果我決定繼續向前走,且以輕快的步履——你該知道我早已把疲倦置之腦後了,我現在是快樂的……普瑞佛特和他的槍!不要惹我發笑吧!我寧可這樣沉醉著。我沉醉著。我要渴死了。
他又包了一層紙,然後打開開關。飛機內微弱的光線仍顯得太亮了。正如在照相館的暗室裡,它會掩蓋了外面世界薄暗的照片;在夜間,它常會遮住了物體表面發出的燐光。現在夜晚降臨了,不過還不算是真正的夜晚,一彎上弦月還掛在那裡。
不過普瑞佛特說話時並沒帶什麼感情。就如討論衛生學這回事,他也會以同樣的語氣說:「我們應該洗手。」這話不錯,我們應該同意的。事實上昨天我偶然瞥見那手槍皮袋時,心中不也曾掠過同樣的念頭?它在我也不過是一種理性的反射,而非感情作用。悲哀是屬於社會上群居的人,而與單獨的個人無關;悲慘的是我們無力使那些我們對他們負有責任的人安心,而不是我們可能用槍來做的事。
不過一會兒之前,我還在拚命地想從空中尋覓一絲光線。現在我穿過黑暗,彎身注意這移動的白光圓盤。「不出我所料,」我自言自語道,又慢慢地走回飛機。我在機艙旁坐下,左思右想。我曾企圖找到一個有希望的推論,結果一無所獲。我也期望能尋獲一點生命的徵象,結果一點也沒有。
「阿拉伯和_圖_書人啊!」
我的喉嚨仍是關攏的,雖然這不是什麼好現象,我總算舒服些了。我很平靜。遠在一切希望之上,我覺得一種和平。我又自暴自棄地,想著自己被捆縛在一艘奴隸船上,正在星群中間旅行。
哎呀!我的膝蓋又不聽使喚地倒下了!我們身邊帶著一點藥——一百克百分之九十純度的酒精,同量的純乙醚,還有一小瓶碘。我試著吞嚥一點乙醚:簡直是吞刀子嘛。我又試試酒精:喉嚨馬上縮成一團。我在沙地上掘一個坑,躺在裡面,然後抓一些沙把身體埋在裡面,只露出一張臉。
「我不要緊。可是那緊急唧筒。」
我降落並滑過信號臺時,是當地時間十一點鐘。世上最有用處的地面工作人員,在讓人眼花的探照燈光中出出進進,一會兒看得見,一會兒又不見了。他們拿了我的文件,很快地把我的油箱添滿。他們最迅速的援助,一共只化了二十分鐘。我起飛時,其中有一個說道:
「你去嘛!」我喊道。「去作你的飯後散步嘛!沒有比這更好的了。可是我告訴你,就算真有什麼湖,也是鹹的。不管它是不是鹹的,它終歸是要害你迷路的惡魔。而且真是見鬼,哪裡有什麼湖!」
我們爬進機艙,等候破曉。我伸展一下四肢,在入睡前,我又鑑定一下我們的情況。我們根本不知道身在何處;我們兩個只有不到一夸脫的飲料;如果我們離班加西─開羅的航線不遠,該會在一個禮拜以內被發見,但就是這樣也太遲了。然而這是我們所能作的最好的希望。反過來說,要是我們已遠離了航線,就是六個月也不一定能被找到。還有一件事是必須確信的——我們不能打算被一架飛機偶然發見;飛來尋找我們的人有兩千哩好找的。
飛行是人類工作之一,它帶來的是人的煩惱。飛行員操心的是風、星星、夜晚、沙漠以及海洋。他努力要以機智戰勝自然的力量。他凝視著,期盼著黎明的來臨,就如園丁守候著春天的到來。他指望機場如同上帝允諾的那塊地,對他來說,真理就在星群之間。我沒什麼好抱怨的。我在沙漠裡跋涉了三天,我曾體會到口渴的苦痛,追蹤過沙漠裡虛幻的景象,也曾堅決地把信念放在那些露珠上。我還掙扎著想使我和人類重新取得連繫,我曾幾乎忘了他們的存在。無論哪一種性格的人,只要活著,總有些放心不下的事,我呢?總是忍不住先想到他們,而不急躁地為度過長夜點上燈。比較一下每個人的生命,事事考慮過後,只有這是奢華的!我並不後悔。我下了賭注,賭輸了。白天裡我就做了這樣的事,但至少我在唇間感到了永難忘懷的海的氣息。
「別發瘋了。」
他們也許正沿著的黎波里到波斯的航線上尋找我們。就是這樣,我仍然認為被救的希望十分渺茫。難道這是我們獲救的唯一機會?我要改變策略了,我決定自己去勘察。如果有人出現,普瑞佛特將燃火通知我。
「我們已度過最糟的時刻了。現在一切都好了。」
我已用節流閥把引擎關小了一點。大概這樣驚醒了普瑞佛特。他對飛行裡所有的聲音都很敏感。
