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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星辰

作者:安東尼.聖艾修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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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巴塞隆納與馬德里 Ⅲ

九 巴塞隆納與馬德里

「是馬德里。十六顆了。」
馬德里在熟睡中,或不如說馬德里正假裝熟睡。一點燈光也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那種從此我們不得不忍受的陰森的鬧聲,上了發條似的,每兩分鐘鼓噪一番,又是一片死寂。它似乎並未使城市受到騷擾,使城市的聲音覺醒過來,每次只是如一顆投入水中的石子,被吞沒了。
我不管人們怎麼咒罵戰爭的規則和報復的法則。我只是不了解,這樣一次砲擊能有什麼軍事利益。我曾看過吐出腸子的家庭主婦,殘廢的兒童;我看到一個巡迴叫賣的老太婆擦拭了潑濺於她的肝腦,當那是寶貝。我看過一個守門人的妻子由地下室出來,潑了一桶水在玷汙的人行道上。我還是不能了解,這種卑微的屠場的意外,到底在戰爭中扮演何種角色?
「不對,那是我們砲臺的反攻。……那是他們的,請向別處開火吧。……這一個是馬德里吧!」
襲擊在鐵砧上發出回響。一個巨人鐵匠正鎚打著馬德里。
壕溝沿著峰頂,可到卡拉班徹的郊區附近。向著馬德里的一部分矮牆崩塌了,我們從缺口可以望見那城,它在滿月下一片空白,奇異地蒼白。我們離那些多半是電話信號所的高大建築,幾乎不到一哩。
「我們從此該順著交叉的壕溝走。」我的嚮導建議。
中尉和我沿著壕溝爬行。不管是一張面孔還m.hetubook.com•com是一艘船,馬德里直立著,一點也不呻|吟地承受襲擊。而人們會像這樣:考驗使他們的力量堅強,儘管是慢慢地,但是毫無疑問地。
在胸牆上伸展一下四肢,我並沒有咒罵戰爭的統治,不論它的主張或動機是什麼。我只是傾聽著。我已經學會由星群中這些嗒嗒聲來辨出它們的路徑了。它們經過的地方非常靠近人馬座。我也會了慢慢地去計數它們,已數到五了。我繼續傾聽。不過究竟什麼樹被這閃電裂開了,什麼教堂被洗劫一空了,哪個可憐的小孩剛被擊倒了,我是無法知曉的。
事情忽然變得嚴重起來。我們並不是在機關槍的火線上,旋轉的探照燈也沒有照射到我們。事情還沒那麼糟。只是我們頭頂上有一陣沙沙聲,空中喀喀喀喀地作響。它傷害不到我們,不過中尉忽然發覺:「那是馬德里。」於是我們走下壕溝。
人性微弱的火花也熄滅了。當那人正要從喉嚨中發出尖叫時,不曉得是什麼使它延緩的,他可能想到他愛的並非他的雙唇,而是它們的噘起和微笑。他愛的並非那對眼睛,而是它們的瞥視。愛的並非胸懷,而是它柔和的起伏。他終於自動地發現這貯存的令人苦惱的愛的來源,他知道了他以前要的是得不到的東西?他渴望擁抱的並非血肉,而是一個安穩的m.hetubook.com.com心靈,一種精力,一個居於血肉中的無形的天使。
「一定是馬德里」,中尉機械地重複說道。他教我如何分辨這些天空的顫動,同時模仿這些專家急匆匆的禱詞:
我爬出壕溝,把腹部俯臥在胸牆上,注視一切。一個新的幻象已代替了舊的。有著煙囪頂管、高塔和砲門的馬德里,現在看來,有如大海中的一艘船。全白的馬德里在夜晚的黑水之上。一個城市是比它的居民命長的。馬德里,裝載著那些移民,正把他們由一個海口運往另一個生命生命的海口。有一代移民在船上。它緩緩穿過世紀,向前航行。男人、女人和小孩擠滿了船上每個角落。他們恐懼得發抖,但只有聽天由命,他們活著,只為了那一刻的到來。一條載著人類的船正遭到轟炸。敵人的目的無非就是要馬德里如一條船一樣地沉沒。
我忽然覺得我凝視的不是馬德里,而是一張眼睛緊閉的面孔。那是一個頑強的處女的冷冷的面孔,她承受著一次又一次的襲擊,卻連哼都不哼一聲。頭頂上,星群之間又一陣聲響,如剛拔出瓶塞的聲音。一秒鐘、兩秒鐘、五秒鐘過去了。終於爆炸了,我不由自主地躲起來。我想,整個城都完了。
