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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星辰

作者:安東尼.聖艾修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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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巴塞隆納與馬德里 Ⅰ

九 巴塞隆納與馬德里

我又發現自己一度面臨真理,而未能領悟。試看曾發生在我身上的:我以為自己迷失了,墜入絕望的深淵;而正當放棄一切之時,我卻領悟了寧靜。現在我知道自己當時未覺察到的是什麼了,一時之間,一個人終於感覺到他自己已成為自己的朋友。一種基本的內在需要獲得了滿足,再沒有外在的力量能勝過那種滿足,那種自足。柏那弗斯終生奔走於風中,我想他一定熟知這種心靈的穩靜。蓋勞麥在雪地裡也是如此。我永不會忘記,當我的下顎深陷於沙地裡,當我被口渴慢慢絞死時,我的心在沙漠中的星群下,卻感到無限的溫暖。人們如何才能使自己了解這種釋放的感覺?與人類有關的一切事物都是前後矛盾的。努力與人競爭的人會逐漸溫和。原本豪爽的人一旦富有了,就變得吝嗇。凡事駕輕就熟的創造藝術家,也會不當心地做錯事。每一種主義學說,都深信它能教育人,卻沒有人進一步地告訴我們,它究竟適用於那一種人。人不是畜生,不是養肥了送去市場的。就生命的尺度衡量,一個貧困的牛頓比一群幸福而富有的人重要多了。我們都有過這樣的經驗:歡樂突然的降臨,在沒有一點點預兆的情況下降臨,這種讓人渾身發抖的快樂,就是源自不幸,而那不幸在記憶中也變得柔和了。我們老友重逢時,也是以快樂的心情去追憶那些共度的患難。除了這點——是神祕的環境使我們豐饒的,我們還能肯定什麼?人類的真理究竟該去何處尋找?
真理是不能借助邏輯的理論來說明的。如果橘子樹在這一塊土地上是耐寒而果實纍纍的,在另一塊土地上卻不如此,那麼這一塊土壤對橘樹而言,就是真理所在。如果一種特別的信仰或文化,或是價值觀,能使一個人感到自足,並使他裡面熟睡的尊嚴不自覺地釋放了出來,如果他寧可採取某一種行動的方式而非另一種,那麼那種價值觀,那種文化,那種行動方式,就是他崇信的真理。你看,這有什麼道理可講嗎?理論如何能解釋生命?不過是自說自話罷了。
因為我最關心的不是飛行,而是人類,所以我將在這本書的末章敘述人類如何探索以自足的故事,這是我在西班牙內戰初起的幾個月,親眼所見的。在沙漠裡墜機後的一年,為了瞭解傳統的支架突然崩塌時,人們究竟有何變化,我到卡特蘭人的集中地旅行了一趟。接著,我又去了馬德里,是為尋求另一個問題的答案:人們有時自願赴死,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一定就是這些軍隊帶著令人窒息的工具,沉默地出發的原因。他們跟出擊外國軍隊的軍團幾乎沒一點相似之處,那些軍團是由西洋象棋盤似的原野出發,而由戰略家指揮的。這些人呢?卻是偶而聚集的,一片混亂。
「終身免疫!」卻得到這樣的判決。
「法西斯黨!」我身後一個女人輕蔑地說。她是當場目擊者中唯一敢表示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的。那人的杯子仍放在桌上,沒有人去碰它,這無聲的證人,只有它還迷信著機遇,寬恕和生命。我坐在那裡,眼看那人在來福槍的簇擁中漸漸消失了。只不過五分鐘之前,他還坐在離我不到兩呎遠的地方,而今卻已穿過那無形的火線了。
格羅納已過,巴塞隆納已浮現於視界裡。我輕輕地由這瞭解的高位往下滑降。我在此仍未看到什麼不尋常的事,只是大道上有些荒涼,那些從上空看來未經碰觸的教堂也有些被劫掠的跡象,還有某種隱約可見的東西,我想就是烽煙吧!這就是我要尋找的徵象嗎?這就是那難以測量的襲捲一切的,無聲無息的憤怒的一點點證據麼?難道所有的文明只是一絲微弱而貴重的氣息,微風一吹,就會消散麼!