那些城市如在夢中一般溜過。我飛了很遠了——至少我認為我已飛了很遠——所以,這微不足道的一小段距離,在我還沒來得及知道以前,就已溜過。時間也飛逝著。這樣好得多了。有時我覺得已飛行了十五分鐘,看看錶,才過了五分鐘;也有時候,十五分鐘在一眨眼之間就過了。今天時間過得很快,這是好現象。我開始飛出海外。
「如果我們命該完蛋,就會完了,不過是這麼回事而已。」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比劃著,指出理由來。
如果那十哩外的山頂上的十字架也是假的,那真的沒有一樣東西是真的了。也許那是燈塔呢?不會的,海不在那個方向。那麼一定是個十字架。
普瑞佛特為了防火,以短路分開電池。我靠在引擎上,細細思量一切情況。我在高空飛了四小時又一刻鐘,可能還有三十哩的風速在後幫忙。一路顛簸得很。如果風又已如氣象人員預測的有了變化,我實在不知道我已順風轉進哪個地區了。我只能看出我們墜毀的地方是一個方形的空地,每邊有二百五十哩。
這鄙俗的世界已開始萎縮,它馬上就要完全消失了。地面景物仍沐浴在陽光裡,不過已有某些東西從中蒸發出來了。我想這世上沒有一樣事物,絕沒有一樣事物能比空中的黃昏更為奇妙。
「沒什麼不對的。我看到他們,就像現在看到你一樣清楚。有三盞燈。我跟你說,普瑞佛特,我真的看到他們!」
「我以怎麼樣的速度走向它,它就以同樣的速度向後退。我跟著它走了差不多半小時。它看起來還是那麼遠,所以我就回來了。可是我絕沒看錯,是有一個湖。」
事實上我們也無法知道是否已不在海上。雲層下方,能見度是零。我緊貼著窗子,企圖看到下面的東西,只要能發見一絲閃光,一點生命的記號就成。我用耙子拚命地在死灰裡撥弄,徒然企圖從火爐裡救出一絲生命的火燄。
世界每天的消逝是一種緩慢的死亡。天光,那神賜的指標,只是一點一點地從我身邊向後退卻。大地和天空漸漸合而為一。大地升起,如霧一般似乎在擴張。第一顆星發出了微光,好像在綠衣裡搖晃。還得有幾小時,它們的微光才會漸漸增強,變成凝固鑽石的燦爛。我還要等到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才能目睹流星無聲的嬉戲。好些晚上,在淵深的黑暗裡,我看到許許多多拖曳著尾巴的閃光給天空加上了條紋,使我覺得定有一陣強風穿過外太空吹來。
不管怎樣,我相信駱駝商隊還在沙漠裡某處搖擺著,滿載著財寶貨物向前。
啊!但願一覺醒來,一切都不同了!
我醒來時,是在白色的被單中間。太陽光透射過窗帘,它不再是我的敵人了。我在麵包上塗滿牛油和蜜。我微笑著。我又重溫了兒時一切驚異的滋味。我遍讀那些在世上跟我最親密的人們所打來的電報,那幾個字真使人心碎:
好吧!反正它在那裡,我也無法可想。乾脆想想別的,耐心地等候,總會脫離它的。我實在不喜歡這自一間耍手段的酒肆裡透出的邪惡光輝。
這阿拉伯人一語不發地望著我們。他把雙手放在我們肩上,我們順從他,把手放在沙地上。種族的區分,語言的隔閡,信仰的不同,此刻又有什麼關係?我們只知道這裡有一個也許微不足道的流浪者,卻正以他天使般的雙手擱在我們肩上。
水啊,雖然你無色無味亦無臭,也無法明確地給你下定義,但喝起來卻神祕地津津有味。與其說你是生命的必需品,倒不如說就是生命本身更為恰當;你使我們充滿超乎感官的愉悅的一種滿足。藉著你,我們失去的財富又回來了。我們心中所有乾枯的小河,因著優雅的你,而獲得了釋放。在世上一切財富中,你是最稀奇而又最巧妙的——你在大地之碗中,多麼純淨!一個躺在含鎂之泉旁邊的人可能會渴死。他會死在一個鹽湖的範圍內。即使他手握一壺露水,要是裡面含有鹽,他也會死去。無可爭辯地,也不分國籍,水啊!你有著值得驕傲的神威。你所散布的歡悅是無邊的,是一種單純的歡悅。
過去我曾熱愛撒哈拉。我曾獨自在劫掠部落走過的地方度過許多夜晚,然後總是無憂無慮地在黃金般的沙漠的空蕩裡醒過來,那裡風如同大海,上端揚起了沙浪。現在我睡在飛機的護翼之下,對前途也充滿了信心,也許我們第二天就會獲救的。但這裡畢竟不是撒哈拉!