他跪下來,仍不太了解發生了什麼,他緩緩地點著頭,似乎在跟自己說:「有什麼很奇怪的事發生了。https://m.hetubook.com.com
反正總有一方是勝利者。馬德里要不能永存,要不就會倒塌。一千個力量加入這口舌的致命混亂中,從此可產生任何事情。不過一個人無需是一個戰士,無需長期冷靜地透視這些人,就會了解他們是和自己奮戰,他們是他們自己的敵人。在西班牙這裡,人類可能正培養某種事物,也許由這混亂腐敗中會產生新的秩序吧!因為我在此看到的並非全然是恐懼,嘴中嘗到的也不盡然是灰燼。
然而馬德里依然屹立在那裡。沒有什麼倒塌。連眼睛也沒眨一下,一點變化也沒有。那石塊般的面孔仍如往常一樣純淨。
走在白色的高矮胸牆之間,我的嚮導和我有十足的安全感,可以全不理會子彈的潑濺。我們還能唱歌說笑,擦亮火柴,也不怕敵人直接的砲火轟到我們身上。我們如同走向市場的農夫那樣向前走著。再過半哩,戰爭的鐵手勢必置我們於無可逃避的戰鬥的黑色象棋盤上,但在此地,置身遊戲之外,不聞不問,共和主義的中尉和我,自由得如同空氣。
當我們沿著月亮照著的牆向前走時,機關槍的子彈不時掃射到我們頭頂的石塊上。低飛的鉛彈射到路另外一邊的堤防的碎石上,發出轟的一聲。一場戰鬥正在半哩遠處進行,火線在我們前方和側面形成一馬蹄形。
榴彈在擲出和爆炸之間自由的三秒鐘和_圖_書內,使夜空充滿了荒誕的拋物線。有些無用的榴彈沒有爆炸,就鑽進地裡去了。有些在空中旅行的,就在我們頭頂呼嘯著,拖長著尾巴,想跟星群比美。在我們臉上跳射的鉛彈,在耳邊像蜜蜂般奇異地嗡嗡作響,一眨眼之間它是危險有害的,但它的生命何其短暫!
投擲到空中的每一個榴彈都使他們全體害怕。我能感到那城市在那裡,密集結實的一個實體。我由心靈的眼睛中看到了他們全體——男人、女人、小孩,所有卑微的人蹲伏在一個靜止不動的童貞女的隱蔽的石頭斗篷中。我再度聽到那卑鄙的隆隆聲,炸彈下拋的路徑嚇住了我,並使我噁心。……是炸彈嗎?我幾乎不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他們……他們正轟炸馬德里。」而中尉,他站在那裡計數砲彈,說道:
這不平凡的人物濺髒了人行道,跟他原先那討人喜歡的樣子完全兩樣了,痛苦之潮把他捲入,正慢慢地折磨他。又有一秒鐘,他被那看不見的變戲法者的技藝驚呆了,他迷惑地環顧四周,尋找那細長的身影,他該還在那裡啊!但什麼也沒有,那裡只有一堆廢物。
由於這考驗,我的同伴情緒高昂。他正想著馬德里的意志如何變得堅定。他站在那裡,拳頭放在屁股上,沉重地呼吸著。對婦女和小孩的憐憫心已離開了他。
為激厲士氣麼?但砲彈會反過來炸了砲手自己!每一發和圖書落在馬德里的榴彈使城中某些事物更為鞏固了。它使尚在猶疑的中立派轉而贊助防禦的一方。一個孩子的死,尤其是自己的孩子,在天平上的分量是很重的。我覺得事實很清楚,砲擊並不能擊潰敵人——反而使他們團結一致。恐懼使人們握緊拳頭,而在恐懼中,人們會團結在一起。
我們繼續前行,來到堤防崩塌的地方。
同一個下午,就在這城鎮裡,我親眼看到了一次砲擊。這一聲霹靂轟響,為了把一個人的生命連根拔起,它所有的威力必得在格蘭維亞爆發。單單為了一條命。過路的人刷掉他們身上的塵土,其他的則四散奔逃;等那輕煙升起,然後又消散了,那被看中的一個奇蹟似的逃脫了,他的名字還未被刪除,不過的追求者在他的腳下,而一剎那前還屬於他的,他那珍貴的手臂,現在已變成一塊吸滿血的海綿,成了一包柔軟的、支離破碎血肉。
「六十了。」他冷酷地數道。
據我所知,等候爆炸的過程是最漫長最難挨的了。在這永無窮盡的一刻,究竟會發生一些什麼事?龐大的壓力繼續升高,升高。那鍋爐是否已決定要爆炸?終究會的!對某些人來說,那就是死亡的一刻,對其他的人來說,那是逃過死亡的一刻。至少要死十個人吧!八十萬個靈魂或許會在最後一分鐘獲得緩刑。而在那汩汩聲與爆炸聲之間,這八十萬個生命都有死亡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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