「有叛軍。」
「你們在這裡打過仗嗎?」
不時地在攻擊。樹不時地被搖晃,不過只要果實尚未成熟,還不至被連根拔起。如果熟了,那一個城鎮就瓦解了。
眼前已來到庇里牛斯山,連最後一個可愛的市鎮也被拋在後面了。
敵營裡的情況也一樣。這場爭鬥的目的並不是要將外來的侵略者驅逐出境,而是要將瘟疫撲滅。一種新的信仰正如一場瘟疫。它是由內部開始襲擊。它不知不覺地蔓延開來。不管是哪一個屬於某一政黨的人,走在街上,總覺得自己到處被暗中感染病毒的人所包圍。
他們也沒有制服。這些人準備穿著工作服就死。穿著沾泥的深色衣服,這一縱隊辛勤揮汗地勞作,看起來有如隱蔽於黑夜的棲息著。他們使我不安,十年前在達卡,黃熱病蔓延時,我也有同樣和-圖-書的感覺。
「等戰爭結束了,我要待在這裡村莊裡。我不曉得是不是這樣,我聽說城市裡被打得到處都是窟窿了。」
「你們到不了的。叛軍佔了前面四哩遠的公路。不過你們可以試試轉向左邊。這條路應該還可通行,雖然傳說今早叛軍的騎兵把它切斷了。」
我覺得擲彈手也好,砲彈也好,武裝民兵也好,各自都沒有征服的能力。雙方的每一個人都覺得,與其派一百個人去圍攻,不如每個人各自在防衛線後掘一道壕溝。但是思潮終會如蟲似的慢慢爬進來。
這個城鎮跟其他城鎮一樣,是由白色公路兩側平原的收穫來給養。我由此看到許多世紀以來,人們如何慢慢地咬嚙並吞嚥了土壤,如何驅走了森林,瓜分了原野,掘出這些給與生命的灌溉「溝渠」。它的面貌不會有多少改變了,因為它已年邁。我想著,一群蜜蜂一旦在一畝花圃中穩固地建立了部落,就將永保和平。但一群人卻不能保持和平。
「不錯。」
我單獨地飛著。我俯視著佩皮格南,做著白日夢。當我在附近的機場當試飛駕駛員時,曾在那兒度過了六個月之久。每當一天工作完畢,我就駕車進城,那裡每天都如星期天一般寧靜。我會坐在一張藤椅上,浸沐在咖啡館樂隊的演奏裡,啜飲一杯紅葡萄酒,悠閒地望著當地人,天真地假想自己在檢閱一列錫兵。那些可愛的女孩,那些無憂無慮的漫步者,那純淨的天空……
我們走出車子,跟那些民兵一起坐在草地上。他們把來福槍放下,切了幾片新鮮麵包。
「你們是想接近前線?」
於是原野成了積骨所,然後用石灰或石油焚化了那些屍體。人性的尊嚴給踩得扁扁的。既然雙方的政黨都如監視疾病的進展一般地監視著人心的蠢動,那這一甕血肉之驅更不值錢了。人的身體,心靈的外衣,曾經優雅又勇敢地行動,它懂得愛,也願意自我犧牲的——如今連想到要埋葬它的人都沒有一個。
他們等待著與敵人初遇。另一方面,叛逆的村和-圖-書莊中,大概也有六個民兵坐在那裡,等候他們的第一號敵人。這十二個戰士在世上多麼孤單啊!