「嗨!嗨!那邊的人!」我叫著。
我們走了五小時以後,地面景觀有了變化。有一條沙河似乎穿過了山谷,我們追循這河牀,以大步走著,這樣即使搜尋徒然,也能在天黑回到飛機以前,多走到一些地方。忽然我停下來。
我沒說什麼。這個想法並不能使我振作。另一個念頭正在我心頭萌芽,同時也使我困擾。叫普瑞佛特打開他的手電筒作為陸標,我走開去,一路在我手電筒的光線下細看地面。
「要是我在世上沒有親人,」普瑞佛特說:「我就躺在這裡算了,可恨卻不是的。」
他消失在機尾的機艙裡,回來時拿了熱水瓶。我喝了一杯咖啡。我不時地輕彈節流閥,以保持引擎恰好二千一百的轉速,且不時像上校檢閱他的軍隊那樣,瀏覽那些標度盤。我那些伙伴都端端正正地站著:每一個指針都在它該在的位置。
前一天我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向前走著。今天「希望」這個字根本變得毫無意義了。今天我們向前跋涉著,僅僅因為我們正做著這件事。可能公牛也是以同樣的理由去工作。昨天我還夢過一個滿栽橘樹的樂園,今天我一點也不敢想了,我根本就不相信世上有橘子的存在。我想到自己的時候,我發現裡面除了一顆榨乾的心以外,什麼也不剩了。我毫無感情地蹣跚向前。我一點也不覺得痛苦,相反的,不幸對我來說,似乎和水一樣甜得無法分辨。那時我也許曾為自己難過,同時像同情一個朋友一般地憐憫自己。可是我在世上那裡還有什麼朋友?
普瑞佛特抵抗不了睡眠的誘惑,已在那裡睡著了,使我更能享受寂寞的愉悅。我可愛的小引擎溫和地發出咕嚕咕嚕的叫聲,在我跟前的是儀器的嵌板,還有那些安靜的星星。我一點也不想睡。如果這種安寧幸福的狀態一直持續到明晚,我想我可以一口氣飛到目的地。
「沙暴?不,還沒十分確定。」
普瑞佛特未予置評。
在缺水的空氣裡,土壤的溫度降得很快。已經很冷了。我站起來跺著腳取暖。但一會兒,一陣顫抖痙攣,使我失去了控制。我脫水的血液流動得很緩慢,這樣冷得透骨,絕不只是夜寒引起的。我的牙齒咔嗒地抖著,全身都開始抽搐起來。我的手抖得連手電筒都握不住。平常我最不怕冷的,現在卻要冷死了。口渴竟有這麼奇怪的反應!
於是我出發了,誰知道我有沒有回來的精力。我想起我知道的一些有關這個利比亞沙漠的事。撒哈拉沙漠裡仍有百分之四十的相對溼度,利比亞這裡卻只有百分之十八。所有的生命在此都如水氣一樣會蒸發。以遊牧為生的阿拉伯人,探險家和殖民地的官員都告訴過我們,一個人沒有水最多能支持十九小時。這以後他的眼睛裡會滿是光芒,就表示末日快到了。口渴導致的過程進行得很快又可怖。但是現在吹著東北風,這不尋常的風向曾使我們漂離航線,又把我們放逐在臺地上的,如今卻使我們的性命得以苟延殘喘。到我們的眼睛充光以前,能有多久的緩刑?我向前走著,感覺自己有如在大洋中划著獨木舟的人。
我必須睡一會兒了。
……那些博學的僧侶會收容我。他們有著大而涼爽,舖著紅瓷磚的廚房,外面庭院裡有一個生鏽但奇妙的抽水機。那生鏽的抽水機下面,那生鏽的抽水機下面……你猜對了!……那生鏽的抽水機下面掘了一口源流不斷的井!啊!當我撳按他們門鈴的一剎,當我手握那大鐘的垂繩,該有多高興啊!
飛了四小時又五分鐘了。普瑞佛特醒來,坐在我旁邊。
「普瑞佛特!」
我駛進了沐浴著陽光的區域。無疑地,我是在這一帶遊蕩。雖然有著一百七十哩的時速,仍然算是閒逛。我悠然地抽了幾根菸。又戀戀地啜飲一杯咖啡。不過我還保有一隻警覺的慈父的眼睛,看顧那一窩儀器。這些雲層,這太陽,這光的嬉戲,使我的飛翔如同星期天下午休閒的漫步。斑駁的海面跟鄉村的地面景色一樣,有綠色的田,也摻雜著紫色的和藍色的。遠處方才颳著暴風的那裡,我看到正在蜂起騷動的浪花。我又再一次地確認:海是世上唯一允許它結一層皮,又把它剝得赤|裸裸的事物。我轉身向普瑞佛特。
我走回他那裡,一路上仍然全身發抖,還不時發著震撼全身的抖。我跟自己說:「這不只是發冷。一定是別的。可能末日到了。」事情很簡單,我太缺乏水分。昨天我走了不少路,前天我還一個人跑開過,我是脫了水了。
我們又發現遭難的並不是我們,而是那些期待我們的消息的人,那些人為我們的緘默所震驚,或者已為某種憑空的殘忍報告憂傷得心碎了。我們怎能不走到他們那裡?蓋勞麥就是這樣走向,甚至是爬向那些不知所措的人們。這樣做完全是一種宇宙性的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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