「……我們要開往沙拉果薩。」
支隊的領頭曾跟我耳語一陣,我只聽到最後一點:
人在這裡。他們正把加農砲和機關槍裝載上車。這些巨大昆蟲,這些無血肉的昆蟲,這堆甲殼和脊骨,弄得那些人肌肉緊張,喘息不已。這裡靜得叫人害怕。沒有一聲歌唱,沒有一聲叫喊。只有偶而砲架碰地時,鋼板會發出空洞的砰咚聲。沒有一點人的聲音。
還有更好的解釋麼?這場戰爭中特異的恐怖,不正因為那些火線上的兵士,遠不如槍斃行刑隊來得重要嗎?這場戰爭中的死亡是一種檢疫工作。帶菌者必須肅清。無政府主義者挨家挨戶地把瘟疫患者裝上死刑犯護送車,而另一方面,從中阻礙的弗朗哥令人毛骨悚然地誇稱:「我們之間不會再有社會主義者了。」
巴塞隆納和敵方沙拉果薩,如何從中選擇呢?雙方都是由一群社會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和法西斯主義組成的。也許同一邊的人的差異,還比他們和敵方的歧異來得大呢?內戰中,敵人是在內心裡,一個人事實上是和他自己爭鬥。
他必須耳語,多不祥啊!這停置場的氣氛使我聯想起醫院。不過它也的確是的!一場內戰不算戰爭,而是一場疾病。這些人並非為了獲得某種勝利的歡躍而走上前線的,他們只是盲目地去與傳染病毒鬥爭。
我深信人們說這話是真心的:「巴塞隆納在恐怖之中?胡說八道。這個城市成了灰燼?只不過是二十棟屋子毀壞了而已。街道上屍首堆積如山?一百萬人口中不過幾百人被殺罷了。你在哪裡看到了血流如注、槍聲震耳欲聾的火線啦?」
「不是的,我們是卡特蘭人,從巴塞隆納來的社會主義者。」
雙方都期待著某種隱形的東西現身。革命軍等候馬德里那些猶疑不決的軍隊自動投向佛朗哥。巴塞隆納那邊又希望沙拉果薩由夢中覺醒,搖身一變為共產黨,而自動繳械。圍攻城https://www.hetubook.com.com鎮的與其說是兵士,倒不如說是思潮。思潮是希望所繫,也是最大的敵人。
我們坐汽車進入戰區。柵欄越來越多,每經過一處,我們還得跟革命委員會交涉,因為通行證只能通過一個村鎮。
一個女孩舒展一下四肢,坐在那阻隔的矮牆上,她的頭髮在風中飄拂。她屬於矮胖型,不過年輕而健美。她愉快地微笑著說:
徵兵是以一種醫院的審查方式來淘汰;主持的軍官是一個軍隊的醫生。那些人眼中閃爍著傻氣,準備獻身服務,他們深信自己應在社會上扮演一個角色。
我的確沒看到什麼火線。我只看到成群的男女安安靜靜、悠閒地游盪。偶而迎面遇到武裝民兵的攔阻,一個微笑就能開路了。我從未遇過開火的情況。在內戰中,火線是看不見的,它是透過人心的。然而,就在我到巴塞隆納的第一晚,我接觸了它的邊緣。
這雨中上火車的一幕,是唯一可斷定他們確在作戰的證據。這些人站在四周注視著我,我從他們眼中看到一種令人悲哀的冷靜。他們很清楚如果被俘將遭遇什麼。我忽然發現,沒有女人被允許來送行,我不由打了一個冷顫。
而在此地,西班牙境內,一個人就那麼簡單地靠牆站著,把他的內臟交付給院中的石頭了。你被俘虜了。你被槍斃了。你的跟我們不同的觀念,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我想女人不在場也許是對的。這裡也容納不下那些母親了。她們生下那些孩子,絕沒想到有一天她們的兒子會被信仰的火焰灼傷,也絕沒想到那些「理想家」為了散播他們的「智慧」,會把她們二十歲的兒子撐在一堵牆上。
下面就是西班牙,是費古拉斯。人們在此互相殘殺。使我驚異的事倒不是看見災難,破壞和人們痛苦的徵象——我完全看不到這些景象。費古拉斯看起來跟佩皮格南似乎沒什麼兩樣。我把頭伸出窗外,仔細地盯著。
我想到我們對死者應有的敬意。我覺得在白色的病房中,一個人生命的燭光靜靜地熄滅時,周遭該是一些m.hetubook.com.com愛他的人,而且他們要把他最後的話語,最後的微笑,當作無價的財富珍藏。這才對啊!想想看,這同樣一個身體和心靈再不會現形於這世上了。再也聽不到那樣的笑聲,那樣的聲調,以及那樣巧答的才能!每一個個人都是一個奇蹟。無疑地,往後二十年內我們還會時常談到這死去的人。
由里昂向西飛,我航向左方,正對著庇里牛斯山和西班牙。下面飄浮著羊毛似的雲,這是夏季的雲,很合業餘飛行家胃口的雲,它如天窗似的開著許多裂口。我由其中一個天窗裡,看到佩皮格南沐浴在充沛的光線裡。
地方委員會的主席拿出一張大比例的地圖作參考。
我正坐在一個咖啡店的街道上,啜吸著我的飲料,四周是無憂無慮的男男女女,忽然有四個武裝的人停在我坐的地方,瞪著鄰桌的一個人,並且一言不發地他拿槍抵住他的胃部。那人汗流如注地站起來把他無力的雙手舉到頭上。一個民兵伸手搜查他的衣服,看了看由他袋中搜出的什麼文件,就命令他跟著走。
「這是你們的村莊吧?」我們問道。
我的嚮導是無政府主義者。他們帶我到軍隊受訓的火車站。離開那溫柔道別的月臺很遠了,我們走進一個荒涼的地方,這裡有一些信號塔和軌閘控點;我們又在雨中蹣跚來到一個迷宮似的堆置場,許多黝黑的貨車擠在此地,一些油布企圖潤色地舖在那些僵硬的貨物上。這個世界是沒有人性的,是個鋼鐵般冷酷的世界,因此沒人願居住於此。一架飛機只有在刷上油、有一層人工的光芒時,看來才是活生生的。如果兩個禮拜不去管它們,你的飛機也好,工廠也好,鐵路也好,都會變得死氣沉沉,死亡的陰影會籠罩在它們的面容上。廟宇的石柱,儘管過了六千年,依然會因過路的行人而震顫;然而車禍內的圍場,經不起一點鏽,一夜雨,就被侵蝕成骷髏了。
「你們只能到此為止了。」
人類的戲劇並不顯示於生命的表層。它不是在看得到的世間演出,而是在人們的心中。就是www.hetubook.com.com在幸福的佩皮格南,也有一個癌症患者被困在醫院的窗後,他不停地兜著圈子,無助地掙脫痛苦,而痛苦卻似紙鳶,冷酷無情地在他頭頂盤旋不去。只要有一個不幸的人,就能破壞一個城市的寧靜。要是人類能既無痛苦又無熱情地存在到世界末日,那可真是奇蹟了。把一個人關進頂樓裡,他發了火,不放把火燒掉這世界才怪。
「為什麼?」
白色的砂礫堆上並沒有什麼創疤,教堂依舊在陽光中閃爍。人們不是說它已被焚毀了嗎?我卻看不到什麼不能復原的劫後景象。曾企圖劫走它的鍍金,把它祭壇的帷幕、祈禱書和祭司的寶藏熔入天空的那片藍裡的,那蒼白的煙火,已經消散了。教堂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這個城鎮,坐落於那些扇形的道路中間,猶如守候在絲織陷阱中的一隻蜘蛛,看起來跟別的城鎮沒有什麼兩樣。
她愛戀地瞥一瞥鄉野四周,好似什麼啟示喚醒了她。她原生活在灰暗的貧民區,白天在工廠做工晚上在骯髒的咖啡館找點外快。這裡的一切使她覺得快活得如在野餐。她跳下來,跑向水泉。她可能相信她正在大地母親的胸懷中吮吸。
「沒有。你瞧,叛軍那裡正揚起一陣灰塵,然後,不過……我們不時地會看到一卡車的人,我們都希望他們會沿這條路過來,可是兩星期以來,連個鬼影子也沒過來。」
那人留下他半杯未喝完的飲料,那是他生命中最後一杯飲料吧!他跟著走了。他被那班軍隊包圍著,他的手豎立在那裡,就如走向末日的人的手。
「革命」初期,在前線附近找路是十分困難的,有所謂忠心的村鎮,有所謂叛逆的村鎮,中立的村鎮,而且早晚之間又轉移了歸順的對象。忠心的和叛逆的地區這樣糾纏在一起,我想打起仗來一定很不帶勁。敵友之間應該涇渭分明,中間有一道如刀般清晰的鴻溝啊!我覺得我似乎行走於泥沼之中。雖然腳下的大地是堅實的,但我們卻陷入其中了。我們在一個變化莫測的迷津中走著。這是怎樣的空間,怎樣的氣氛啊!軍事行動少得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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